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撫摸著劈柴胡同剩下的最后一塊古老的磚石,它被丟在胡同口上,擦去敷在表面的灰塵,可以看到精工細(xì)雕的幾只鳳凰和幾朵梅花。我抬頭去找去年那幢削掉了一半的小房子,那里已經(jīng)變成兩棟九層高的高檔住宅樓。小房子的主人也早失去了蹤影,他可能正牽著他小女兒的手走在遠(yuǎn)郊那個火葬場附近一條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劈柴胡同的牌子已找不見了,據(jù)說是前兩天剛剛摘下來的,胡同的形狀也跟著完全消失了。從此,古老的京城又將喪失掉一段記憶,誰也不會再停住腳步打聽“劈柴”兩字的來龍去脈,誰也不會再知道曾經(jīng)深藏在這條胡同每一座四合院里的故事。石頭沒有了,人沒有了,門鈸沒有了,壁虎沒有了,蝴蝶花兒沒有了,落在地下的柿子也沒有了。四周圍再也沒有一點生命了。
從劈柴胡同出來,看到的不單是它一條胡同消失了,毗鄰的一大片都突然間隱去了痕跡。我憑著印象和對空間的感覺邊走著邊回想它們原來的位置:這是榆錢胡同,一進(jìn)去頭一個門里有棵非常茂盛的棗樹,院里人一打棗鄰居的孩子們便哄到墻外去撿那些劈哩啪啦掉下來的脆棗。這是鎖鏈胡同,細(xì)窄窄的,路過時總聞著一股清香的豆?jié){味兒。那是沈篦子胡同,路北第四個門里嵌著一塊非常大的木雕,據(jù)說是從前皇帝手下的一個工匠專門給一位大官特制的,胡同的名字源于嘉靖初期做工最精致的梳頭篦子,一走到里面便聽得到四百多年前叫賣篦子的聲音。那邊是石虎胡同,入秋以后總有一堆人蹲在那里斗蟋蟀,京城人玩了近千年也沒玩膩的游戲。再走幾步是背蔭胡同,珍妃曾在那里學(xué)過女紅。
從西城區(qū)出來,又看得到東城區(qū)、崇文區(qū)和宣武區(qū)成片成片的胡同都倒下了。推土機(jī)的速度太快了,鍬鎬掄得太猛烈了,攔也攔不住。一座寶城就這么被軋成了廢土,一座滿肚子故事的古城就這么被壓成了啞巴。從此北京竟再也無話可說了。
我望著北京混濁的天空,那里面摻雜著上千個工地的塵埃。透過嗆人的煙霧,我逐漸看不見那些傳統(tǒng)的顏彩了:凝重的紅色、清爽的綠色和溫馨的灰色。它們都被推土機(jī)永遠(yuǎn)地抹去了,留下的是一條條冰冷的車痕和無盡的荒蕪。我心里發(fā)抖。在一堵殘剩的墻壁上,還貼著一張月歷,是個娃娃的笑臉,旁邊歪歪扭扭有幾行鋼筆字,可能是一位低年級小學(xué)生跪在床上寫下的。我再往前,走進(jìn)一座已變成大雜院的廟宇。那廟宇已經(jīng)被拆掉了一個角落。住戶們圍住了我,手指一根用花梨木做的大梁,說這房子幾百年也不會塌,眼看著給砸了都心疼極了。還有房檐上兩個精致的麒麟,一個已被拆房的人卸下來賣錢去了,他們讓我把剩下的那一個也干脆抱走得了,免得留給那些人或被糟蹋掉。但我絕不。下手把它取走就是參與這場罪惡。那美麗的麒麟是長在這房子上的,這房子是長在這廟宇中的,就讓它生在這兒也死在這兒吧!居民們還告訴我,過不了多少天大概就要拆整座院子了,但他們現(xiàn)在寧肯擠著住也不愿走,而將來有一天即便人離開了,也不希望這座院落消失掉。“把后搭的小棚屋拆去,原來的模樣又出來了。這是北京城的歷史,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啊,哪兒能給挖掉呢!”“旁邊院兒的房子倒是差點兒,這些年老嚷嚷拆,自己想修都不敢修,可不越來越變酥了?!薄捌鋵嵮巯乱菄蚁聜€命令,不讓動了,社會上想辦法湊錢修怎么也修好了。咱們中國老式建筑有個誰也比不了的優(yōu)點,就是可以全端了單剩大梁和柱子重來。要不怎么能有抽梁換柱這個說法呢!我是當(dāng)瓦匠的,這點事我心里都明白。北京這些房子不管表面上好壞,大部分里面的骨頭架子都結(jié)實著呢!”
告別了廟宇,我來到劈柴胡同北邊一條叫“十八半截”的胡同,是被許多細(xì)小的橫胡同攔腰切出來的??扇缃瘛笆税虢亍崩镆唤匾部床灰娏耍皇O乱簧仍洪T,門前立著兩頭小石獅子,活著一般守護(hù)著院里的主人。這里一看就知道是獨門獨院,門很講究,而且新漆過,緊緊地閂著。我發(fā)現(xiàn)門上有一個牌子,寫著“閑人免進(jìn)”。從門縫里傳來幾聲百靈鳥的鳴叫,聽得我心酸,知道這座磨磚對縫的漂亮四合院兩個星期后就要被鏟為平地。
從“十八半截”胡同走到大街上,眼前是這一年半里突然間冒出來的一片商城,亮晶晶地盤坐在那里,又空蕩蕩地鮮有人光顧,仿佛一座座豪華的墳?zāi)?。死代替了生?/p>
死代替了生。北京的靈魂和肉體都沒有了。人被遷走了,四合院被消滅了,遍布全城的花草樹木都被連根揪斷了。東方最美麗和最富有的一座城市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變成了廢墟。一座地上地下每一寸都是文化的城市,從此竟要永遠(yuǎn)地失去記憶,仿佛這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情!
曾在這里地上擺著的是一件方圓六十二公里的巨大藝術(shù)品,它先出自七百多年前忽必烈麾下奇人劉秉忠之手,又加上明清兩代的精雕細(xì)琢:由縱橫的胡同編織成的橫盤式規(guī)劃,神圣的中軸線,富有韻律的大片平房屋頂,流動在城市中間的一片片水域,居高臨下的幾座白塔,肅穆的皇家園林和莊嚴(yán)的故宮,這一切構(gòu)成了一個有起伏有次序有計劃的整體,向全世界顯示著中華民族的文明和智慧。而這藝術(shù)品在建成之后的數(shù)百年之間,又不斷地被發(fā)生在其間的故事滋潤著,被居住在其間的北京人悉心澆培著,不斷地被賦予活的生命。它始終是活著的,即便在城墻消失之后,即便由于制度所致的表面上的衰敗,即便由于人口的膨脹把相當(dāng)多的院落擠得百孔千瘡(但八十年代以后老城人口一直在自然減少),它依然是一座活得生氣勃勃的城市,也是一座幾乎沒有開張過的博物館。
曾在這里地下深埋的又是三千年的建城史和幾十萬年的文化沉積,有多少都剛見天日就被粗野的鍬鎬搗得粉碎,默默地失去了蹤跡。在報紙上看到的只是星星點點:從“東方廣場”下面挖出后就再也聽不到消息的“北京猿人”遺跡,不顧專業(yè)人員勸阻偏要打碎的唐代古井……在近年瘋狂大興土木中處處以趕工期為圣旨視文物為仇敵的背景下,可以想見無數(shù)歷史寶藏的厄運。
低頭抬頭,都是如此燦爛,怎么能下得去手呢?我坐在街邊茶館里喝著一杯苦澀的茶,想到一位老教授說過的話:“北京的每一條胡同都是一卷字畫,怎么能把它們當(dāng)作普通的紙用秤稱來賣錢呢?怎么能把北京老城的土地當(dāng)作‘地皮呢?”
在嗆人的煙霧中,我到處都看得到吞噬著字畫的火焰:遍布胡同每一座院落的幾十萬個古老吉祥物被燒掉了,一扇又一扇朱紅的門被燒掉了,一座又一座美麗的王府被燒掉了,那家花園被燒掉了,戲劇名伶的故居被燒掉了,“變法維新”的重要遺址粵東新館被燒掉了,現(xiàn)在連好不容易才在崇文區(qū)找到的曹雪芹舊居也岌岌可危!
文化被毀滅了。
隨著胡同的倒塌,叫作“北京人”的人種也要滅絕了。我正在喝茶的茶館不久就要關(guān)門,因為沒有人來坐了。祖居在此的北京人越走越稀了。他們是那么舍不得自己的家園,有人摘下院子里最后一簇香椿時哭得死去活來,有人把墻外的門牌取下來帶到遠(yuǎn)郊那陌生凄涼的樓群中高高地掛在窗戶外面。
隨著胡同的倒塌,中國的文學(xué)也塌下了半邊天,那些只有在幽靜的松木窗格后面和溫暖的胡同人情中才能寫出來的文字再也不會見諸紙面?!都t樓夢》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了。但《紅樓夢》是屬于每一個中國人的啊,怎么幾個官員拍一下桌子一本書就被撕掉了呢。
古都近八百年一直屹然不動,為什么要在一瞬間被拆光呢?一切自然間的災(zāi)難:地震,洪水,頂級的臺風(fēng),都沒有人類自己動手做得徹底,連一根草,一朵花,一個瓦片都不存留,連一個腳印都不存留。
他們說留了,留了故宮、皇家園林,和三百六十條胡同。三千二百條胡同里的三百六十條。三百六十條不夠一個腳印。胡同是古都的細(xì)胞,細(xì)胞一個個掐碎了,談何古都?!沒有胡同的故宮是荒唐的,就像沒有故宮的胡同一樣荒唐。還有三千多條胡同里的故事呢,還有根生在胡同里的多少萬北京人呢,還有數(shù)不清的棗樹、槐樹、柳樹、丁香樹呢,還有中華民族引以為豪的四合院建筑藝術(shù)呢!就這么干干凈凈搓進(jìn)太空了嗎?
我站起身來掀開茶館的門毯,年邁的主人用一雙失落的眼神目送著我。他也要走了。他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昨天的安詳,再也不會有了。石頭和人都曾經(jīng)是那么寧靜,一動不動地呆在胡同深處的永恒中,在漫漫無際的綠蔭下面。但是他慌亂了,北京人都慌亂了。眼睛里都是痛苦,我看得太多了,心里受不了。
在我?guī)酌字馐且蛔吧牟AС?,故宮像孤島一般被圍困在中心。我走回劈柴胡同。只剩下了西口的齊白石故居,也像一個可憐的孤島或者囚籠,被亂七八糟的高層建筑團(tuán)團(tuán)繞住。老人家的筆停在紙上,再也畫不出一只蝦,或者一條金魚。
這是二十世紀(jì)的最后一個冬天,大雪飄進(jìn)北京城時卻少有地方著落了,沒有屋頂也沒有樹枝了。人類正在失去自己冬天里最美的一張圖畫。
還有圖畫里的人。我想到“宏廟小學(xué)”的那幾個小孩子,他們本應(yīng)蹲在畫兒里堆雪人的,再惹西八寶莊的那位老奶奶笑一笑。她便不再寂寞了。
一年半以前,我曾經(jīng)呼吁全社會伸出手來關(guān)上胡同里各家各戶的門,但沒有幾個人看到了我的懇求。今天我則希望每一個中國人都過來幫忙關(guān)上北京所有的城門,在那無形的城墻上面。把現(xiàn)在正準(zhǔn)備繼續(xù)拆掉的二十平方公里胡同都留在城墻里面吧,每一寸,它們是屬于每一個中國人的,也是屬于全人類的。就在我寫到這最后一行的時候,從劈柴胡同東邊,跨過天安門,我看到利斧又掄起了,對準(zhǔn)了一座位于美術(shù)館后街的明末清初建筑,一座完好的私人宅院,從前皇帝御醫(yī)住過的地方。我進(jìn)去過里面:房子加院子好像有一畝半的樣子。北房廊檐下有兩塊四百年歷史的磚雕畫著貓戲蝴蝶,近四米高的屋子古色古香,留有完整的落地雕花和隔扇。院子里種滿了牡丹花和核桃樹。但利斧已經(jīng)隨時要砍下來了。怎么能下得去手?!
在二十一世紀(jì)前夕的今天,全世界哪里再也沒有如此暴殄天物的事情!
停止吧。大家都是中國人。就從北京東城區(qū)美術(shù)館后街二十二號旁門開始,從此停止吧!把锨鎬都扛出去,把推土機(jī)都開走,北京的城門要關(guān)上了。
留住四合院、留住胡同、留住剩下的北京,留住北京人。
我希望在2000年那頭一個早晨睡醒之后,能聽到一個安靜的北京。
希望看到燃燒在博物館的火焰已經(jīng)熄滅,保留那已經(jīng)被燒焦了一半的活的博物館,東方最豐富最動人的一座博物館。
我希望在一百年后每一個炎黃子孫都可以對別人說:我們是一個有文化的民族。
華新民,作家,現(xiàn)居法國。有著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