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臨憑吊　各見風采

潘江紅

崔顥的《黃鶴樓》和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兩詩都是登臨憑吊懷古的千古佳作。崔詩先作，李詩在后，饒有興趣間讓我們來賞析一下他們各自詩作的風采。

一、同是登臨吊古佳作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黃鶴樓》一詩，是借黃鶴樓命名的傳說落筆，然后生發(fā)開去。黃鶴樓因在湖北武昌的黃鶴山(又名蛇山)而得名。傳說古代仙人王子安乘鶴過此，也有說三國時費祎在此駕鶴登仙。在無限的時空中有種仙去樓空、歲月不再的寂寞遺憾之情。后半首詩實寫詩人在樓上眺望漢陽城還有鸚鵡洲的芳草綠樹，只是在煙波江上，何處是歸程呢?思鄉(xiāng)之情恰如眼前浩渺的一江水，頓時一股愁緒涌上心頭。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山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由寫鳳凰臺的傳說起筆。相傳南朝劉宋永嘉年間有鳳凰集聚在金陵鳳凰山，于是在此筑臺，山和臺由此得名。如今鳳去臺空，六朝的繁華一去不復(fù)返，唯有長江的水在不停地流著。此時李自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大自然和江水中，只是他非常遺憾不能回到長安一展其雄才大略。

從詩作的題材來看，這兩首詩同是登臨憑吊懷古之作。

二、流暢清麗間的迥異

崔顥的《黃鶴樓》一詩覽勝景動鄉(xiāng)思。前四句用散調(diào)變格一氣順勢而下，后四句整飭歸正，像古風式的律詩，文勢起伏間有波有瀾。

《黃鶴樓》一詩的前四句和后四句似斷實連，主要在于文氣的暢通貫達，昔人黃鶴，杳然已去，渺不可知；忽一變?yōu)榍绱ú輼錃v歷在目的情景；而后以煙波江水日暮懷舊之情作結(jié)，使詩意重回到開頭渺茫不可見的境界。首尾環(huán)抱，渾然一體。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評此詩“唐人七律當以此首為第一”實不為過。

那么，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又是在什么情況下寫的呢?

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記載說李白登黃鶴樓時，本想賦詩一首，因為看到崔詩，于是斂手?；蛟S后人附會了，但李白確實是曾經(jīng)兩次想擬此詩的格調(diào)作詩，但因“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于是未寫。

李白在武昌時擱筆未題，后來漫游江浙一帶，到南京后，擬崔顥詩作《登金陵鳳凰臺》。在摹擬中可以看出詩人的不凡氣度。

李詩起句摹擬崔詩，先寫鳳凰臺傳說，十四個字中連用三個“鳳”字，絲毫無重復(fù)之嫌，音節(jié)流暢明快，極其優(yōu)美。次句“去”、“空”、“自”表明鳳凰不再見，古臺依然在，物是人非，只有自然界的水永恒地默默東流。若說前兩句從虛處勾起懷古之情，那么“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則是從實處導(dǎo)引出傷今之感。此詩一說是李白流放夜郎遇赦返回后作，一說是天寶年間，被排擠離開長安南游金陵時寫的?？傊?，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呈現(xiàn)出詩人關(guān)注現(xiàn)實、注意國家命運、渴望對國家有貢獻的憂國傷時的心情。此時的李白己年邁，現(xiàn)實生活中又遭受種種磨難，窮愁潦倒，生活十分凄涼，而他卻在屢受挫折中依舊表現(xiàn)出執(zhí)著的政治熱情。與崔詩相比，李詩抒發(fā)的既是個人的、又是時代的、歷史的感受?！皡菍m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的深沉歷史感帶給人的是闊大深沉的思索。

崔顥之詩突出的是鄉(xiāng)愁，確實其對鄉(xiāng)愁的抒寫動人情腸，將中國人普遍具有的懷鄉(xiāng)情結(jié)表現(xiàn)得氣概蒼莽、出神入化，特別呈現(xiàn)出一種突破格律、“不法而法”的奇崛之美。李詩傷時憂國，指斥讒諂之徒，其氣象與寄托，和崔詩作客之愁鄉(xiāng)關(guān)之戀境界大小高下還是有別的，而且在藝術(shù)上也有“勝出于藍”之美。

三、偶然間的必然

詩的好壞，“往往不僅在語言，而在語言后面的意境”(朱光潛)。從上文對比中可知，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的確受崔詩的影響。然而李白卻能在“七律當以此首《黃鶴樓》為第一”的這首詩之后再擬寫，確實非李白這樣的大詩人莫屬。

詩貴新，“能道前人之所未道”。也就是說，如果詩人沒有對生活的獨到深刻的發(fā)現(xiàn)，怎么能在普遍性的主題中，表現(xiàn)出詩人的不可重復(fù)的“這一個”?生活是基礎(chǔ)，體察是契機，激情是動力。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說；“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崩畎變纱蔚屈S鶴樓想賦詩，卻未寫。那是因為“深刻的詩的意蘊的獲得，不完全憑借詩人的力氣，它是時代精神與物象契合的結(jié)果。這種觸發(fā)靈感的物我契合條件，在武昌黃鶴樓不具備，李白只好把自己的藝術(shù)沖動按捺下去。到了金陵，壯麗的河山與六朝遺跡融化為一幅幅生動的歷史畫卷，特寫鏡頭式地推向詩人眼前。……積郁心中的憤懣找到了噴發(fā)的火口。”(皇甫修文《美學與藝術(shù)構(gòu)思》)“偉大的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別林斯基)

李白一生豪放飄逸，關(guān)注現(xiàn)實和國家命運，渴望參與政治卻一再失意而又仍非常執(zhí)著，依然滿懷一腔報國情。客觀的外在景物、壯麗的金陵河山與六朝的遺跡融成一幅幅生動的歷史畫卷，喚起詩人的盛衰之感。在撫今追昔中，積郁心中的報國無門的怨悱噴薄而發(fā)。真正的詩人的每一首詩都自成為一體。不朽的作品凝聚著作家的個性和風格，顯示出他們鍥而不舍的藝術(shù)追求。這才是偉大的詩作得以流傳千古的真正原因。

同是登臨吊古之作，崔詩、李詩表情達意，各具風采，但都閃爍著璀璨的藝術(shù)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