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耀邦家鄉(xiāng)時,面對那蒼山環(huán)抱的他的故宅,真有一種蒼涼之感。然而山巒、青樹、流泉同那故宅的主人一樣,都是永恒的征象。
湖南瀏陽南鄉(xiāng)有一處偏遠、封閉的山村,它的名字叫蒼坊。說它偏遠、封閉,的確是這樣。它離瀏陽縣城有兩三個小時公路里程。舊時代不通汽車,一個農(nóng)民從那兒步行到縣城,至少得花上大半天工夫。說它封閉,是因為它是個四山環(huán)抱,僅兩頭各有個小通道的典型小山?jīng)_。但在本世紀二三十年代風(fēng)起云涌的革命年頭,卻從這里走出一個人物。他對于半個世紀之后,中國回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實事求是路線,從“左”傾、封閉,走向改革、開放,起了人所共知的不可缺少、不能替代的作用;他那體恤民情、為政清廉的作風(fēng),像春風(fēng)細雨潤澤人心,人們情不自禁地懷想著他。他就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胡耀邦同志。
1997年6月2日,我懷著虔敬的心情,去到這個山村,瞻仰胡耀邦故居。沿路陪同我的是曾長期在瀏陽工作,做過好幾任區(qū)委書記和局長,而今又是詩家的一位退休老干部。1961年,他親睹了耀邦獨有的風(fēng)采,至今難忘。他說,他召集我們好幾個區(qū)的干部在一起開會,他先問他家鄉(xiāng)的書記:你知道x x寺嗎?那個書記連連搖頭,回答不上來。原來這是耀邦老家鄰村山上一個很小的地名,這位書記從來沒去過這片地方。耀邦告訴他,他剛剛?cè)ミ^,這個“寺”山底下住著幾戶貧苦人家,他們的口糧成了問題,他要書記趕緊派人去看看,幫助解決他們的困難。他們這些區(qū)頭頭們這才知曉,耀邦當天上午輕車簡從,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小路步行翻山越嶺,先去了那個“寺”,又下山去了那個小山村做了調(diào)查研究。耀邦對民生疾苦的關(guān)心、體察,工作的深入,真是沒得說的。這位詩人、前地方老干部講起這段往事就興奮,心情難以平靜。我又何嘗不是呢!我也想起了與耀邦有關(guān)的一件舊事。1981年紀念魯迅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在人民大會堂聽耀邦作報告。出人意外的,耀邦這回是念稿子;而且向來待知識分子溫和的耀邦,今番講話的調(diào)子是嚴峻的,他嚴厲警告“搞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人。聽報告的人們不難感知,當時情勢下耀邦必須這樣做,會場氣氛也是凝重的。但誰也想不到,下午耀邦召集文藝界頭頭們開了個小會座談,這時他的調(diào)子偏于緩和,除了批評也講了些撫慰的話。人們的心境變得稍微寬松了,心里想說的話盡在不言之中。這一情景,我在單位及時聽了傳達。這就是耀邦啊,難得難為的耀邦。
我在小車里陷入了沉思。抬頭看,仍是滿目青山,不見人,不見村。忽然車子拐進一個山嘴,立刻風(fēng)景別樣。詩人老干部指著山?jīng)_里潺潺流著、清澈見底的一條小河對岸半坡上綠色樹叢掩映的一座黃墻青瓦小院,對我說,那就是耀邦的老家。到了那里,我站在院中耀邦家的“泮公享堂”前感受了一下周圍環(huán)境,覺得耀邦出生地“風(fēng)水”甚佳,對面三青山儼然一座筆架。蒼山、清流孕育了耀邦這樣的人才、文才。唯一缺點是山?jīng)_顯得有點展不開。我仔細看了耀邦家的幾間老宅和他誕生的房間,那是極平凡普通的農(nóng)家屋。依我觀察,他家的成分也就是個下中農(nóng)。我還見到了耀邦的侄兒,兩個堂弟,他們都是農(nóng)民,而耀邦已過世的兄長也是個農(nóng)民,解放后一直在家務(wù)農(nóng)??墒?,從這里走出了中國和世界莫不知曉的胡耀邦。他當紅軍時才十三四歲,可能是從老家步行到南邊的湘贛山區(qū)去參加毛澤東領(lǐng)導(dǎo)的紅軍隊伍的吧?這里老百姓中流傳一個傳說,說是毛澤東見了耀邦這么點小鬼,就問:你這么小就參軍,受得了紅軍的苦嗎?耀邦回答:我不怕,甘羅十二歲就做宰相的事,我今年十三了……。這樣的回答,顯示了一個讀過古書的農(nóng)家孩子的聰敏。不管你信不信,耀邦一直是個書迷,在長期戎馬生涯和繁忙工作或賦閑之中,不間斷地讀書,增長了他的智慧。耀邦故宅里辟了幾間展室,我注意到一方玻璃桌櫥里有兩幀他的手跡,都是錄的杜甫濤,贈友人的。一幀注明“戊辰秋”的,是這樣兩句杜詩:“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一幀寫的是“即事須嘗膽,蒼生可察眉”。我登時心里震了一下,覺得這兩段四句詩既是勉勵戰(zhàn)友的,也是耀邦自抒胸臆和他一生身先士卒、果敢行事的寫照。方才詩人、地方老同志講的那件事,難道不是“即事須嘗膽,蒼生可察眉”的實行么!我愛杜甫的詩,也自覺對杜詩比較熟,但是耀邦卻將我這個文人考住了,我記不起兩段詩的出處?;丶易屑氁徊?,才查出來了,這兩段詩都出自飽經(jīng)憂患后,老杜晚年的作品。前兩句寫于成都,出自一首題為《歲暮》的律詩;后兩句作于夔州(今奉節(jié)),是《夔府書懷四十韻》中的。由此也足以證明耀邦不僅愛杜詩,而且鉆得很深。因為古往今來,凡是愛國愛民愛得很深的人,都是同“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老杜心心相通的啊!
離開耀邦家鄉(xiāng)時,面對那蒼山環(huán)抱的他的故宅,真有一種蒼涼之感。然而山巒、青樹、流泉同那故宅的主人一樣,都是永恒的征象。
1997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