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4年9月初的一個下午,一位70歲左右,西裝革履,面目清癯,帶著一副銹朗架的眼鏡,微微弓背的老先生緩緩地走進了復(fù)旦大學第一教學樓二樓的1206教室。正在教室中等待上課的歷史系三年級的同學知道,這就是給他們上“英文世界史學名著選讀”這門選修課的陳仁炳教授了。
在人才薈萃的復(fù)旦大學歷史系的老師中,陳仁炳是有些傳奇或曰神秘色彩的教授。他于1936年獲得美國密執(zhí)安大學哲學博士學位,解放前后曾任上海圣約翰大學教授兼文學院院長,1953年起任復(fù)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而我們也已經(jīng)從學長們那里得知陳仁炳是著名的右派,名入《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直到1980年全國范圍的右派改正后,還屬于“只摘帽子,維持右派原案,不予改正”的中央級民主人士的五人之一。學長們還介紹說,陳仁炳在上課時,曾突然離題萬里地談起了美國政治制度的優(yōu)越性,談到美國30年代羅斯福新政時的故事時,素無什么表情的陳仁炳,竟會突然變得眉飛色舞,如同換了一個人。
陳仁炳的課和其他老師比較,的確有些不同。他是我們所有老師中屈指可數(shù)的可以坐在椅子上講課的老師,同時他的課好像沒有明確的教學進度的概念,拿著由他自編的兩本厚厚的教材《英文世界史學名著選讀》,慢條斯理地講,一個學期下來,好像沒講幾篇文章??荚嚂r可以帶英文字典,翻譯一篇他指定的文章完事。只是課堂上沒有聽到什么海外逸聞,多少令人有些失望,但也不是沒有收獲。那時社會上熱衷于智力競賽,五花八門的題目層出不窮,有一題目竟是有關(guān)Ph.D(博士)名稱的來源。一次課后在一教室門口看到陳仁炳,就向這位1936年畢業(yè)的美國博士請教了。陳仁炳一本正經(jīng)地進行了仔細地解釋,還引用了他和他的前妻在美國獲得博士的親身經(jīng)歷作為佐證。唯一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次不知談到什么話題,他在課堂上講了一個非常冷僻的成語“唾面自干”,同時仔細地介紹了這一成語故事的出典。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成語,因此非常容易地就記住了。
一個學期的課很快結(jié)束了。到了1985年6月間,我們?nèi)嗤瑢W和系里的全體老師拍畢業(yè)合影,陳仁炳自然也來了。在所有的老師中,只有兩位老師西裝革履,其中一位就是陳仁炳,其余的一律是中山裝甚至長袖襯衫。有趣的是,周谷城先生瀟灑地拿著一根拐杖,而陳仁炳卻拿著一把雨傘。記得那天天氣晴朗,沒有下雨的跡象。西裝革履外加雨傘式的拐杖,不免令人想起了古典電影中看到過的英國紳士。
二
1989年初春的一天,當時正在上海的空軍政治學院任教的大學同學王維江來我家,我們不約而同又想起了陳仁炳:對了,幫陳老師去寫回憶錄,而且說干就干! 陳仁炳的新居坐落在上海徐家匯附近衡山路和吳興路交叉口的四棟高級的新公房中。這一地段在上海素以高級住宅區(qū)著稱,尤其是綠樹蔽天行人稀少的衡山路令人陶醉。這些新公房的主人都是當時上海的一些名人,包括復(fù)旦大學校長謝希德和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院長曹天欽夫婦,上海市委宣傳部前部長王元化,著名學者孫大雨和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秦怡等。
記得第一次拜訪是在3月的一個上午,我們帶著一束鮮花去的,他一見到鮮花就笑了。陳仁炳的新居兩室一廳,在當時的上海算是高規(guī)格住房了。廳中的一側(cè)放著一架舊鋼琴,鋼琴上放著一本《毛澤東選集》第五卷;鋼琴上方的墻上也懸掛著一鏡框,里面是陳仁炳的美國密執(zhí)安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的學位證書。據(jù)說“文革”期間,來抄家的紅衛(wèi)兵想撕掉這一證書,但是證書是羊皮做的,一下子撕不破,只好揉成一團,扔在墻角,被陳仁炳揀了回來而得以“余生”。廳的另一側(cè)墻上也懸掛著一鏡框,里面是一幅由民盟上海市委贈送的寫滿各種字體的“壽”字的百壽圖。
和五年前給我們上課時相比,陳仁炳顯得老了一些,但是那天他穿得整整齊齊接待我們,就像在講臺上一樣,精神抖擻,思維清晰,這和身為醫(yī)生的師母陳蘊輝自從1964年結(jié)婚后的長期不懈的悉心照顧分不開。面對我們的錄音機,陳仁炳開始慢慢地口述起他的故事了。
很快我們就完成了這一工作,但是不久以后的那場政治風波,使得這一口述史資料不得不接受束之高閣的命運了。
1990年年初,我又去看望了一次陳仁炳。才半年不見,此時的陳仁炳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神情恍惚。陳蘊輝自己出錢為他請了一位特別護士進行護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說,現(xiàn)在開始評社會科學系統(tǒng)的院士了,他的老朋友沈志遠(1957年時任民盟上海市委主任委員,經(jīng)濟學家,1957年被劃成右派分子)排在第一位,他自己應(yīng)該排在第二位。他給我們上課時用的上下兩冊的教材《英文世界史學名著選讀》,希望能夠出版?!爸芄瘸菓?yīng)該給我的書名題簽,我們畢竟在一個教研室工作過。”當時的周谷城已經(jīng)是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副委員長了,我不禁愕然。陳蘊輝在外面的房間聽到了我們的談話,這時插話說,不要聽他的,他已經(jīng)有些幻想癥了。此時正值“六四”風波結(jié)束不久,陳仁炳預(yù)感生前是看不到自己右派問題的徹底解決了,其心情之惡劣是可以想象的,而我也深深感覺到他的這種心情。
這年的12月中旬,陳蘊輝來電說12月9日上午陳仁炳過世了,他的追悼會還是很隆重的。中國現(xiàn)代史上被定為中央級“真正”右派的最后一位健在者就這樣地走了。
三
在1989年的采訪中,有一件事情引起了我們的特別興趣,即向周恩來遞條子問題。陳仁炳從1949至1957年歷任華東人民監(jiān)察委員會委員、上海市政協(xié)副秘書長、民盟上海市委副主任委員兼秘書長等職,后者是他在中國政界實際上的最高頭銜了。
據(jù)陳仁炳說,在1949年11月15日到12月20日的民盟一屆四中全會上,有關(guān)民盟的中央領(lǐng)導層人選問題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民盟內(nèi)部論資排輩,一些有救國會背景的人取得了相當多的位置,而如陳仁炳這種沒有背景的成員幾乎沒有什么機會,這引起了他的不滿。在一次周恩來會見民盟與會的代表時,陳仁炳從后面向周恩來遞上了名片以及一張條子,條子上寫有“請照顧方方面面”的字樣。周恩來回頭問是誰遞的條子,他旁邊的民盟中央副主席李文宜指了一下陳仁炳。就在這次會議上,陳仁炳當選為新一屆民盟中央委員,這成為他進入中國政壇,至少是中共統(tǒng)戰(zhàn)政壇的起點。正是因為這一起點,使得陳仁炳至少在上海政協(xié)的舞臺上著實風光了足足八年,直到1957年反右派運動風云突變,導致以后23年的身敗名裂,這個結(jié)果自然是陳仁炳意料不到的。
值得補充一句的是,這位李文宜是陳仁炳最小的五姨媽,也是他1945年11月加入民盟的介紹人。李文宜是董必武的學生,更是中共早期領(lǐng)導人之一羅亦農(nóng)的遺孀。作為1926年入黨的黨員、民盟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她歷任民盟中央副主席和全國婦聯(lián)副主席等職,去世時被評價為“我國婦女運動先驅(qū)者和著名的政治活動家”、民盟“杰出的組織者和領(lǐng)導人”。李文宜是陳仁炳見到的第一位共產(chǎn)黨人,五姨和這位外甥的感情至深,1989年12月15日慶賀陳仁炳80歲壽辰時,86歲的老人坐在輪椅上從北京飛到上海為外甥祝壽;1990年陳仁炳去世時,她又特地從北京發(fā)來傳真唁電,向外甥最后致意。
其實按照陳仁炳在解放前的政治表現(xiàn),他是有資格成為民盟中央委員的。早在1932年“一二八”淞滬戰(zhàn)爭期間,正在滬江大學讀書的陳仁炳就親赴前線搶救傷病員和難民。時至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他拋棄職業(yè)和家庭,率領(lǐng)進步文藝團體“武昌合唱團”赴香港、南洋等地宣傳抗日,募集錢款支援抗戰(zhàn)。1940年返回重慶后,他震驚于國民黨的腐敗統(tǒng)治,拒絕加入國民黨,參加了民盟,積極地加入了反對國民黨獨裁統(tǒng)治的斗爭。在解放戰(zhàn)爭期間,他多次不顧個人安危,發(fā)表演說,支持學生的正義斗爭;擔任中共上海地下組織直接領(lǐng)導的《展望》雜志副社長,在雜志上撰寫文章,批評國民黨專制獨裁統(tǒng)治,呼吁民主,反對內(nèi)戰(zhàn);聯(lián)合上海的多位教授,走訪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用英文慷慨陳詞,指責美國的對華政策是完全錯誤的,美國扶植國民黨政權(quán)是沒有前途的。這些活動使得他在上海乃至全國范圍內(nèi)贏得了“民主教授”的美譽。
四
1949年11月5日傍晚。北京,中南海頤年堂。毛澤東和其他中共中央領(lǐng)導人會見參加民盟一屆四中全會的全體代表。據(jù)陳仁炳回憶,當時毛澤東面帶微笑地和每一位代表握手致意,隨后他稱贊費孝通一家三兄弟都為人民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和曾國藩的孫子曾昭掄敘“湘”情;為坐在左右側(cè)的張瀾和沈鈞儒倒茶;在會見結(jié)束后站在門口目送代表遠去,直到看不到時才回去。這是陳仁炳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受到毛澤東接見。當天晚上,陳仁炳激動得夜不能寐。陳仁炳覺得,肯定不是他一個人,而且還有其他許多的代表同樣是第一次見到毛澤東,同樣是激動得夜不能寐。
誰能料到,在陳仁炳走完意氣風發(fā)的八年后,反右派運動風起,民盟成為反右派斗爭的重災(zāi)戶。而且在民盟右派的名單上,除了他之外,竟還有他父親、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副主席陳崇桂的名字。這么高層次上的父子右派,在反右派運動中也許是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
當我們在拜訪過程中講到1957年時,陳仁炳馬上說毛澤東在《打退資產(chǎn)階級右派的進攻》一文中,即《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第448頁中提到他,并不由自主地拿起鋼琴上的《毛澤東選集》第五卷,一下子就翻到了那一頁。這么容易是因為這一頁本來就留有翻閱的特別記號,上面有陳仁炳用紅鉛筆在“陳仁炳”的名字下劃出的痕跡。
翻開上海出版的1958年6月9日的《解放日報》,只見上面赫然刊登出陳仁炳的文章《陳仁炳對共產(chǎn)黨整風方法有不同意見》。《解放日報》在發(fā)表這篇文章時說明:“這是陳仁炳同志在中共上海市委宣傳工作會議上的書面發(fā)言,標題是本報編輯部代加的?!标惾时谖恼轮兄赋觯白鳛槊裰鼽h派的成員,我以最大的忠誠擁護黨的整風運動。黨這樣地以最大的熱誠和虛心,征求各方面的批評意見。這樣的嚴格對待自己的精神,是偉大的?!标惾时诎l(fā)言中,說了一個漢代賈誼在“文景之治”時指出王朝危機的故事,當時賈誼在《陳政事疏》中,列政事“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陳仁炳說:“我不敢說一定有叫人痛哭流涕的事情,但是至少,令我們長太息的事情恐怕實在太多了?!标惾时θ罕姴桓银Q放的原因作出六點分析:“一怕打擊報復(fù);二怕黨和政府沒有決心糾正錯誤,改正缺點,反而因為提意見而開罪于人;三怕所批評的對象是不倒翁,是一塊搬不動的石頭,批評由你批評,而不發(fā)生糾正錯誤的效力;四怕所提意見不全面,反被領(lǐng)導拿‘兩點論’來加以駁斥;五既然提的是缺點,怕被領(lǐng)導上認為就是否定成績;六怕領(lǐng)導批評你是在算舊賬?!标惾时l(fā)言最關(guān)鍵一點,就是他提出可以“算舊賬”:“只要我們的動機正確,為了黨和祖國的前途,而不是為了算賬而算賬,不算是一種‘算賬主義’,那為什么不好算呢?古人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譬如說,算一算浪費和走彎路的賬(如果有這樣的賬的話),我認為沒有壞處,只有好處?!?/p>
正如40年后上海史的研究者針對這一發(fā)言特別指出的:陳仁炳留學美國,深受英美民主政治的影響,他的發(fā)言確實如標題所說的,和一般教授從具體問題“就事論事”談?wù)撜L不同,具有政治學觀點。而研究者又指出,陳仁炳的發(fā)言稿是上海黨報《解放日報》在準備反擊“右派”言論前兩次不加批評和表態(tài)的“爭鳴”文章之一,這些文章引起毛澤東的高度關(guān)注。
其實,陳仁炳成為右派,除了以上公開發(fā)表的言論外,也和他在解放后的一些表現(xiàn)直接有關(guān)。1956至1957年,身為上海市政協(xié)副秘書長的陳仁炳,在政協(xié)的一些會議上,直接和當時一位身兼中共上海市委副書記、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等要職的負責人發(fā)生沖突,而且不少是政策性問題上的意見分歧。陳仁炳提出,共產(chǎn)黨不能一黨說了算,民主黨派應(yīng)該有更大的發(fā)言權(quán)。他看不慣一些民主人士唯唯諾諾的舉動,提出“反對鄉(xiāng)原態(tài)度,提倡賈誼精神”。他告訴一位同事說,他晚上失眠,打開收音機,想聽音樂催眠,但是從收音機中聽到的全部是宣傳性的文章和政治歌曲,“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音樂”,“這怎么行”。他認為黨的文藝政策要改一改才好。同時在其他的公開場合也有類似的言論。當時的上海市委主要負責人柯慶施對這些情況自然是一清二楚的。1957年五六月間,在一次會議上,陳仁炳向柯慶施提出了類似的要求,引起柯慶施的震怒。柯慶施說,我們共產(chǎn)黨是要飯出身的,手中拿著一根打狗棍,如果遇到主人比較客氣就算了,但是如果遇到主人不客氣,那么我們是要用打狗棍打的。陳仁炳聞此言一下子默不作聲地坐了下來,不久即起身揚長而去。不久的8月間反右運動高潮時,在上海的中蘇友好大廈召開的上海市二屆二次人民代表大會的一次預(yù)備工作會議上,柯慶施再次放言道:幾個月前我見到陳仁炳,我告訴他不要看你跳得多么高,我會叫你知道,到底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隨后陳仁炳自然而然地就被定性為右派,其中“鄉(xiāng)原”一說,被定性為攻擊民主人士和黨外積極分子。事實上,北京有關(guān)人士非常注意陳仁炳和羅隆基之間所謂的“組織關(guān)系”,就在陳仁炳被劃為右派后,陳仁炳和羅隆基的聯(lián)系以及陳仁炳和美國的聯(lián)系還受到上海有關(guān)部門的高度關(guān)注。
1980年6月,有關(guān)方面決定復(fù)查愛國人士中的右派,但是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彭文應(yīng)和陳仁炳五人未獲改正。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儲安平外,陳仁炳是當時唯一活著的一位。這給晚年的陳仁炳帶來了難以言說的心靈上的打擊。他多次同和他有著世交兼鄰居關(guān)系的王元化聊及自己這一難解的痛楚,無法接受后者叫他“看得淡一些”的多次勸解?!瓣惾时且钟舳K的”,王元化在向筆者回首往事時,兩次強調(diào)了“抑郁”二字。不少熟悉陳仁炳的親朋好友也都這么認為。陳仁炳對“文革”期間他的家庭和他的家族遭受的苦難痛心萬分,他曾對友人稱自己是“還活著的真右派”。而對前來采訪的傳記作家葉永烈也自稱是“禁區(qū)”,叫后者不要來采訪他。陳仁炳多次告訴筆者,他對有關(guān)方面既承認他解放前后曾“為人民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但是又“不予改正”的現(xiàn)狀耿耿于懷。他甚至搞不明白,為什么他和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和彭文應(yīng)一起,成為“不予改正”的五人之一。
1949年3月,正當解放大軍兵臨長江之際,陳仁炳在上海出版了一本題為《走向民主社會》的文集,書中對國民黨的獨裁統(tǒng)治進行了最猛烈的抨擊,對即將來臨的新中國充滿了真誠的希望。其實此書的書名就昭示了陳仁炳一生的軌跡。從30年代為民主而奮起,40年代為民主而呼號,到50年代為民主而直言?!巴倜孀愿伞?,此時此刻,筆者再次想起了陳仁炳在當年課堂上提及過的這一成語。這不就是陳仁炳生前一段生活的真實寫照嗎?難道這真是命運的安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