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期間,參加二月抗爭的老同志,遭到圍攻和批判后,又根據毛澤東的指示,分別被下放到北京郊區(qū)的幾個工廠勞動、調查研究,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進入花甲之年的李先念被下放到北郊木材廠(今北京市天壇家具公司)。
和工人一起勞動
北郊木材廠位于北京東城區(qū)小皇莊。自1956年公私合營以來,經過四次重組,由壽材、家具、電鋸等行業(yè)的213家私人小廠合并而成地方國營企業(yè)。全廠職工1317人。1968年夏以8341部隊(中央警衛(wèi)部隊)為主實行軍管,后改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執(zhí)行“斗、批、改”的任務。該廠作為毛澤東、黨中央的一個試點單位。1969年2月8日,春節(jié)剛過,李先念協助周恩來準備全國計劃座談會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以沉重的心情到了北郊木材廠,度過了令他難忘的一段時光。
軍宣隊副隊長喬金旺回憶說:“李先念同志到北郊木材廠,軍宣隊事先已接到指示,要對他采取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并在稱呼上也作了規(guī)定,一般不要叫首長或李副總理,即使叫也不要太多了。因為軍宣隊領導人和一些隊員,長期在他身邊工作,和他很熟悉,對他很了解,很尊重,不讓叫首長或李副總理覺得別扭,很難做到。先念同志一向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對我們這些警衛(wèi)人員、工作人員、服務人員都很好,從不擺首長架子。因此,軍宣隊雖然表面上很謹慎,但實際上還是一如既往,盡量照顧好他。時值冬季,天氣很冷,工廠條件很差,沒有暖氣,軍宣隊怕他著涼感冒,派人給他生爐子,燒開水,還指定我專門負責照顧先念同志的生活與安排工作活動等。后來先念同志每次和我談起在北郊木材廠的情景時,都說那里的工人好,干部好,軍宣隊好,如果不是他們好,還要被折騰?!睆S里為李先念準備了辦公室,就連上廁所都想到了,修了臨時水沖廁所。
由于李先念是“犯了錯誤”的“一批二保三看”的對象,所以當時軍宣隊要按照上級指示反映李先念在北郊木材廠的活動情況。從他們寫的16期《情況簡報》看,也是客觀和實事求是的,是為李先念說好話,保護李先念的。如在第二期《情況簡報》中說:“李三次來廠,情緒比較高,多次表示自己犯了錯誤,是來學習、鍛煉、接受工農兵再教育的,并提出要向全廠職工檢查自己的問題,下連參加勞動等?!钡谄咂凇肚闆r簡報》中說:“李最近幾次來廠,不論是開座談會,還是下連勞動,情緒比較高,不像開始那樣拘束。座談中,李和工人同志有說有笑,很自然,座談會開得比較活潑。李還經常聯系自己的錯誤,作一點自我批評,最近調查的內容目的性明確,也比較系統(tǒng)”。
李先念到北郊木材廠第一天,廠革委會、軍宣隊負責人和記者14人向他介紹了該廠“斗、批、改”的情況,歷時1個小時40分鐘。在聽取軍宣隊隊長張隨枝情況介紹時,李先念多次插話,提出問題。最后,李先念講了來廠的目的和任務。他說:“我主要來學習,犯了錯誤。調查研究也是任務,我還有工作,不能全部在這里,住在這個地方我很高興,和同志們一塊學習,接受再教育。一個禮拜可能有幾天不能來,有些會議通知我。再想座談一下,看可以不可以,不能耽誤你們的時間。出來時,主席讓我調查研究,制度究竟怎么改法?聽聽同志們的意見,找一些人調查一下。”
李先念聽完情況介紹后就到二、三、四、五連和樣品間參觀。三連原來是木工車間,李先念看到工人在刨活動房房門時,對工人說:“我以前也是干這個的。”隨即接過工人手中的推刨,干了起來。連長說:“你是內行”。李先念說:“我30年前是木匠?!钡桨惭b組看到一位軍代表在用刨子“倒梭”時,他問:“你會不會干?”軍代表答:“向工人階級學習!”他接過刨子干起來,讓軍代表看看。他又看到幾個工人研究圖紙搞革新時,把圖紙接過來仔細看了一會,稱贊工人高明。他到以鐵工活為主的五連看圍彎組,工人正在研究花三萬多元進口的一臺機器,因沒有說明書,不會使用,積壓了三年,他鼓勵工人要研究使用技術或改裝。他到四連了解職工生活、勞動保護和生產品種等情況。就這樣半天過去了,12點他帶著一些材料離開了工廠。
此后,李先念經常到三連勞動,每當拿起刨子的時候,他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時代,把一塊木料刨得又平,又光滑,棱是棱,角是角。每干完一件活就拿給工人師傅看,請他們檢查質量,問怎么樣?木工師傅看了后,都感嘆地說:“長時間不干了,刨得這么好,真有點扎實功底。有時他還到四連勞動,和工人師傅一起組裝家具。他一手握錘,一手把釘,干得很熟練,邊條釘得又快又好,受到了工人師傅的稱贊。因為他已是年近六旬的人了,多年又沒有干體力勞動,所以勞動時間不能太長,只能干一會休息一會。休息時就和工人交談,講述自己年輕時在家鄉(xiāng)在漢口學木工,當木匠的經歷。工人們聽了很親切,對他更熱情,更尊敬了。他本想多換幾個工位,多干幾種活,提出要到油漆車間,鋼管車間、電鍍車間去勞動。軍宣隊出于安全考慮,勸說他不要去。
李先念和工人同勞動有了良好開端,有時中午也和工人一起吃飯,又想住在工廠,以便更多地體驗工人生活,進一步和工人打成一片。他幾次提出來,都被勸阻了。在工間休息時,他和工人一起學習,并積極發(fā)言,解釋大家提出的問題。他還想體察更多的情況。一天他聽說廠里要開批判大會,提出來要參加,想親自看看基層批判會是什么樣,批什么,怎么批。這就難住了軍宣隊領導,不讓去沒有理由,讓去坐在什么地方,坐在臺上還是坐在臺下,想來想去坐在哪里都不合適,都會引起與會人員的注目和猜測。軍宣隊領導同他商量,還是不去參加為好。要了解什么情況,可以開座談會,找人談話。李先念采納了他們的意見。
推動落實政策
這時,軍宣隊正領導該廠進行“斗、批、改”,并寫出了《關于資本家問題的調查和處理意見》初稿,送給李先念看。他看后認為可以。他到該廠后,聽到和看到的實際情況,深感落實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政策,是該廠最突出、最重要的問題。因為在公私合營時,全廠有資本家200多人,小手工業(yè)主70人。到“文革”初期尚有在職的資本家83人,小手工業(yè)主39人。二者合起來,約占全廠總人數的10%。李先念發(fā)現廠里兩派抓的一些人,單獨管理,不讓回家。每到吃飯時,由專人帶著到食堂排隊打飯。他問有關人員后,才知道這些人是資方人員或者是有“歷史問題”的人。于是他向軍宣隊領導建議,要說服兩派群眾組織,不能亂抓人、亂關人,應該將這些人放出,讓他們照?;丶遥粘I习?。他還發(fā)現,有些人單獨在一塊勞動,單獨在一塊吃飯,工人不愿意或不敢接近他們,甚至個別人認為他們也是專政對象。經過了解,這些人都是被劃為小企業(yè)主的。這樣對待他們顯然不符合黨的政策。他說服工人和有關領導,不要把他們拋在一邊不管,而要親近他們,要把他們分回車間去和工人一起工作和勞動。
但是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些人的問題,還必須經過深入調查研究后,重申黨的相關政策。所以,從2月20日開始,他向軍宣隊負責人了解關于該廠資本家的情況和處理辦法,提出要開幾次座談會,深入調查該廠的全面情況。得到軍宣隊的贊同和支持后,3月4日,他首先召開老工人座談會,調查廠史,詳細詢問了木材廠的前身,合營時公股與私股的組成,資方代表的政治面目及表現,合營后幾次合并的經過,運動前和運動中,資方、工人在廠級、科室、車間的人員構成,工人工資和生活狀況等等。他一面聽一面做記錄,3月8日,又召開有革委會委員、群眾組織負責人和工人參加的座談會,主要了解該廠的運動情況。
第二天繼續(xù)召開座談會,集中聽取清理階級隊伍的情況。有關人員說:全廠有一般歷史問題的248人,有重大歷史問題的104人,要打擊的有40多人。作為敵我問題戴帽子的只有三四個人。當談到還有幾個資本家準備劃為小企業(yè)主時,李先念非常關注地問:“劃出多少?”答:“擬劃四個,現已劃出兩個?!?/p>
3月15日,李先念又召開座談會,專門調查整黨建黨情況。座談會前,有關人員問起對資本家如何處理時,他沒有明確回答,只說:“現在我也不好說,沒聽到中央的精神。下次和張隨枝主任一起談。”
3月18日,李先念重點聽取軍宣隊有關負責人匯報對資本家處理意見和軍管前后的運動情況,并講了重要意見。他說:“資本家,一種是反動資本家,包括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分子;一種是接受改造守法的資本家;一種是小業(yè)主也不夠,就劃出去。第一類屬于打擊對象。這是我初步意見。你們再討論吧。”這三條意見,特別是將不夠資本家的劃出來的意見,是李先念經過調查深思熟慮后提出來的。因為1956年公私合營時,凡是參加合營的私營工商業(yè)者,統(tǒng)稱資本家或私方。然而他們當中,有的只占有少量生產資料,不雇用工人或有時雇用一兩個幫手或帶一兩個徒工;有的本小利微,自產自銷。公私合營后,利息只有幾包香煙錢;還有的人是公私合營時因父母年老,頂名進廠的資本家子弟。這些理所應當地劃出來。軍宣隊領導非常重視李先念的意見。于是他們又重新修改調查報告,對一些把握不準的問題及時和李先念商量。4月20日,他們向中央作了《北京市北郊木材廠認真落實黨對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各項政策》的情況報告。喬金旺說,這份報告是在李先念參與指導下寫出來的。根據實際情況,報告向中央提出:“對資本家要具體分析,區(qū)別對待。對大多數資本家堅持執(zhí)行‘團結、批評、教育’的政策;對極少數反動資本家堅決斗爭,徹底批判,給予出路;對少數不夠資本家的,則把他們劃出來。對小手工業(yè)主,讓他們回到群眾中去參加斗、批、改。”報告和原來座談會上講的有很大變化,要戴反動分子帽子的由三四個人減為一人,擴大了不夠資本家的資方代表劃出的部分,把原來準備從小業(yè)主劃出來的四人增加到八人等。
這份報告,經中央政治會議討論后,由周恩來轉報毛澤東批準,作為中共中央文件轉發(fā)全國,以推動黨對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政策的落實。當然報告不可能擺脫當時“左”的指導思想,但從改變當時執(zhí)行政策的混亂狀況,尤其能把一部分人的階級成份降下來看,不能不說還有相當的積極意義。
改革規(guī)章制度要講科學性
根據毛澤東的指示,李先念到北郊木材廠,還調查了“物資調撥”、“工廠協作”、“財務管理”、“稅收辦法”等方面的制度問題。通過典型調查指導全面財稅改革和工廠的經營管理。九大以后,他將北郊木材廠當作一個聯系點,帶著財政部、勞動部等有關負責人員六次去該廠調查如何改革不合理的規(guī)章制度。在座談會上和其他場合,針對當時否定過去合理的規(guī)章制度、不加分析地認為都是對工人“關、卡、壓”的情況,李先念一再強調改革制度不能對過去的規(guī)章制度一概否定。他指出:“我看制度改革要‘一分為二’是對的,具體情況要具體分析”,“在改的過程中,保留下合理的規(guī)章制度,改革不合理的規(guī)章制度,創(chuàng)立新的制度”,改革規(guī)章制度不能亂改,也不能改亂。在無政府主義思潮泛濫的情況下,再把規(guī)章制度搞亂,生產秩序,經營管理不但恢復不了,反而會更加混亂,所以他認為:“‘徹底改革規(guī)章制度的說法’太絕對了。過去的規(guī)章制度,有合理的,有不合理的?!懈锩浴⒖茖W性、紀律性?!?/p>
由于當時在“大批判”開路的口號下,把很多正確、行之有效的制度,也當作“物質刺激”來批判,提出取消工人的“附加工資”。他就此事專門向毛澤東反映情況。毛澤東表示,同意取消,但不能降低工人的生活。于是,李先念征求財政部有關人員的意見后,同意將“附加工資”變?yōu)楣と说墓潭üべY,并建議寫進文件里,從而保證了職工收入不減少。
工廠要不要檢驗制度,這也是當時爭論的重要問題之一。一些受極左思想影響的人認為檢查制度是關、卡、壓,是“專家治廠”的具體表現。李先念通過和工人座談后認為:“不能不要技術員,工人階級要通過黨來領導,工人要和技術人員相結合”。“檢驗人員還是得要,特別是精密儀器,高級的東西,但根據情況可設專職或不脫產的”。
由于批判所謂的“利潤掛帥”,致使有的工廠取消產品成本核算,并當作經驗介紹。李先念聽后說:“那怎么行?還是得要?!薄柏敃母餂Q不能不要經濟核算”,“不能把正常合理的核算都說成是利潤掛帥。財會改革有一條原則就是要把成本反映出來”。
勞保福利是直接關系工人切身利益的一件大事。李先念對此非常慎重,要求廠領導和工人一起很好學習討論。按規(guī)定工廠每三年給工人發(fā)一套工作服。有的工人舍不得穿,把舊工作服補了又補,一穿就是四五年。當提出改革勞保福利時,工作服也不發(fā)了,有的工人還把沒有穿過的工作服交回來。李先念認為工人的熱情可嘉,但不能作為制度定下來。
多年來,有些老廠的工人都是自己帶工具到工廠上班,廠里每月支付工人的工具費,北郊木材廠也是這樣。周恩來很關心這件事,特意打電話問李先念,工具費還拿不拿?第二天李先念就來廠里調查,召開工人座談會。一位老工人說:“因為手里的工具是祖輩傳下來的,父親背了一輩子,我又背了幾十年,有些舍不得?!边€有的工人說:“這是公與私的斗爭,是階級斗爭在自己頭腦里的反映,我們現在想通了。多交一件工具,就是向毛主席多獻一份忠心,就向毛主席革命路線邁進一步?!崩钕饶钤谧剷戏Q贊工人一心為公的精神,也講了一些道理,但認為無報酬地讓工人把工具交給廠里,也是不合理的。對資本家的資產都不沒收,合營后還拿利息,為什么一定要工人自己交回工具呢?后來經和廠領導研究,凡是愿意交給廠里的工具,都作價付錢。即使如此,工人也是將那些過時的工具交給廠里,好的適用的自己留著。顯然不給工具費的做法是行不通的。
李先念的看法和處理這些問題的做法,今天看來都是很平凡的事,然而在當時都認為是“兩條路線斗爭”問題。這也是他在實際工作中抵制“左”的錯誤的具體表現。
李先念在木材廠,很關心該廠的技術革命、生產發(fā)展,盡量幫助解決一些具體困難。當他還用手掄著錘子釘箱子時,就想到這種辦法太落后了,應該用“釘子槍”,但這種技術,該廠解決不了。他就讓一機部副部長周子建設法幫助解決。該廠因為是做鋼木家具的,有些鋼材制件用沖床更節(jié)約人力物力。他向廠里領導建議,要搞一臺60噸的沖床。廠領導說,無法解決鋼材。因為在計劃經濟體制下,要用一噸鋼材也要層層批,于是他就幫助解決鋼材。他要求該廠,通過技術革新,設備改造更新,生產出更多更好的家具來,在滿足國內市場需要的同時,擴大向港澳地區(qū)出口、不能滿足于只通過廣交會按訂單加工出口家具,還應該派人到港澳,了解市場情況,以便有更多家具向港澳出口。
當時工廠的工人上下班要“早請示晚匯報”,還要像解放軍那樣,到廠后排隊跑步。他們上班很早,走得很晚,加班加點“獻忠心”。召開連隊大會、全廠大會,都要按班、排、連排隊入場。一些老工人離廠較遠,騎自行車或擠公共汽車上下班很疲勞。李先念了解這些情況后,心里很不安,就讓軍宣隊做工作,說服各級領導,注意關心群眾生活,搞好勞逸結合。于是全廠各班組織很快建立了“工間休”制度,工人干累了,休息一會,抽袋煙,喝點水,然后再干。這種做法受到了廣大工人群眾的歡迎和好評。
據不完全統(tǒng)計,李先念在近五個多月的時間里,到北郊木材廠去了22次,是他在建國后下基層時間最長、次數最多的地方。該廠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20年后,他給北郊木材廠題寫了廠名。他逝世時,木材廠的工人們都很懷念他,派代表參加了吊唁和遺體告別活動。(責任編輯:禾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