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毛澤東詩詞創(chuàng)作的訪談

記者：關(guān)于毛澤東的詩詞創(chuàng)作，學(xué)界已有過諸多評論，但仍有一些問題值得作進一步的探討，比如毛澤東的詩學(xué)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關(guān)系就是其中的一個。作為長期研究毛澤東詩詞的專家，您一定也有自己的心得吧？

彭明道：這是一個長期使我困惑的問題。按理說，一個人的理論與實踐應(yīng)當是一致的，但歷史上實踐和理論相悖的人也不少，同樣是清代大詩人的沈德潛和袁枚，就是很好的例子。

沈德潛跨越康、乾兩朝（包括中間的雍正是三朝），詩名很大，其高壽隆遇，為清代詩人所獨見。沈氏是主張“格調(diào)說”的。所謂“格調(diào)”，是指詩歌的“體格聲調(diào)”或“風(fēng)標品格”。他自己寫詩，則力求“古詩摹漢魏，近體法盛唐”。沈氏也確實寫過一些好詩，但晚年卻沉醉于與乾隆皇帝時相唱和，留下了大量歌功頌德、點綴太平盛世的平庸之作，故后來文廷式說：“本朝詩學(xué)，沈歸愚（沈德潛字）壞之。”

與沈氏相反，另一位清代的大詩人袁枚，則是力主“性靈說”的。他認為詩必須“獨寫性靈”，“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袁枚也確實寫過一些有“真性靈”的好詩，但他似乎過于偏愛“情之所先，莫于男女”乃至身邊瑣事，有點走入“香奩艷調(diào)”的魔區(qū)而不自覺。他現(xiàn)存詩作有四千余首，但真正為后人接受的有價值的詩作，仍然有限。這不是“性靈說”的錯，是實踐走入了誤區(qū)。

毛澤東是喜歡袁枚的，但他并不跟著袁氏的“性靈說”走。毛澤東首先是一位政治家，他雖然愛詩，但似乎從未去刻意創(chuàng)立什么“詩論”。當然，對于詩，他有自己的主張或偏愛。就現(xiàn)在我們見到他的涉及詩論的十二篇文稿來看，毛澤東論詩的標準（或主張）主要是：

1.尊盛唐，尤喜詩風(fēng)迥異的“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偏于豪放，不廢婉約”，主張風(fēng)格多樣化。

2.“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p>

3.不喜宋詩?！八稳硕鄶?shù)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一反唐人規(guī)律，所以味同嚼蠟”。他對宋代的所有詩人，都不置一詞。他提到過歐陽修和辛棄疾，也是只言其詞而不及其詩。

4.“詩當然應(yīng)以新詩為主體”?！耙鹘裨?/p>

……反映階級斗爭與生產(chǎn)斗爭，古典絕不能要?！薄暗冒自拰懺?，幾十年來，迄無成功?！?/p>

5.寄希望于民歌?！皩碲厔?，很可能從民歌中吸取養(yǎng)料和形式，發(fā)展成為一套吸引廣大讀者的新體詩歌?！?/p>

這當然不是什么系統(tǒng)的詩論，而是一位愛讀詩、愛寫詩的政治家對于詩歌運動的源流及發(fā)展，談了些自己的觀點。他確也抓住了作詩的方法論的核心：“詩要用形象思維?！钡谠娫~創(chuàng)作實踐中，他卻并沒有嚴格遵守他自己認定的標準，很多時候甚至形成一種二律背反的現(xiàn)象。

首先，毛澤東對新詩沒有做過認真的嘗試。這一點，任何人也無意苛求。據(jù)說他早期也曾試寫過幾首新詩，好像自己也不甚滿意，從此便與新詩絕緣了，甚至對新詩不屑一顧。他曾經(jīng)開玩笑說：要我讀新詩，除非給我二百大洋。但他對五四以來的新詩一概否定，則有失偏頗。誰都知道，五四時期和此后風(fēng)潮驟涌的歷史關(guān)頭，新詩所發(fā)揮的戰(zhàn)斗作用，是舊體格律詩所無法比擬的。此外，他寄予希望的以民歌為基礎(chǔ)的“新體詩歌”，至今還沒有出現(xiàn)，這也是一位政治家兼詩人所無法預(yù)料的。

毛澤東寫詩，大約是“跟著感覺走”的。興之所至、詩思潮涌的時候，哪怕是緊張的戰(zhàn)斗空隙里，他也能寫。《詞六首》，就是“在馬背上哼成的”。否則，他是不動筆的?，F(xiàn)在我們看到的毛澤東詩詞，從1935年10月到1945年9月，這十年好像是空白（中間有一首著名的《沁園春·雪》，集子里的注釋，引用了作者1945年10月7日給柳亞子的信，說是作于“初到陜北看大雪時”。但也有材料說是作者在赴重慶談判時，在飛機上寫成的——對這首詞，我將另寫專文討論，茲不贅述）。大概在那個歷史時期，工作和戰(zhàn)斗的重壓，使他無暇他顧。1941年，他在信中說：“岸英要我寫詩，我一點詩興也沒有，因此寫不出?！痹娝疾粷?，他寧可不寫。

毛澤東寫詩，大約是不擇題材的。軍旅詩是他的力作。大至苦戰(zhàn)經(jīng)年、艱苦卓絕、慘烈無比的長征，小至一次行軍、一場戰(zhàn)斗，他都能舉重若輕，寫出足可與唐人邊塞詩相比而毫不遜色的佳作。同樣，看一場戲、一張照片，乃至讀過的無數(shù)的史籍，經(jīng)歷數(shù)年的意識形態(tài)論爭……他都能寫出微言大義的詩篇來。若無大政治家兼大詩家的丘壑，那是很難做到這點的?？v觀毛澤東的全部詩作，里面盡管也饒有唐音，整體上走的卻是宋詩的路子。

宋朝的詩人們，當時面對唐詩的高峰，深知無法逾越。于是，他們只好另辟蹊徑，“以文字為詩”，“以學(xué)問為詩”。宋代最早影響詩壇的“西昆體”，還不足語此。他們只是在形式上追求詞藻華麗、聲律諧和、對仗工穩(wěn)的一班御用文人，為皇上點綴升平的。后來，才演變?yōu)閻墼谠娭杏玫?，“掉書袋”，愛在詩中談玄說理。這是時代造成的毛病。宋人并非不懂得“詩要用形象思維”：“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形象思維與哲理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嘛。宋人還有一個毛?。和粋€詩人，他寫詩的時候，峨冠博帶，道貌岸然，一身的正統(tǒng)理學(xué)霉味；但他寫起長短句來，卻能揮灑性靈，情真意切。宋詞中的“形象思維”，應(yīng)該說發(fā)揮到極致。像“云破月來花弄影”、“紅杏枝頭春意鬧”這樣的佳句，不是看得見、摸得著、聽得到的清新活潑的“形象思維”么？宋人的“詩”和“詞”，真是截然不同呵！毛澤東曾經(jīng)書寫過范仲淹的兩首詞，給江青和孩子們學(xué)習(xí)，一是《蘇幕遮》，一是《漁家傲》，都是名篇。那“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清悠，那“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思緒，那“四面邊聲連角起”的孤獨，那“將軍白發(fā)征夫淚”的痛切，你在范希文的詩作中找得到嗎？這種現(xiàn)象，在宋代文人的身上，比比皆是。為什么同一個人，在“詩”和“詞”中，出現(xiàn)這么大的反差呢？原因固然很多，最根本的原因卻是他們把詩當作“正統(tǒng)”，而將詞視為“另類”。他們在“詩”中，是學(xué)者，是導(dǎo)師，是官佐，故他們要“以學(xué)問為詩”，“無一字無出處”，以便進行“詩教”。只有他們走進“詞”中的時候，他們才是“人”。他們在詩里談玄學(xué)，談?wù)芾?，不食人間煙火，教人以圣賢之道。這樣當然很累，困了，他們便鉆入“詞”中，寫閨情，寫艷遇，寫花花草草，寄情煙火世界，這才見了“真性靈”。我這樣說也許太絕對，但在北宋大抵如此。只有一個蘇軾，特立獨行。他把“詞”的題材拓寬到幾乎與“詩”一樣大。大約唐人以“詩”能表達的題材，他都可以用“詞”來表達。舉凡明志、述懷、紀游、詠史，他都在詞苑里留下了膾炙人口的名句佳篇，一洗花間派的脂香粉膩，開啟了詞國豪放派的先河。毛澤東長于詞，喜愛辛棄疾和陳亮。而稼軒、陳亮所繼承的，正是蘇軾的風(fēng)格和傳統(tǒng)。這位詞中圣手，同時也寫過千古傳誦的佳句的大詩人，有時卻也未能免俗。杜牧寫過“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句子。蘇軾也寫過《荔枝嘆》，意境略同于杜，但他卻要在詩中講道理：“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把矛頭指向進貢給皇帝的“龍團”（茶中極品）和“姚黃”（牡丹極品）。批判不能說全無道理，詩味卻明顯淡多了——宋詩是很復(fù)雜的。

所以論宋人的詩詞，一是要把“詩”和“詞”分開，二是要將有形象思維的作品和有說教意味的“詩教”分開，不要一棍子打死，更不要把孩子和臟水一古腦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