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呼嘯山莊》與新派武俠
由于諸多雜事的牽扯,這部書竟斷續(xù)花費了幾個月時間才得以讀畢。合上最后一頁,凝神回味,心中首先浮起的是一種奇異之感:那就是它在某些方面有點近似(當然絕非等同于)早些時候讀過的“新派”武俠小說。
并非有意隨俗嘩眾以吸引視聽——前些年,某文學博士與出版商聯(lián)手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排座次,將香港新武俠小說寫家金庸列入,結(jié)果遭致眾多正直嚴肅飽學之士的迎頭痛擊——前車之鑒,個中利害我自然不會不知。上述奇異之感不過是指相對于新武俠情節(jié)編排的雷同或程式化,人物性格的扁平與類型化(呈弱智、幼兒狀態(tài)),以牽強的巧合誤會造就驚天動地的生死恩仇等等而言,《呼嘯山莊》的情節(jié)營造亦顯粗疏幼稚,讓人難以置信,其人物的性格行為亦乖戾反常、狂躁偏執(zhí)(大抵是任情緒驅(qū)使而不顧后果),起落跌宕的情節(jié)轉(zhuǎn)捩后面,人為的痕跡亦明顯可見——
譬如老蕭恩為何要從利物浦帶回流浪兒希刺克厲夫并愛他甚于親生骨肉?
希刺克厲夫為何要在竊聽到凱瑟琳說嫁給他就會自降身份時忿然離去,而沒有些許耐心聽接下來對他的激烈贊美,以及熾熱得連鬼神也難免為之動容的愛情表白?
伊莎貝拉為何會猝然愛上失蹤三年后返回呼嘯山莊的希刺克厲夫,并且癡狂執(zhí)拗如磐石(這樁不合情理的悲壯婚姻只維持了短短三個月)?
更可怪的是十七年后凱蒂(埃德加與凱瑟琳之女)又依法炮制愛上了病弱無能的林淳(希刺克厲夫與伊莎貝拉之子)——雖然這樁不幸婚姻是希刺克利夫以暴力脅迫而成,但它畢竟源出那愚蠢無知的孩子氣的“愛”……
類似上述經(jīng)不住稍微認真推敲的情節(jié)安排、人物性格言行表露及相關(guān)細節(jié)選擇,無須說還可以尋覓列舉出若干——假如以正宗寫實主義的基本標準與規(guī)則去考量作者及作品,那么一部《呼嘯山莊》恐怕注定難逃諸如情節(jié)虛幻離奇、有違生活常理人物常態(tài)之類的指斥。事實上,如果愿去作一點考證挖掘及聯(lián)想,我們還能為這種指斥找到若干合理的解釋和依據(jù)。
如所周知,著名的勃朗特三姊妹降生于一個貧窮的鄉(xiāng)村牧師家庭,因收入微薄,這一家子的經(jīng)濟狀況相當拮據(jù),連維持起碼的生計都很困難。加之她們家居豪渥斯地區(qū)一處偏僻的曠野,并且從未離開過,稱得上是終生離群索居,沒有條件做一點起碼的交游與旅行。也就是說,當時的艾米莉(還有她的姐姐夏洛蒂與妹妹安)不僅不可能獲取比一般人更廣闊的生活視野、更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而且跟當時的絕大多數(shù)女性一樣,連個人的感情生活也受到法律和社會習俗的嚴格限制,因此其作品中生活場景的狹隘、人物思想情感的理念化(借用毛姆的說法,這“不是屬于塵世的情緒”)及性格處理的簡單主觀幾乎是必然的。更何況金無足赤,以苛刻的眼光看,任何小說(即便是最偉大的小說)也難免有某—方面(或幾方面)的局限或缺失。問題在于,像這樣一部局限與缺陷都非常明顯的作品為何具有如此的震撼力?在某種程度上我更傾向于認為,優(yōu)秀乃至一般化的作品往往不一定能挑出特別明顯的毛病,而真正偉大的作品反而可能優(yōu)缺點都相當突出(天才大多是偏激者或執(zhí)拗者),但與此同時一定會獨秉有某種超絕卓異、世所罕見、不可取代和重復的特征與品性,閃射出(或內(nèi)蘊著)稀世之珍不同凡俗的炫目光芒(不妨回想品味一下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愛倫·坡、卡夫卡,乃至魯迅等人的杰作)。
基于上述立論,我們認定《呼嘯山莊》正是一枚足以承載如是贊譽的稀世之珍。尤為費解的是,它的創(chuàng)造者竟是一位終生困居曠野僻地、因貧病交加僅活了短短三十個年頭的鄉(xiāng)村女子!對此,種種貌似充足的理由或解析恐怕都難以叫人真正心悅誠服,無可奈何之際,最終只能歸之為造物(同時也是作為萬物靈長的人類自身)的神奇與神秘了。
二、“歌唱家”或“詩人”的小說
以常規(guī)標準度量,人生經(jīng)驗欠缺與生活視野狹窄乃是被視為人生、人性勘探記錄者的作家的致命缺陷,然而艾米莉并未因此而畏葸局促。面對存在(自然環(huán)境、人類情感/命運),她以罕見的天才力量和創(chuàng)造激情注入了如此盎然充沛的生氣,使得其中和我們?nèi)粘K姷娜祟惾绱瞬煌⒉罹嗳绱司薮蟮哪信巧鷦涌筛泻糁?,就像施加了神秘難解的魔法一樣。
這里的所謂生動可感,并不取決于它們跟人所熟稔的實存世界的相似程度,也無須以它們是否可能在日?,F(xiàn)實中存在為基礎(chǔ),而是源自它們自身(作為以生命、情感為根基的文學創(chuàng)造物)的可信性與魅惑力。恰如愛·摩·福斯特所言:有一種作品你無法做到使它既感人又真實,設(shè)若小說家身上有著過于強大的歌唱家或詩人的質(zhì)素,而彈丸之地的小說廳堂又無引吭高歌的余地,那么他就只好敲桌擊椅以至非把家具弄壞不可。福斯特素以博識幽默著稱,這段話自然不止是逗趣取樂以博人一粲,而是大有深意存焉。試看另一位英國女作家簡·奧斯?。ㄋ钆c創(chuàng)作的年代稍早于艾米莉),她以同樣貧乏的生活經(jīng)驗(只限于中產(chǎn)階級的客廳場景)寫出了《愛瑪》、《傲慢與偏見》等多部杰作,但其作品的風格卻迥異于艾米莉,幾乎稱得上天差地別——前者以敏銳細密的感覺忠實地觀察和摹寫人物性格,分析情感心理,洞燭幽微,客觀精當,絲絲入扣;后者則是以奇崛非凡的氣度、夸張濃烈的筆觸渲染構(gòu)建出一個虛擬世界,其自然景觀的荒蠻曠茫和與世隔絕、人物言行的執(zhí)迷極端與性格的專橫僻異都是出人意表超乎尋常的。從希氏同凱瑟琳銘心刻骨的生死戀情,到手段酷虐到近乎瘋狂的復仇行為(最讓人不寒而栗的是,除了對莊園財產(chǎn)的攫取外,他竟然將主要的復仇目標放在對仇人后代的蓄意折磨乃至人格類型的改造重塑上),種種人間恩怨情仇的釀成,個中根由既緣自價值取向的差異、性格的極端相左,同時也緣自人與人之間溝通理解的錯位,還有人心深處的頑劣陰暗怨毒怪戾——不可思議的是其間各色人物行為情感的相互抵牾、吸引、搏戰(zhàn),無論深廣度還是恣肆放縱度,似乎都遠遠超逾了人類通??赡艿臉O限,予讀者以似真非真的虛幻感。
說了這么多,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對《呼嘯山莊》這部“最奇特的小說”而言,生活或者事實的“真實”并不那么重要,艾米莉一心關(guān)注的是將故事(人物命運)逐次推向早經(jīng)設(shè)定的結(jié)局。進一步,就讀者自閱讀獲取的直觀感受和最終理解看,其中構(gòu)成作品主體的人物、事件的過程與結(jié)局(包括最難理清評判的情感糾葛),也不過是一個載體而已——環(huán)圍涌動在幾十萬混沌粗糲之言后面的是一派雷電交加、風急雨驟的狂亂轟鳴,作為一個基本聲部的人物性格、命運、行為、情感(尤其是愛與恨的交戰(zhàn))的演進,常常被淹沒在震徹寰宇的交響里,并延展趨向至無窮的不可知之境。對此,另一位晚她三十多年出生的同胞、著名女作家弗·伍爾夫曾精當?shù)刂赋觯骸啊逗魢[山莊》是一部比《簡愛》更難懂的書,因為艾米莉是—位比夏洛蒂更偉大的詩人。”“當夏洛蒂寫作時,她以雄辯、光彩和熱情說‘我愛’、‘我恨’、‘我受苦’。她的經(jīng)驗,雖然比較強烈,卻是和我們自己的經(jīng)驗在同一水平上?!卑桌騾s是“被某些比較普遍的觀念所激勵,促使她創(chuàng)作的沖動并不是她自己的受苦或她自身遭受的傷害。她看到一個四分五裂、混亂無序的世界,并感到她本身有能力在一部書中把它合為一體……這場斗爭的目的是通過她的人物之口來訴說某種東西,但不僅僅是‘我愛’、‘我恨’,而且是‘我們、整個人類’和‘你們,永恒的力量’……正是對于這種潛伏于人類本性的幻象之下的力量升華到崇高境界的暗示,使這部書在其它小說中顯得出類拔萃,形象宏偉”。
三、環(huán)境、人物與聲音
書名中的“呼嘯”一詞值得作一點探究。
據(jù)小說開篇時的解釋,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內(nèi)地形容詞”,描繪的是這地方在風暴的天氣里所受的氣壓騷動。身為某種預言(非寓言)或象征的承載者,“呼嘯(Wuthering)”這個詞的選用堪稱傳神(當然還得力于老翻譯家楊苡先生的創(chuàng)造性翻譯),我們在此至少可以談及以下兩點——
A.聲音?!逗魢[山莊》中自始至終充滿了聲響,其間有暴風雨的嚎叫、雷電撼天動地的轟鳴、人物的內(nèi)心獨白或喃喃自語、更有目眥皆裂的詈罵與歇斯底里的咆哮……作為人物性格情感(愛與恨)延伸、宣泄與強化的主要方式(渠道),聲音的重要性甚至已經(jīng)超逾了通常的背景作用,進而構(gòu)成了小說主體的一部分。
B.強度或烈度。著名英國作家毛姆曾將《呼嘯山莊》列為世界十佳小說之一,并宣稱:“我不知道還有哪一部小說中愛情的痛苦、迷戀、殘酷、執(zhí)著曾經(jīng)被如此令人吃驚地描述出來?!笔聦嵣喜恢故菒矍?,還有歷久彌深的刻骨仇恨、匪夷所思的惡習怪癖,以及幾乎所有人物(除了房客洛克烏德先生和山莊女管家丁耐莉)都偏執(zhí)簡單武斷得有弱智之嫌的判斷能力、行為動機,在作品中無一不是表現(xiàn)得“令人吃驚”。
據(jù)同時代人回憶,艾米莉外表沉默寡言,然其內(nèi)心情感的熱烈奔放、大膽憂傷,卻是拜倫辭世后少有人能與之比肩的。這讓人想起書中有關(guān)山莊外景的描寫:“從房屋的那頭有幾棵矮小的樅樹過度傾斜,還有那一排瘦削的荊棘都向著一個方向伸展枝條,仿佛在向太陽乞討溫暖,就可以猜想到北風吹過的威力了?!卑桌蚬P下世界的陌生新異,跟她天性及生命歷程的與眾不同直接關(guān)聯(lián),這二者彼此造就互為表里,此無待多言。問題是,閉塞嚴酷的生活不免對一個正常人的精神與肉體造成深重損傷,而在這壓抑下產(chǎn)生的猛烈反彈里往往潛藏著某些意想不到的可怕因子,它既可能給他人也可能給自己帶來嚴重以至致命的后果。
稍作回想,我們或許都曾耳聞、親見或通過其他方式知曉,生長于不同地域的人類因天性的相左相異(或魯鈍、或聰慧、或剛烈、或倔強、或柔順等)而導致做人行事(特別是在本能性應對突然變故時)準則與模式大相徑庭的報道,不同秉賦品性的造成跟不同人文自然生態(tài)的長期熏染是緊密相關(guān)的——對此,“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句熟語不失為一個精當?shù)母爬?。以《呼嘯山莊》為例,從其中的蕭恩兄妹、希刺克厲夫、伊莎貝拉、林淳、老仆人約瑟夫到他們的創(chuàng)造者:現(xiàn)實中的艾米莉本人,他們都在不同程度上以各自獨有的方式驗證了這一點。
四、文學中遠去的天才年代
我曾經(jīng)在別一篇文字里寫道;天才并非大師巨匠的同義語,真正的絕世天才的創(chuàng)造過程往往是短促的——他們不是在猛烈的燃燒里過快地耗盡了自己(早夭、瘋癲、一開始即達到最高點),就是在與生俱來的生理與心理疾患(懷疑、焦慮、憂郁)中將生命緩慢地磨蝕殆盡。
有游刃有余的天才(主要表現(xiàn)在捉筆寫作時),也有運交華蓋、終生彷徨猶疑舉步維艱的天才(即便在寫作時)——《呼嘯山莊》的作者似乎介于這兩者之間。盡管因家境貧困及長期酗酒吸毒的兄長勃蘭威爾暴君式的毀壞,艾米莉的個人生活幾乎無幸福可言,但她畢竟在短暫的有生之年完成了這部不朽杰作,這是英國文學的幸運,也是后世讀者們的幸運。單就作品數(shù)量多寡與技術(shù)運用的高下衡量,十九與二十這兩個相鄰的世紀好像無法相提并論,不過假如將今天每時每刻都在大量制造的小說(以流水線生產(chǎn)的方式)同一個多世紀前艾米莉時代留下的小說(以手工打造的方式)略加比較,我們便不難發(fā)現(xiàn),伴隨前者技術(shù)精細、花樣百出而生的是情感冷漠、心胸褊窄與精神的萎頓——這源自科技與物質(zhì)主義背景下現(xiàn)代人類的文明病(具體為文學的職業(yè)化與商業(yè)化),或許這才是殺死文學創(chuàng)作的真正的絕癥。
毛姆曾這樣談到《呼嘯山莊》給他留下的印象:
(這部作品)使我想起埃爾·格里科的那些偉大的繪畫中的一幅,在那幅畫上是一片烏云下的昏暗的荒寂土地的景色,雷聲隆隆拖長了的人影東歪西倒,被一種不是屬于塵世間的情緒弄得恍恍惚惚。他們屏息著,鉛色的天空掠過一道閃電,給這一情景加上最后一筆,增添了神秘的恐怖之感。
在漫步瀏覽歐洲自文藝復興以降出現(xiàn)的一大批經(jīng)典文學藝術(shù)作品時,人們的確常常油然生出身臨大江峻嶺的浩瀚深邃之感。然而隨著時代變遷、社會演進,尤其是宇宙萬物在科學的名義下祛魅以后,人類已經(jīng)退化為一種無所依傍的物理性存在。在當今犬儒主義、物質(zhì)主義、反道德主義競相鼓噪的背景上,反映在文藝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內(nèi)便是大量庸?;⑵矫婊?、弱智化、快餐化作品的粗制濫造——一種以市場消費為惟一衡量標準的克隆式書寫。概言之,現(xiàn)代職業(yè)文人創(chuàng)造力的日趨貧弱已經(jīng)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盡管人類精神文化的天空曾經(jīng)被幾代天才人物輝煌的光焰照亮,無奈孕生上述作品的年代正愈來愈遠地離我們而去。在現(xiàn)代人類(包括文人)的眼里,所謂古典或經(jīng)典的文藝作品更像是一批史前期孑遺下來的古生物骨骸,其間呈示的那些宏大開闊、驚心動魄的社會生活場景,亢昂激奮、幽微曲折的情感歷程,百態(tài)千姿、生動可感的人物歌哭,以及纖毫畢現(xiàn)、蔚為大觀的風俗寫真,雖然龐雜混沌真切豐富,卻可敬不可親、可仰望不可摩撫,它們只不過是前人企圖以虛擬時空的建構(gòu)抵抗遺忘、阻遏時間之流的一種無望的努力而已——這里面自然也包括剛剛述及的艾米莉的《呼嘯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