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兒坐著,有書有紙有寫字的桌子,同亞·索爾仁尼琴創(chuàng)作《古拉格群島》的環(huán)境相比,簡直是天堂。但我筆動得越來越少,出門閑逛得越來越多,就這樣,我在交朋結(jié)友、打破自我封閉的同時,忘了許多應(yīng)該記住的舊事??膳碌臅r尚,如果不食人間煙火就沒法活,于是我的孤傲的簫也成了社交手段之一,訪友或友訪,都可以邊飲茶邊品簫,把同志們的眼眶感動得潮乎乎的。我還幻想著出磁帶,打著賣藝掙錢的懶主意。
我仍然要坐在這兒,保持一種寫作者的姿態(tài)。夜已深沉,瞌睡陣陣襲來,我還硬撐著,這是一種祈禱的儀式,一旦放棄我就什么也沒有了。就如一棵樹,不管枝葉如何在喧囂的時代里搖曳瘋長,根子也必須靜靜地扎在黑暗中,汲收養(yǎng)分和水。我的樹根是昨天,五年或十年前,那靈感閃爍的年紀(jì),永不會重返了。
常常是整夜寫不出一個字,常常是一個字一個字朝下戳,對于電腦打字的現(xiàn)代化寫手們,我還是個使用冷兵器的野蠻人,拖泥帶水,大汗淋漓,還不知道弄的是不是廢稿——我就曾經(jīng)廢過了好幾萬字,元?dú)鈧眠B性機(jī)能也退化了。我不得不暫時罷筆,吹簫補(bǔ)氣。丹田吐納出的嗚咽使人想起三千多年前的盲詩人荷馬走村竄店賣唱的《奧德賽》,茫茫汪洋中的魔島,純美的女妖披散著長發(fā),邊啃嚼累累白骨,邊含淚歌吟凄婉絕倫的戀曲,過往船只上的水手,無一例外地落水,應(yīng)著波光粼粼的旋律,鳧向死的彼岸。唯有主人公因事先接受了神的忠告,讓堵住雙耳的部屬將自己縛在桅桿上過關(guān)。當(dāng)魔島終于從海平面上消失,他還在淚水盈盈地回望,感受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拒絕誘惑的遺憾,浸潤在歌中的極其舒服的自毀的毒液使他此生形同行尸走肉。
我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吹著,從寫字到吹簫,從記憶到遺忘再到死亡,是所有人的宿命。我的師傅司馬和尚,八十四歲,吹了六十年的簫,滄海桑田全裝在一根殘廢的老竹棍里,連他這人也像竹棍,關(guān)節(jié)硬,從不洗臉。他的過去和未來我都不曉得,只知道九三年春節(jié)跟他學(xué)過藝。他斜靠在一面又高又厚的墻下,無論是太陽和寒風(fēng),都只能掠過墻的上半部。他先伸出紅潤的脖子,端著架式吹,漸漸,脖子就越來越短,最后竟龜縮回油漬累累的藍(lán)色短棉襖內(nèi)。有聽眾沒聽眾都罷,反正簫同吃飯睡覺一樣,是每日必修的功課,哪怕病了,也要吹幾個音出來才踏實(shí)。我常常拖著一管簫,不眨眼地站在這倔和尚的對面,盯住那唇與竹子抵觸之處。他的手指太老了,有些把握不住孔。但這往往是一曲好簫的開端,也許起頭幾分鐘會岔音漏氣,但反復(fù)幾次后就蒼涼如水;當(dāng)他忘情到淚水縱橫,一時就辨不清竹音與人聲了。
曲終相對無言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請求師傅講講他的過去,老和尚哂道:“簫就是簫,哪有過去過不去的?!?/p>
光陰荏苒,司馬和尚終于模糊得只剩下影子,只有我手里的簫能證實(shí)他存在過。這個光棍加文盲,以聲音蠶食我的文學(xué)野心。當(dāng)我獨(dú)熬空夜,弄完簫,企圖回頭再弄文字時,天快亮了。
ノ矣巧說厥燜如豬到中午。
小說家周忠陵是位能在麻將桌上打熬幾晝夜的勇將,他戒不了賭癮,就向陀斯妥也夫斯基學(xué)習(xí),詛咒發(fā)誓幾百次,直到把自己搞得像哈欠連天的鴉片煙鬼。他的寫作過程就是在神圣的儀式下,同越逼越近的瞌睡做斗爭的過程。他的文字量就這樣在麻將和瞌睡的擠壓中日積月累。最近,他出了一本薄集子,時間跨度近十年,我還沒讀,就嗅出了一股人生的骨油味。
我與周忠陵同庚,又都是玩物喪志且睡眠過分充足之徒,幸好洞簫屬極不合群的樂器。在武俠小說里,高手往往同簫結(jié)有不解之緣,最著名的當(dāng)推《射雕英雄傳》里的東邪黃藥師,盤據(jù)桃花島,常以簫聲亂性殺人,與前面提到的《奧德賽》之海妖如出一轍,可見東西方人種都本能地巴望神魂顛倒地自毀。而一個天生的簫者,從他學(xué)藝那時起,就下意識地等待著惑人然后自惑。我曾對朋友李亞東開玩笑說,簫只有兩種狀態(tài)里能吹:一是英雄要?dú)⑷?,一是英雄窮途末路,所謂歸隱,其實(shí)是一種更為隱秘的自戕方式。你被自身的武功給廢了,只能直通通地吹出磨刀的聲音;最后連磨刀的力氣也沒有了,就只吹那事物生銹的聲音。這聲音又缺又鈍,你想象它很鋒利,你一口一口地喘著朝下啃,終于不耐煩了,就把凹孔停在唇上……
無以言吹。
俠客望著靈魂的鋒刃慢慢起銹,他的余生將消耗在與那銹跡的搏殺中。
廖亦武,詩人,現(xiàn)居成都。主要著作有長詩《巨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