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一個名叫珍妮·古多爾的英國姑娘來到坦桑尼亞的貢貝河禁獵區(qū)。禁獵區(qū)毗連坦葛尼喀湖,一種屬于施氏亞種的黑猩猩就生活在沿湖的這片古老的非洲叢林里。當時人們對于黑猩猩的了解只限于籠養(yǎng)的經(jīng)驗和野外的短期觀察,因此它們在自然狀態(tài)中的習(xí)性與行為都還是一個無法破解的謎。珍妮的使命就是要揭去這層神秘的面紗,讓人們一睹這些人類近親的本來面目。經(jīng)過長達十一年之久的密林追蹤、觀察與研究,她不僅滿足了人們的好奇心,而且超乎人們的想象——因了她與一個名叫大衛(wèi)的黑猩猩一次偶然的握手,揭示出人與類人猿之間至今還保持著的一種天生的難以割絕的親緣關(guān)系,使人們?nèi)ニ妓魅伺c動物、與其他生命和諧相處的深層意義,并進而重新審視和確定人在大自然所有生命存在中的位置。
黑猩猩是一種生性畏懼人類的動物。它們可以獵殺野豬、驅(qū)逐野牛,甚至敢群起而與獅豹等猛獸抗爭,但對于那些與自己十分相像而又把自己視作“名貴的佳肴”的人卻敬而遠之。也許是本能的恐懼、靈長類的高智商,或者就是代代相傳的基因一再警示它們,這些幾百萬年前就與自己分道揚鑣直立行走的無毛的家伙,其狡詐與殘忍是絕對無法與之抗衡的。當珍妮,一個來自歐洲的手無縛雞之力的白種女人剛一走進它的視野的時候,它們就望風(fēng)而逃,以致半年多來,珍妮只能游蕩在距猿群五百米開外的密林深處。直到足夠的時間確證她并不具有任何攻擊自己的意圖,它們才“允許”這個“白猿”接近。歷經(jīng)無數(shù)次頹喪與絕望的珍妮欣喜若狂地記下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時刻:“這時只見在不到二十米遠的地面上,坐著兩只成年公黑猩猩,正凝視著我……我慢慢下到地面,過了幾秒鐘它們開始怡然自得的彼此捋著身上的毛”?!皟芍缓谛尚呻x我如此之近,以致它們的呼吸都清晰可聞。這確是我一生中有幸經(jīng)歷過的最令人激動的時刻之一。”這兩只公黑猩猩中有一只此后被命名為“大衛(wèi)”,它有一把歷盡滄桑的高貴的白胡子,是所有黑猩猩中珍妮所結(jié)識的第一個朋友。它“第一個承認了我,第一個允許我走近他,第一個來到我們營地,并且第一個從我手里拿走香蕉”,最后還是它,第一個勇敢地抓握住人類向猿類伸出的第一只手。
不過這次人猿近距離地相遇并持留仍然只是一個帶有試探性的偶然的事件,十多分鐘后,它們就與落日一道遁去。兩年之后,黑猩猩終于習(xí)慣了身邊這個異類的存在;又過了兩年,珍妮才能像一個家庭成員那樣與它們朝夕相伴親密相處。在珍妮融入猿群的充滿艱辛與危險的過程中,黑猩猩王國的幾乎所有秘密也在漸次向我們敞開:它們過著群居的生活,擁有井然有序的森嚴的等級;它們能使用甚至制造一些簡單的工具,比如投擲石塊以攻擊對手,把小樹枝的葉子擼掉、枝杈折去,做成一根釣桿伸進白蟻洞里釣白蟻;它們會運用喜怒哀樂乞求恐嚇等面部表情或肢體語言進行必要的溝通與交流;集體狩獵捕殺小狒狒或者紅尾疣猴;情緒易于激動并且有較強的侵略性,但同類之間往往又相互捋毛以示撫慰與順從,而且可以產(chǎn)生相對穩(wěn)固的友誼;群婚而又禁絕母子之間的亂倫;母親獨撐家庭撫育子女,父親卻逍遙于家庭之外;它們有自己的藝術(shù):少年費岡的“雨中之舞”;甚至還有自己的個性:大衛(wèi)的忠厚、戈利亞的暴躁、馬伊克的睿智、密爾林的孤僻、菲菲的天真……它們的性格、行為、友誼、親情、性愛、社會觀念與自我意識雖然與人不可同日而語,但在同樣的情境中卻與人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珍妮在把人與猿作了科學(xué)的比較之后曾感嘆說:“黑猩猩在許多方面,諸如完成相當困難的任務(wù),運用甚至制造工具以達到各種目的,群落的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交際系統(tǒng)以及產(chǎn)生自我意識等等方面,也超過了其他動物。誰知道,黑猩猩再經(jīng)過幾百萬年的長時期,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是啊,如果說人只是宇宙進化史中的一個小小的偶然,倘若這偶然——完成進化的獨特機遇不是賜給了人猿而是給了類人猿,那我們今天的世界也許就是一個大衛(wèi)們統(tǒng)治的世界,而闖進非洲叢林中進行科學(xué)考察的將不再是珍妮,而是那個生性好奇的類人猿姑娘菲菲或者布琦了。好萊塢電影《人猿星球》在落幕前就逼真地再現(xiàn)出一個人猿倒置的世界:那位歷經(jīng)千難萬險的美國飛行員里歐剛剛穿越時空逃回華盛頓,卻落入一群現(xiàn)代猿類警察的包圍之中,而國會山前林肯塑像的肩膀上扛著的也正是一顆略感沉思的猿類領(lǐng)袖多毛的腦袋。
當然,歷史是不容假設(shè)的,大衛(wèi)只能呆在它的非洲叢林里以便有一天能成為珍妮的觀察與研究對象。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作為已經(jīng)完成進化與發(fā)展且擁有強大文明和在精神上獨一無二的人類,將如何去面對那些被自己遠遠甩在身后的蒙昧的近親與其他更低等級的動物以及地球上林林總總的一切生命?
然而,十八歲的珍妮離開歐洲的繁華大都市不遠萬里來到非洲腹地,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此行的意義就是充當人類派往動物王國的親善大使。一只她保存至今的周歲禮物(蓬發(fā)的玩具黑猩猩朱比里),一種源自童年的對動物的好奇與熱愛,便早早地確立了她一生的志向。“我剛滿八歲,就第一次打定主意,一旦長大我就要去非洲,去和野生動物為伍。”只是到了她深入猿群的生活成了它們大家庭中的一員,她才把這種對黑猩猩及其他野生動物的單純的好奇與質(zhì)樸的激情升華為理性的思考。在對黑猩猩長期的觀察與研究的基礎(chǔ)上,她一方面對“在自身的進化發(fā)展中,已經(jīng)達到了不可估量的高度”的人類有了更新更深的認識,另一方面也意識到星猩猩“作為一個生物物種”,“正是我們?nèi)祟?,?yīng)該擔負起保護自己最接近的親屬的責(zé)任”。黑猩猩雖然在生命的進化過程中呈現(xiàn)出與人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方式,但在生命存在的意義上,它們完全應(yīng)該享有與人一樣的自由、尊嚴與權(quán)利。而且,無論是人類的近親或遠鄰,甚或是一切生命,都在龐大的地球生命圈中擁有自己的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有些生命,比如蒼蠅、蚊子、老鼠以及人體中的寄生蟲等,你雖然從理智與感情上不能接受它,但在存在的層面上,你還是必須理解并承認它。如果人類只是一味地強化自己的中心地位,狂妄地凌駕于萬物之上,繼續(xù)無情地滅絕野生動物,漠視和抹殺其他物種的存在,到頭來既沒有鄰居、朋友,也沒有敵人,那么人類只能在空無一物的地球上踽踽獨行……
或許有人認為:已經(jīng)被生命進化史淘汰出局的黑猩猩及其他物種只能屈居于人的仆從地位,而且作為精神性存在的人類也永遠無法突破動物的理性黑暗,使其分享人類的文明。兩者之間的隔膜是絕對無法溝通和不可逾越的。然而印度的耆那教徒卻不這樣認為,他們的教義告知我們說:“最低微的昆蟲的生命與高貴的人的生命同樣神圣,一樣永恒。”珍妮則以她在非洲叢林十一年的生活、觀察與思考,得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遠古以來橫亙于兩類演進方式不同的親屬之間的墻垣”并不是堅不可摧不可動搖的,人與動物之間是可以互相了解、互相尊重,并且互相溝通與交流的。她在該書的結(jié)尾處寫道:
有一天,在一條清澈明凈的小溪邊,我坐在大衛(wèi)旁邊。看到地上有一顆鮮紅的堅果,我撿起來并送到大衛(wèi)面前。開頭他躲讓著,但當我把放著堅果的手掌伸近他時,他先看看堅果,然后看看我,拿起堅果,同時輕輕地,然而是果斷地握住我的手。我害怕了,抖動了一下。于是,大衛(wèi)松開手,看著堅果,讓它掉到地上去了。
這輕輕的一握,表面上看只是發(fā)生在非洲叢林里的一位科學(xué)家與她的研究對象之間的一個小小的意外的插曲,實際上卻是人類與動物交往史上的一個劃時代的偉大事件!珍妮是幸運的,是她第一個(也許迄今還是惟一的一個)代表人類與其他生命握手致意,而大衛(wèi)更是一位了不起的動物王國的英雄。是他首先伸手“果斷地握住”一個人類的白皙而無毛的手,第一次用身體語言道出了動物對充滿愛心的人的信賴與感激,表達出它們渴望與人類建立某種新型關(guān)系的真摯愿望。因此,這一握既是對珍妮十多年來在非洲叢林中所從事的科研活動的最高獎賞,也是人與其他生命可以溝通與交流的一個永恒的象征。同時也充分證明了:愛,不僅能融化人與人之間的冷漠,也能照亮橫亙在人獸之間的那片無邊理性的黑暗。
瞬間一握,便是人與動物和諧共存生命圖景的永恒定格。但愿我們每個人都能向無助的動物伸出自己的友愛之手,主動地承擔起善待生命保護動物的神圣使命,把我們的地球建設(shè)成人與動物及其他生命和睦共處的美好家園。
〔英〕珍妮·古多爾:《黑猩猩在召喚》,科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