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地承受苦難

張春曉

我的外婆沈祖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二十一年了，那場車禍早已是灰飛煙滅的夢魘，退出了我的記憶。盡管那年，四歲未到的我的的確確是這場不幸的幸存者和見證人。多少年后，當我懷著一種異樣的心情重返武漢大學時，走在那通往九區(qū)的長坡上，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有憑借別人的敘說追憶當年悲慘的一幕，默默地憑吊著珞珈山的陰靈。也許，一生都在憶江南的外婆更愿意優(yōu)游在吳門的橫塘吧！殘存的印象是零碎的，小時，常常會有夢，那是一個潔白而空曠的房間，孤零零地放著一張床，床上的人無聲地躺著，看不到如雪的床單下蒼白的面容。我，一個孩子，還不曾懂得人世間的哀與樂，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著，因為不曾意識到這種失去對于我們來說是怎樣的一個損失。后來，這個夢也沒有了，漸成了理智在頭腦中的勾勒。又模糊地記得，大約是在舉家離開武漢前，我們去上墳，我趴在墳頭上天真地說：“外婆，我們給你帶了很多好吃的。”可惜，她再也聽不到了，而我，卻在傻傻地笑。夢漸漸地遠了，兒時的記憶也慢慢地淡了，外婆的音容笑貌便固定地凝聚在了照片上。她那含笑的眼永遠慈愛地看著我們，一如生前的眷念和關懷。長大懂事后，我為她的不幸流過許多淚，因為終于明白了這是一種永不可挽回和彌補的失去。不變的，是她的愛始終縈繞在我們的身邊，因為她真正是一個滿懷情感地去愛我們、愛大家、愛生活、愛這個國家的女性，雖然她的一生如此苦難而又如此的平凡。她為我們留下了一筆財富，那是她畢生心血凝聚而成的各種樣式的文學成果，詩、詞、小說、散文，還有賞析與論文等等，它們在幾十年后依然墨色鮮明，一版再版。它們字里行間洋溢著靈心慧性，流露著對人、對事、對生活的溫厚寬忍；譜寫出青春的浪漫，中年的磨難，老來的無奈和平淡種種心路歷程；記錄下一段段真實的“歷盡新婚垂老別”的知識分子的歷史。這一部人生的史詩，籠罩在她靈動的詩情、溫淳的心性的光輝下，散發(fā)著個性的魅力。當我開始著手整理我敬愛的外婆的文集時，那個曾經(jīng)因為距離得太遠而陌生了的世界，終于到了該是找回它的時候了。

外婆的文集分為四卷，共八十余萬字。第一卷是《沈祖詩詞集》，合《涉江詞》與《涉江詩》為一冊，這兩集都曾經(jīng)出過單行本，是外婆一生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成就?！渡娼~》是她在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手訂而成，收有自一九三二年春天到一九四九年春的四百零三首作品，全集以一首《浣溪沙》開篇，而她正是以其中一句“有斜陽處有春愁”受知汪東先生，開始專力學詞的，可以說這是她畢生治詞的淵源所在。由于外婆為人嚴于律己，在治學上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她在親訂手稿時，去取很嚴格，刪除了大約十分之二的詞作，這一百零八首作品現(xiàn)被收入外集。外婆在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體裁上有著明顯的時間界限。如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初，精力多集中在小說和散文上；三四十年代，用力最勤，著墨最多的則是詞的創(chuàng)作；一九四九年后，卻突然放下已經(jīng)十分圓熟精到的詞筆，把重點轉移到教學研究上；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后期，極端精神壓迫下的情感卻是用古詩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在她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又增添了一道風景線。這些作品雖然形式不一，但它們的共通之處，正如舒蕪先生在《沈祖創(chuàng)作選集》中所說：“現(xiàn)代杰出的女詞人、故沈祖教授當?shù)闷饜蹏娙说姆Q號而無愧色，她的各體文學創(chuàng)作和她的整個一生，證明她的愛國是很高的境界?！薄渡娼~》忠實地記錄了一個知識分子在抗日戰(zhàn)爭中的真實情感。汪東先生在序中指出：“方其肄業(yè)上庠，覃思多暇，摹繪景物，才情研妙，故其辭窈然以舒。迨遭世板蕩，奔竄殊域，骨肉凋謝之痛，思婦離別之感，國憂家恤，萃此一身。言之則觸忌諱，茹之則有未甘，憔悴呻吟，唯取自喻，故其辭沉咽而多風?？茈y旋夷，杼軸益匱。政治日壞，民生日艱。向所冀望于恢復之后者，悉為泡幻。加以弱質善病，意氣不揚，靈襟琦思，都成灰槁，故其辭澹而彌哀?！痹谒脑~筆下，既有女性相思的纏綿，也有流落他鄉(xiāng)的凄涼、對江南的憶念，又或濃重的鄉(xiāng)情糾纏于對半壁江山的憂愁和夫妻仳離的哀婉；既有聊以自遣的山居閑淡，也有重病纏身、孤身無侶的自傷自慰；既有和愛人匆匆一聚后的哀傷，也有和朋友久別重逢的喜悅，等等。她將這種種情感直抒胸臆，充分展現(xiàn)了一個女性細膩豐富的感情世界。雖然詞多沉痛哀怨，但在她的心里、眼里，依然充滿著對人、對生活的依戀，而少有對物質的抱怨。她的苦悶只關到一個“情”字——國情、鄉(xiāng)情、愛情、友情，在眼中這個充滿感情的世界里，詩人用情感去待人接物，融情入文。因為我的外婆始終愛著災難深重的家國，因為她有著溫厚的性格，因為她有著最富足的精神家園，所以她從來沒有把個人的不幸遷怒于時代和社會，所以她默默承受凄惶和無助，所以抗戰(zhàn)八年的血雨腥風，留下的最大多數(shù)的作品反映的卻是濃濃的人情。讓我們看到多災多難下一個纖弱的女性擁有多么頑強的生命力，這種對生活、對情感的永不放棄正是一道希望之光。這一抹亮光，雖然微弱，卻并不短暫，它一直燃燒到外婆的生命的最后一刻。除了直抒，她的詞作中也有出以比興的《臨江仙》、《浣溪沙》等組詩，她在《八聲甘州》的小序中寫道：“憶余鼓篋上庠，適值遼海之變，汪師寄庵每諄諄以民族大義相誥諭。卒業(yè)而還，天步尤艱，承乏講席，亦莫敢不以此勉勖學者?！彼龑颐\、時事的深切關注，在一系列香草美人的喻作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渡娼~》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女性，一個詩人，一個知識分子善良、多情的心靈世界和她的心、眼所反映出來的時代。

《涉江詩》收有四百零二首詩，其中一九三七——一九七三年的三十五年間僅八十二首。其余集中作于文革后期，大多是與友朋的唱和之作，而延續(xù)自《涉江詞》中的思鄉(xiāng)情緒，在人情冷落、備受迫害的文革中表現(xiàn)得更加濃重。盡管生活多艱，外婆還能以老來看淡一切苦難的心態(tài)，自若地描寫她的生活。她淡淡地落筆，字里行間無怨無悔，甚至是輕松調侃，可是讀者一旦理解了當時的背景，是更能感受到一種悲愴沉痛的力量的。但這種悲痛并不是她主觀的情緒流露，而是筆下的客觀事實——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苦難帶給人們的歷史的沉重感。在給外公的和詩《千帆沙洋來書，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難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嘆，感賦》中她寫道：“合巹蒼黃值亂離，經(jīng)筵轉徒際明時。甘年分受流人謗，八口曾為巧婦炊。歷盡新婚垂老別，未成白首碧山期。文章知己雖堪許，患難夫妻自可悲?！泵鎸@樣的遭遇，誰能不黯然神傷？但她以寬容的胸懷原諒了社會和某些人帶給她的種種不幸，即使是在哀婉中，也顯示出綿綿不絕的生意。在經(jīng)歷了顛沛流離的八年抗戰(zhàn)，在經(jīng)歷了輾轉上海、武昌的大大小小的手術治療與病痛折磨，在經(jīng)歷了愛人近二十年的勞動改造后，她仍能夠以平靜的目光、心態(tài)接受生活的苦難，她的精神世界依然是她的財富，她仍然能詠嘆有生命力的花草，寫下長篇《早早詩》。在那個蒼白冷寂的時代里，外婆的眼里仍有生命的色彩，她把兒時的我描寫得那樣生動可愛，我相信舒蕪先生對這首詩的理解是極有價值的：“《早早》一篇用童心的燈火照亮了苦難和屈辱的靈魂的暗隅，這才是它的‘深衷所在?！彪m然在極端的壓迫下，外婆的生活寂寞無聊，物質匱乏，但她依然在苦澀中尋找著生活的意味。這是怎樣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又是依靠于怎樣的一個富足而獨立的精神世界而產(chǎn)生的意志力和勇氣。《涉江詩》中的四十首懷人詩，是一組知識分子在那個時代的命運的悲歌，鋪墊下外婆當時真實的生活環(huán)境。就在這出巨大的悲劇中，她那真誠的、永不放棄的心靈的熱情又是顯得多么的可貴。《沈祖詩詞集》是一部知識分子苦難歷程的史詩，也是外婆一生的心靈演繹。而外公恰如其分的箋注為我們今天能夠真正讀懂外婆的著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當之無愧地被譽為“前無古人的箋注”。

文集第二卷的第一部分是新詩集。這些新詩格律整齊，用詞妍妙，想像豐富，具有極為奔放的激情。第二部分是小說散文集。收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七年的兩年間，她以絳燕的筆名在《文藝月刊》上先后發(fā)表的《辯才禪師》、《茂陵的雨夜》、《崖山的風浪》、《馬嵬驛》和《蘇丞相的悲哀》等五篇歷史小說。她是兼具詩人氣質和學者氣質的女性作家。她始終以詩人的眼光看歷史、看社會，所以注重的不是小說題材在歷史上的地位重大與否，也不是看它能否反映出最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和社會意義，而是注重最能夠激動詩人心靈的題材。她把目光投射到人物的內心，用歷史故事來寫一種心靈的狀態(tài)、情感的觸動，是詩心、詞心的吟詠。尤其《辯才禪師》一篇，以歷史小說的形式闡釋藝術的永恒魅力。同時，她又將詩詞的抒情色彩貫穿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使小說呈現(xiàn)出詩的意境與靈性。因為是學者型女性，所以盡管三十年代革命型女作家文學的性別意識開始淡化，但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依然保持著濃郁的女性味，遣詞造句、藝術構思都很精致?？箲?zhàn)爆發(fā)后，外婆開始了流亡生涯，小說創(chuàng)作便從此停下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第三部分是外婆的《書札拾零》，收有她與師友的日常書信往來，其中既有生活的實錄，也有詩學上的探討與交流。既見出她經(jīng)歷過的種種蹇迫遭遇和不公平的對待，也反映了外婆疏淡名利、正直善良、謙虛謹慎、溫柔寬厚、尊師愛友的個性特征，而她哪怕是在最受精神壓迫的年代里，這種對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都從來不曾改變過。

第三卷和第四卷都是外婆的文學賞析作品，是她在數(shù)十年的教學研究中的積累。因為她本人就是一位杰出的詩人、詞人，所以當她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去感受、體會古人的作品時，自然而然地，對詩詞理解的角度、結構的分析、看待的眼光就會更加內行和深刻，言人所未言，或是將那些“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的意思詮釋得淋漓盡致。

外婆的創(chuàng)作和著述猶如一道橋梁，引導著我走進她的心靈世界。終于在二十一年后，我再次走近她的身邊，音容笑貌的忘卻已并不重要，關鍵的是我能感受到她活躍的思維、橫溢的才華和富有魅力的人格。她的生平坎坷而不幸，但她的一生又比很多人要幸運得多，因為她有一雙靈性的慧眼，捕捉得到哪怕最細小的一點樂趣和信心，因為她有著一顆充滿愛的心，有著寬容平淡而達觀的生活態(tài)度，所以她雖然平凡，雖然普通，但在她江南女子溫柔的性情和柔弱的軀體下，卻蘊藏著中國女性偉大的忍耐力和堅韌精神，這使得她能夠真實坦然地面對人世，微笑地承受苦難……正如同她的作品留給我們的，不是苦難的悲吟，而是一曲永不停止的留在人間的生命交響樂。

一九九八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