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
一九九三年《讀書》多次談到文人與自由的問題,也想發(fā)些議論。
自由其實有雙重含義:其一是積極的,即有所為的自由;其二是消極的,即無所為的自由。積極的自由是內(nèi)心的外化,是人的實現(xiàn)和人的擴展,而消極的自由則是內(nèi)心的封閉,是對個性的保持和對人格的維護。積極自由不但是眾所周知的,而且被載入了成文法,而消極自由之存在和不容置疑還遠未如此彰明。
不發(fā)言,不表態(tài),不參預,不介入,既不擁護也不反對,凡此種種皆屬消極自由。它是個人對集體行為或懷疑,或反對,或缺乏興趣時為置身事外所擁有的自由。孤獨、沉默、無所為,這一切都是一種拒絕,但這種拒絕同時卻是一種保持,一種對最起碼、最基本的東西——即自我——的保持。因此,“消極”一詞在此決無貶義,而僅僅是指這樣一種狀態(tài)。相反,積極自由在很多情況下其表現(xiàn)雖是外向的——個人通過它仿佛表達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或是完成了什么,但實際上卻很可能僅僅是一種被動的接受,甚至可能是一種喪失(如被迫表達與公眾一致的意見)。不僅如此,消極自由永遠是真實的(雖然常常是不情愿的),它不可能是一種偽裝,要模仿或盲從也很困難。而積極自由則不然,比如奴役就完全可以表現(xiàn)為一種普遍的“自愿行為”。最后,消極自由還確保了個人雖不能為善,但至少不會作惡(或助惡),而積極自由卻是一把雙刃劍,歷史中稱得上“暴行”的,多數(shù)是群體行為,即某種“積極自由”的產(chǎn)物。
沒有消極自由,也就沒有真正的積極自由。只有當你擁有不做某事的自由時,才會擁有做其它事的自由。只有當你有權(quán)利拒絕某事的時候,你對這同一件事的接受才會是真正自由的。換句話說,只有當你能說“否”的時候,你所說的“是”才是真實的。當人失去積極自由時,他所感到的是一種不能有所為的壓抑;而當人失去了消極自由時,他便完全成為了非人。一個社會倘若失去了消極自由,所謂的“積極自由”便常常淪為強權(quán)下具有裹挾性的群眾暴政。我們常常聽到知識界中劫后余生者作自我懺悔式的反思,這種無罪者的懺悔便來自于當初喪失了“不說話”的自由。
從哲學和宗教的意義上說,消極自由比之積極自由更接近本我、真我。個人只有在靜默和獨處中才容易發(fā)現(xiàn)和感受一些具有終極價值的事物。面向自我也就是面向宇宙和上帝,此時的喜悅或悲愁都源于內(nèi)心,因而至深至真。所以,消極的自由,退回內(nèi)心的自由,保持自我的自由,是人性最后的庇護所和家園,我們的靈魂因為有了它而有了安身立命之處。我們之所以能夠被稱為“人”,就是因為,說到底,在最后我們還擁有這種自由——這種雖不能改變什么,但卻保證了自我不致被變成某種目的之工具的自由。
追根溯源,近代民主主義者所犯的一大錯誤便是首先假定人人都有參預的愿望和自由,而只有多數(shù)人的參預才是公道而正義的,因此革命便是解決一個“誰作主”的問題:是多數(shù)人的民主,還是少數(shù)人的專制?而一旦認為多數(shù)“作了主”,理所當然的是每一個人都必須參預,否則就淪為“少數(shù)”,就只能被“專政”。在這里,根本的錯誤在于沒有同時假定人人都有拒絕參預或不受干涉的愿望和自由?;蛘哒f,首先應該假定的是:參預還是旁觀必須完全取決于個人。為個人“作主”的僅僅是個人自己。所以具有決定意義的是:首先是自由,然后才是民主。真正進步的社會改造并不是(或不僅僅是)為了解決一個帶有濃厚的道義和感情色彩的“誰作主”的問題,而不過是依據(jù)時勢冷靜地對群己權(quán)界作一次又一次明確的劃分而已。倘若社會變動的結(jié)果是導致國家、集體、個人之間界限的進一步混亂和無序,甚至以為取消這種界限便是“革命”,其結(jié)果不但可悲,而且可怖。
回想多少年來,我們習慣于譴責古代的專制制度,其實我們所指的不過是古人缺乏積極自由,而忽視了古人依然在某種程度上享有著消極自由。例如可以去做隱士,寄情于山水,陶醉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心境。因此,即使是古代的專制制度,也仍然為個人留有一塊內(nèi)在的空間和田園,歷朝歷代也正因此而都不乏接續(xù)民族文化的才智之士。然而這種“不說話”的自由,這種一心一意耕耘自己心田的自由,在“群眾大民主”的時代卻蕩然無存,個人因而徹底地異化,文化因而徹底地中斷。每念及此,都不禁令人自問:現(xiàn)代果真比古代進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