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泓,1946年生,北京人。高級記者。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曾任中國新聞社北京分社社長,首都女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副秘書長,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新聞與傳播研究所所長,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兼職教授;2002年初至今為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頒發(fā)的政府特殊津貼。
徐泓主要從事新聞采訪與寫作方面的研究,有代表作:《大人物·小人物》,《新聞寫作教程》(合著)。
徐泓在三十余年的記者生涯中,曾多次獲得全國新聞獎。其文風清新、筆調自然、語言親切。
我的全國新聞獎得的是社會新聞獎,是很簡單的一篇消息,就是1984年的全國好新聞一等獎《北京人爭賞香山紅葉》,600多字的一篇消息。完全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有意栽花你真想鬧一個什么獎,就像現(xiàn)在中國作家想鬧諾貝爾獎老鬧不上似的。我們有好多人當時也在苦苦追求,我也不是不在追求,但是真的無意之中才出好活,所以新聞某種程度上是在輕松狀態(tài)下寫出來的。你不要高度緊張,一緊張你的腦子就處在一種僵化的狀態(tài);相反放松的時候,可能是思路最活躍的時候。有時候很有意思,你就是寫不出來的時候別硬寫,魯迅說的一點不錯,你非為了寫一個東西,非要想這有什么意義,非要覺得這東西太重要了,非要我今天就把它寫出來不可,可能就寫不出來;而恰恰在一種比較放松的狀態(tài)下,你的什么思維都很靈的。
那次我們中新社的幾個部門集體到香山去秋游,大家都去了。但是從路上一直到進香山公園我都覺得怎么人這么多,所以大家都走了之后,我就跑到香山公園管理處去了,我想采訪。我問了他們幾個基本的問題,是不是這幾天來看香山紅葉的人創(chuàng)了歷史紀錄了,他說絕對創(chuàng)了歷史紀錄,但是在前一天。我說那前一天的情況請你告訴我,他告訴了我一下情況,包括來的車的情況,人的情況,包括上山的纜車的情況?;厝ヒ院笪也辄c背景資料,香山紅葉是什么葉子大家知道嗎?有兩種葉子,一種黃櫨,還有一種是槭葉,還真不是楓葉,蔚然成勝景的是黃櫨。什么時候起的,什么時候變成景了,再找點背景材料。結果寫完了這篇東西,心里特痛快就發(fā)出去了,哎就是中國新聞一等獎!可是后來我再刻意地去追求,再也沒有拿到過一等獎。回來大家都后悔,實際上我們中新社記者全體都出動了,大家一塊兒在那兒玩,說怎么人家都沒覺得那點兒就有新聞,偏偏就你覺得有新聞了,而且偏偏在這個問題上你拿了一等獎,所以當時我也奇怪怎么就拿了一個新聞一等獎,可能就是有一種新聞敏感。另外你看到了香山紅葉之后,肯定在你眼睛里會有一種色彩的感覺,會有一種意境的感覺,你寫的時候,就自然會把這種色彩和意境,某種情緒的東西給融進去,所以這個消息寫的時候很舒服,肯定會脫開傳統(tǒng)的筆法去寫。
我還是很珍惜在做記者的過程之中,接觸了一些人物,認真地采訪了一些人物。剛才我已經(jīng)說了采訪過的一些人物,我覺得還可以再提一提的是政界方面,我比較下工夫的,我自己覺得做的是比較好的,實際上我心里頭更欣賞的到現(xiàn)在還沒寫出來的一個人是張百發(fā),一個工人市長。這個人很有意思,我寫了他的一些東西,但是沒有成系統(tǒng)寫出來。這人是個多面體,因為他碰到的事情太多了,亞運會的籌辦過程,奧運會的申辦過程,然后北京市的陳希同事件,他是陳希同事件之后下去的。我跟他還有一段淵源,我在國家建委政策研究室工作時,他是國家建委的副主任,副部級,工人里面提拔的,39歲當?shù)膰医ㄎ敝魅?,一直當?shù)搅畮讱q再也沒提升過,25年宦海沉浮,不上不下。張百發(fā)確實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當時在國家建委的時候我就跟他很熟,因為他完全沒有一點官架子,平民氣質,滿口的大白話,聽他的報告跟聽相聲兒差不多。他的文化程度比較低,所以每次大報告,他基本上不作,他有時得給外賓敬酒去,祝辭這些都是我給他寫,所以就比較熟悉了。等他到北京市之后呢,我又到了北京分社,他老說這是我的老朋友,國家建委的老朋友,所以很多事情他就都愿意談,愿意聊。這人很坦率也很愿意跟記者交朋友,也很會和記者交朋友。他是一個工人市長,實際上當年他和李瑞環(huán)是雙子星座,張百發(fā)說李瑞環(huán)還是在\"學百發(fā)、趕百發(fā)\"的運動中間出來的尖子呢。我一直想寫他沒寫好。
現(xiàn)在人們比較認可我寫的比較成功的是吳儀和何魯麗,因為一般來講這樣比較高層的領導人,很少去很詳細地寫。寫吳儀同志呢,我是寫到了1995年世界婦女大會,就是只寫到她當外經(jīng)貿部部長還沒當完呢,她就不允許我再寫了,到此為止。因為越高的官就越不能寫了。只能積累一些資料。我第一次采訪她是1987年在燕山,她是燕山的黨委書記。當時她要進入北京市的領導班子,北京市準備改選了,十三大上她已經(jīng)進入了中央候補委員,我們開始采訪她,就從那時候開始交上朋友了。我們北京市的有三四個女記者和吳儀形成了一個很好的朋友圈,經(jīng)常跟她聊天兒,玩一玩。后來,隨著大家的工作變動人數(shù)越來越少,但我始終和她保持了很好的關系。她到了經(jīng)貿部之后,中美關系解凍之后的第一次經(jīng)貿聯(lián)委會以及中英關系解凍之后的中英第一次中英經(jīng)貿聯(lián)委會,我都是作為她的隨團記者,跟她出國的。還跟她在國內的幾次出差,比如西北行啊,到井岡山啊,等等,通過這些出差,對她的了解就比較多了,所以這個是我比較下工夫寫的一個人。
寫何魯麗也是,何魯麗就更有意思了。何魯麗當時是北京市的一個副區(qū)長,第一次我去采訪何魯麗呢,我已經(jīng)知道她是個混血兒了。當時我奔著她去采訪的目標就是對外報道有價值,她媽是法國人,她爸是原來北平市的最后一任市長。這等于是市長的女兒四十年以后又當市長,一個戲劇性的結果。結果沒想到一進去呢,站起來的是一個中年婦女,身體微微發(fā)福,穿了一個大褂子,踏一個平底鞋,\"呵!記者同志,你來嘍來嘍!\"整個兒是北京話的那種打招呼,讓我一點也找不著感覺了。我原來以為她怎么也有點兒外國味兒吧,采訪到最后,整個都是拉家常兒的話,給我的感覺這是北京的一個街道居委會里走出來的一個居委會主任,那個風格,那個熱鬧勁兒,那個咋唬勁兒,都帶著強烈的北京的風格,非常純正的北京大白話兒,有點張百發(fā)的那個勁頭兒。后來深入采訪,到她家里去了,她的房子特別擠,\"文化大革命\"中她父親母親去世之后,她住的還是父親母親落實政策的那房子。就里外兩間屋子,一進里屋,兩張床,夫妻分床睡,每個床上都包著一個藍白條的被罩,非常漂亮。當時是80年代,北京的兩口子肯定是睡一張床,分床是外國人的做法。接著坐那兒談話,拿起來就是咖啡,而且告訴我她最愛喝的是咖啡,這讓我找著點感覺。然后給我看相片,我一看,呀,大學相片兒,漂亮的外國人!再拿起小時候的照片,一步步地再找回她的根兒上去。
她爸爸當北平市市長的時候,就沒讓她上貴族子弟的教會學校,讓她上的是女一中,一所平民學校。好像當時就在冥冥之中預感到了她們將要接受一種考驗,何況她的媽媽是法國人呢。何魯麗一口好法語,當時第一次接見外賓的時候,北京市外辦的翻譯講,何市長接待法國外賓不用我們做翻譯,她比我們的法語強多了,而且她每天晚上還在看法語小說。后來發(fā)現(xiàn)她英文也很好,她的父親是我們第一代留德、留法的哲學博士,然后當國民黨山東省教育廳的廳長,然后是山東省的省長,最后當北平市的市長,是個文官。他也是外語極好的,有一本他的回憶錄,對他作了充分肯定,因為最后在和平談判問題上,他沒有跟著國民黨走。就為了他沒走,他們家付出了犧牲,就在他們家住的胡同里,國民黨特務放了炸彈,在何魯麗和她妹妹的屋子里爆炸了的,她妹妹死了。原來以為她父母住在這屋子里的。
何魯麗是我們國家領導人里頭惟一的一個有一半法蘭西血統(tǒng)的人,而且是一個名門之后,又是一個書香門第長大的,我想她在進入了一個高官的行列之后,可能會把她那一面喚起來。結果我等待了十幾年,依然如舊,江山未改,可見改造的力量之大,她已經(jīng)真是徹頭徹尾的改造了,面孔都絕對中國化了。而她自己也是誠心誠意,她給我講過,她不認為痛苦,她非常虔誠地覺得她應該跟工農一樣,所以最苦的活她去干,每次的農村醫(yī)療隊都是她下。到她當副市長的時候,她跑的也都是計劃生育,最遠的山溝,延慶那邊的一個大喇嘛山溝她也去。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寫吳儀和何魯麗突破了現(xiàn)在對一些領導人的寫法,因為確實是我們有對外報道的使命,不是從政治上去認識這個人,而是從本人的經(jīng)歷和生存狀態(tài)上去認識這個人。
還有一個是別的人認為不太好寫,其實只要你采訪到了就沒什么不好寫的,除非是不讓你寫,不讓你寫你暫時就不寫,關鍵是你采訪到位,拿到真實的東西。能夠取得采訪對象的信任也很重要。1988年北京市人大選舉很民主,十個副市長候選人里頭選七個。那會兒吳儀同志遠在燕山當黨委書記,大家都不太了解她。市委組織部宣傳部就提出來了,你們記者是不是去采訪一下吳儀。我們倒是挺想接觸一下這樣的人,但我們跟組織部說了,你這會兒如果發(fā)出任何跟吳儀同志有關的消息,都只能讓她掉票,而不是給她助選。選舉前夜你突然宣傳一個人,這時候明顯的是逼人投票,那逆反心理人家肯定會不投這票。當時我是和新華社三個記者,都是女記者去的。吳儀同志接待了我們,跟我們談了兩三個小時。她一進來就收我們的錄音機。連我們口袋里帶的一個微型錄音機都讓她給繳獲了,因為她的司機聽見我們在車里說了,司機跟她是鐵哥們兒,都護著她。
采訪完之后,我們感覺非常好,覺得是碰到了我們所經(jīng)歷的采訪對象里女性政治人物里的少有的有魅力的人。吳儀同志當部長的時候,到北大去講過一次課,就跟楊瀾去清華講課一樣,當時北大的大教室整個兒是一場暴亂,最后北大的警察進來清道,才進得去。當時我們的感覺非常好,那會兒她還是不太被人認知的一個人?;貋硪院笪覀兙透形M織部作了一個建議,必須得讓代表了解她,你們是不是趕快設計一場候選人和代表的見面會,讓他們每人說一段兒,電視直播一下。結果當天晚上,市委組織部連夜作了這個決定,第二天安排了這么個活動,最后果然成功了。第一個講話的就是吳儀,當時她穿了一身燕山的工作服,講得非常好。她很會講話,講話很有魅力,她到經(jīng)貿部的執(zhí)政演說也是一個經(jīng)典。那次何魯麗也當副市長,吳儀說完了,何魯麗就不大會說話,學著她說,她倆的角度完全不一樣,何魯麗是民主黨派人士呀。后來我跟何市長說不能這么講,我給她寫了一篇,整個兒扭了一個角度。所以這都是成為朋友的一個基礎。選舉結束后,我向國外發(fā)了一個稿,專門介紹北京正義路1號大院兒來了兩位新的女主人,就是介紹兩位女副市長:何魯麗和吳儀。介紹吳儀的文字中,我對她有個預測,認為她是中國政壇上的一匹黑馬。吳儀看了以后,從此認可了我。1994年到1995年這一段,所有有關她的采訪材料,一說就說是找徐泓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