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相信:我熱愛的詞語最終會長得像我所喜歡的模樣。這是一個寫散文的人說的,他叫蔣浩,除了一本《恐懼的片斷》,我還沒有看到他別的作品。
一個人是經(jīng)常會和某個詞語相遇的,并把它小心翼翼地撿拾起來,然后根植于自己的心中。也有一些詞語無意間就落進了你的心靈,像一粒被風刮來的蒲公英的種籽??蔁o論怎樣,詞語一旦在你的心里落地,你的身體里就會響起輕微的,或是雜亂的腳步聲——那是詞語在內(nèi)心里游走和生長的聲音。
二
我與“寫作”這個詞相遇并對它產(chǎn)生敬畏,是在小學三年級,那是因為我讀了一本小說叫《戰(zhàn)地紅纓》,在上一個世紀的七十年代,這是一本“暢銷書”。它讓我知道了寫作能夠講“好聽”的故事,這些故事不可能發(fā)生在我們身上,而且我們以前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后來我又讀過《向陽院的故事》和《新來的小石柱》,都是一個少年和“敵人”斗爭的故事(也不知道那些大人都做什么去了,反正都是小孩充當了主角)。當然還讀過《金光大道》和《艷陽天》,浩然是那個時代中國惟一的作家,在當時,紅透了一片天。當年就是通過這些小說,讓我感覺到了寫作這個詞語的“神圣”。后來才知道,在我嗷嗷待哺的時候,他們把一個干癟的乳房塞進了我的嘴里。
直到現(xiàn)在,我對“文革”前和“文革”中進行寫作的作家都極不信任,因為在我還未成年的時候,是他們很“氣憤”地告訴我,劉少奇是一個“叛徒、漢奸、工賊”,孔子是一個“克己復禮”的“復辟者”;后來,又是他們“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劉少奇是一個偉人,孔子是一個圣人。我還親眼看到:在“文革”來臨的時候,是他們爭先恐后地跪下,痛心疾首地說“我有罪!”可“文革”結束后,又是他們你爭我搶地站起來,哭著喊著說“我要控訴!”他們欺騙了我,同時也讓我看到了人性中最卑劣、最骯臟、最丑陋的東西。
可以想象,“寫作”這個詞最初扎根在我心里的時候,它長出來的是一些基因變態(tài)了的、不沐浴陽光也不通過光合作用就瘋長的怪異植物,后來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們刈除掉,但它們的根須已經(jīng)扎在我的生命里,還隨時可能抽芽、瘋長,我可能一生都會為此耗費精力,以防它在我生命里蔓延。想到這些真的很可怕,它成了我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這也許不是我一個人的不幸,而是我們整個一代人的不幸。
三
在讀大學中文系時,為了刈除那些怪異的植物,也為了“寫作”這個神圣的詞語真正得到生長,我虔誠做了幾十本課堂筆記,但是我卻一直聽不到自己內(nèi)心里的聲音。大學中文系的課堂更像是生物系的試驗室,對文學作品像對動物一樣先分出科目,如: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自然主義,還有什么相結合等等,然后再做技術分析,如主題思想、寫作特點等等,不同的是,生物試驗室重視“數(shù)據(jù)”,而中文系課堂在乎“學問”,而“學問”不過是“從書本抖落進空蕩蕩的頭骨里的灰塵”(美國作家安·比爾斯語)。所以,中文系很少出作家,只出那些所謂的文學評論家,可那些評論家面對有血有肉的具體作品也都只會用“學問”說話,卻從來不會用心靈說話。他們逐漸地忘記了常識:沒有經(jīng)過人的心靈所說出的話,還能算是人話么?文學與心靈被隔離了,“寫作”這粒種籽也同樣會在人的心里長出一堆比塑料花還虛假的東西。
四
直到遇到俄羅斯的女詩人阿赫瑪托娃,我才聽到了“寫作”這個詞在我內(nèi)心里生長的聲音。在我的身體里,有時甚至會響起驚濤拍岸般的轟鳴。
阿赫瑪托娃是俄羅斯上一個世紀最優(yōu)秀的女詩人,但對她的詩,我寧愿承認我沒有能力做出評價。我不喜歡做那種自以為是、蓋棺論定的事。正如布羅茨基在談到阿赫瑪托娃時所說:“沒有一個生命是為一篇訃告而活著?!币粋€人用生命所寫的詩,只有你也同樣用生命去讀,才能真正懂得那些詩的意味。
是阿赫瑪托娃的生命讓我顫栗。
1935年,已有二十五年詩齡的阿赫瑪托娃遭遇了前蘇聯(lián)的大清洗,在此之前,她的第一任丈夫、著名詩人尼·古米廖夫已經(jīng)被當局處死,她的生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一次苦難和恐懼,她也知道了一場消滅精神和肉體的運動將是多么殘忍。可讓她猝不及防的是,大清洗的血腥很快就彌漫進了她的生命,她的兒子列夫·古米廖夫和她第三任丈夫、藝術史家尼古拉·普寧幾乎同時被捕,普寧不久就死于獄中。一個詩人的生命再一次遭到摧殘,上帝和蘇聯(lián)當局合謀在剝奪她寫作的權利。
她還在寫詩!詩已經(jīng)成為她活下去的一種需要。布羅茨基說:“她繼續(xù)寫作,是因為詩歌吸收了死亡,是因為她因自己的幸存而感到內(nèi)疚?!彼仨氂迷妬硗瓿删裆系拇x,像我們必須要用氧氣活著一樣。但是她的生命里再也不能綻放出愛情詩的花朵,盡管她的愛情詩曾被稱為“俄羅斯詩歌的一件大事”(著名學者、詩人伊凡諾夫語),恐怖和與恐怖的對抗,使她的生命里生長出一首首悼亡詩,她的詩和生命一樣,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
這是一個猥褻的、寡廉鮮恥的時代:
圣誕節(jié)被篝火烤得暖融融,
轎式馬車從橋上趕下來,
整個送葬的城市
沒有任何目的地地
順著涅瓦河或逆著它浮動——
只是要躲開自己的墳墓。
她已經(jīng)被明令不能再寫詩,更談不上能發(fā)表。而且這樣的詩一旦被發(fā)現(xiàn),不僅會危及自己的生命,她在獄中的兒子也會馬上被處死。因為她親眼看到,有人因為一張寫有幾行詩的小紙片而永遠失蹤。因此,她不能把這些詩筆錄下來或打印出來,它們只能由她和其他幾個人記在腦中,她已經(jīng)不能信任自己一個人的記憶。每過一段時間,她便同某一個人會面,請他或她幫助記住某一段,這就是她這些詩的倉儲方式,也是惟一的“發(fā)表”方式。
有人也許永遠也不會理解,在那么一個血腥的年代,還為什么采用這樣的方式,冒著生命的危險寫這樣的詩呢?只有阿赫瑪托娃自己知道,這些詩是她生命里長出來的,她也無法控制它們的生長,除非她把自己的肉體消滅掉——像那些政客所期待的那樣。
現(xiàn)在也不斷有人說,寫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分割。我知道,那大多是謊言,他們不過是一些精神撒嬌者。只有在阿赫瑪托娃身上,我才真正看到寫作和一個人生命連筋帶血的聯(lián)系。
五
后來,我又讀到??思{。
??思{再一次讓我聽到了“寫作”這個詞在生命里生長的聲音,而且他也讓我看到:寫作不僅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同時也改變了一個人的生命質(zhì)量。
年輕的福克納是一個虛榮至極的“南方蠻子”,他曾想當一個空軍去歐洲參加戰(zhàn)爭,可人家嫌他“矮小、羸弱”,拒絕了他。最后,他不得不編了一個英國身份,操著現(xiàn)學的英國口音,才勉強混進英國皇家空軍。不幸的是,他在加拿大多倫多航空學院學習了五個多月飛行原理之后,還沒有摸到飛機的操縱桿,戰(zhàn)爭就結束了??伤氐郊液螅粩嗟睾团笥汛祰u自己曾到過歐洲,在法國的領空與敵軍作戰(zhàn),受了傷,立了功,他還經(jīng)常敲著自己的腦袋說:“看!彈片還在這里沒取出來?!彼€酗酒,靠酒精麻醉他那成為“英雄”的夢想。后來,他在大學里謀得了一個郵政員的職位,可他懶散,經(jīng)常把信弄丟,并且工作時間就關門,帶一些女人出去玩,在郵局想開除他的時候,他自己知趣地先跑掉了。這時,連他父母都對他失望了,以為他的一生就會這樣混下去。
可就在這時,早已埋在心里的“寫作”的種籽開始抽芽了,“他把什么都忘了,只是忙于傾聽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美國傳記作家戴維·明特語)。寫作,改變了他,也拯救了他。
1950年11月10日,當福克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傳到紐約時,整個美國都轟動了,可他只說了一句,這“是莫大的光榮,我很感激,不過,我寧可留在家里”。他竟然不想去領獎,因為他認為除了小說,其他的已經(jīng)與自己無關了。在家人、朋友和國務院特使的請求一概無效時,后來是女兒吉爾出面,要求他帶自己去歐洲旅游,作為她結束高中學業(yè)的畢業(yè)禮物,他才勉強答應了這次歐洲之行,順便領回了讓全世界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
寫作使福克納由一個虛榮而懶散的人,一步步地成為文學大師;寫作也升華了他的生命,使他成為一個具有偉大人格的大寫的人。
六
是阿赫瑪托娃和福克納讓我和“寫作”這個詞語真正地相遇,并把它植于自己內(nèi)心的深處,也是他們和其他真正偉大的作家,使“寫作”這個詞語在我的內(nèi)心和身體里長出了人格和尊嚴——它終于長成了我所喜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