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自撰墓志銘》(詩歌)
——《啟功韻語》
啟功先生乃人中龍鳳,國之大老,小子何德何能,膽敢妄加評品?還是讓他自報家門吧:“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保ā蹲宰怪俱憽罚?/p>
自稱“胡人”(滿族)的啟功先生詩詞書畫全才,著述品鑒俱能,識見意蘊高人一頭,詼諧風趣世所罕見,而自謙如此,令人欽敬。當世耆宿,為老不尊者有之,老來賣俏者有之,顏混世者有之,自掩劣跡者有之,鄉(xiāng)愿德賊者有之,益顯先生之“胡說”(啟功自謂),為濁世難得之清音。
易中天《懺悔與做人》(隨筆)
——《書生意氣》
易中天聰明過人。認為作家的智力較常人更高,只是一個惰性結論,而非實事求是的觀察。中國作家中的笨伯,實在是指不勝屈的,當然未必于今為烈。在此情形下,閱讀易中天洋溢智性的文字,便大是幸事。我讀過易先生大部分作品,它們最低限度也能確保使閱讀成為一種享受。《懺悔與做人》似乎屬于這位學者型作家的另類,通過它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作者的人文深度和社會悲憫。能夠在學術文章的闡發(fā)中借鑒偵探小說的結構,使思想的推演具有“且聽下回分解”的趣味性和懸念感,每一個論點的給出都能伴隨一道利落的劍影,堪稱易中天的絕活。我想學但學不來。
單正平《單氏家語》(隨筆)
——《膝蓋下的思想》
老單有著西北人獷悍淳厚的性情,卻也難得地兼?zhèn)湟桓币院瞥傻慕器锕P墨,足以應對南國多變的煙云濕氣。為人豪爽,為文卻較為低調。豪爽時不失敏銳,低調處不見低沉,這自然與他的幽默感有關。這組《單氏家語》系列小品,文悖其名,說的竟然都是作者關于“家”的種種難堪事酸心事。有點歲數(shù)的中國人,對作者的糟糕處境大都不會陌生,但通常不如作者更糟,妙的是文字間卻同樣見不到一絲低沉氣。用俏皮話發(fā)牢騷并不新鮮,新鮮的是作者拿自己開涮時的那股狠勁,單正平仿佛對著鏡子練拳擊,招招打向自己的有效部位。
老單自稱“輕易不臧否別人”,因為“明白自己不干凈,就不好意思去說別人骯臟”。這話讓我嚇出一身冷汗,只能趕緊在這里辯白一句:我在本書中動輒臧否別人,決無自視干凈之意。
圖雅《第五維》(隨筆)
——《圖雅的涂鴉》
旅居美國的圖雅,是中文網(wǎng)絡寫作的祖父級前輩。圖雅于一九九三年七月上網(wǎng)后,開始在中文網(wǎng)上大量發(fā)表小說和雜文,很快聲譽鵲起,然而圖雅卻于聲名日隆的一九九六年七月毫無預兆地突然蒸發(fā),至今再無音訊。當時的人們大概以為,圖雅或許正忙于俗務,忙過一陣就會回來;也許明天一上網(wǎng),圖雅那俏皮、機智、優(yōu)雅的文字又出現(xiàn)了。圖雅消失時,國內上網(wǎng)的人還非常有限,知道他的主要是海外的華人網(wǎng)民。此后國內網(wǎng)民漸多,網(wǎng)絡作家也開始出現(xiàn)。過了一年又一年,有心人終于意識到,這位比迄今為止所有落到紙媒上的國內網(wǎng)絡寫手都要優(yōu)秀的超一流網(wǎng)絡作家,很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是為他出一本紀念文集的時候了。這情形與王小波非常相似:直到王小波死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錯過了向一位活著的天才致敬的機會。我認為這個比喻是非常貼切的。如果說王小波是“文壇外高手”,那么圖雅就可稱為“紙媒外高手”。圖雅的成就絲毫不遜色于王小波。在杰作《第五維》中,圖雅認為思維是時空四維之外人類生活不可或缺的第五維,當真匪夷所思,令人拍案叫絕。
金岳霖《哲意的沉思》(隨筆)
金岳霖先生在中國哲學史上的地位,也許三五百年之后才能看得更清楚些。那時,他會不會成為我們這個世紀惟一值得被后人寫進教科書的中國哲學家,至少是可以神往一番的。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興趣不大的金岳霖,其哲學理念、思維方法和體系構造,是最具西方性的。生活上的獨身,不過是一個多余的佐證而已。由于這樣的哲學家在我們東方本土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因此,考察金先生的立身行事,除了一份盎然興致外,還有哲學發(fā)生學上的價值。他之熱愛哲學一如我等之熱愛女人,完全出諸天性。他有一顆透明的心,“誠實”對于他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品質,不必苦苦營求。
周國平《報應》(隨筆)
——《智性時光》
周國平先生成名作《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對我有開窗見月之功,不敢稍忘。但今天的周國平先生已經(jīng)成了一名多產(chǎn)的隨筆作家了,書店里光他的各類散文就可以陳列半個書架,篇目重沓之處比比皆是。他的隨筆文字屬于那種讀讀也不壞的。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帶有譏諷性的評價,由于思維受到較嚴格的訓練,有一定的學養(yǎng)和文字功底,這使他的文章多少總能有點意思。不過他看來擅長變速跑,作品的質量也頗為參差。表現(xiàn)好時常能寫出極富教益的文字,寫得普通時也只是一腔陳詞,偶爾甚至讓人不明白他為什么自稱喜歡“沉默學”。是喜歡“沉默學”三個字構成的高貴音節(jié),還是別有深意?
周濤《老父還鄉(xiāng)》(隨筆)
——《感謝生命》
我喜歡好斗的文字,一般也不習慣(甚至不屑于)用是否爐火純青作為評價文人優(yōu)劣的標準,如此,周濤鐵匠鋪開張般的寫作,便能讓我得到相當?shù)拈喿x快感。他的文字火星四濺,為了分享這種寫作亢奮,讀者偶爾被火星珠子燙傷一點表層皮膚,看來也是必要的代價。周濤聰明豪邁,思維具有邊防軍的機警;部分與體內的摔跤天賦有關,文字也特別講究戰(zhàn)術性和攻擊性,文章的攻防轉換之道,更是做得老練地道。當然,物不平則鳴,因此難免也會說點過頭話,如“我也是長坂坡救阿斗啊——我血染的鎧甲錦袍之內,正是阿斗一般熟睡的散文嬰兒啊”,只要不是反復喋喋,我倒是非常贊賞的。誰知周濤確有“反復喋喋”之病,我只能放寬標準,一笑到底。我們搞笑的文壇近期好像又有“北周南余”之說,余當然非余秋雨莫屬,周倒不是本人,而是由周濤挺身墊背。我希望這個禍福難測的說法,對致力于“寫天下文章”的周濤,倒能構成一大福音。只要咽下或吐出心中那口怨氣,近六十的周濤前輩,應該還有幾場好跤可摔。
趙園《再致友人》(隨筆)
——《人文隨筆》
趙園的文字涉及面較廣,也有相當?shù)膶W術性,本人未曾覷窺堂奧,不便貿(mào)然蠡測,那就嘗鼎一臠吧。這篇文章,看標題當然不知所云,其實卻探討了一個每位中國學人都大感沉重的話題:我們以往的政治經(jīng)歷對文體的制約關系。大姐輩的趙園,雖然承認自己說話不如個別后生來得痛快,不過我以為寫作不比洗桑拿,“痛快”未必是一個可以免檢的標準。何況她也已通過一己的困惑,給我們提供了思考的出發(fā)點,這便具見勇氣。至于見解深刻與否,當不必苛求。寫這類抖抖豁豁的文字,本就不方便以見識立足,能夠見出性情就已難能可貴。
虹影《饑餓的女兒》(長篇小說)
說是自傳體小說,但就是徹底的虛構,構思也不見得比它更完整,起伏照應也不見得更跌宕有致。作者與我年齡相仿,雖然不在同一座城市,經(jīng)歷上卻不乏同步之處。但這并非讓我一氣讀完的理由。好久沒有讀到這么純粹的小說了,文字里有一股中國化的俄羅斯味,敘述從容,語氣淡定,絲毫嗅不出新潮作家那股裝腔作勢的氣味。整個故事,讀者仿佛目送著一位山城少女的沉淪。對饑餓的描寫尤其讓人心驚,依我看不在尤鳳偉之下,明顯在阿城之上??嚯y在她冷靜的筆下成了一種風俗,我們由此進入了那條似乎有一百種不良氣味的巷子,一種依稀屬于史詩的素質,就此隨著燠熱的江風緩緩吹來。
作者蒼白的臉、作者家人及鄰人那種破紙爛絮般的生活,漸次凸起,生成了一組浮雕,比嘉陵江上的號子更低沉,比墓碑上的蒿草更喑啞,比我們夢中的不安更揮之不去。
夏中義《價值位移:從青年到晚年/謁王國維書》(隨筆)
——《九謁先賢書》
將原該交由學術論著去把握的內容,改成現(xiàn)在的書信體,自然透出學長夏中義先生的多種題外消息。此中既流露出對某種博導文體的不屑,也暗嵌了若干文學上的自負,至于私人血性的借機張揚,人生意氣的抽冷子發(fā)泄,也未必不在考慮之列。對夏著的評論對象,我無力置喙;對夏著一反吾國“文學孝子”傳統(tǒng)的評論姿態(tài),我只有喝彩;對夏著苦心營求的文體,卻只擬打定買櫝還珠的主意,單單肯定其嘗試的熱情,并不敢因學長之故而貿(mào)然斷定為成功之作。麻煩恐怕在于,學者的歷練與文士的風雅,在他筆下尚欠圓融,遂導致文氣倨恭不定。倘若靜安先生偶開天眼,得睹大札,恐怕也會為學長之敬語失控(如將前輩前后語句之針腳脫漏徑斥為“食言”)而略加嘆氣。至于以“給漢字抹奶油”為特征的所謂華東師大批評語匯(如“價值嘩變”、“全息詩性心跡”等),世上自有“大可”者,多我一個“大可不必”者,當不致有礙吧。
莫斯《搖滾旅行》(隨筆)
——《如歌流浪》
打七年前在《街道》雜志上讀到一篇《某某酒事》的文章后,我就以私人偵探的方式開始了對莫斯的尋找。那文章真是“筆調晃悠”,橐橐復酡酡,文字好像踩在帝國賓館的打蠟柚木地板上,有一股既厚重又懶散的質感。我根本不知道莫斯乃何方高人,直到最近才覓得他的音樂隨筆集《如歌流浪》,當即買下,當天讀完。難怪文字如此精怪,原來是一位文章票友,平生所好者首推美酒、音樂、女人、詩歌和旅行這人生五虎上將,對隨筆寫作并不如何在意。這就對了,與其說他文字好,不如說他狀態(tài)好。他的文字透著酒味,字不求正腔不求圓,我們但聽到一曲俏皮的口哨,漸漸遠去。比如,他竟然敢這么談音樂:“我做的面疙瘩湯和烙的餡餅,其味道與肯尼·羅杰斯的歌有一拼?!?/p>
不怕笑話,為給自己壯膽,評莫斯時我特意找出一張名叫《美國爵士樂與紅酒》的CD,希望來點氣氛,結果我發(fā)現(xiàn),那旋律更能概括其人其文。據(jù)該書勒口介紹,莫斯原名趙世堅,“1955年生于北京”。
莫言《紅高粱》(中篇小說)
說實話我不喜歡電影《紅高粱》,所以對莫言的小說一直沒什么興趣。然而比莫言遠為輕量級的大量作家我都評述過了,我不想因為對一部電影的偏見而長期無視一位重要作家的存在,于是下決心讀了原著。小說與電影完全不是一回事,電影使小說輕喜劇化,也使作家輕量級化。我得承認莫言是一位出色的小說家,他的語言具有一種不受拘束的蠻力,敘述也非常講究。但他對外在的蠻力過于沉迷,對自身固有的思想深度和潛質沒有進一步開掘,因電影而走紅,或許加劇了這一傾向。
當代中國作家(尤其是優(yōu)秀作家)不能因為在文學領域無可作為,就輕易放棄對文學的忠誠。當代中國電影不僅是電影藝術的殺手,也是文學的殺手。一部優(yōu)秀小說,即使暫時不能出版,即使暫時沒有讀者,也是一部終將贏得讀者的小說。但一部無論怎么優(yōu)秀的電影,如果當下沒有市場就完蛋了。電影不可能提升文學,只會使文學速朽。有一個雄辯的例子,一流的小說家張愛玲,是以三流的電影編劇結束其文學生涯的——現(xiàn)在有誰記得她的電影呢?
曹聚仁《萬里行記》(長篇隨筆)
我們得知道,有些文人可以復制,一個人倒下了,自有另外一個(甚至一群)站起來;另一些文人則難以克隆。曹聚仁先生即使談不上多么偉大,卻至少屬于“走一個少一個”的類型。我們可以說他是報人、記者、行者,或別的什么,如統(tǒng)戰(zhàn)人士,但他首先是一位不辱沒職業(yè)擔當?shù)淖骷遥晃贿呑哌呑x、邊讀邊寫的路上文士。曹前輩生平著述之豐,在整個二十世紀,除飲冰室主人外,也是罕有其匹的。此書不宜顧名思義,它與作者景仰不已的《徐霞客游記》并非同類。作者豐富的閱歷,靈動的思緒,再加上駁雜的書袋,使他無法靜下心來兼顧文體的統(tǒng)一,好在本書即使視為一冊尚未編次完整的手稿,也大具閱讀價值。作為“三上”讀物,堪稱上佳之選。
黃翔《野獸》(詩歌)
這首詩寫于一九六八年:“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獸/我是一只剛捕獲的野獸/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我的年代撲倒我/斜乜著眼睛/把腳踏在我的鼻梁架上/撕著/咬著/啃著/直啃到僅僅剩下我的骨頭//即使我只僅僅剩下一根骨頭/我也要鯁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
這樣的詩,這樣的詩人,即使被粗心的評論者(比如我)一時遺漏,但注定是不會被歷史遺忘的。實際上,貴州詩人黃翔是一位比食指覺醒得更早的時代先知,他的詩歌具有同時代其他詩人不可企及的雄渾力量。由于他避處政治中心之外,也不屬于任何詩歌集團,人們往往忽視他的存在,或者知道他的存在而無法把他納入既定的評價系統(tǒng)乃至利益分配格局——即便不是現(xiàn)實利益,而是歷史聲名。對于黃翔這樣自甘孤獨的詩人來說,剝奪他的現(xiàn)實利益,或許是他自認的宿命,但他的歷史地位是不應該被剝奪的,也是不可能被剝奪的。就此而言,我相信歷史最終是公正的。
崔健《一無所有》(歌詞)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告訴你我等了很久,告訴你我最后的要求/我要抓起你的雙手,你這就跟我走/這時你的手在顫抖,這時你的淚在流/莫非你是正在告訴我,你愛我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是中國搖滾樂的一個輝煌的開始——一九八六年五月九日由詞曲作者崔健始唱。然而十多年過去了,除了這首《一無所有》,中國搖滾樂依然一無所有,搖滾精神更是難以為繼,不僅別人無法超越崔健,崔健自己也沒能更上層樓。這一現(xiàn)象值得深思。起點往往極高,這證明中國文化永遠具有極大的原創(chuàng)力;但起點往往成為永遠的最高,這證明迄今為止的中國文化環(huán)境對原創(chuàng)力具有極大的扼殺力。就像發(fā)源于世界屋脊的長江黃河永遠是從最高向最低蹉跌一樣,中國文化常常是一曲“人生長恨水長東”的哀歌,一曲衰竭之歌,一曲天鵝之歌。我還要問個不休,你何時向上走?告訴你我等了很久,告訴你我最后的要求:你這就向上走!否則無論有多么偉大的開端,最后你依然是一無所有。沒有人會永遠愛你一無所有。
閻連科《鄉(xiāng)村死亡報告》(中篇小說)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由于失望,我對中國當代文學缺乏第一時間的追蹤熱情,因而作為“異數(shù)”出現(xiàn)的佳作很可能會被我錯過,幸運的是,閻連科的《鄉(xiāng)村死亡報告》沒有被我錯過。我愿意非常絕對地說,這部杰作絕對屬于絕對的“異數(shù)”。
刑滿釋放的村民劉丙林在村口公路上被汽車軋死,頭被壓爛,肇事者逃之夭夭,村里不愿為他墊付喪葬費,于是村支書讓村民到公路上舉著血衣攔下過路車,每輛交兩元。村民一旦發(fā)現(xiàn)司機們掏錢很爽快,很快就升格為每輛五元、十元。其他村民聞訊后,放下了手頭所做的一切事情紛紛趕來,毫不猶豫地把尸體大卸八塊,“舉著劉丙林的胳膊、腿、肋骨、胯、頭骨、腰脊、屁股肉,在各個公路路口,為劉丙林籌資安葬費,錢像秋風落葉,在空中飄飄旋旋,都落進了別人的口袋?!钡叫≌f結尾才弄明白,死的不是劉丙林。死的是誰呢?閻連科沒說。我認為死的是中國人。我就是中國人,所以讀完這部小說,我也死了——而且罪該萬死,死有余辜。
韓寒《三重門》(長篇小說)
有人喜歡以爆栗為師,置身鐵鍋之中,火勢愈猛跳得愈高,還能嗶剝作歡呼聲。韓寒是否屬于這種類型殊難斷定,因為很明顯,他不是那粒自己跳進鍋里的爆栗,他是被人下到鍋里的,炒作對于他純系被動狀態(tài)。
天才少年永遠是一個閃光的詞匯,韓寒的才氣不僅不容置疑,而且還名如其人地透出一股逼人的寒光:機警、冷漠、世故。我愿意在有生之年不斷追逐韓寒的文字,以便完成一項微型實驗,看看一位文學后生如何在眾轎客的抬舉聲中做到不屁不顛,茁壯成長;若事有不濟,那就看看他怎樣被我們恐怖的媒體毀掉吧。韓寒想必知道,天才少年是一個具有時效性的詞,也不乏似褒實貶之處;韓寒或許還知道,對錢鍾書或任何名家的崇拜,不應成為模仿的理由。如果你的崇拜建立在對錢鍾書獨特性的充分欣賞之上,就不應該通過自己的模仿來試圖取消對方的這種素質。你的仿作獲得成功,無論對你本人還是你的崇拜對象,都不是一件值得喝彩的好事。如果素志如此,那我無話可說,請盡情施展模仿秀吧。否則,敬請回避。當萊蒙托夫寫出《當代英雄》之時,并沒有人說他是天才少年。是金子都會閃光,這話的意思是,凡鍍金的終會脫落。
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隨筆)
一提起辜鴻銘,許多人會想起他的辮子,但我想起的卻是八大山人畫筆下瞪方了怪眼的鷹——辜鴻銘屬于那種只會產(chǎn)生于中國的觀賞性動物。這一聯(lián)想我自信非??煽?,八大是明室后裔,明亡后毫無選擇地成了遺民,家國之痛使他不得不瞪著看不慣的怪眼;如果明室不亡,八大很可能是個平和的風雅畫師。同理,如果清末民初的中國人不是如此自我矮化,辜鴻銘也可能是頭平和的“海龜”——那就沒啥觀賞性了。既然舉世滔滔都染上了民族虛無主義,那么辜先生就愿意來唱唱反調。這頗類似于蘇格拉底,如果雅典不是民主制,而是像斯巴達一樣的寡頭制,也許蘇格拉底不會力排眾議反對民主,而是宣揚民主。敢罵慈禧是“死老太婆”的辜先生決非腐儒,更不是愚忠的奴才。辜先生的可貴,就在于“舉世譽之不加勸,舉世非之不加沮”的駭人膽氣。對辜先生的任何怪論加以批判均屬不得要領,他的怪論都是戲言,理解辜先生必須“得意忘言”:他要張揚的是跳出陳見、決不盲目從眾的獨立判斷——這正是他未必自覺的得自西學的精髓。
謝有順《尤鳳偉:一九五七年的生與死》(文學評論)
——《話語的德性》
謝有順是稱職的職業(yè)批評家,由我這并不稱職的業(yè)余批評家來褒貶他,似乎有點不自量力。不過職業(yè)批評家的工作也需要得到評價,何況我已經(jīng)對許多不稱職的職業(yè)批評家說過不少閑話,如果對稱職的職業(yè)批評家一概視而不見,未免自視太高。謝有順的文學才情不僅遠高于大部分吃批評飯的文學教授,而且高于很多吃創(chuàng)作飯的作家。他評論過的、甚至經(jīng)常加以肯定的作家,文學才情大都遠遜于他。這是在作家大都不稱職的情況下,稱職的批評家難以避免的尷尬: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也是我在批評領域始終甘于“業(yè)余”的重要原因。正是這種尷尬,謝有順常常像一個找不到對手的堂·吉訶德,只能與風車干架了。但并非沒有例外,當他遇到尤鳳偉的《中國一九五七》時,他的眼光和才情得到了一次難得的宣泄機會。我從這篇文章中,讀出了謝有順少有的亢奮。畢竟,這種機會對于職業(yè)批評家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對于當代中國的職業(yè)批評家,更是如此。
溫源寧《一知半解》(隨筆)
——《一知半解及其他》
何為浪得虛名?可以溫源寧為例。此書因有錢鍾書之品題:“論人之中,隱寓論文,一言不著,涵義無窮”、“名言雋語,絡繹不絕”,于是一犬吠影,眾犬吠聲,贊之者甚眾。須知溫源寧乃青年錢鍾書之恩師,學生諛師之文,豈能當真?何況當年雖有錢鍾書之唱贊,依然泥牛入海無消息,原因無他,彼時錢鍾書自己也籍籍無名。不料半個世紀后風云陡變,因錢鍾書榮登“文化昆侖”,于是溫源寧也附驥而成“昆侖山頂?shù)囊豢眯〔荨?,應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句老話。
溫源寧之人物速寫,其實平平,當年雖薄有彩聲,不過因所寫人物皆一時之選(如吳宓、胡適、徐志摩、周作人、梁遇春、丁文江、辜鴻銘、梁宗岱等),飯店門前擺粥攤,借光而已。以堂堂清華文學教授之學養(yǎng)才情,如此文筆趣味,不過堪堪夠格。溫源寧先生若廁身當代教授之林,的確是小人國里的格列佛;但置于五四諸賢的長廊中,就成了大人國里的格列佛。
摩羅《恥辱與恥辱意識》(隨筆)
——《人文隨筆》
關于摩羅先生我沒有多少馬屁可拍。他把筆名起得如此壯懷激烈我當然無話可說,那屬于閑人免進的私生活領域,但那副執(zhí)意做神父狀、堅定不移地對讀者進行訓誡的姿態(tài),就非我所能仰視了。一個人喜歡以神父自居,對他的讀者總非幸事。至于動輒拿圣徒說事,就更非缺乏氣魄的本人所愿聆聽了。認為自己執(zhí)筆在手就應該表現(xiàn)得比別人崇高和偉大,認為只要自己筆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甘地、耶穌或托爾斯泰的名字,就等于獲得了手拿牧羊鞭將俺打的權力,這份古怪的氣概我可不想分一杯羹。在摩羅據(jù)說“驚心動魄”的文字里,我一點也沒有嗅出同行的氣息。這對于孤高的他當然不會是壞事,好在對我也不是。他喜歡飛翔就請自便,只是我喜歡踩在地上,憑啥就得遭人訓斥?
瞿秋白《多余的話》(隨筆)
——《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亂彈·多余的話》
從一介文人的立場來看,瞿秋白也許是我最感興趣的中共領袖,一位用另一種特殊材料鑄造成的共產(chǎn)黨員,一位拒絕“烈士”稱號的“畸零之人”。他矛盾重重,困惑多多,言行缺乏內在統(tǒng)一,思維的剛柔總無法相濟。如他所言:“我心靈里雖有和諧的弦,彈不出和諧的調?!币赃@么一顆柔弱的文士心靈,而被陰差陽錯地抬舉成中共領袖,而欲“求一個‘中國問題’的相當解決”,實在是難為他了。他聰明過人,傷感過人,天性中欠缺好友魯迅先生身上的那股韌勁,再加所受的教育不夠系統(tǒng)完備,吉光片羽不缺,宏大敘事恨少,所以直到最后,都無法在《多余的話》里對自己做出明確總結。他的死是金圣嘆式的文人引頸,而非譚嗣同式的烈士就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