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西出潼關(guān),為的是莽莽秦嶺一隅孤墳。我的素未謀面的兄弟李昶怡,我來晚了!
車廂被甩在站外的彎道。斜雨不歇,燈光蒙蒙。地上沾著煤煙的荒草灌木,離站臺的世界仿佛很遠。似乎是雨送來的直覺,我斷定是她。下車的人踏響路石向嘈雜跑去,她孤零零地撐著傘,踩著泥濘,一個人向車尾尋找。一個人。這是力量。十三年(又是十三年),昶怡一次次出行,一次次歸來,她是不是也能這樣給他慰藉,在這樣的小地方,在風氣古老中,我這一代人的婚姻早已一言難盡的時候?他病重的時候,她又能有多少自由守候在他身旁?珍貴的感情是罕見的“異質(zhì)”,世俗心態(tài)復雜,壓力無處不生,她或許只能守在心里,獨望秦嶺,將窗前默默數(shù)著的思念,以后加倍燃燒在他們難得的相處時辰……走過臟亂、擁擠的站前老街,偏僻之地大同小異:店鋪簡陋無序,五花八門;煤煙、湯氣、嗆味、腐味,隨意蒸騰;地上污水斑亮,人來人往,口音混雜;接二連三的攬客殷勤令人招架不迭,猛不丁車燈一亮,肆無忌憚的泥水濺了一身……習以為常的熟悉里,“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下的西秦寶雞,陌生得沒有一點詩意。
陌生的還有閣屋、女人。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該做什么,等她利索地換好洗凈的被褥,留下一摞她的、昶怡的日記、書信,匆匆離去,夜籟才驟然深邃下來。窗外淅淅瀝瀝。雨夜。半生挑燈驛站的雨夜。一字字讀下去,一段段傾聽傾談,忘了手執(zhí)的是遺物,忘了未亡人曾慟絕人寰。掩卷天明,獨行數(shù)千里的疲憊,又將胸痛加重了。
吃完藥,等她。遠處的秦嶺霧靄沉沉。
上蒼也相知。雨竟悄然去了。
李昶怡是散文作家李佩芝的弟弟。他們是姐弟,也是文學的知己。記得佩芝大姐第一次“冒昧”來信,是因為我發(fā)表在《清明》上的散文《不止一個四季》又一次觸動了她。后來就在信中說到昶怡,說兩個男人的精神“相似”是她的慰藉。不久,昶怡的信也來了,很長,很苦,活得不如意,全然沒有姐姐那么“想得開”。我被他的信任深深感動了。我知道這樣的傾訴在我這一代人,即使是要命的知己,也是七十年代的事了,如今已經(jīng)很難啟口,尤其是對僅僅讀過作品、且比他小幾歲的我,對連他的姐姐也未謀面的一個陌生人。我們通信很少,六年下來,也不足十封。但昶怡比我認真,純粹,他的信都是夜深人靜時寫的,厚厚的,是從深處滲出的真正傾訴。我能感到他還有許多的話沒有說,這些話在他的日子里也許自己對自己說了很久,時時涌流著,像江河一樣,但拿起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沒有雜質(zhì)的浪頭了。我們不相似的地方也是迥然的:經(jīng)歷過那些歲月,我的性格已經(jīng)抗爭得冷峻了,過程沒有了,生活被截然分成我的、別人的,現(xiàn)實的一些事不經(jīng)意就邁過去了。昶怡的熱腸則仿佛還在當年的激情中,向生活呼喚著希望的關(guān)懷和淚水,理想與現(xiàn)實是攪在一起度過的。我由此而知,真正愛著文學的人,哪怕是一條壯如長工的漢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是沒有白天的“成熟”和“自閉”的。
我由此也知道還有人和我一樣,發(fā)表的東西僅是生命的一個指頭,更重要、更良知的骨血正在夜復一夜的苦思和寫作中走向?qū)?;在波瀾不驚的市井生活里,在被腰斬的知青文學截面,有人也在關(guān)注和思索著比知青歲月更復雜、更難忘的前身——紅衛(wèi)兵運動(我們曾為一些很有希望很有才華的年輕思想者,由于根本不了解紅衛(wèi)兵運動,被權(quán)力捂住的歷史信息所蒙蔽,想當然地也視當年的青年學生為替罪羊,為罪惡符號而深感沒有盡到幸存者的責任);我們談過文學無“初級階段”可言,自覺不自覺的體制心態(tài)比政治、政策更傷害文學;談過在專制的傳統(tǒng)里,沒有壓力就沒有思想,當年極有天賦、極敏感、極想進取的天才老子,其哲學既是創(chuàng)造的也是被逼的,既是幸運,也是莫大的悲哀,由此可見極權(quán)的殘酷與源遠流長;我們從我們的經(jīng)歷回照過去,斷定善于遺忘、善于“知足”,由于生命的短暫而無奈于腳下王土的古人,他們留下的史籍是可疑的,至少是片面的,沒有民間自由思考參與的權(quán)力文化反過來作用于民間,其毒害可想而知;我們認為如同當年救亡壓倒了啟蒙,改革開放的現(xiàn)實性同樣阻斷了對“文革”真正的深入思考(還不包括權(quán)力的禁忌),為什么會這樣?它和人性、東方傳統(tǒng)是什么關(guān)系?二戰(zhàn)后的德國同樣需要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什么沒有發(fā)生這種情況?如此“壓倒”和“阻斷”的“錯過”又埋下了怎樣的未來隱患?中國文化源遠流長,我們所受的教育浪漫而神圣,卻唯獨沒有最根本最重要的天賦人權(quán)、自由和尊嚴;我們還是理性的侏儒,往往只見道德的樹木不見道義的森林……我也曾在昶怡欲說還休的字里行間,隱隱感到男女之情在他的心里流著美好和憂傷,但我沒有“回應”,我不想談及這個除當事人以外任何人都無權(quán)涉足的話題,尤其在這樣的朋友之間。我也許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但在做著自己的事的“過客”生涯中,傾訴與慰藉,早已像旱天滴水一般散失了。我不置可否,寫自己的信,談論想談的“大事”。然而昶怡理解這一切,他的信一如既往,邀請我去那片陌生、貧窮的西秦之地小住,說那里有我走近就能感悟的苦難和滾熱;他說和姐姐約好了哪年秋天一起到山東,“無論如何,也應該見面相敘?!蔽抑肋@話并不是準信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時想時忘,連他最后的來信是否回復都記不清了。來日方長。誰能料到倏然間,所有的信就成了“遺書”呢?オ
燁園:這一年多,只干了一件事,即和友人合寫了一部紀實文學《龍案》(40萬字),即1985年發(fā)生于陜西商縣的一個頗有文化的農(nóng)民在三年里殘殺48人的全國最大兇殺案。為此,我們?nèi)M商州,走遍商洛七縣,吃盡苦頭,受盡磨難,調(diào)查上千人,查閱幾百萬字的資料,終于將各種情況搞清。當然,我對此案的過程的震驚遠不如對圍繞此案而發(fā)生的許多新聞震驚。在翻閱了大量的文史資料及地方志書后,我看到了許多觸目驚心的歷史真相,如三年自然災害人相食的慘劇,全國首例縣委書記引咎開槍自殺事件,震驚全國的賣血村,文革冤殺數(shù)百人的慘劇……而這些正是使我認清腳下這塊土地何以產(chǎn)生此案的根本。書寫完后,我知道肯定極難出(陜西更不可能出),而且會惹麻煩,但我總覺終于用筆表達了我極想表達的一種感覺與思考。幸虧北京工人出版社的牛志強君,對此書極感興趣,他正在努力,想早點出書,他也想把這一歷史的真相及背后的許多東西告訴善良的人們。但我隱隱擔憂也許書出不來。但我不會停筆,我還想寫一部一個窮縣的文革紀實。
燁園:94年對我來講是不幸的,一次車禍差點沒送了命,95年的不幸更使我震驚。姐姐佩芝于正月初八動手術(shù)時發(fā)現(xiàn)是癌晚期擴散,現(xiàn)手術(shù)已做,正在化療,我在西安守了近一個月,她自己也已知道,她情緒及現(xiàn)狀還可以,在此期間我替她編了一部散文集(陜西第一次給她出書),取名為《生命》。病床上,她還不時地說起您和您的文章,她說您是一個絕對獨特的人。
燁園,知道您很忙,但我還是禁不住突然間羅羅嗦嗦給您寫這封這么長的信。您別見怪,我是把您看做最值得相信和訴說的朋友!我不管您怎樣看我。我是一定要和您見面的,想和您說話……
昶怡
1995.3.29
今天重讀此信,我隱隱感到自己可能無意中走入了他們既是極為親密的姐弟又是文學知己的感情之中。佩芝大姐的“絕對獨特”之言,是否向昶怡暗示著她去世之后,他還有一個可以像信賴姐姐一樣信賴的朋友?而昶怡在不久于世的姐姐的病床前,也許已經(jīng)意識到并不由自主地做著了。然而我卻忽略了——我這一生,感情的事總是事后才觸到深處。是因為早已確定了方向,難以遺忘歷史的悲苦,一邊咀嚼一邊朝前趕路么?我去了信,為佩芝大姐的病擔憂、焦慮,潛意識中認為男人本該堅強,所以想不起昶怡也需要一些關(guān)心,說及他的很少。我打算去西安探望他們,大姐執(zhí)意不肯,她明說不愿我看到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她,更愿意被記住的是我曾在濟南匆匆見過一面的那個隨團路過的熱情、典雅的“中年大學生”。我又沉入寫了十幾年的書中去了。六月間,她突然第一次打來電話,說治療效果不錯,正在家養(yǎng)病,還在寫文章,我又驚又喜,卻沒有思想準備,不知該說什么。第二年夏天,又是不能寫作的炎熱,我又索性熱個徹底地出遠門了。漫長的途中,也許正在哪一個渡口的烈日下,獨自等著擺渡的木船吧——這時,在遙遠的西安,佩芝大姐去世了。而我要到十幾天后,疲憊不堪地回到住地,才能從最不希望看到的唁電里知道這個噩耗。
然而我不知道,這時昶怡也不行了,得的是腦癌中最厲害的“膠質(zhì)瘤”。一年零兩天之后,他也永離了人間。
四十九歲。《龍案》未出(此書手稿內(nèi)容遠比昶怡信中所述更復雜、殘忍得不可思議,也更為真實、深刻、發(fā)人深省)。寫改革后辭職離廠的某職員發(fā)財后,如何報復整人的原廠黨委書記的中篇《殺黑》,沒有寫完;寫體制內(nèi)中層干部如何耍盡陰謀往上爬,又如何人性未泯,終能懺悔的中篇《古塬霧》,寄出后至今下落不明;寫秦嶺山區(qū)某家族解放前后變遷的《老熊掌》,只余提綱和部分資料;還有已經(jīng)搜集了寶雞周圍近十個縣的縣志等資料,雄心勃勃要展示炎帝子孫幾十代風云的長篇《后裔》,……等等,皆壯志未酬,“空使英雄淚滿襟”了!
這只是“面上”的東西。他曾信心百倍地對她說:他覺得該大干一場了!他抑制不住瓜熟蒂落的直覺,和她談構(gòu)思,談步驟,滔滔不絕,激動不已。經(jīng)歷了這些年跌宕的命運,又執(zhí)著地悟了那么久,下了那么多功夫,生命的體驗,藝術(shù)的摸索、把握,意志、性格的錘煉,對歷史、社會的洞徹,情感的深厚及成熟——四十九歲,多好的年紀,死神兀地掠走的是一座怎樣的豐富礦藏!
錢理群在《思想尋蹤》里,對六八年“民間思想村落”轉(zhuǎn)化后,至今仍掙扎在鄉(xiāng)土的“精神困守者”無言的偉大、卑俗的崇高由衷贊嘆:他們無聲地輾轉(zhuǎn)于那從四面八方積壓過來的艱苦與繁巨,痛苦與失望,庸俗與瑣細時,所表達出的沉著與平靜,是怎樣一種默默無聞的英雄氣概!然而他沒有繼續(xù)往下說——多少鮮為人知的“困守者”,一個一個,已經(jīng)寂寂死在了路上!
大散關(guān)的陰天,也就亮到這個成色了。
洗完冷水臉,我把平生也許再也不會見到的珍貴而特殊的一封信,從那摞日記、書信里挑出來,又辨認了一遍。那是昶怡多次手術(shù)之后,由于腦瘤壓迫視神經(jīng),在完全失明的黑暗中寫給她的。字有大有小,筆劃很不正常,許多字寫得撞胳膊碰腿,像小學生的字體;字距有的很空,有的又擠在一起,行數(shù)上下無序,東幾字,西幾字,滿紙磕磕絆絆,彎彎曲曲……這是杜鵑啼血的悲壯,仿佛喘不過氣來的抗爭!我想保存這份紀念。我請求她為我辨認,并復印下這封信:
命運如此凄慘,但我并沒有一點悲傷,我一點也不知道悲傷……(信中多處標點不清,格式混亂,我做了梳理,但文字未動。下面括號內(nèi)的字是她與我一起補充的——劉注)當知青時這歌唱了許多年,但未進入境界,現(xiàn)在體會到了。歌是歌,人是人的真實。
□□?,F(xiàn)在你停止哭泣,張大嘴口呼吸五十下,我不愿意想象你哭的樣子。我是在黑暗中,靠小弟的幫助才給你寫下這封信的。不僅為愛,也為了給我在人生中留下這唯一的文字,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機會的。此刻我眼前一片黑,但內(nèi)心卻充滿光亮,我還確信,光亮將來一定會屬于我。
我的病如舊,但左手已基本恢復正常,相信以后會愈來愈好。
但我內(nèi)心常有陰云飄過,一萬次想到死,想到我的追悼會,想到最后一刻再見到你。我知道我很脆弱,從得病開始。盡力克服吧。我已給牛(牛志強)打了電話,沒問題了。至于這書(指《龍案》),我已苦思了半個月,決不會有什么白勞動,將來我再把想法告訴你,相信我好了。你說你寫了兩萬字日記,我很高興。只想說一句:日記不光記現(xiàn)實,最好把你幾十年所認識的男女一一寫進去,這樣才會有價值。我為此想了許久,我想你記上幾百個人物,每人只記一百字也可以。閑了多讀些書吧,多思考些吧,社會終將需要這些。掙錢,要付出心力,是件大好事,但萬萬不可虧了自己,相信你會處理好的……春天的故事(指他們之間的情感)總是(要)抒寫下的,不僅為我們,也會(為)更多的人,為著明天,春天的日子……也不要想得太多,自自然然,平平靜靜,慢慢地走進境界。這不僅是行為方式,更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我們慢慢體味吧。
好了,不寫了,看,你又哭了。停止哭,張大口,大口呼吸五十下,這是兒子常命令我的。
ァ酰(本文中空框皆為不得已而隱去的文字——劉注)在黑暗中摸索著寫信,又是你我這種地步,太有意思了。以后大概沒機會了,多虧了小弟,他是唯一知道我們故事的人。但愿我們春天的故事能為萬千讀者所真心熱愛。
注意休息,堅持鍛煉,多思美感,(少)算計現(xiàn)實。
再見。
天地間唯一屬于你的那只理性、狡黠的炸(榨)油廠小老鼠
昶怡
1996.6.13
(信尾畫有一只生動的素描老鼠。李昶怡屬鼠,曾長年在當?shù)卣ビ蛷S當工人——劉注)
1996年10月,我重回《山東文學》謀生,為了約稿,給昶怡去過一封信。
回信是她寫的。很陌生,很詳細。從1996年6月昶怡開始嘔吐,騎自行車不由自主地往一邊倒,到確診,做開顱手術(shù),11月失明,12月第二次開顱手術(shù),接著第三次手術(shù),放療、化療……因為我在信中談到佩芝大姐的去世,而他一直被瞞著,我的信她沒有讀給他聽,而是將他前一段病中口述的《娘哭》寄給了我。她說三次手術(shù)用的麻藥太多,昶怡的思維已經(jīng)不連貫了,他的藝術(shù)風格又不是任何人可以模仿的,她只能整理成這樣,讓我再好好修改一下——我?guī)缀鯖]有動,我想在世間保存一份真實的生命記錄(它發(fā)表于《山東文學》1997年1期)?!赌锟蕖返姆至刻亓?。它是我這一代人的《背影》。只有昶怡這樣剛韌又細心的漢子,才能體悟到娘哭是“滲哭”,是血哭,是他十幾歲插隊時,凄楚中孤單一人,浸在異鄉(xiāng)的河里所觸到的細水從沙中一點一點滲出的永恒與純粹。他在重病的日日夜夜,格外思念去世的母親,她溫厚無私,愛著孩子更理解孩子。一場又一場政治厄運,對一個舊時文化氣息很濃的多口之家(她和丈夫有六七個孩子)的摧殘無以復加,在幾十年生離死別的艱難命運里,她每一次忍住聲息的流淚,都滲入兒子的性格和信念里了。也只有像他這樣愛文學愛到骨髓里的人,才能在頭上安著一個泵,用一根管子通過皮下抽取積水的痛苦里,口訴如此珍貴而沉重的絕筆之文……這一次我意識到了,雖然她在信中并沒有說及他們的感情,但我明白,如果不是很深的知己,昶怡不會唯一向她談到遙遠的我;如果不是痛苦得無處訴說,她也不會給陌生的我寫那么長的信——我們早已不指望任何理解,而昶怡幸運地有著她十三年至死不渝的情義,多少是他的一點慰藉。
昶怡安葬數(shù)月之后,她的心境平緩一些了,寫來一封更長的信,深深懷念昶怡,也坦述了許多的真實。我回信說,等我的病稍有轉(zhuǎn)機,能出走了,我爭取在昶怡年祭之前去他的墓地,和他好好說說話——我拿著信鄭重地走向郵局,我知道,這是1969年在桃花嶺凄寒的秋雨荒草中,我向戰(zhàn)死的朋友許下一生的諾言,從此掉頭離開故鄉(xiāng)之后,又一次最重的許諾。
“我是一定要和您見面的,想和您說話”。
昶怡,你死在路上。我的兄弟……不是逝世,不是犧牲,是死。昶怡,幾千里我只想著這個詞。我們只能用“死”。它使我好受。別的詞,絕不是我們?!八馈薄YN切,普通,樸素。大道孤影,無人知曉——這是命定的壯烈。我們死了。沒有“儀式”,沒有與任何人相同的難堪“色彩”。我們的死也是我們的。至死,赴死,死而無悔。我們終將死去。我們因為是我們而干凈、平靜。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我們。
站在墓前,燃著裊裊的焚香,我默默說。我的兄弟在地下流淚,靜靜望著我。
我們永在相視。紙滅煙盡。那個堅毅、奔勞的健壯漢子,眼里有我心明的一脈憂傷。
常羊山巔。炎帝陵背。墓碑簇新無泥。前有他的塬,后有他的秦嶺。腳下是娘哭心碎的渭水。他插隊的土地,像命運一樣,在漫漫濕霧里一望無垠。
她忍著哭聲看著我們。又懂事地提前走到墓群那邊,站在石階上,望著山下孤單等著。
“……他一直慶幸身體好,比別人壯實,拼命讀,拼命做事,其實早有隱患。從我認識他就這樣,不知珍惜自己。每年做什么、怎么做,計劃結(jié)結(jié)實實的,很認真地告訴我。年末在塬上散步,還要認真反省、總結(jié)。佩芝姐一病,他受不了,過去沒見他哭過,那一段他???。他這樣的人哭,最讓人心痛。他去醫(yī)院照顧她,連續(xù)熬夜幫她整稿子,突然就發(fā)病了……
“化療是用一根很粗的針管從脖子的動脈往里打藥,他說,他想起張志新被活活割斷喉管……啥都忘了咋能忘這?
“他眼睛看不見了還在想他的創(chuàng)作,勸也沒用。你們這些理想主義者,自己不屬于自己,總想達到高境界、終極目標,拼命燃燒,已是奔騰不息的快馬,還要抽自己鞭子,看不到拾到籃中的都是菜,要寫得美麗動人,要脫俗,要大氣,過份執(zhí)著,誰耗得起?
“……3月腦瘤迅速擴散,我們都知道不行了。頭上原來鼓起的大皰上又長出許多小瘤子,像仙人球,慘不忍睹。命運太不公了。他什么苦都吃了,上帝認為還不夠,還要他過身體磨難這一關(guān)。他自始至終頭腦很清醒,眼看不見,身子不能走,也不會說話,不能吃,水喝不進,我去看他,敲門,他慢慢摸過來,等半個多小時才開,在一起只能憑感覺交流……
“單位沒油水,骨頭也不多,看病沒有錢,頭頭也不想給他看,反正看也白看,這種病早晚
的事。我上上下下跑著弄錢,吵也吵過,求也求過,低三下四,我不曾為自己的事求過誰。十好幾萬,唉,不說了。十幾年,怎么也值。那么浪漫,從未提及金錢,生怕褻瀆感情。我不該說這些。你要是覺得沒意思,就當過眼煙云。
“他病重時交待,沒病時也曾說:我要死了,不放哀樂,哀樂讓人難受,我要放《命運》,貝多芬的。他平時也愛聽。按他的遺愿,《命運》響徹告別大廳?;鸹瘯r他心愛的小提琴,部分《魂歸》,一塊隨他去了。商子秦寫的挽聯(lián):英年早逝陳倉淚雨嘆天劫,華章長存秦嶺流云繞魂歸。很久我都不相信這是事實,只想他又外出做他的事去了。人的生命真是脆弱,鐵錚錚的,健壯如牛,說句話震得樓咚咚響,說不行就不行了……
“他知道到頭了。他要挺到頭,承受到頭。他不知佩芝姐去世,但挺過了她的周年祭。她8月4日,他8月6日,巧不巧,8月8日,同一天火化。他們在天堂又可以一起討論文學了,那兒還有你們很多兄弟,有很多你們關(guān)心的窮苦人……
“我真的不愿說他的缺點,但又不能不痛心地說,尤其是對您這樣的朋友。說出來才是一個完整、真實的昶怡。他之所以非常孤獨和艱難,是他還有另一面,這一面和您不一樣。對世俗妥協(xié),在乎功利,使他十分痛苦,很后悔,就在精神世界更追求理想,補償似的。剛興瀟灑那陣子,他就知道瀟灑意味大氣通達,灑脫豪放,敏銳深刻,人生的瀟灑是靈魂的瀟灑,是真人,他要走進那種境界。他恨功利的無聊,卻又對權(quán)勢妥協(xié),得罪好哥們,好朋友,真不值。男人追求事業(yè)太難了,事業(yè)和功利混著,這年頭常常辨不清。
“他的妻子是個善良的普通女工,對昶怡的追求一無所知,從不看他寫的東西。她知道他是文化人,他干的事很神圣。丈夫生病她盡力照顧,他去世了,她很快也就平靜了。兩年來他受那么大的罪,誰看著也受不了。她和孩子生活沒多大問題,昶怡留下一些錢,你不用擔心……他的遺作都在他妻子那里,你提出整理她可能會同意。四十八歲,他本命年生日,病情還穩(wěn)定,我請了一些朋友,在他家給他過生日,有一盤錄像,到他家可以放放……”
車來人往的街道,嘈雜依舊,生活依舊,陽光和樹影依舊。她太孤獨,太痛苦,想到哪說到哪。這是尚能說出的真實。它們和昨夜那些沼澤般的日記中,更為強烈的絕望和折磨的句子一起,牽動著她其實無以言說的、深海一樣的痛苦籠罩在我的四周,街市仿佛消失了。
……
“你是唯一可能為他寫下文字的人。這個時代,有那么多人為懷念佩芝姐寫文章,不會有人為昶怡做的。”
送到車站的時候,她終于憂郁地說出來了。
“如果我能寫出來,請您代我去墓前燒了?!?/p>
“一定?!?/p>
她忍著淚水期待著。
“如果寫,要真實。他在這個世上真正活過?!?/p>
我感慨萬端。最后說,“許多年后,也許我才能再來。”
不忍再看她。我轉(zhuǎn)身望向常羊山。夜霧蒙蒙。我走了,昶怡。不知道我這樣做,你是
否能夠理解……
劉燁園,作家,現(xiàn)居濟南。主要著作有《途中的根》、《領(lǐng)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