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書記的特殊經(jīng)歷（上）（１９６６一１９７６）

我叫高中德，1966年，在云南省楚雄州武定縣任縣委書記。

這樣一個偏遠小縣的文化大革命，具體是什么時候、怎樣開始的，說不清楚。事情不會是齊斬斬的。都說這年的“5·16”通知，是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標志，但實際上在此之前，早已是風雨欲來風滿樓了。再說，建國以來各種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遠的不說，就是進入60年代以來，就有“反五風”、“社教”、“四清”，所以我們基層干部看到中央關(guān)于開展文化大革命的通知，也是把它和其他的政治運動一樣看待的，哪里會想到它后來在全國有這么大的影響和規(guī)模。

縣里有關(guān)文化大革命的措施。主要是響應“破四舊”的號召，向大家宣傳要把“洋堿”、“洋鐵盆”叫做“肥皂”、“臉盆”，把“洋絲瓜”叫做“豐收瓜”，還對一些有“四舊”色彩的地名重新命名，例如把縣委大院后面的“府后街”，改為“反帝路”。當時，“破四舊”和“立四新”是放在一起提的，“四舊”就是“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八男隆碑斎灰簿褪恰靶滤枷搿?、“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武定中學的一些新生，還自發(fā)地把大禮堂門前的兩個大石獅子給推倒了。

到了11月初，上昆明參加省、地、縣領(lǐng)導出席的三級干部會議，才感受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氣氛。會議要求縣委第一書記和宣傳部長參加，我們的住處是翠湖賓館。紅衛(wèi)兵用大幅的紅布掛出了一副對聯(lián)，這副對聯(lián)后來在全省各地到處都常?？吹剑骸皬R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边^道的紅地毯上，也被紅衛(wèi)兵刷上了黑字大標語：“炮轟省委!火燒市委!”這“炮轟”、“火燒”，也是文革初期最常見的用詞。造反派們當時很愛唱這樣一支歌：

(唱)混蛋的王八蛋你睜眼看一看，

文化大革命誰敢來阻擋?

炮轟西南局，火燒省市委，要牛鬼蛇神的命。

看?；逝桑?/p>

癡心?；蕠樒屏四?，嗨，嚇破了膽。

(齊呼)混蛋王八蛋，你睜眼看一看，死心踏地保，叫你也完蛋。

這次會議主要是傳達陳伯達關(guān)于批判“劉鄧路線”的報告，也傳達了毛主席批評一些人對文化大革命不理解、不認真、不得力的指示。第一天的大會，省委第一書記閻紅彥作了報告，要求按照中央的指示精神，進一步深入開展文化大革命。同時，請大家對省委的工作提出批評和建議。開始的時候，大家都不敢提意見，害怕這會不會是又像反右一樣，引蛇出洞?？粗t衛(wèi)兵無法無天地寫大字報，毫無顧忌地呼口號，大家還有一種以后有你好看的心理。但是省委一再要求大家提意見，不提紅衛(wèi)兵也不答應，以為出席會議的代表都是“?；逝伞?，大家也就開始提意見，主要是針對一些省委領(lǐng)導的工作作風和特殊化問題。

由于會議常常會受到紅衛(wèi)兵的沖擊，開大會時，我們的會場經(jīng)常變換。記得有一天下午，好像是在藝術(shù)劇院開大會，不知是不是怕紅衛(wèi)兵知道了會來干擾，會場上連麥克風都沒有。那次是劉明輝省長作檢討，談自己的特殊化問題。聽說大家對劉省長的特殊化意見比較大，他一家本來已經(jīng)住著很大的房子，但是還在交際飯店開了房間，并且還常帶著老婆孩子去白吃白住。還有人說，他還常常動用水上公安的汽船到滇池打野鴨。這些都是在省上工作的同志揭出來的，在縣里工作的我們，平時從未聽過這些事情，不知道真不真。

劉明輝省長穿著一件短軍棉衣，孤零零地站在戲臺上，面前連張桌子都沒有。只見他表情沉重，語調(diào)緩慢地說著什么。由于沒有麥克風，他說的什么內(nèi)容我一點都聽不清。

省委工作會議原定開一周左右，但一開就是近一個月，紅衛(wèi)兵不準散會，說是要讓代表們留下來揭出省委的問題，幫助省委批判資反路線。每次批判大會，閻紅彥等省委領(lǐng)導都參加，坐在臺上。不斷有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上臺揭發(fā)，說省委推行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抵制文化大革命，鎮(zhèn)壓革命群眾，還說省委已經(jīng)整了革命群眾的黑材料，就放在公安廳，要省委交出黑材料。在揭發(fā)批判的過程中，常常提出問題要省委領(lǐng)導答復和表態(tài)，但又不愿聽省委領(lǐng)導的解釋，總是打斷省委領(lǐng)導的話并搶奪麥克風。這個時候，臺下的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們就起轟(哄)，呼口號：“徹底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炮轟省委，火燒市委!”

后來就發(fā)展到“打倒李井泉(當時的西南局書記)!”“打倒閻紅彥!”也有喊要“油炸”省委領(lǐng)導的。那些口號，開始我們是不敢跟著喊的。見我們這樣，周圍的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們就又高呼口號：“三干會代表是?；逝?”“打倒保皇派!”

后來我們也就跟著喊，但多年的政治經(jīng)驗還是使大家心里都有個分寸，“徹底批判”自然舉起拳頭跟著喊，像“炮轟”、“火燒”乃至“油炸”某某之類。大家也跟著喊，但對“打倒”某某的口號，大家就裝作跟不上一拍，或是舉起拳頭揮一下嘴里不出聲。在我們這些代表看來，“炮轟、火燒、油炸”等等只是表達一下情緒，但“打倒”則是涉及政治原則的問題，亂說不得的。

后來省委終于和紅衛(wèi)兵達成協(xié)議，讓來開會的書記先回去，主持日常工作，進一步開展文化大革命，宣傳部長則繼續(xù)留下來幫助省委揭批資反路線。我回武定沒幾天，文瑞知同志(縣委宣傳部長)也回來了。他說，他是“鉆狗洞跑回來的”。紅衛(wèi)兵守住大門不讓走，他就從后院的一個涵洞鉆了出來。所以這次會議最后是怎樣收場的，我也不曉得。

宣布各縣可以先回去一個人的那天，省委書記閻紅彥給大家作了一次講話，地點是在省軍區(qū)禮堂。他穿著一件呢子大衣，臉色疲倦，聲音也不像平時那樣有力。他說，這次文化大革命，怎么搞，你們不清楚，省委也不清楚。今后，省委也不能領(lǐng)導你們了，你們就各人顧各人了。大家聽了他的話，非常震驚，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1967年1月初的一天，州委辦公室打來電話，要第一書記接。電話通知說，閻紅彥同志被逼服安眠藥身亡了。我馬上就想到了不久前他所說的省委也領(lǐng)導不了你們的話，眼淚隨著就流下來。

放下電話后，我立刻就召集縣委常委會，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家。和我一樣，幾個常委都很震驚，心情沉重得很，有人還抽泣起來。我想，大家一是為閻書記的去世悲傷，一是為自己的未來擔憂。我又想起了閻紅彥書記那天在會上所說的話：今后你們就自己顧自己了。

二

開完省里的三干會回到縣里后，我們也模仿省里的做法，召開了公社黨委書記會，傳達中央工作會議精神，傳達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陳伯達批“劉鄧路線”的發(fā)言，也傳達了毛主席關(guān)于有些人對文化大革命不理解、不認真、不得力的批評。從來都

是這樣的，上級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做，這樣才不會犯錯誤。

在會議后期，我們也動員大家充分行使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大串聯(lián)的“四大”權(quán)利，給縣委提意見。公社書記們開初都不愿意提什么意見，就像我們當初不愿給省委提意見一樣。經(jīng)縣委反復動員，才有人用大字報的形式給縣委提了意見，但是也不愿意公開到街上去張貼，只是用繩子扯了桂在縣委會的食堂里。我們縣委領(lǐng)導都很認真地去看了。主要的意見是兩條，一是縣委組織部長喜新厭舊，想拋棄在農(nóng)村的老婆另尋新歡，這事有根據(jù)；一是組織部副部長生活作風有問題，和別人亂搞，這事卻沒有確鑿的證據(jù)。由此，也就對縣委如此用人表示不滿。這會開的時間不長，7天后就散了。

大致是1966年底，武定縣的各種造反組織一轟(哄)而起。不僅是中學的師生、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的干部組織了造反派組織，就是像手工業(yè)社、馬車運輸社這樣的集體和公私合營單位，也成立了造反團體，街道的居民和縣城城郊的一些農(nóng)民，也有造反戰(zhàn)斗隊。那些造反組織的名稱都很大。有的叫“換新天造反兵團”，有的叫“井岡山毛澤東思想戰(zhàn)斗隊”，有的叫“工農(nóng)革命造反司令部”。毛主席的那段語錄，那時大家都背得很熟：“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jù)這個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爭、就干社會主義!”

起先是要求罷一些人的官。

劉加惠曾任過武定縣近城公社黨委書記，他喜歡將一支二十響手槍斜挎在身上，像戰(zhàn)爭年代那樣。有時去下鄉(xiāng)，他還要到武裝部去借支卡賓槍來扛著。這個人辦事比較干脆，但工作作風也簡單粗暴，平時就愛訓人，群眾對他意見很大。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造反派們首先就拿他開刀，在縣大禮堂開批判大會斗爭他，并且“勒令”縣委常委都要去聽。

群眾揭發(fā)說，在1953年修干河水庫期間，劉加惠對完不成任務的民工有捆綁吊打的行為。這些事情是有的，我們以前也聽到過有關(guān)的反映。還有人揭發(fā)說，有的婦女在修水庫時偷跑回去給孩子喂奶，被劉加惠抓到了，他就用納鞋底的麻線拴了磚頭吊在婦女的奶頭上。有人這樣揭發(fā)，當時也無法查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造反派說，劉加惠就像國民黨的保長，是法西斯，要縣委罷他的官，并逼著我表態(tài)。當時，周恩來總理有一個講話，大意是說文化大革命不是罷官運動，干部有問題可以批判，但處理要放在運動的后期來搞。我也就用這一指示精神來回答造反派。但是造反派不依，說劉加惠罪大惡極，必須立即處理。對劉的批斗大會一連搞了5個晚上，到第三個晚上，用總理的講話精神不能說服造反派，我們只好推說像劉加惠這樣的干部是州管干部，縣委還無權(quán)處理。到第五個晚上，批斗會開到天都快亮了，參加會議的人都已走光，只剩下幾個造反派頭頭，逼著我們就在禮堂舞臺的幕布后開縣委常委會，要我們表態(tài)，作出罷劉加惠官的決議，電話上報州委。造反派們很累，被勒令陪斗的縣委常委們也很累。常委就照著造反派的意思作了決議，上報州委。打電話時，造反派還派了幾個代表去聽。電話打到州委辦公室，是哪位領(lǐng)導接的忘了。州上的答復依然是總理的講話精神，說干部有問題可以批判，但處理要放到運動的后期來進行。這樣，這場步步緊逼的罷官運動才搞(告)一段落。

后來，造反派們又要我們逮捕一些人。

有一天半夜，百來人突然敲鑼打鼓地來到縣委會，要縣委逮捕工交局長師紀達，說他“對抗革命群眾”，“喊反革命口號”。師紀達是一位老資格的抗戰(zhàn)干部。當時的縣工交局，管著好多像手工業(yè)社、制鞋社、馬車運輸社這樣的下屬機構(gòu)，這時，這些單位也成立了“工農(nóng)造反司令部”的造反派組織，里面有很多粗人，在開批斗會時，動手打他。打得受不住了，他沒有辦法，就高呼“毛主席萬歲!”

高呼毛主席萬歲怎么會是喊反動口號呢?我問工農(nóng)造反司令部的人。“他把我們當做國民黨。”他們說。因為電影里許多共產(chǎn)黨人被國民黨拷打時，都是高呼毛主席萬歲。我對造反派們說，這怎么能說是喊反動口號呢?說高呼毛主席萬歲是喊反動口號，那還得了?

聽了我的話，工交局的造反派們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件事比較麻煩，可能會惹火燒身，也就沒有再堅持他們的要求，還是敲鑼打鼓地又將師紀達押回去了。

獅高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郭發(fā)喜，是大白天被數(shù)百人綁著送到縣委會來的。他們村的造反派說，郭在被批斗后企圖報復造反派，要殺害革命群眾，因此要求縣委法辦這個現(xiàn)行反革命。問造反派可有什么證據(jù)，他們卻說不出。這郭發(fā)喜平時在工作中也有簡單粗暴的問題，打罵過村里的人，所以群眾起來造反后就整他。見我解釋說證據(jù)不充分不能逮捕，獅山村的群眾也不強求，說是將郭交給縣委處理，將捆著的郭發(fā)喜留下，大家就回獅山村去了。后來我和郭發(fā)喜談話，問他是不是氣頭上說大話，揚言要報復，他說他根本不敢，還說，他也不敢再回村里了，要縣委保護他。這種時候，叫縣委怎么保護他呢?差不多黃昏的時候，他同意回去。我曉得他還沒吃晚飯，但也沒叫他到縣委食堂去吃。他回到村里，大概還要走2小時山路。

許多曾經(jīng)受過處分的人，這時也紛紛來找縣委，說當時的處分是錯誤的，要求平反。有一次我去理發(fā)，才坐下去沒理幾下，理發(fā)師就邊理邊說，公私合營時將他辭退了，現(xiàn)在他雖然還在理發(fā)，但只是個臨時工，要我給他寫一個當時這樣的處理錯了的證明——那時這叫做寫認罪書，不寫的話，理了一半的發(fā)也不給我理了，還說就要在理發(fā)室里開我的批判會。在寫這些認罪書時，我是用了些心的。受處分者，都要求我承認對他是錯誤處理的，我又怎能這樣寫呢?只好先引用一兩句毛主席語錄，下面的具體內(nèi)容，就自己給自己戴大帽子自我批判一通，說自己執(zhí)行了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給人民群眾造成了一定的危害。然后能推的就推，有的年代久遠，具體我也不清楚的，糾纏不過時，就寫上將在運動后期給予復查。對理發(fā)師就是寫的將來給予復查。有這次經(jīng)驗，以后我就不到街上去理發(fā)，在家里由我愛人給理一理。但還是會有人找上門來要你寫這樣的“認罪書”或證明，有的則是在批判會結(jié)束后堵著逼你寫。常常就是站在路邊，墊在腿上給他們寫，紙筆他們給預備好了。

有的事實很清楚，處理是得當?shù)模乙部梢跃芙^寫所謂認罪書，對要求的人說，除非他能舉出證明當時處理錯了的事實依據(jù)來。我記得有一個叫環(huán)向文的，在縣供銷社工作，是國民黨的起義人員。他老婆由于生活作風問題，多年前被以作風不正、腐蝕干部的名義開除公職，這時也來造反，要求恢復公職。我說這事

當初是由婦聯(lián)處理的，有問題的話可以找婦聯(lián)的人反映，把他兩口子領(lǐng)到婦聯(lián)的辦公室。婦聯(lián)的工作人員認為此事證據(jù)確鑿，又反感他老婆，都不答理他們。走出婦聯(lián)的院門時，趁沒人看見，環(huán)向文突然猛打我胸脯一拳，打得我一下子透不過氣來。我連忙退到院子里，大聲罵道：“環(huán)向文，你干什么?打老子的黑錘!”婦聯(lián)辦公室里的同志都伸出頭來看，他兩口子沒有跟進來，也沒有說一句話，走了。

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心里不是個滋味。婦聯(lián)的幾個干部，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都沒有說話。

這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我第一次挨打。

三

直到1967年出現(xiàn)“一月風暴”，上海佘社成立，上海的造反派奪權(quán)已經(jīng)全面實施成功時。我們還是基本在位。這時武定造反派的奪權(quán)行動，只是有一個人來砸了縣委會的牌子，我們還曾態(tài)度強硬的(地)表示要追查，對領(lǐng)導有意見可以提，領(lǐng)導有錯誤可以批判，怎么可以砸中國共產(chǎn)黨一級縣委機構(gòu)的牌子呢?

再就是造反派奪了縣廣播站的權(quán)，念他們的稿子，我們也交代不能胡來，要和中央精神保持一致。那時造反派的廣播還只是念一些報紙上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以及一些來自昆明和北京的傳單的內(nèi)容，還不涉及本縣的批斗情況和造反派之間的分歧。

起先我們縣委常委班子還可在一起通通氣，我記得我被戴高帽游街后，晚上文瑞知還專門到家里來坐坐，并帶了一塊麂子干巴來，算是慰問。常委柏熙良晚上也常來我住處款話，他老婆幾年前就死了，一款就款得很晚，他的意思是來寬慰我，但我們兩口子卻被他弄得困死了。

后來就不行了，縣委常委之間的來往漸漸少了，大家都有了各人顧各人的意思。再加上大家常常被勒令出去批斗，有時要開個常委會都無法把人召齊，而且此時各單位已經(jīng)都在造反，各級領(lǐng)導都被批斗，各項工作都已無法正常進行，當權(quán)派已無法行使職權(quán)了，各級行政機構(gòu)處于一種癱瘓狀態(tài)。

1967年2月份以后，軍隊到地方“支左”，即支持無產(chǎn)階級革命左派，成立了“支左委員會”。在成立支左委員會之前，就成立過一個由地方和軍隊共同組成的生產(chǎn)指揮組，執(zhí)行中央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指示精神，保持生產(chǎn)不中斷。當時是縣委副書記陳云貴同志任副組長，縣武裝部的楊幕副政委任組長。軍隊全面進入地方支左，成立了支左委員會以后，生產(chǎn)指揮組就成為委員會下設的部門。解放軍支左的主要任務，當時叫做“三支兩軍”，即支左、支工、支農(nóng)，軍管、軍訓。此后造反派們有什么需要借助權(quán)力解決的事，也就不再來找我們，而是去找支左委員會的軍代表。我們的權(quán)力也就被支左委員會接管，用當時的話說，我們這些走資派也就“靠邊站”了。

造反派們對軍隊的“支左”是很歡迎的，當時還編了歌曲歌唱他們。我記得其中的幾句：

毛主席派來54軍，

鮮明的旗幟火紅的心，

支持咱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

……

化大革命立新功。

那時我每天都必須到街上去看海報。這些海報既是召開批判大會的告示，也是對要批判的走資派的勒令。勒令要批判的某某及參加陪斗的某某，“準時到會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薄叭缛魧垢锩罕娋懿坏綍保耙磺泻蠊载摗?。有的則寫得直接干脆，“革命群眾將砸爛你的狗頭?！?/p>

要是漏看了海報沒有到會接受批斗將會是什么后果?由于從來沒有看漏過，所以也就不知道造反派們是否真的會砸爛我們的“狗頭”。有時同一天有多個造反組織召開批判大會勒令我們?nèi)ソ邮芘罚跁r間上沖突了，看到這樣的海報后，我就要趕忙去和縣委會的造反組織聯(lián)系。由他們?nèi)ズ推渌旆唇M織協(xié)調(diào)，最后由他們通知我究竟是去哪一家接受批斗。這次沒有安排上的造反派組織，就另外找時間再勒令我們?nèi)ソ邮芘?。多的時候，一天之內(nèi)我曾到過四個不同的會場去接受批斗。

那時不管是誰勒令你去接受批斗，你都得去。我們不敢對抗革命群眾，也怕造反派們會來砸爛我們的“狗頭”。誰要斗你你都得去，一些荒唐事也就出來了。

文化館的干部周在能，原來在州上的一個劇團工作，被下放到武定縣文化館。他說我們迫害他，勒令我們縣委班子的幾個同志去接受批判。其實他的處分是原單位給的，因什么事我們都不清楚。

這是一個瘦瘦小小、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文化人，他對我們的批斗也很怪。他要我倒騎在一頭毛驢上去游街，要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楊利敏在前面敲一個破的鐵皮撮箕，說是鳴鑼開道。要縣委辦公室主任王鳳抱著我的大腿。王鳳誤解了他的意思，說“摜(摔)不著”。周在能說，你這種辦公室主任就是善于抱領(lǐng)導的大腿，靠這個升官發(fā)財。

當時的氣氛，他要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做。游街時，圍觀的人都在笑，我自己騎在驢上也忍不住笑。已經(jīng)過去30年了，好多武定人到今天都還記得這件事。

那頭毛驢是周在能向白邑村的一個農(nóng)民租來的，原先說好給一塊五毛錢，但是用完后周在能又不想給錢，那位農(nóng)民就和他在街上爭吵。

這個周在能，當時這樣整我們，后來清理階級隊伍時，他這種受過處分、歷史不清白的人，被視為“造反的牛鬼蛇神”，又被其他“真正的造反派”們整。成立五七干校后，他竟然也和我們這些走資派一起進了干校。

他的生活能力極差．他老婆遠在楚雄，也沒有辦法照顧他。他到干校后，他老婆曾帶著兩個孩子來探望過。那時他冬天穿一件只有棉胎的軍棉衣，贓得很，晚上蓋一床破綿(棉)絮，沒有被套，被他蹬得絲絲縷縷的，用當?shù)卦捳f。日子過得拖衣落食。他的身體又不好，在干校都是干的體力勞動，他從地里背三五餅葵花回來，一路上都要歇好幾次，喘得不行，看樣子都活不得幾天了。但是到了干校開文藝晚會時，他就像換了一個人。

那個時候，干校經(jīng)常自己搞文藝晚會，學員們上臺唱樣板戲。開晚會時，周在能興高采烈地張羅，有時用手風琴，有時用二胡為大家伴奏，同時也和大家一起唱，聲音很高，大家都唱不好的地方，像楊子榮唱的“革命的智慧能勝天”的“天”時。就只聽見他一個人的聲音。

他還常和一個原來檢察院的女同志一起演《白毛女》選段，他的聲音沙啞，但是音量很大：

人家的閨女有花兒戴，

你爹我錢少不能買。

扯上了二尺紅頭繩，

我給我喜兒扎起來，

哎嘿哎嘿扎——起——來……

這是他在干校最快活的時候。

縣糧食局的一個職工叫周從義，平時表現(xiàn)不好，老是被批評，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他組織了一個造反戰(zhàn)斗隊，由于他平時不大合群，整個戰(zhàn)斗

隊就只有他一個成員，他也就把這個戰(zhàn)斗隊叫做“獨一無二戰(zhàn)斗隊”。一次他出海報，要召開批判縣糧食局長魏開群的大會，勒令我去參加陪斗。

批判會在縣糧食局樓下的一個會議室舉行，沒有多少人。除了幾個糧食局的造反派，再就是周從義約來的幾個革命群眾，都是他平時的朋友。

我們最初參加造反派舉行的批判會時，是給我們坐的。我們坐在臺上，批判的人就一個個地上臺揭發(fā)，有時還要側(cè)身質(zhì)問我們，要我們回答問題。不論是臺上臺下有人帶頭呼口號時，我們也跟著呼。后來就不給我們坐了，要我們站著接受批判。后來，在批判過程中還要我們舉著手，稱為“撈稻草”，時間久了，也很累，手抬不住了時，我們就不得不放下來，這時造反派們就會高呼口號：“不許走資派對抗革命群眾!”“對抗革命群眾絕沒有好下場!”“反動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逼著我們再把手舉上去。我們也就趕快活動幾下手膀子，再把手舉上去。有時一場批判會要這樣重復好幾次。

強迫我們下跪，架噴氣式，那又是后來的事了。周從義批判我們時，還只是讓我們“撈稻草”的階段。

批判會快要結(jié)束時，大約是夜里10點，糧食局榨油廠的職工李正才站了起來，一邊批判魏開祥，一邊質(zhì)問我：

你曉得你的黑干將魏開祥是怎樣迫害我的?

我說不曉得。

你一樣都曉不得!他說著就抄起一條凳子朝我頭上打來，我一閃身，凳子打在旁邊的柱子上又彈在我頭上，血一下子噴老高。

李正才一看，馬上就溜了。其他在場的幾個參加批判會的造反派，也都被嚇跑了。只有老魏和副局長郭正安過來扶住我，我用手掌緊緊按住傷口，血順著手臂往下淌。

老魏和郭正安扶著我準備去醫(yī)院，剛走出門口，突然一個高大的黑影迎上來，當胸狠狠打了我一拳，我一下子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后來造反派組織還追查過這件事。當時毛主席講，要文斗，不要武斗。武定中學的紅衛(wèi)兵還以丁民為代表來家中看望過我，算是慰問。

李正才嚇得跑出去什么地方躲了兩個月才回來。那個高大的黑影，一直都沒弄清是誰。

暈了幾分鐘后醒過來，老魏老郭送我到縣醫(yī)院，值夜班的是他們的副院長張朝富，是個苗族干部。那時，他也是個被批判的走資派。是他給我處理的傷口，縫了16針。不知他是不是有意的，給我作了全包扎，整個頭都纏滿了紗布，就像電影里常見的國民黨傷兵，看起來傷的很重?；氐郊視r，把我愛人嚇壞了。

第二天晚上，我又被勒令到縣委會的食堂去接受造反派的批判，才去站了不一會兒，我愛人就進來對主持會議的造反派說，像這樣還要批斗，是不是一定要整出人命來才算完?造反派們商量了一下，就讓我回家了。以后一段時間，再有被勒令去接受批斗時，我就向造反派請假，有時是我愛人去請?？次野哪莻€樣子，造反派們也就破例地準假。我就這樣包扎了好長時間。

四

那時我們不僅要接受縣城各單位的批斗，有時各公社也會有造反派來勒令我們?nèi)ソ邮芘?，我們當然也得去。起先只是縣城附近的一些公社大隊，后來就是很遠的公社也有勒令來。我記得較早的一次是去縣城附近大約10公里的城關(guān)廠接受批斗。這是一個叫曹國柱的民辦教師主持召開的批判會。

陪我去接受批斗的是楊玉明，我們騎著自行車去。參加批判會的有城關(guān)廠的幾十個群眾，但只有曹國柱一人在會上作了批判發(fā)言，其他人只是靜靜地聽，他的批判發(fā)言也只是照著一篇稿子念。

批判的內(nèi)容中有一條是特殊化，他說的特殊化，是指我的幾個侄兒在父親餓死后來投靠我，我把他們安排在了城關(guān)廠做農(nóng)民。

在批判會上，城關(guān)廠的生產(chǎn)隊長還為我說了好話，他說執(zhí)行資反路線是要批判，但是安排侄兒到村里一事，事先征求過他們的意見，他們是同意的，而且對這件事他們也是喜歡的。三個侄兒都是壯勞力，他們還將一個眼睛有點殘?zhí)档墓聝捍楹辖o其中的一個侄兒做老婆，算是解決了村里的一個大問題。

批判會后，隊長還主動提出要帶我去看看我的侄兒們，我本來覺得這個時候去不太方便，他說不怕，陪著我去。

后來去接受批判的地點就越來越遠了。有一次，離縣城50多公里的貓街公社的革命群眾張貼出海報，“勒令”我們?nèi)ソ邮芘贰?/p>

貓街的革命群眾主要是批判我們縣委派出的工作組，1960年在當?shù)馗恪案脑炻浜蟆边\動時，搞高指標，強迫命令，甚至吊打群眾。有人揭發(fā)說，當時的工作組組長羅在興同志(縣檢察院的檢察長)，繩子就掛在腰上，動不動就捆人打人。群眾還揭發(fā)工作組在生產(chǎn)上瞎指揮，給生產(chǎn)帶來損失，甚至逼死人命。

這些我都是有印象的。當時我們響應州里的指示，在農(nóng)村搞“地拱子”，搞“雙龍出?！薄！暗毓白印本褪巧罘?，“雙龍出?！本褪敲苤?。具體地說就是耕地要深挖一尺以上，插秧要插雙行。當時全國各地都在搞深耕密植，要通過這個來增加糧食產(chǎn)量。

為了推行“地拱子”，我們還搞了一種特制的犁，可以很深地插到地里。但接著而來的問題是牛拉不動，拉不動就搞雙架牛，兩頭老水牛來拉犁。牛被打急了拉起來，犁手又按不住。那就在犁把上加個橫杠，4個人按著。一天犁下來，都是槍法不錯的獵人。

反正也沒有事，我跟著他去了。

長滿灌木的山坡很不好走。隊長要我拿著電筒慢慢地移動，朝遠處照。隊長說，照到了花臉貍，它的兩只眼睛就會亮晶晶地反光，而且電筒光也會使它猶豫一下，這時就正是開槍的好時機。

就在這一帶了。隊長說。我慢慢地移動電筒朝遠處照，隊長就抬著火藥槍站在我旁邊。似乎看到了草叢中有個亮點，還沒等我弄清究竟是不是石片反光還是有露水的樹葉，隊長的槍就響了。

著了！隊長叫了一聲，接著就聽到有什么東西順著草坡滾下去。

接下來在隊長家住了兩天，吃那只花臉貍。雖然每天無事，又有野味吃，但縣里處處在革命大批判，我在鄉(xiāng)下也心中不安，逍遙不起來。

回來的時候，隊長又砍了好多甘蔗要我?guī)ё?，這是新推廣的良種甘蔗，很甜，皮又很好剔，但我只能帶一小部分。一個是路遠，一個是我還盤算著，路過那個苗族人家時，還要向他買一些酸罐梨。

那個時候，火柴肥皂都又要憑票供應，水果糖雖然不憑票，但很少見賣。我想給家中的4個小孩帶點好吃的回去。

起先那位苗族老鄉(xiāng)不愿收錢，就幾個梨，喜歡吃就拿去。我說不收錢我就不要了。他才收了錢。

背著沉甸甸的甘蔗和梨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覺得這次到東坡接受批判，倒像是到鄉(xiāng)下度了一回假。風吹得滿山的

松樹簌簌地響，聽著林濤聲，心里說不出的愉快和輕松。

這種逍遙的日子并沒有多久?！爸ё笪瘑T會”成立后，不僅要我們靠邊站，接著還要擴大戰(zhàn)果，要把我們這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腳，叫我們永世不得翻身。我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支左委員會的一位副主任叫朱先民，是某炮團的一位營長。以前我們從未打過交道。他在動員深入揭批我的大會上，竟說我連走路都像個壞人。我走路是有點特別，埋著頭大步朝前走，兩手的擺動也比較大。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說。

這樣深入揭發(fā)批判，對我們的體罰就升級了。

有一次批斗會，在縣大禮堂舉行，好像是劃線站隊的動員會。那時候每一個重大的活動，都要先拿我們這些先前的當權(quán)派去大批狠批一通。那天被批斗的，除了我外，還有財貿(mào)部長和汝才，副縣長普光照。

會議一開始。造反派們就兩人架一個將我們扭手架到臺上。我們每個人的胸前都掛著一塊牌子，就像被公審的犯人。牌子上，淋漓的墨汁寫著我們的罪名和姓名，我的牌子上寫的是“三反分子高中德”。這“三反”即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和汝才的牌子上寫的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和是祿豐縣人，家庭出身是地主，他母親在大躍進時被抽去修水庫，被放炮炸起的飛石打死了。知道這個消息后，當時他并沒有回去奔喪。到了1964年，他回家探親，才和親友一起去給他母親上了一次墳。這事后來被造反派知道了．就給他列了這么一個罪名。造反派認為老普生活作風有問題，其實也沒有什么證據(jù)，就在他的牌子上寫上“大毛驢、大流氓普光照”。

說你是三反分子，你就是三反分子，不管有沒有事實，也不管你認不認。當時連劉少奇都已經(jīng)打倒，被稱為叛徒、內(nèi)奸、工賊，撤消(銷)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永遠開除黨籍，你算老幾?

我這個七品芝麻官，在武定卻是全縣最大的走資派。那時造反派們也編了一首歌到處傳唱，歌里有我的罪名：

(唱)：高中德，壞東西，

隱瞞罪惡混進黨里，

結(jié)黨營私招降納叛，

打著紅旗反紅旗。

革命人民饒不了你，

誓把你高中德打翻在地。

(齊呼)：打翻在地！打翻在地！

我的大兒子在近城小學讀二年級，他們的班主任王漢在班里教唱這只歌。小朋友們眼睛看著我的大兒子，興高采烈地唱。我兒子犯了犟脾氣，就是不跟著唱，被班主任用鑄條做的教鞭劈頭抽了一下，他還是不唱，也不哭。

這次批斗會，造反派們對我們下了狠手。起先是扭住我們的雙手不斷往后抬，同時揪住頭發(fā)盡量把我們的頭壓低．后來在我們的膝彎上踢一腳，把我們踢跪在臺上。就這樣折磨了我們近兩個小時。后來實在受不住了，我也就學了師紀達的樣子，高呼“毛主席萬歲！我一喊，其他兩個人也跟著喊。我們也豁出去了，大叫：“要槍斃你們就槍斃吧。你們拿得出什么事實來?”

批斗會結(jié)束后，我們的腿又酸又痛又軟，沒辦法走回家去。三個人坐在大禮堂門口的石臺階上，休息了半個多小時。造反派們也覺得這次整我們太狠，怕我們會有人自殺，一直派人跟在身邊。

后來回到家里，押送我回來的造反派對我愛人說，人交給你了，出了什么事你要負責。我愛人說，要負責你們負責，你們把人領(lǐng)走好了。我心里想，老子不會死，就怕被你們整死。

口述者：高中德，1929年生，1948年參軍，1964年任云南武定縣縣委書記，1987年任楚雄州政協(xié)主席，現(xiàn)離體。

資料提供者：高波，教師，現(xiàn)居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