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逖
茨維塔耶娃曾對阿赫瑪托娃說:“鄉(xiāng)下的圣母像像我?!痹诖笄逑吹哪甏?,她祈禱讓阿赫瑪托娃活下去,在致后者的信中說:“請立即回復(fù),請把地址抄在墻上,以免丟了。”但是,茨維塔耶娃沒有寫在信里的事是,在那“等待尖刀已經(jīng)太久了”的日子里,在那共青團(tuán)學(xué)校的合唱隊偶爾飄出的莫扎特的鋼琴協(xié)奏曲的猶疑中(這肯定是幻覺,當(dāng)茨維塔耶娃的信札在廚娘和哈姆雷特的怒火回廊中傳遞;當(dāng)她無法回到童年無數(shù)次光顧的舊唱片店或外省令“一場大雪褪色”的墓地公園——這肯定是幻覺。值得一提的是,這同樣也是“折磨”過約瑟夫·斯大林的幻覺,甚至在后者死的時刻唱機(jī)上放的還是那張莫扎特的唱片),茨維塔耶娃沒有告訴阿赫瑪托娃的是——在秘密的“互相鼓勵”中,在茨氏低聲地朗誦阿赫瑪托娃的詩句時,在她的肩胛上出現(xiàn)了秘密的鞭笞痕印。許多年過后,這些詩歌的回聲同樣出現(xiàn)在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中——《瑪麗娜茨維塔耶娃詩六首——作品143號,為女低音和鋼琴作》。這來自集權(quán)主義的詩歌的“秘密鞭痕”出現(xiàn)在女詩人的肩胛上,從未被人所知。所以,茨維塔耶娃才告訴被喻為“俄國詩歌的月亮”的阿赫瑪托娃說:“鄉(xiāng)下的圣母像像我……”而據(jù)說后者在賣掉一尊東正教的小圣像時也在幻覺中聽到茨維塔耶娃在為自己朗誦詩句,她最后的詩句——“我為六個人準(zhǔn)備了餐具,卻把第七個忘了”。是誰未能來赴宴,而邀約卻早巳發(fā)出。茨維塔耶娃要求阿赫瑪托娃——在某種程度上是繆斯的化身,把詩歌當(dāng)做一種地址抄在墻上,“以免丟了”。在那詩歌成為一種禁忌的年代,詩歌,就是墻上的“火月亮”,使蘇維埃的首都充盈了異教的氣息。肩胛上出現(xiàn)秘密鞭痕的“鄉(xiāng)下的圣母”是隱匿不為人知的,這意味著茨維塔耶娃做好了準(zhǔn)備——荊冠已經(jīng)被戴上,這是命中注定的詩人的命運!
茨維塔耶娃曾問在女人的披肩下面有什么?這個掩蓋肩胛鞭痕的女詩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謀求在即將開設(shè)的作協(xié)食堂中得到一份洗碗工的工作,但這一申請遭到了作協(xié)的拒絕。茨維塔耶娃并沒有把最后的“地址”抄在墻上,但她頭戴的流血的荊冠卻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變?yōu)闊肴嫉摹盎鹪铝痢?,——詩神的地址并沒有丟,因為她“等待尖刀已經(jīng)太久了”,因為早在多年以前她就曾說過“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
在茨維塔耶娃的散文和回憶錄中,存在著一種來自界限那邊的“語法的酒”。唯有在閱讀茨維塔耶娃和曼杰斯塔姆的散文時可以令我出現(xiàn)更多的幻覺,誠如我在讀書札記中所寫的:“拋物線結(jié)冰了,但星星們卻從未入睡?!痹谏⑽牡氖澜缰?,茨維塔耶娃的大教堂仍在“緩慢地生長”。茨維塔耶娃曾說沒有“用于寫作的桌子”,她的一些信就是在火車上寫的。對于茨氏而言,散文相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是一種“減速”和休息,然而在茨氏的書信里卻存在著和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同樣的加速度——也就是同樣令女詩人的肩胛烙現(xiàn)鞭痕的“流亡的語速”。那是寫在墻上的,要求惟一的讀者是詩人本人的命運女神的禁忌。伊凡·戈爾曾將詩歌比喻為“第七朵玫瑰”,那在此之后的不可能的“詮釋”,使禁忌的克星成為可能:另一個例子是,最神秘的德語大詩人保羅·策蘭的詩作為一種“逼迫之光”全部(?)出版后,他的書信、日記作為“一種禁忌”要等到2020年才能出版?;蛟S,我猜想,當(dāng)我閱讀《茨維塔耶娃文集》中譯成漢語長達(dá)447頁的書信集時,那里面藏著什么樣的“禁忌的克星”,流血的桂冠仍在,死者仍在開往邊境的車上,你也仍舊年輕仿佛能回到童年——在茨維塔耶娃的書信中,命運女神有意命令你“忽略”掉的文字是什么?在那里也如同在茨氏晚期的詩歌里,甚至有時連詩人自己也認(rèn)不出那戴著面紗向自己走回的女子是誰。詩歌的最后一句將永不被“許可”完成,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斷頭臺——ikg拋物線結(jié)冰了,但星星們卻從未入睡”。在茨維塔耶娃的信里,也有這樣一種面向不可能的“未來”的警覺的聽力。這一切和她的詩歌一樣,女詩人用披肩隱蔽著在自己肩胛上出現(xiàn)的秘密的鞭痕——但是時候認(rèn)出她了,是時候讓她的詩歌在天上走回我們,是時候把我們的“住址”也抄寫到墻上去。
最近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聽古拜杜麗娜(Sofia Gubaidulina)的《臨終七言》,茨維塔耶娃的形象卻從音樂中不時浮現(xiàn),宛如走過冥河的天使,我從中聽出了一種未來主義的恐怖。茨維塔耶娃的書信正是她自己的“臨終七言”。我想,作為肖斯塔科維奇的學(xué)生,古拜杜麗娜那充滿流亡的鄉(xiāng)愁的眼神在精神上也更契合茨氏的詩歌?;蛟S,詩神作為一位復(fù)仇者已經(jīng)回來了——請將住址抄在墻上——從命運之神手上取回詩歌之火的人必將經(jīng)歷忘川。讀一讀這一段吧:“我歌唱,伴隨著絲綢破裂的聲音……”在茨維塔耶娃的晚期詩歌最重要的甚或是在她的書信中,我始終能明晰地感受到這作為“臨終七言”般的“絲綢破裂的聲音”。這種詩學(xué)意義上的(非宗教意義上)使茨維塔耶娃將那從“鄉(xiāng)下取回的小圣像”變幻作了熾烈在天空上燃燒的“火月亮”。(比較一下被視為俄國詩歌“月亮”的阿赫瑪托娃吧,她的寫于大恐怖時期的代表作《安魂曲》——從哪一種意義上而言,阿赫瑪托娃這位詩歌的“活下來的姊妹”,是為茨維塔耶娃這位自殺者而寫的,在茨氏身后還有成千上萬的死者。阿赫瑪托娃的“安魂”在何種程度上帶領(lǐng)茨氏涉過忘川,走向另一個國度里詩歌的祭壇和十字架,而仰望鄉(xiāng)愁浩大的天空之上,火月亮仍在熾猛地燃燒——我歌唱,伴隨著絲綢破裂的聲音。)
而許多年后,俄羅斯女作曲家古拜杜麗娜用巴揚(Bayan)手風(fēng)琴、大提琴和小提琴“再現(xiàn)”了茨維塔耶娃和詩歌的姊妹們涉過冥河的歷程。這稱作《EVEN WORD》或者《CONCERTO FOR VIOLA AND.OR-CHESTRA》,后者這首題獻(xiàn)給YURIBASHMET<巴什麥特)的作品題目就叫《冥河》。只是古拜杜麗娜將茨維塔耶娃的“火月亮”變成了意識流深處的“回不來的復(fù)仇女神之船”,黑暗空曠如冥河的無名之地。所以,在聆聽古拜杜麗娜的音樂時,我寧愿將之視為是對我熱愛的茨維塔耶娃的紀(jì)念,在我的幻覺中,我們的詩歌姊妹終于能從那邊回來了,她仍頭戴流血的桂冠,肩胛上的鞭痕冷如新月……她代替我們將我們的名字寫在“那一邊”的墻上……只是,我們尚未作好準(zhǔn)備,一如茨氏生前的預(yù)知……“我把六個人的餐具擺上桌,卻忘了第七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