張仲民
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失利,引發(fā)了中國思想界的知識論危機,在這樣的大語境下,心理上處于“失序(Anomie)狀態(tài)的晚清中國士人對于什么是國學,國學是否為“學”,在西力沖擊下,國學是否有礙于近代中國“走向世界”,以及國學自身怎樣因應時代、在中西“學戰(zhàn)”中脫胎換骨地“走向世界”等問題開始了思考。
《國家與學術:清季民初關于“國學”的思想論爭》一書就是羅志田對這些“思考及其演變的一個基本梳理。羅志田認為,這個梳理“不僅需要沿學術發(fā)展的內在理路進行梳理探索,而且應該從思想史(有時甚至包括社會史)及思想與學術互動的角度考察分析”,“最后也涉及從社會史角度考察中國學術怎樣因應西方學術的沖擊、怎樣調整和確立自身的學科認同、‘國學怎樣為社會所認知以及學人自身怎樣看待其研究對象等面相”(《國家與學術:清季民初關于“國學”的思想論爭》第15頁,以下未標出處者皆為本書頁碼)。
庚子義和團之役后,在內憂外患的刺激和“近習西學者鄙中學為固陋,習中學者視西學如皮毛”的情況下,“須知學無中西,惟求有用耳!”(《陳黻辰集》,中華書局1995,第1198頁)新舊朝野各方為應對危機,普遍講求“致用”和“學要有用”,以便能“退虜”、“送窮”;有人還逐漸認識到了中學在物質層面上是“無用”的,更甚者有人還認為中國根本“無學”,這見解對于非常強調學術與國家之關聯(lián)的國粹學派人士當然不能接受,因為“國無學不立”,中學既然無用,那就非“學”,要其何用?還哪有國粹可談!因此,國粹學派認為“‘國學實不能‘無用且不能不是‘國粹”(第1-32頁),但面對當時中外抗爭中的多方面失利這一尷尬而不容易回避的問題,國粹學派不得不開始重建“國學”的努力,區(qū)別于固守傳統(tǒng)經典者,他們對傳統(tǒng)學術進行了推倒重建,向非正統(tǒng)的古代典籍尋求光榮與思想資源——重新梳理“古學”和區(qū)分“君學”與“國學”,甚至干脆不言“學”之有用與否,或者試圖去表明中學至少在其他方面還有一些用等,他們還向“學戰(zhàn)”的對手——西學尋找思想資源,對“國學”進行當代詮釋,賦予“國粹”(或“國學”)以寬廣的開放性與包容性,以至將與其實際上是對立的西學也包括進來,作為自己“合法性”(Legitimacy)論證的主要依據(jù),但這樣的“國學”早巳不是原來的國學了,而已經成為一種“新國學”了(第81頁),當然國粹學派所說的“國粹”也早有向西學和歐化開放之義,《國粹學報·發(fā)刊辭及(略例)》開篇就說“于泰西學術,其有新理精識,足以證明中學者,皆從闡發(fā)。閱者因此可通西國各種科學”(第21頁),《國粹學報》實際取得的結果究竟如何可存而不論,但中學要待西學這個“有生命力的傳統(tǒng)”來為之“證明”確實是事實!
作者還提醒我們注意,由于“近代中國的多歧性這一時代特征”,“那時不僅區(qū)域發(fā)展不同步,就是思想、社會和學術之間也都存在程度不一的發(fā)展不同步;各種通常被視為沖突的人物和社群,都并非截然對立而是在許多方面彼此互相滲透、覆蓋甚至重合”,因此“任何派別的劃分都只能是模糊而非精確的”、只是為“寫作便利”(第19頁);實際上,“當時所謂‘派別的社會分野異常錯綜復雜,一些政治上對立的派別在文化上卻可能分享著同樣的觀念,而某些在思想上比較接近的派別在學術上又相當對立”,以“簡單劃分派別而論證的方式雖然醒目易讀,卻可能無意中修改了歷史,從而誤導了讀者”(第141-142頁)。譬如在本書第三章(第83-142頁),庚子后的朝野雙方在政治上相當對立,但在文化方面,清季朝野皆曾有保存國粹的愿望與具體的努力,“存古”與“保存國粹”取向非常接近,另外,朝野雙方還都不同程度地傾向于中西調和的取向,對稍后所謂“歐化”取容納態(tài)度,而非完全排斥,“政府與民間在很大程度上分享著共同的思想資源”,都是“大致遵循溫故知新或‘新舊相資的取向,希望走出一條魚與熊掌兼得之路”。但是,朝野在保存國粹方面有共識,當然也有對立,在野的國粹學派大致是“保存與“復興”兼顧,而在朝的張之洞則是“存古”更側重于“保存”。不過,當時仍有不少人更多看見國粹與歐化相沖突的一面。同樣以歐洲為學習榜樣的反清的吳稚暉等無政府主義者就認為中國“古學”缺乏可開發(fā)的思想資源,秉持“超人超國”立場,明確表示不贊同“古學復興”而主張直接走“歐化”之路。
在清季最后幾年,由于西方民族主義思想的引入和對西學認識的加深,語言文字地位逐漸上升,與其密切相關的文體問題和語言文字的改革成為朝野不約而同地共同關注的問題,在“東瀛文體”及構成此文體的重要特征的“新名詞”越來越流行于中國的情況下,連本來對歐化持開放態(tài)度的國粹學派,特別是章太炎等人,因其所提倡的“古學復興”,其一個重點即落在語言文字之上,不能容忍“廢棄漢文”、用“萬國新語”來代替中文,于是與吳稚暉等無政府主義者棄國粹而歐化的主張進行了激烈的辯論:始則是“東瀛文體”,繼而是關于采用“萬國新語問題,最后雙方論辯又上升到“種界”與“學理”層面,其所涉及的問題甚至迄今還訟而未決(第143~217頁)。羅志田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雙方爭論中的一個頗有意思的現(xiàn)象:即章太炎屢斥吳稚暉崇洋而為“西方牛馬走”,吳稚暉則不斷貶章太炎進化層次低而“野蠻”。這當然不只是互相攻擊,實揭示了各自的價值取向;不過,吳稚暉基本不以崇洋為恥,而章太炎則總欲表明自己并非野蠻,又提示出當時世風的趨向(第207頁)。實際上,對于這些問題的相當不同甚至對立的答案,也揭示了“革命黨人內部的對立有時甚至超過其與清政府的沖突”(第7頁)。這里作者并沒有提及吳稚暉與章太炎那段私人恩怨,不知道羅先生這樣的忽略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不過,依據(jù)吳、章的個人性格(吳、章二人的意氣之爭一直延續(xù)到他們晚年,參看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909、969頁),這段私人恩怨應該會對二人立論有所影響,而且影響不會小,二人爭論中所表現(xiàn)出的對立有多少是為打擊對手而故為高論的地方,這都是我想了解而作者這里沒有涉及的。
五四時期影響廣泛和參與者眾多的關于“整理國故”的爭論,雖然是以北京大學的學生為主,以《新潮》和《國故》為主要陣地的思想論爭,但卻真正使國學/國粹重新回到了當時思想言說的中心地位,論爭雙方的相同之處并不少,且延續(xù)和發(fā)展了晚清保存國粹的朝野努力以及因此而起的爭議。有所不同的是,這次的爭論“已不是純粹中西之間的學戰(zhàn)”(第218~265頁)。另外,這次論爭還牽涉到“晚清以來士人的一個主要關懷(雖然是有重大分歧的關懷):要改善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究竟是‘溫故知新、走‘古學復興之路還是‘面向未來、推陳出新再造一個新的文明?”(第258頁)
延續(xù)到1923年初,受“整理國故”思潮的影響,社會上有了讀線裝書的需要和風氣,因開具“國學書目”的分歧,又引發(fā)了新的一輪的、參與者基本都為新派人物的關于整理國故的爭論。一向激烈的吳稚暉五四后也曾經主張整理古學,但到了1922年,當梁啟超等人在質疑“科學”、提倡東方文明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思想上了大當”,于是主張將中國的國故“丟在茅廁里三十年”,“用機關槍對打”、先“把中國站住,再整理什么國故”,而康有為則重印了其于1905年已寫就的《物質救國論》,作為他的醫(yī)國藥方,其他人也有諸如“理科救國”的類似觀念,這都反映了一戰(zhàn)后的中國又出現(xiàn)了從“文化”回歸“物質”層面的“富強”之路的趨勢(當然,是否真如羅教授所說如此,這個問題還值得更深的探討);然而形成悖論的是,更為精通西學也更為年輕的梁實秋、林語堂等留學生則針對吳稚暉的觀點進行了反駁,趨向于肯定中國的傳統(tǒng)學術,更借用西來的科學為國學正名,要把“科學的國學”作為“治學的目標”和“努力的趨向”(第266~306頁)。這時,由于時代思想權勢的轉移,一些新派學者在最初論證整理國故的正當性和必要性時,基本不存在“打倒”舊文化之意,但到了北伐前后的幾年間,新派學者對整理國故的認識發(fā)生了比較大的改變,轉將整理國故與破壞性的“打鬼”聯(lián)系起來了。最具有象征意義的是與整理國故有一定距離的文學研究會在1923年和1929年的《小說月報》上分別刊發(fā)了兩組文章,前者力圖為整理國故正名,后者卻激烈反對國學,這個轉變既顯示了世風的影響,實際也透視出來在整理國故運動的開始,就有從病理學意義來看待整理國故、認為整理國故可防治中國固有疾病的思路,沿此理路,走向“打鬼”甚至主張放棄整理國故也就是自然的發(fā)展了,而且有類似這個轉變的學人也并不在少數(shù)(第307-358頁),這樣也就逐漸導致了整理國故運動的走向衰竭。大約同時,西方的學科分類體系日漸在中國確立,國學的正當性就必須要與西方學術分科接軌,這也就導致了“國學”的學科定位與認同的危機,有人試圖用“國故學”來代替“國學”,有人則干脆主張“國學”不是“學”等等,這些問題和爭議反映出當時學人更多是從思想而非學術的角度來看待“國學”(第359—403頁);不過也可能有例外,如曾在美國留學而其時正在燕京大學任教的洪業(yè)就有這樣的認識——他反對國學研究這種觀念,覺得學問應該沒有國界,所謂的國學不能孤芳自賞,而應該按學科歸納到各院校,正如不能把歐洲的科學、文學、歷史等籠統(tǒng)歸人“歐洲學”一樣,還認為中國的學問應該讓有現(xiàn)代訓練、有世界常識的人來研究(見陳毓賢《洪業(yè)傳》,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07頁)。就在這樣的思想與學術互動中,“最后還是中國所固有而西方學術分類中也存在的史學被確立下來,‘國學一名終于不立,不得不在反對聲中逐漸淡出思想和學術的主流”(第401~402頁),其領地被分科后的各門學科所瓜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新式學校劃分系科時,幾乎全是按照西方學術分科模式——以西學來部勒國學,對原“國學”的研究范圍,學者也是從西式學術分科中的文學、哲學、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角度來進行研究(參看陳以愛《中國現(xiàn)代學術研究機構的興起》,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4~309頁;并參看劉龍心《學術與制度——學科體制與現(xiàn)代中國史學的建立》,臺北遠流出版公司2002年版),清季民初這場關于國家與學術的爭論終于以新派的大獲全勝而告終,但由此所造成的偏弊卻并沒有隨爭論的淡化而休止,得勢的新派在學術上靠稗販西籍和以新材料、新方法取勝,不去讀常見書甚至“借助時會,假手功名”的現(xiàn)象依然嚴重,章太炎的這個批評“今之講史學者,喜考古史,有二十四史而不看,專在細致之處吹毛求瘢(章太炎《歷史之重要》,《制言半月刊》第55期),可以說是當時許多學界趨新人士的共相,不過這已經是題外話了!
綜合起來看,從保存國粹到整理國故再到不承認國學是“學”的這個曲折演化過程,實際上也就是“古學(或“國學”、“國粹”)由據(jù)以安身立命、天經地義的“知識資源到“須改用新式機器發(fā)掘淘汰”的“最富礦藏”(嚴復語),再到被送進“博物院”變?yōu)椤皩W術資源”,最后又到“國學”的淡出過程(“知識是對事實或思想的一套有系統(tǒng)的闡述提出合理的判斷或者經驗性的結果”,因此,“知識資源”乃是指對社會合法性進行辯護的論證資源。見丹尼爾·貝爾著《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高鈷等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95頁;并參看章清《傳統(tǒng):由“知識資源”到“學術資源”——簡析20世紀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失落及其成因》,載《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4期),也正是新的知識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學術分科體系逐漸確立的過程(實在也是隨著近代中國的主要“崇拜”而轉移的過程)。羅志田認為這一過程中最顯著的主線便是“廣義的學術與國家的關系”,不過,也正是“國學”的淡出“進一步確立了‘中國文化這一稱謂的主流地位,此后‘學術的含義日漸
收縮,昔人思考的‘學術與國家的關系到今天已變?yōu)椤幕c國家的關系了?!?第403頁)
該書初讀起來會覺得作者對這場清季民初關于“國學”的思想論爭所引的材料太多,論證甚至有點反復和煩瑣,讓讀者有時很難索解作者意旨究竟何在,其實,這樣的寫法可能是羅志田借鑒了陳寅恪論著的寫作風格,因為從根本上講,局限于歷史研究者自身“所遭際之時代,所居住之環(huán)境,所熏染之學說”,以及其可依據(jù)的永遠不可能被竭澤而漁的材料——“吾人今日可依據(jù)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殘余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那當然是不可能,另外,人類的經驗可以被無窮地詮釋和接受,而且歷史文本也就有高度的可塑性,其具體形貌本就取決于后世不斷的詮釋與重構,所謂“物有恒準而鑒無定識”也,這就使得我們對歷史真實的認知其實非常有限(當然也可能存在“過度詮釋”后的“想當然”情況)。作者還引用陳寅恪先生之言:“整理史料,隨人觀玩,史之能事已畢。文章或今或古,或馬或班,皆不必計也”,提示出陳氏之所以為此的一個“重要的考慮”——“即不同史家對史料的解讀可能相當不同,若僅僅引用一二‘關鍵語句并據(jù)此立論,讀來更覺通暢而明晰,但無意中便使作者對史料的解讀具有‘壟斷意味,在一定程度上排斥了眾多讀者對某一具體題目的參與;若將相關史料較詳盡地排比出來,雖仍有作者的剪裁、處理等傾向性在,到底可以讓讀者有據(jù)史料而判別作者立言是否偏頗的參與余地”(第15~16頁),因而該書“偏重于敘述,引用史料較今日一般論著稍詳,尤其對不同見解盡量征引”(第17頁),這樣或許可以有“隨人觀玩”的效果,讓讀者擁有更多的詮釋權,引導讀者“悠然神會”(Empathy),回到歷史的“案發(fā)現(xiàn)場”,設身處地去體會作者的“苦心孤詣”,同時也可減少由于引用者的過度解讀而造成讀者的先人之見,故此,本書的難讀也該是應有之義了。不過,也許正是作者這樣“采取回向原典的方式”,“既重視各方觀念本身的異同,也關注不同觀念競爭的過程。在處理史料時盡量子心對待爭論各方的言論和觀念,給各方以盡可能均等的‘發(fā)言權,希望能重建出一個比較接近原狀的觀念競爭進程,以增進對昔人心態(tài)、觀念及時代關懷的認識和了解”(第15頁),才向讀者傳達出“近代中國多歧互滲的時代特性”——這一清季民初時期表現(xiàn)最為明顯的面向。
在本書里,作者避免將歷史人物和事件線條化處理,力圖把當初的諸多復雜面向凸顯出來,使讀者在“悖論”中認識當時的歷史,反過來,也更好地去理解歷史中的“悖論”,羅先生這樣的做法無疑是加強了歷史本就具有的豐富多彩性,擴展了人們對歷史的更進一步認識,“顛覆”了一些人們往常對那段歷史的清晰明白的認知,使歷史變得更為“模糊”,真是“你不說我倒明白,你越說我倒越糊涂”了,當然,越是清晰的歷史著作越是讓人懷疑,如果我們重建出的史實是干凈利落,恰可能正好與歷史的實相相悖,即陳寅恪所謂的“言論愈有條理統(tǒng)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也正如著名荷蘭史家安克史密特(Frank Ankersmit)所說:歷史修撰領域中偉大的歷史著作,如蘭克、托克維爾、布克哈特、休伊津哈、邁內克或布羅岱爾等人的著作,都沒有終結歷史爭論,沒有讓我們感到我們終于知道了過去究竟是什么樣子,一切終于澈如明鏡了。相反,這些著作證明是最有力的刺激物,促成了更多書寫的生產——其效果是非但不能將過去置于歷史博物館的支架上,以便從各個角度審視之,反而使我們疏遠了過去(轉見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00頁),或許,這就是歷史研究的魅力所在?!
其實,既然本書作者標題為“國家與學術”,其涉及面應該非常之廣,但該書并沒有花太多力氣在有關文本之外進行太多社會學的分析,對關于“國家與學術”的論爭也主要立足于精英文本在學術史層面展開,這可能會引起一些爭議,但“本書大致是一種介于思想史和學術史之間的探索”,作者的主觀目的是在于構建學術與思想之間的歷史——“主要探討學術的思想和社會語境與學術發(fā)展的關系(第15頁),沿學術與思想各自發(fā)展的內在理路來探討其演化,從而對清末民初的學術與思想演變的互動關系獲得新的認識和理解,不過,究竟應該怎樣對本書定位以及作者所取得的最終效果如何,那還有待于以后的實踐來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