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星寒
“最是文人不自由”或“……有自由”問題,早有所感。現趁熱鬧,亦略述己見。主要是就議政、文化批判、述學和貧困諸問題談談看法。
文人“議政”、“文化批判”到底有沒有意義?這得看歷史階段才好說。若在理想的場合,議員議政,文人述學,互不相干,當然最好。但當政治拒絕分工,要統管學術,時時插手,文人的一廂情意,又從何做起?“議政”與“文化批判”,爭取的也就是述學的自由。當然,應該摒棄“畢其功于一役”的急躁,也要防止滑入“道德批判”。在這里,文人首先要明白“責任倫理”和“意圖倫理”的原則。前一原則,“使他必須熟慮自己行為可以預見的后果,并對其負責”。而后一原則,是高于政治的人生層次,是他最終堅持的價值。(見《中國傳統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林毓生,三聯,第129頁)
“議政”是掌握“責任倫理”原則去行事;“文化批判”是掌握“意圖倫理”原則去行事。在法治尚不健全之時,文人完全可以選擇此兩條路徑,而決不僅僅是去試一試自由度的游戲。社會進步,不單是依靠政治家的政治操作而完成的,否則,倒會跌入傳統儒家政治哲學的泥坑,最終只能寄希望于政治領袖的英明。而上述文人若有此選擇,正是一種促進與制約的力量。
談到“述學”,首先要知道,任何一個文人,都只能在人類知識范圍內活動。你必須隨時了解知識領域進展的狀況,而知識的拓展常常是偶發(fā)的。這一切都要求知識與信息自由地流通。而自由、自發(fā)的學術探討,正是述學的條件。如果不承認這些條件,說什么無限空間只是一句空話,實則為可憐的空間。如果承認這些條件,也只好承認,正是文人(盡管只是述學),更比其他人感到不自由。因為其他人對這些條件的需求沒有這般強烈。
至于文人貧困與自由的關系,我認為,說文人命中就該受窮,是一個誤區(qū)。文人之所以經濟狀況如此,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自由的匱乏。從前大家都在計劃經濟管轄下,大鍋飯共同舀,也許沒有感覺。如今某些領域開放,獲得先富起來的政策資源,一下子就顯出了落差。以最相鄰的門類為例,美術、音樂、科技等,只要允許進入市場,有平等的競爭機會,都能獲得相應豐富的報酬。而文人,不論教育或作家(非文學作者包括在內),基本上是排除在市場外的。出版和言論基本上處于行政管理狀態(tài),知識和信息不能正常流通,怎能獲得應有的市場價值?
知識或信息在市場上的價值,還要靠獨創(chuàng)性才能取得(專利權則是例子)。人文學科由于種種原因,獨創(chuàng)性不能得以表達,只能藏于書齋。此時的金錢匱乏,很難說是因為曲高和寡,而實為外在自由的稀缺所致。
文人中也有曲高和寡者,如基礎理論科學、文史考據、傳統戲曲研究之類,市場極小,需要政府在二次分配中,政策傾斜,給予扶持。如果大多數文人能在市場中獲益,這少數人的“扶貧”工作也就好做了。但是,這里似乎可見樊綱先生所述布坎南的公共選擇理論(見《讀書》一九九三年第力期):無論好與壞,“政策”從本質上說都是制度的產物,而不是人的善惡本性的產物。“在不同的制度下,各利益集團(包括官僚政府等等)在公共選擇過程中所處的地位和影響力的大小不同,所能起的作用不同,從而最終形成的決策,也就會向這一集團或那一集團‘傾斜”。如果我們承認文人祈求的政策傾斜是一個“交易契約”的結果,就應該放棄天命之說。首要目標是尋找簽定“交易契約”的“經紀人”。
《讀書》一九九三年十二期《什么是自由?》(編輯室日志)中說:“如果依自己一廂情愿的觀念導向,說不定又會出現一部新的‘自由的文法”。說得真好,引起我對導向的一些想法。有些人一提出要導向,相應的動作就是去捂對方的嘴巴。其實,只有在自由表達的基礎上,才能更好地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