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定(1902-1983)是20世紀我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和教育家。我知道他的名字, 是16歲那年(1952)春天,在我所在的小城--四川樂山,參加地委機關三反思想建設階段學 習時,領到一本土報紙印刷的學習資料,長長的題目印了三行:《關于掌握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 性格并和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錯誤思想進行斗爭的問題》。這篇傳誦一時的名作,對我們這些年 輕干部起了思想啟蒙和統(tǒng)一認識的作用。從此,我就注意閱讀《中國青年報》等報刊上馮定 的文章。1955年新版《平凡的真理》面世,我很快買了一本,并從閱讀中萌生了報考哲學系 的愿望。我是帶著這本啟蒙讀物進入北大哲學系的。
1957年的春天,欣喜地聽說馮定到北大哲學系當教授來了,這是何等的幸事!5月14日傍 晚,我們1956年二班的十幾位同學相約到未名湖畔馮定的臨時住所--臨湖軒訪問。這是第 一次同他交談。此后八年,我先是哲學系本科生,后來抽調到系里作助教,參加過編寫哲學 教材,1961年又成為馮定教授指導的歷史唯物主義專業(yè)研究生,不僅幾十次聆聽他在大小場 合的講課和報告,還得到他耳提面命的具體指導和幫助。1964年,馮定因病住院,我們幾個 研究生到北京醫(yī)院探望他,9月份他剛從醫(yī)院出來沒幾天,報刊上就對他的《共產(chǎn)主義人生 觀》等書開展了猛烈\"批判\(zhòng)",我們這些研究生隨即被組織下鄉(xiāng)搞\"四清\",\"四清\"結束 就分配到工作單位。從此與馮定老師天各一方,音訊中斷。
\"文化大革命\"后,我已回到家鄉(xiāng)工作。1980年秋天,因參加全國人大五屆三次會議四 川代表團的工作晉京,打聽到馮定正在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就在9月3日早晨步行到國務院一 招看望他。當時他正參加小組會,待到休會時,他同譚其驤教授回到房間,見到我很高興, 問我現(xiàn)在哪里工作,得知在黨委部門后,他鼓勵說:\"這樣好,實際一些。黨委工作也用得 著理論,也可以結合實際寫文章,不是空對空。從字句到字句、從概念到概念沒有意思。\" 接著又關切地詢問這幾年農(nóng)村的情況,我把四川農(nóng)村正在進行的變革,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責任制的 探索,廣漢、邛崍、新都等縣的管理體制改革等,給他擺了一陣。他特地問及農(nóng)村是否發(fā)生 了貧富懸殊的問題,接著又問起他指導的61屆、62屆研究生的去向,我盡自己所知告訴了他 。他欣慰地說:那時出來的研究生還是很有出息的嘛!當時老師年近80歲,腦子已不大好使 ,會后需要休息。我起身向他和袁方師母告辭。他送我到房門口,口里喃喃地說:今天非常 高興,非常高興。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馮定。
滿腔熱忱的教育家
馮定1926年大革命時期入黨,曾擔任省部級的領導職務(行政6級干部)。毛主席一點將 ,他立即奉黨組織的調遣來北大哲學系當教授,角色轉換非常自然。我想,這是因為他\"出 入幾生死,往事泣鬼神\"(陸定一為《馮定文集》題詞),對名位早就看得很淡,加以從戰(zhàn)爭 年代起,長期從事黨的宣傳教育工作,酷愛同青年打交道,當教員是他的本色行當。1952年 院系調整后,全國各高校哲學系的老教授都調進了北大,這些教授在中西哲學史、美學、邏 輯學、心理學等領域各有很深的造詣,不乏大師級的角色,但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他們則 多是\"從頭學起\"。院系調整時,各校擔任馬克思主義哲學課的教師仍留原校,北大能開馬 克思主義原理課的教師,力量主要用在全校公共理論課的教學方面,因而本應主導哲學系方 向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力量相當薄弱,教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yè)基礎課的師資嚴重不足。在此情 況下,馮定主動地帶頭挑起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科建設的重擔。他積極參與制定了哲學系以馬 克思主義哲學為\"一體\"、以中外哲學史和自然辯證法為\"兩翼\"的辦系方針。他以病弱之 軀,承擔起繁重的教書育人和統(tǒng)戰(zhàn)交友的任務。到校不久,他在系副主任汪子嵩陪同下,一 個一個地拜訪老專家,從切磋學術到關心生活,向他們宣傳黨的\"雙百\"方針,談得融洽默 契。之后他給陸定一部長送去一份報告,講團結老知識分子的問題。
馮定師平時不茍言笑,但對青年學生從來是循循善誘、和藹可親。就拿我班同學第一次 訪問來說吧,我們真是感到如沐春風,很快消除了拘謹?shù)纳袂椋蠹覈谒磉?,七嘴?舌地請他就怎樣學哲學指點迷津。據(jù)我當時的日記,馮定談到,學哲學要有這樣的本事,從 簡單的東西看出復雜性,又能把復雜的東西看得簡單起來,前者是\"一\"化為\"多\",了解 事物的內部矛盾和外部關系,后者是\"多\"化為\"一\",從紛繁的現(xiàn)象中找出內在的規(guī)律。 有同學問:學習中國哲學史有什么實際意義?馮定師說,對實際意義不要理解得太死,人類 的追求是豐富多彩的,何況從哲學史--包括中國哲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可以汲取理論思維的 經(jīng)驗教訓,可以找到一直導向辯證唯物主義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線索。他特別講到,中國封建社會 長達兩千多年,這個期間的哲學史在世界上是獨有的典型,尤其是重視實踐、講求知行合一 的傳統(tǒng)很值得繼承和發(fā)揚。
當時學校允許哲學系學生選修一些外系課程,有位同學興趣廣泛,對馮定師大談自己的 雄心壯志,打算選修物理、生物,還要學與美學相關的課程。馮定師笑著說,當然你未嘗不 可以試一試,但計劃要力所能及。比如你逛了農(nóng)展會還打算逛動物園,但在農(nóng)展會逛的圈子 大了,結果動物園就去不成。他又舉自己讀古書查辭典為例,這本書講:\"甲者乙也\",那 本書講:\"乙者甲也\",后來翻《康熙字典》,才覺得比較清楚了。又看到注釋《說文解字 》的書,一個字可以解釋幾萬字,后來還是不鉆了,因為自己并不做說文專家。當有同學問 如何才能學好外語時,馮定師結合自己的體會講,學外語要下死工夫,例如找一本外文版的 《共產(chǎn)黨宣言》來反復閱讀、背誦?!瓦@樣娓娓而談,一直到晚上10點,我們才踏著月 光回宿舍去。
馮定師從來把學習哲學和做人聯(lián)系在一起;把教書和育人當作一回事。他經(jīng)常講,馬克 思主義哲學的出發(fā)點和歸宿是\"社會的實踐\",就是改造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包括改造人 的認識能力和增進道德品質的修養(yǎng)。\"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陶行知這 句名言可以作為馮定師教學的寫照。1958年在\"大躍進\"的形勢下,哲學系組織二、三、四 年級的師生到大興縣農(nóng)村參加人民公社化運動,同時繼續(xù)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外語等四門 課程,實行半耕半讀。在下鄉(xiāng)之前,馮定先了解同學們的活思想,然后以《改造我們的學習 》為題,講了兩次課。他強調,知識分子要同工農(nóng)大眾相結合,教育要同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 不要認為大學生參加體力勞動,就降低了身份;黨員工作了幾年再去勞動就吃了虧。要下決 心做普通勞動者,先成了普通勞動者,才能做普通勞動者當中的專家。他說,大革命時期, 汪精衛(wèi)要\"反水\"前,對共產(chǎn)黨人說,你們這些口號寫寫文章是可以的,怎么能真做呢?馬 克思主義者不是汪兆銘那樣的假革命,只要真學習馬克思主義,就要付諸實踐,懂得了就要 兌現(xiàn)。馮定師鼓勵我們到農(nóng)村,要注意在實踐中調查研究,解剖麻雀。參加一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 全過程很有必要,是一門學問,不是浪費時間。搞過基層的人才比較有辦法,講話人家才要 聽,因為他解剖過麻雀,情況吃得透。到農(nóng)村幾個月以后,要是一口氣能舉出實際社會生活 中的一二百對矛盾、三四十對矛盾的轉化,那就很有收獲了。我們下放黃村公社期間,他專 程來講了六七次歷史唯物主義課,還作過下鄉(xiāng)兩個月小結的報告,肯定大家在養(yǎng)成勞動觀點 ,增進對勞動人民的感情,用唯物辯證法的觀點看事情等方面的收獲,說這些是社會的根本 ,也是馬克思主義的根本,這些基本收獲,將來的作用是累進的。他期望同學們把苦修苦煉 的成果發(fā)揚光大,不要有\(zhòng)"鍍金\"思想、\"苦熬一陣子\"的思想。他要我們一邊參加勞動和 基層工作,一邊刻苦學習四門功課,用學到的理論去調查研究、總結經(jīng)驗。理論就是對實踐 的總結,理論水平就表現(xiàn)為總結的能力,表現(xiàn)于對一切事物的評價及其改造上。懂哲學,就 是對大大小小的東西都能總結起來。他風趣地說,空心糖豆是滾不遠的,有了實際作為核心 ,才能逐步擴大。他鼓勵我們總結自己的點滴體會,寫小文章;還要我們到群眾中搞哲學普 及工作,可以從有沒有狐仙講起,可以用講故事的辦法,還可以附上插圖。在馮定師的鼓勵 下,我們年級的同學不僅寫了一些調查報告,還編寫出版了《說三國,講哲學》、《說水滸 ,講哲學》等通俗讀物。
北大哲學系在1961年和1962年先后招收了7名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專業(yè)研究生 ,我也是其中之一,由馮定教授任導師,同時由馮瑞芳、謝龍等講師分頭輔導。導師結合各 人的志趣,幫助選定具體的研究方向,開出閱讀書目,要求對經(jīng)典著作和黨的文獻系統(tǒng)地進 行自學;他為研究生開歷史唯物主義專題課,作學習國際共運論戰(zhàn)有關文件的輔導;還以小 型座談會方式,組織專題研究。這樣的座談會,一般是在燕南園他的寓所客廳里進行。在客 廳的一排書柜里,有不少線裝書、俄文書和雜志,桌上有打開的書本。針對我們一開始有些 浮躁的學風,他強調,要把基礎打扎實,知識面要廣一些。金字塔的尖頂是在廣闊的基石上 建立的,搞學問不能像放禮花,\"唰\"地一聲上了半空中,五光十色,剎那間就灰飛煙滅。 這使我們懂得了,博和專相互促進,不可偏廢,既要把基礎拓寬些、打牢些,又要在某一個 問題上鉆得深些,結出或小或大的果實來。
我們做研究生期間,正值國際共運內部(主要是中蘇之間)開展一場激烈的公開論戰(zhàn)。針 對連篇累牘的攻擊,中共中央發(fā)表了《關于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25條)、《再 論陶里亞蒂和我們的分歧》和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等大塊文章。這場論戰(zhàn)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力,先后提過好幾十個問題向導師請教,他在回答中擺事實、講道理,基調同當時我方主流 觀點一致,但認為有些問題還要繼續(xù)觀察、繼續(xù)研究。我當時不自量力,想就無產(chǎn)階級革命 問題上同修正主義的分歧來寫畢業(yè)論文,從紀念1871年的巴黎公社開頭,以《公社原則和修 正主義》為題寫了幾十頁紙。馮定師耐心地讀了這篇文稿,在1963年9月17日找我個別去談 。這里不想說對文章具體觀點的討論,只說導師就如何寫論文對我的教導。他講得很細,比 較婉轉,歸納起來,一是認為文稿口袋扯得太大,正面觀點從馬恩和列寧講到今天,反面觀 點從老修正主義講到現(xiàn)代修正主義,主要談無產(chǎn)階級革命問題,又涉及到取得政權后怎么辦 的問題。一篇東西里什么都弄,不行,不能一口吞下去。二是認為經(jīng)典作家的話引用太多, 讀起來令人沉悶。不能只用話語同話語對照,要用歷史和現(xiàn)實來對照和批駁修正主義者的言 行,要注意掌握實際、具體的歷史背景,發(fā)現(xiàn)一般人不太注意的資料,增強文章的說服力。 三是認為要揚長避短,寫自己能駕御的題目,有的題目你搞起來太吃力。比如直接點名批判 赫魯曉夫,那要根據(jù)中央的部署;批判南共的觀點,現(xiàn)在很多書沒有公開發(fā)行,在資料的掌 握和引用上都有困難。同時,他又鼓勵說,工夫用了不會白費,以后抓住問題一點一點地寫 ,弄一個問題就力求講透些。不要像論戰(zhàn)對方發(fā)表的那種文章,擺出一大堆概念,用引文代 替論證。他要我回去考慮,畢業(yè)論文是否就圍繞無產(chǎn)階級奪取政權的問題來寫。
1964年3月26日,馮定師又找我談了一次,確定以《無產(chǎn)階級革命必須打碎資產(chǎn)階級國 家機器》為論文題目,要求聯(lián)系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來講馬恩和列寧在這個問題上的思想發(fā) 展,批判修正主義者的歪曲,通過具體分析,揭露他們的實質,功夫要下在這上面。還具體 教我從哪些方面去找有關內部資料閱讀。在當時的背景下,一個學生寫這樣的文章確有困難 ,加上不久以后,馮定師受到錯誤的批判,這段研究就此中止,連一個青果子也沒有結出來 ,但他對如何做人、治學的教導,卻使我長遠受益。
頭腦冷靜的革命家
在漫長的革命和建設征途中,黨和人民的事業(yè)曾多次受到過右的和\"左\"的干擾,特別 是\"左\"的東西根深蒂固,造成的危害最大。通觀馮定的生平和著作,似乎對極\"左\"病毒 有某種抗體。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第一,因為他早年曾受到\"左\"傾路線的打擊,對\" 左\"的危害刻骨銘心。他曾談到自己經(jīng)受過多次黨內斗爭的教育,尤其是1927年在莫斯科中 山大學學習時,正值王明以宗派主義把持著該校黨組織,包括馮定在內的多數(shù)黨員不同意王 明搞的家長制統(tǒng)治,可是王明卻擺出\"惟我獨尊\"的架勢,打擊異己,有的同學被開除黨籍 ,有的受到黨紀處分。馮定因為家庭出身是工人,幸免被開除黨籍,而受到警告處分。這件 事引起了他的悲憤和思考,在腦子里產(chǎn)生了許多問號,覺得應該去尋求真理以解釋現(xiàn)實生活 的種種疑團。從此,他就決心鉆研哲學,希望從中能悟出一些解救人民痛苦和發(fā)展革命斗爭 的道理來。第二,馮定帶著這樣的問題,結合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實踐來研究和運用理論,其許 多基本觀點的形成,是緊密結合中國實際,并融入了自身血脈的,因而對嚴重脫離實際、脫 離群眾的\"左\"的東西,識別力較強。第三,馮定為人剛直不阿,治學嚴謹正直,實事求是 ,遇事總要通過自己的頭腦獨立思考,辨別真?zhèn)危琝"既不愿看風轉舵,又不會阿諛奉承。\" (薛暮橋對馮定的評價)\"左\"的潮流卷來時,他不隨人俯仰,即使處于受批判圍攻的逆境時 ,仍不畏高壓,他曾對師母袁方說:我決不做檢討英雄。
馮定是在黨的八大之后不久調到北大的。從建國到八大前后是黨的歷史上比較輝煌的時 期之一,也是馮定在哲學社會科學著述方面的一個盛產(chǎn)期。那時,他對黨的正確路線、主張 心領神會,在認識上相當一致,在行動上自覺地宣傳貫徹。而到北大不久,就遇到反右派斗 爭嚴重擴大化,毛澤東隨后改變了八大關于國內主要矛盾和主要任務的正確分析,以此為標 志,\"左\"的指導思想逐漸積累和發(fā)展,以至壓倒正確的發(fā)展趨向,走向主導地位。在這些 年里,馮定不再像八大前后那么心情舒暢,他對人民的事業(yè)仍然滿懷熱情和信心,但對當時 的潮流卻有不少困惑和疑問。他表現(xiàn)出對越來越\"左\"的東西總是不對勁,認識和行動跟不 上,也不愿去跟,寧肯保持距離,消極抵制,甚至公開地(在黨的會議上)或者迂回地(在文 章、講課中)表示異議,這在當時的情況下自然會被視為異端,由此決定了他遭受批判的命 運。
馮定的觀點同八大路線非常合拍,在毛澤東改變八大路線之后,馮定仍然堅持自己的觀 點。關于黨的中心任務問題,馮定在1953年出版的《工人階級的歷史任務》一書中就說:\" 當工人階級的革命已經(jīng)勝利而專政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時期,工人階級天字第一號必須完成的任務, 莫過于建設了。\"到1961年此書修訂出版時,仍然堅持認為:\"發(fā)展生產(chǎn)力是最根本的\"。 在1956、1957年一版再版的《共產(chǎn)主義人生觀》中同樣強調:\"革命的實踐重要,而生產(chǎn)力 的實踐更是始終重要的。……在革命已經(jīng)勝利后,生產(chǎn)建設就更居在第一位了\"。關于中國 工人階級和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矛盾問題,馮定在1952年的文章對糾正黨內露頭的否認民族資產(chǎn) 階級仍有積極一面,認為斗爭是為了打倒該階級的那種\"左\"的觀點起了很好的作用。八大 前后,他繼續(xù)這個思路往前探索,在1958年出版的《有關中國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某些問題》一 書中堅持認為,當時中國工人階級和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矛盾基本上是非對抗性的。因為他對國 內主要矛盾是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矛盾的論斷持有異議,1959年在《平凡的真理》第二版中 提出:至于國內,除了仍須警惕從帝國主義方面而來和潛伏的壞分子、反革命分子的活動以 外,當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的矛盾已經(jīng)基本上解決的時候,自不能再強調階級斗爭的緊張 了。關于反對個人崇拜問題,盡管1958年成都會議已吹出要搞點個人崇拜的風,馮定在《平 凡的真理》1959年第二版中仍堅持指出,對領袖的個人崇拜往往會導致偶像化和神化的程度 ,有時領袖個人的英明或過失甚至會影響某時某地決定性的斗爭的成敗。個人崇拜使群眾處 在消極被動的地位,終究是不合無產(chǎn)階級集體主義的思想意識的,是對社會主義的事業(yè)有巨 大的危害性的。在1958年的《共產(chǎn)主義人生觀》一書中也強調,夸大個人作用,容易使領袖 或少數(shù)的重要政治人物犯錯誤,引致嚴重的不良后果;還會養(yǎng)成風氣,使青年們都缺乏\"獨 立思考\"的精神,而說話做事只會\"隨風轉舵\"的人反而得以鉆空子。馮定為憂黨憂國而放 膽直言,后來的歷史證實了他的分析和預見。
意識形態(tài)領域\"左\"的錯誤,突出地表現(xiàn)在混淆學術與政治的界限,開展過火的錯誤的 批判和斗爭。馮定1956年發(fā)表的《談\"百家爭鳴\"》一文就提出,為了\"爭鳴\",大家首先 就得整頓\"文風\",不能理尚未說,就對被批評的\"宣\"起\"判\(zhòng)"來,這是會使人不敢\"暢 所欲言\"而窒息\"爭鳴\"的。他還說:\"爭鳴\"是不能\"你出題目,我寫文章\",使得\"鳴 \"者完全處在被動的地位;是不能\"投標包辦\",好像別人就不必\"染指\"或\"置喙\"似的 。反右派之后,許多知識分子驚魂未定,噤若寒蟬,1961年調整知識分子政策之際,馮定就 貫徹\"雙百\"方針問題在校內作了比較系統(tǒng)的調研。從\"文革\"中印的一份資料看,他在北 大黨委常委會議上曾多次坦陳意見,對\"左\"的做法公開表示異議。他反復申言,必須善于 將學術問題和政治問題以至和世界觀、方法論問題區(qū)別開來,不能隨意等同和混淆。\"雙百 \"方針的英明,首先就是使學術和政治區(qū)別開來。他指出,前段時間對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 進步估計不夠,當時認為黨內專家成了資產(chǎn)階級的代言人是錯誤的。他不同意把對教育方針 的不同意見上綱為兩條道路斗爭。他針對批判\(zhòng)"白專道路\"、\"拔白旗\"等做法提出,紅是 指引方向的,只要方向明確,學生將大部分時間和精力從事學業(yè),增進知識和提高技術能力 ,而不是從事政治活動和社會活動等,這是完全正當?shù)?。社會需要的是大量的自然科學家和 社會科學家、各種不同的專門人才,至于職業(yè)政治家,只是少數(shù)而不是多數(shù)。他還把這些見 解寫進《關于\"紅專\"》、《人生漫淡》等文章和小冊子中。正因為他厭惡那種不公正的、 強詞奪理的批判,當1964年初,康生等發(fā)動對\"合二為一\"論的批判時,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部 門曾派人找馮定,告訴他,現(xiàn)在已不讓哪些人寫文章了,你屬于可以寫的,動員他寫文章批 判楊獻珍。馮定當即婉言拒絕。來人走后,他對袁方說:\"'一分為二'、'合二為一', 這是辯證法的常識嘛。\"當我們回顧\"左\"的思潮流行時,對當時一批黨外專家寧折不彎, \"為學不作媚\"時語,油然而生尊敬懷念之情;同樣,黨內也有馮定這樣具有錚錚鐵骨的專 家,他們作為黨的高級干部,學術觀點與現(xiàn)實政治結合得緊,又有黨的組織紀律的約束,在 某些方面承受的壓力更大,抵制\"左\"的潮流更加難能可貴,我們從內心尊敬和懷念他們。
銳意創(chuàng)新的哲學家
馮定屬于較早的一代致力于把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革命家兼學者,他的論著的顯著 特點,一是圍繞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實際問題這個中心來研究哲學、應用哲學,引導人們用馬 克思主義世界觀認識和改造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尤其重視人生觀、道德觀的研究和闡發(fā), 具有很強的實踐性;二是立足于當時社會經(jīng)濟政治和科學技術發(fā)展的高度,吸收中國傳統(tǒng)文 化和國外先進文化的有益成果,經(jīng)過自己的獨立思考,熔鑄提煉,因而在哲學觀點和哲學體 系上頗富新意,具有創(chuàng)造性;三是既堅持自己經(jīng)過實踐考驗的基本觀點,又樂于隨著實踐的 發(fā)展而修正原來不恰當或不完善的觀點,提出新的觀點。特別是他在\"文革\"后的一批論文 ,凝聚著對革命、建設以至哲學學術方面若干重大問題的深刻反思。
這里我只想說兩個問題:
一是對革新馬克思主義哲學教材體系的探索。
馮定對當時通行的以《聯(lián)共黨史》第四章第二節(jié)為母本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很早就有 不同的看法?!镀椒驳恼胬怼芳匆淹黄颇莻€體系,把以實踐為基礎的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貫穿 全書,把辯證唯物自然觀、辯證唯物歷史觀熔為一爐,努力體現(xiàn)出認識論、辯證法和邏輯學 是一個東西,提供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全息圖象。1959年冬天,按照中宣部的部署,中央、 北大、人大、上海、吉林、湖北,都要編出一部哲學教科書。北大本由馮定擔任主編,參加 的人很多,除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教研室絕大部分教師外,還從學生中抽了我們一 批人(不久我轉為助教)參加,時間要求很急,兩個月就寫出初稿,很有點搞群眾運動的味道 。作為主編,馮定以他向新生講授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課的思路為基礎,提出了又一個打破 把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分為\"兩大塊\"的方案。一開始講總論,把唯物論與辯證法統(tǒng)一 起來,歷史唯物論的基本觀點也揉在里面;然后按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辯證唯物主義歷史 觀,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來展開;最后講作為自然、社會、人類思維一般規(guī)律的唯物辯證法 及其范疇。寫出的教材初稿共分九章,馮定親自執(zhí)筆寫緒論部分。后面的各部分由師生們分 頭編寫,因時間太緊,各自為戰(zhàn),集體研究不充分,未能由主編通稿審改。編寫組內部思想 認識也沒有統(tǒng)一起來,初稿水平參差不齊,不盡符合馮定提出的體系方案。就我記憶所及, 中間講辯證唯物歷史觀那一章,從勞動生產(chǎn)、人民群眾、階級和階級斗爭、國家與革命、戰(zhàn) 爭與和平,講到教育、文藝、道德、宗教、科學技術等等,內容多,篇幅長,鼓出了一個大 肚子。很多問題上又盡量為當時的政策、方針作解釋和辯護,因而難免帶上\"左\"的時代烙 印。
1960年3月在中央黨校召開了討論六本書稿的哲學教科書討論會,在當時\"左\"的氛圍 下,會上的某些意見,包括對北大本的緒論的意見有欠客觀公允。會議要求各本書繼續(xù)修改 ,不要搞成\"陸定一\"(六本定為一本)。討論會后,馮定并不氣餒,在5月29日提出了修改 的設想。他肯定這次編書的收獲,打破了舊的傳統(tǒng),在理解和體現(xiàn)毛澤東思想上作了努力。 好像演戲新出場的人,打扮得不夠好,但紅臉總是紅臉。他認為初稿有三個問題需要修改時 注意:一是世界觀決定人生觀,不要單獨講人生觀,如果把個人提出的種種人生問題,一個 個幫他解釋,那樣比較被動。二是講任何一個問題都要把辯證法和唯物論結合起來。三是馬 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出現(xiàn)了很多獨立的新的范疇。講哲學要以今天為中心,立足 于當代現(xiàn)實、當代的階級關系,在這個基礎上繼承以往對它有用的東西。全書的結構,要以 歷史唯物主義為中心,原來只作為一章不行,各章之間太不平衡。從中他歸納出三條原則, 一是講任何問題都把辯證法和唯物論結合起來,貫穿社會實踐的觀點;二是以歷史唯物主義 為中心,此書講自然科學問題是為社會實踐服務的,要與專門的自然辯證法教材有區(qū)別;三 是歷史唯物主義講范疇要分章專門講。他這次設計的結構共24章,其中有11章是歷史唯物主 義問題,置于全書中心部位。
在馮定提出修改的設想之后沒有多久,除他本人之外,參加北大編書的骨干奉命集中到 北京市委黨校,同人大和市委黨校的同志一起另編一個\"北京本\",北大本的修改就被擱置 下來。后來連續(xù)不斷的\"批判\(zhòng)"浪潮,更使此事化為泡影。至今那部初稿能否找到一個孤本 ,都還是個疑問。盡管如此,馮定為革新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所作的探索,畢竟打開了人們 的視野。1984年北大本《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和80年代另一些新編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材 ,就反映了馮定所提體系的影響。
二是對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的思考。
從中國是經(jīng)濟文化落后的東方大國這樣的實際出發(fā),怎樣對待資產(chǎn)階級、怎樣對待資本 主義,一直是縈回于馮定腦際的大問題。在建國初期,他是贊同經(jīng)過新民主主義的發(fā)展再進 入社會主義的。在1953年出版的《中國共產(chǎn)黨怎樣領導中國革命》里,他說:\"至于資本主 義,在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準備工作時期,仍可讓其發(fā)展,因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不過發(fā)展 的方向必須要有限制,使其有助于國家的工業(yè)化,有利于國計民生,而不會妨礙社會主義建 設的準備工作,所以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是允許的,不過必須受工人階級與整個國家建設計劃的 領導罷了--這就是中國革命改進生產(chǎn)、改進社會、改進大家生活的途徑。\"他認為,基于 中國的國情,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仍是有空前良好的機會和空前廣闊的道路的,而且這個時期 并不是怎樣短的,而是比較長的。
在歷史的車輪加速轉動,生產(chǎn)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之后,馮定在肯定這 一偉大勝利的同時,也察覺到對資本主義傳下來的東西,尤其是生產(chǎn)力和文化科學成就,不 能\"一刀兩斷\"、\"全盤否定\"。在1959年《平凡的真理》第二版中有一段很值得深思的話 :\"社會不但在不是革命時期不會一刀兩斷,就是在革命的飛躍中也不會是一刀兩斷的。人 類社會的生產(chǎn)力、文化和科學,總是先后連綿起來的;而革命,也還仍是否定了消極的因素 而又肯定了積極的因素的。\"\"革命否定的只是舊的政權和舊的生產(chǎn)關系;至于生產(chǎn)力,不 但不會否定,而且是還要繼承和繼續(xù)加以改進和提高,更不必說科學技術和有價值的文學作 品、藝術作品等等的東西了。\"接著講到:\"馬克思和恩格斯,不但全盤接受了人類歷來對 自然現(xiàn)象的科學成就,而且也肯定了資產(chǎn)階級在社會科學中的積極因素,否定了資產(chǎn)階級在 社會科學中的消極因素。\"
在粉碎林彪、\"四人幫\"后,\"劫后余生\"的馮定,痛定思痛,對我國社會主義曲折發(fā) 展歷程進行深刻反思。他從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夕到1982年發(fā)表的文章,多次回到社會主義與 資本主義的關系問題上,發(fā)揮利用資本主義建設社會主義的思想。馮定的文章一般較少引用 經(jīng)典著作,而為了闡明這個問題,他反復引用和咀嚼列寧的有關論述,強調要學習列寧,用 科學方法去研究資本主義的經(jīng)濟和政治。\"比如,資本主義的民主問題,固然這種民主在實 質上來講是具有階級性和欺騙性的,但起碼它有這種民主的形式。我們制定社會主義法律時 ,也要把這種形式考慮進去。\"馮定強調要吸收人類一切有用的文化成果,\"資本主義社會 中一些先進的科學技術、生產(chǎn)管理以至一些專家學者的事業(yè)心,還是值得我們很好借鑒的\" 。他還舉出列寧關于和中世紀制、和小生產(chǎn)、和小生產(chǎn)者散漫性聯(lián)系著的官僚主義比較,資 本主義是幸福的名言,說明\"對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也不可一筆抹煞\"。他專門寫了一篇題 為《吸收人類思想文化中的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的文章,引用列寧的話:馬克思主義\"并沒 有拋棄資產(chǎn)階級時代最寶貴的成就,相反地卻吸收和改造了兩千多年來人類思想和文化發(fā)展 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接著強調:自從資本主義誕生以后,世界上的情況得到進一步溝通 。近幾十年來,任何一個民族在某個領域所做出的貢獻(除開人為的限制),很快就變成人類 共同的財富。馮定晚年講的這些話,境界是多么開闊,思想是多么開放,涉及到經(jīng)濟、管理 、技術、政治民主、文化、學術、意識形態(tài)等等領域。如果我們能多用\"人類共同財富\"的 觀點來看問題,就不會疑慮重重,像后來在姓\"社\"姓\"資\"問題上總是爭論不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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