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 慈
思想發(fā)展的蹤跡在《哈耶克傳》里是至關重要的線索,哈耶克生平事跡在這本傳記里是否獲得敘述以及敘述的強弱都取決于與思想的關系。和他的學術生涯平行前進的私人生活的線索在書中顯得相當微弱,而且時斷時續(xù);在哈耶克的情感經(jīng)歷方面——和表述思想相比,表達情感是每個人都會遭遇的更加私人化的事件,一般不會牽涉龐大的范圍,也不至于被要求必須如何深刻;不過,對于自由主義思想家哈耶克來說,表達情感在事實上未能明確完成,以至于日后將引發(fā)他為之兩難的追問。
在《哈耶克傳》這本對他的私人生活敘述得相當節(jié)制的書里,我們仍然可以發(fā)現(xiàn)在涉及他私人情愛領域中的一些相互矛盾之處,使得我們對他那一段據(jù)說是因為通信條件的局限而被阻斷,直到幾乎二十五年以后才得以再續(xù)的情緣難以深信不疑:如果確如哈耶克在一封信里所說,海倫娜不僅與他青梅竹馬,還一直是他進行思想活動的伴侶,而且,在1939年他們由于戰(zhàn)爭而不能見面之前,婚姻是兩人長久以來深藏在心的夢想;那么我們就很難同時理解1972年病中的哈耶克對來看望他的阿瑟·塞爾登透露說,他年輕時候之所以沒有娶海倫娜,部分也是由于擔心遺傳問題。除非這些關乎愿望、能力和承擔的因素正是為了日后構成一個道德困境,來考驗這位極其著名的自由主義者;當哈耶克在謀求與其相處二十五年的妻子離婚,以便能夠和海倫娜結合的時候,這的確成為他不得不經(jīng)歷的道德焦慮。
追求幸福生活是每一個人的可能的、而且理所當然的權利。從弗里德曼的回憶中可以發(fā)現(xiàn)哈耶克的確獲得了他的私人生活的幸福。海倫娜是一位“極有學識的女性”;她把哈耶克的《科學的反革命》翻譯成了德文,又把《自由憲章》譯為德文,哈耶克說,她“實際上是重寫了一遍”。她還是“一位漂亮的女性,盡管性格不怎么隨和”。幸福當然有種種不同的形態(tài),顯然這也是毋庸置疑的一種。哈耶克終于在1950年和海倫娜結婚了,無論如何,這是對哈耶克在寫給波普的信里所說的,他和海倫娜在年輕時候僅僅由于當時通信條件的障礙才沒有能夠成婚這一巨大遺憾的彌補(對于哈耶克來說,那的確是一大遺憾,他與第一位妻子結婚就是因為她很像海倫娜)。即使哈耶克離婚的決定作為一種純粹私人行為,事實上最大化了他和海倫娜的幸福,但在事件牽涉到哈耶克前妻赫拉的意愿——離婚非她所愿——的時候,還是有人提問,而且“想問一個不那么禮貌的、但是很重要的問題”:當所有人遇到麻煩,面臨需要打破某種道德標準的時候,哈耶克是否愿意談談這些?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因為提問者“非常尊重道德標準,認為它們對社會很重要”。
……我知道我強行離婚是不對
的。唉,這件事不堪回首。我所愛的姑
娘,我的外甥女嫁給別人后,我心灰意
冷,就隨便結婚了。那個外甥女是我現(xiàn)
在的妻子。但有二十五年之久,我都跟
我在心灰意冷之余娶的那個人生活在
一起。對我來說,她是一個好妻子,但
我覺得不幸福。她不想跟我離婚,最后
我強行離婚了。這肯定是錯誤的,但我
還是做了??赡苁怯幸环N內在的沖動
吧。
而在同一訪問中,當被問到是否會再一次離婚并且結婚時,哈耶克作出了肯定的答復,但在停頓、思考了一番后,他露出明顯的不快之色,并修正了他的答復,“也許吧”。
這本書相當細致地再現(xiàn)了哈耶克思想歷程,我們只能透過“思想歷程”了解到他的部分私人生活。依據(jù)時間序列進入敘述的事件當中,他的私人生活這一部分顯然是凌亂和有若干誤差的。多年以后被問起的往事構成了另外的懸念,與其說這是一個問題,不如說是一個微小然而完整的命題。在哈耶克晚年,“很少搞研究了……他逐漸把市場視為社會的原型,”他認為在這兩方面,都是效率更高的做法會留下來并維持下去。所以,當被問及“如何看待愛你的鄰人如同你自己這樣的戒律”的時候,哈耶克回答反應出的此時他對道德的看法,無論如何是和當年的事件有誤差的,他說:當我們脫離了這些(宗教規(guī)則)為了指導小群體彼此熟知的朋,之間的行為而發(fā)展出來的環(huán)境狀態(tài)時,我們必須拋棄這種與生俱來的道德規(guī)范,除了與我們最親密的幾個人的關系——即我們所說的“核心家庭”——之外,在處理人際關系時,恐怕都應該遵守我所說的“商業(yè)性倫理規(guī)范”。
在這樣的參照系統(tǒng)中,曾經(jīng)是他的妻子的赫拉在哈耶克作出離婚決定的時候,是否屬于應被歸人依據(jù)“商業(yè)性倫理規(guī)范”的范圍?作為哈耶克兩個孩子的母親,赫拉是否應該在二十五年婚姻生活之后,違背自己的意愿為一段多年的愛情出讓自己的家庭?書里說赫拉很像海倫娜,而且哈耶克也是出于這個原因娶了她。但從整本書涉及她的語焉不詳?shù)募毠?jié)中,可以推導出她的內在和海倫娜是有相當差距的·,否則她完全可以在書里獲得更多的關注,而且在二十五年的朝夕相處中,她應該有可能也有機會,但卻終于沒有和丈夫建構起難以替代的關系。
一年的分離和通信條件的障礙足以阻斷年輕的哈耶克和海倫娜向往婚姻的計劃,日后多年的分離卻沒有消磨他們復合的夢想。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如果真是我們所難以想象的一種堅貞不渝的愛情,始于維也納校園那些夜晚舞會之后的漫步或是更早,經(jīng)歷了多年時光的沖刷卻絲毫未損,那么,要求雙方都不幸福的(本書中我們如今只能看到這是他和海倫娜對各自婚姻的評價)、庸常的婚姻為之讓路,完全能夠和烏托邦想象合拍,并因此獲得理解和贊同。但是,在哈耶克自己衰弱不堪的時候說出來的,關于他對于和海倫娜可能的后代的擔憂是他們早年沒有結合的部分原因又說明了什么呢?這個完全符合“商業(yè)性倫理規(guī)范”同時還符合“效率優(yōu)先原則”的想法,究竟應該被理解為不過是哈耶克對疾病的看法,在虛弱狀態(tài)中的無意感嘆,還是曾經(jīng)的理性計算于多年以后不經(jīng)意的吐露?
這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也不可能從哈耶克的傳記中獲得答案的問題,猶如離婚之后赫拉再未被提起(在自由主義對于個人價值的強調這個意義上,寂寂無名的赫拉即使從未有過哈耶克夫人的名義,她的幸福也并不減損價值從而可被忽略),我們全無可能追問她早已湮沒的感受(尤其是在哈耶克和海倫娜日后將近半個世紀眾所周知的幸福光亮下,是否還可以追問赫拉的狀況),只是在敘述離婚事件引發(fā)的哈耶克和羅賓斯的友誼變動中,還能夠從語焉不詳?shù)木渥又邪l(fā)現(xiàn),那個女人似乎后來還用著哈耶克這一姓氏,離婚后不到十年就去世了。
在思想的脈絡中,其實他們都是不重要的,赫拉,他的兒子和女兒,孩子們在書中偶爾出現(xiàn)、簡短地回憶已經(jīng)離開他們的父親。如果我們把《哈耶克傳》第54頁、第183頁以及第200頁中三個關于他的家庭變動的時間記錄加以注意,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時間相互矛盾,無法相互說明。海倫娜也并不更加重要;她的意義局限于哈耶克的私人生活,因為她的存在構成了哈耶克的道德困境,她所意味著的幸福吸引哈耶克,但是他的追尋,使他踏人自由的飛地:此時自由顯然已經(jīng)不能提供充分條件支持他的行為。
理解哈耶克提出的自生秩序觀念(spontaneous order)也許有助于我們看待他的行為。在哈耶克看來,影響人們行為的不是人們生存于其中的既定物質條件,而是觀念。在自生秩序中,個人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彼此交換、互動,只要不傷害他人。此刻傷害已然發(fā)生,無論是否還可以推敲傷害應該在何種程度上由誰來進行定義。顯然,道德的實踐將是一個更為困難的事情;尤其是對于這樣一個人來說,他認為沒有個人責任擔當?shù)牡赖伦非蟾揪筒皇堑赖伦非?。自由的真諦在于自律,惟有如此,才可能在保障了他人的同時保障我們自己。然而,即使哈耶克采取了與發(fā)生的事件相反的選擇,問題依然存在:幸福不應該是更重要的、甚至終極的目的嗎?如果是,又應該如何來對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手段進行取舍呢?
即使對于一位被推崇的自由主義的大師來說,這一追問也并不可能獲得更有啟示意義的答案。我們至少應該懂得,每個人都可能面臨同樣的困境,只是境遇所提交的考驗難度不同。同一時代另一位自由主義旗幟人物,比哈耶克晚十年出生的以賽亞·伯林,五年之后和哈耶克一樣,舉行了一次緊接在離婚事件之后的婚禮。與哈耶克不同,口才驚人的伯林甚至將自己和未來的夫人艾琳當時的丈夫,和他一樣是牛津大學重要人物的哈爾本的對話變成一段精彩的關于自由的心理分析:
瞧,你絕對是對的,正義完全站在
你的一邊。你娶了她,你愛她。我無話
可說。我完全理解你的處境,你不需要
跟我解釋。我只想說一件事,讓我給你
提個建議,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建議并不是
完全無私的。,:口果你把一個人關在監(jiān)
獄里面的話,囚犯急于出去的程度是
會超過獄卒想要讓她呆在里面的程度
的;這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如果你不讓她來看我的話,這種狀況也不會永遠
持續(xù)下去。遲早它都注定會被打破,即
使我什么都不做。
就像他的一生中獲得的無數(shù)戲劇性的成功,這一次他的話也達到了很好的效果,物理學家哈爾本大吃一驚,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不但帶他去看花園里的艾琳,還拿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接受你的建議,你可以每星期見她一次。
看起來這二事件獲得了妥當處理和較好結局,盡管當事人的痛苦也顯而易見。在這個變動的過程中,在貌似舉重若輕的談話背后,伯林亦有心神疲憊的癥狀,曾數(shù)次臥床不起,生病住院,而哈爾本;據(jù)艾琳在后來的訪問中所說,居然做出了一系列大悖學者身份的舉動:偷聽他倆的談話,雇傭偵探監(jiān)視他們的行蹤,有一次在海灘上發(fā)瘋一般地把一封她讀過又撕碎的伯林的信拼在一起。這個嫉妒中的丈夫最后也許是因為接受了海峽對面法國的新工作而離開后,才從那些嚴重癥狀中恢復過來。而“最不可能結婚的”伯林,由此開始了數(shù)十年的幸福生活,關于他和艾琳的這段敘述簡短而有力,沒有任何多余的詞語,可是又那么信心十足:
1956年2月7日,他和艾琳在漢普斯特德的猶太教堂舉行了婚禮。三天后,他搬進了海丁頓宅,此后他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去世。
伯林一生惟一的婚姻中所滿載的幸福是如此充溢,以至當他最后一次見他的傳記作者,當他剩下的力氣只夠再談一個想法的時候,他用只比耳語稍大一點的聲音說出的是,他有多愛艾琳,她又如何始終是他生活的中心。這是對他們四十多年幾乎形影不離的生活的最終致意。伊格納季耶夫說,“在個人生活中,他也知道如何承擔風險?!谒袚^的所有風險中,這(和艾琳結合)是最值得的一個。”
在某種意義上,艾琳和海倫娜是相似的,她們都能夠以不同的方式或多或少介入自己所伴隨的那位著名學者的思想和生活,她們和丈夫有類似或者共同的文化背景。也許思想也是她們自己的部分樂趣所在。
我們還可以從兩本不同的書里發(fā)現(xiàn)傳主之間的相似之處:當他們離開世界的時候,都早巳聲名顯赫,而他們畢生或是最終所愛的那個女人,也都與他們相伴四十多年并在最后的時刻守候著他們。
由于伯林傳記作者與伯林之間長達十年的親密合作幾乎達到無間的程度,《伯林傳》里面的伯林比《哈耶克傳》里面的哈耶克生動并且活躍得多。也許還因為伯林是那一類思想從屬生活的傳記的典型,就像胡傳勝所區(qū)分的那樣,所以即使在他人的文字當中也是呼之欲出;哈耶克似乎更靠近生活從屬思想的類型。也許是因為哈耶克經(jīng)歷了反對和抨擊長久占據(jù)支配地位的政治潮流,正如佩里,安德森向左翼力量總結的那樣,“長期堅持一種處于邊緣的反對派態(tài)度”。孤寂狀態(tài)使得哈耶克在他人看起來有點難以接近;而伯林恰恰相反,似乎天然具有社交稟賦,這位牛津校園里著名的教授,私下的交際本領不用說了,不管仙是否暗地里為當眾演講感到焦慮和緊張,他總是能夠叫人離開他的課堂之后還猶如在天空盤旋,而他那些答謝辭,日后有許多鄺成為著名的篇章。這個一生一帆風順得讓人嫉妒的人的演講魅力,余韻仍在紙上。
在激烈動蕩的六十年代,與伯林站在需要用濕手帕捂住口鼻眼睛以免被催淚瓦斯所傷的哥倫比亞校園演講相比,哈耶克遠離喧嘩,在弗萊堡幾乎沒有受到什飛影響。一個曾經(jīng)漫游了許多地方、曾經(jīng)以為其他學者、也可以如此漫游和重新聚集的人,這座很多名人住過的德國南方小城,是他離開了又返回的地方;他住在那里,直到生命最后。當他和海倫娜回到弗萊堡的時候,她提出了一個幾乎是惟一的條件,要求回到他們從前住過的公寓。這仿佛也是一個要求回歸的意味深長的隱喻,猶如他們之間的愛情。這兩個愛好幾乎一模一樣的人,經(jīng)歷了一次回歸,又一次回歸,是否到了這時,彼此之間;不但知曉了“應當”,而且知曉了“如何”。抵達這里,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此刻的問題不再是是否應當,而是因為“值得”的結果;他所認同的至高無上的個人幸福肯定了他的背離。哈耶克不會期待凸現(xiàn)出這一點的分析,因為——難免又需要回到那些龐大復雜的學術論爭當中來抽取理由——哈耶克贊同洛克的思想,也認為真正的自由要仰賴于法律,如果沒有法律就不可能有自由,,正當?shù)姆删偷扔谧杂伞_@并不是說,道德和習俗就不重要,相反:約束力小于法律的道德規(guī)則和習俗具有重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作用……它們對于社會的促進作用可能與嚴厲的法律不相上下”。
還有一段更重要的話,在斯蒂芬,克里斯奇討論哈耶克的離婚經(jīng)歷的時候已經(jīng)被征引過,來自《自由憲章》:
如果沒有根深蒂固的道德信念,自由就不可能正常地發(fā)揮作用,而只有當人們彼此可以指望所有人一般都會自愿遵守某些原則的時候;強制才有可能被降低到最小的程度;這實在是至理名言。人們如果能夠做到不用強制就遵守這些規(guī)則,是可以從中得到某些好處的,因為在通常情況下,個人只需要在大多數(shù)場合遵守規(guī)則即可:而如果在他看來;逾越常規(guī)所導致的損失是值得的,他就可以偶爾犯規(guī)。正是在道德領域中自愿性規(guī)則的這種靈活性,使得它可以漸進地演進\自發(fā)地生長,而這使得后人可以在自己的實踐中對其進行修正和改進。也許這就是結果,五十多年以前困擾哈耶克的問題流變至今,幾乎不再對人們構成問題了。當初阿肯色州寬松的離婚法律提供了操作可能,使得哈耶克能夠執(zhí)意離婚,擺脫束縛去迫尋他的幸福。他是否想到過,這一經(jīng)歷將成為日后被討論和追問的事件?他是否認為這可以被視為一種實踐的修正而通過自己內審?不得而知。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從事件當中看到,即使是像自由這樣美好的概念,也不可能作為普遍意義的價值去規(guī)約一切:當對于觀念的贊同無限上升以至于無意識地將其轉變成為自己對于自己的強制、要以其為準則改造所有關系的時候,將導致的結果恰恰將是自由的對立面。有些時候,這正是我們眼前的迷霧,屏蔽了即使成為自由的飛地,也還有其他不可通約的觀念的價值。
(《哈耶克傳》[英]阿蘭·艾伯斯坦著,秋風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牛月版;《伯林傳》[加拿大]伊格納季耶夫著,,羅妍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