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星寒
寫久了,感到腳有些飄,于是便躲在屋里讀書。讀久了,又覺得腦袋發(fā)悶,于是想談。找到同好,詰難反駁,才發(fā)現大家都在瞎子摸象,似通非通。分手后重讀,又讀出新的體會。如此反復拉鋸,終于截下一段硬木。
同好不可能常得。一般是各讀各的書,話也只有各說各,對答便成了應酬,隔靴搔癢。我們說浪費時間,又說極不經濟,其中便包含著個人利益最大化的期望。這便是詹姆斯·布坎南在《自由、市場和國家》一書中談到的公共選擇理論思路的出發(fā)點。
布坎南在書中所談的公共選擇,涉及具體的公共利益,其中如選舉、制定稅率及環(huán)保法規(guī)等,他指出,這種選擇過程實際是一種交易。交易成本要低,個人能享受到制約中的最大利益,公共選擇才能體現公共利益,才能穩(wěn)定。
我讀此書,忽然異想天開,覺得近來出現的各種讀書活動,是一種公共選擇,那么,讀書活動中的知識交流(討論或對話),也應該是一種交易。J先生不是希望我們去“讀”一下這個社會嗎?我就選一個讀書活動來“讀”一下,對照布坎南的理論。此書不是彼書。這是另一種讀法了。
此地有個川西讀書周談活動,每周五搞半天,正兒八經地坐著對話,居然歷時半年不衰,有數人每次竟從四五十里外趕來參加,這其中恐怕有些道理。
討論也是交易。這說法似乎有自甘墮落的嫌疑。從前我們指責別人的言論,常說:他販賣的是什么貨色!知識一進入市場,便有了銅臭味,低人一等。實際上,能進行販賣的知識,總有價值,正該拿到市場上來交流,加以檢驗。如果你沒有更好的貨色供給買方,人家的貨色就不會積壓。除非使用搭配的辦法,規(guī)定天天讀之類。但那已經超出了交流的范圍。交易必需集市,市場交易,才能降低成本。對話討論,聚于一堂,可算是以物易物的初級市場吧。
既為市場,則要定點定時,不能上次這里,下次那里,更不能頻頻改期,讓別人跑空趟,增加交易成本。市場是平等競爭的地方,就不能設高臺講座。不管方桌圓桌,圍成一圈,沒有上霸位或虎皮交椅。討論中人人平等。
市場是開放性的。周談活動便是廣而告之,來去聽便,既不問你姓甚名誰,更不打聽你檔案內容。自動開始,自行結束,乘興而來,興盡而歸。周談還堅持只通知不邀請的方針,不管學者、作家或旁聽人,都以此對待。來了,歡迎;不來,也好。參加對話,應該是對你有益的活動,而不是要求你作道德上的支持。依賴別人道義支持的讀書活動,最終是短命的。公共選擇立足點是個人的自由選擇。這也是對布坎南理論的一個注釋。
以市場機制為活動準則的川西讀書周談,自然反對非交易行為。在這里發(fā)牢騷說氣話之類,大家都反對。不是說你不該憤懣,而是說你選錯了地方。這里是市場而不是企業(yè)。日本一些企業(yè)就設有經理偶人,受氣職工可以去拳打腳踢,惡罵泄憤。讀書周談不是任何當權者的偶人,絕不承擔出氣洞的任務。
那么,討論中的知識交易是如何進行的呢?不妨把常在者當做坐商,偶爾乘興者當做流動攤販。思想交鋒則是一種以物易物的活動。旁聽者沒有貨色可亮,靜靜坐著,充當顧客,一張專注的面孔,對說話人也是一種收入,以刺激思維的活躍。如果能提一個質問,一個詰難,那就是更實在的付出了。問得古怪,也許啟發(fā)答者,辟開另一條思路,得益非淺。這其中誰賠誰賺一時是算不清楚的。知道的是知識交易在正常進行。
只要有交易愿望,市場就無法取締。周談長在,人數還在穩(wěn)定地增加。這是為什么?
也許,形式就是一種內容。
分歧的魅力
我們有了不同的看法,常常坐下來討論。討論的結果,是統(tǒng)一了思想。漸漸地,我們忘記了聚集在一起的原因。我們是為了弄清問題,增加知識而來的,結果呢,坐下來就迫不及待地互相折衷,尋找共同點,以便盡快地統(tǒng)一。統(tǒng)一思想成了我們討論的目的。
我參加的讀書周談活動,有三條明確的游戲規(guī)則。一是討論不求統(tǒng)一,二是鼓勵獨到見解,三是尊重個人選擇。這種討論,經常出現的是猜想和反駁,即使把某一問題解決到普遍滿意時,解決的過程中也引起許多造成分歧的新問題。因為明確了討論不求統(tǒng)一,分歧也勿需耽憂。這里甚至有一種分歧的魅力。我了解了一下,參加讀書周談的三十余名常客中,讀過波普爾《猜想與反駁》的人,只有三位,而且均未通讀。我便是其中之一。大家卻不約而同地使用批判的討論方法,用猜想與證偽來接近真理,這大概也說明讀書人思維方式的拓展吧。我對波普爾領會甚淺,但對照周談的討論,也就品出了一點《猜想與反駁》的滋味。
要統(tǒng)一思想,最簡便的方法是證實。比如有人提出“文藝將要繁榮”。這個命題在實踐方面必將是真的,并且永遠不可能被證偽。之所以說是永遠,是因為不管多少年后,只要文藝繁榮了,它就是真的。這種陳述信息量最少,根本無法討論,只能舉手贊成。這種討論將是索然無味的。來時空空,去時也空空。
如果我們的猜想更為有限制一些。比如,“明年文藝將要繁榮”。它也不可能被證偽,也必將是真的,仍然無用。因為明年任何一地任何一種文藝的繁榮都可以證實它。所以我們的猜想越特殊它就越有可能引起分歧,分歧即反駁,即證偽,也就具有真正的實用價值。比如說有人提出命題:“新寫實小說最近兩三年將在我國有較大繁榮”,這就很容易引起分歧,討論也就有了價值。
即使在此時,也不要陷入統(tǒng)一思想的泥坑。我們很可能以越來越精確的約束,來削減我們的陳述內容。我們很可能在上面那個命題內加上:“如果作家更注意思想的提升,如果他們更加注意典型化問題……”當然,我們的陳述更完備了,我們的思想也統(tǒng)一了,但我們無形中就關上了另兩道門。有了典型化,它還叫不叫新寫實小說?為什么新寫實小說需要思想的提升?如果打開這兩道門,我們將會發(fā)現另一派風光,引我們涉足其間,發(fā)出新的追問。
這種討論有些冒險。冒險卻又是令人激動的,它要洞察的深度亦要思維獨立?!肮膭瞠毜揭娊狻碧岬煤?。我理解波普爾一貫堅持認為我們稱之為知識的東西,本質上永遠是暫時的。但是,波普爾又認為,我們不應該輕易拋棄我們的理論。對理論持以一種非批判態(tài)度不可取。在討論中,“尊重個人選擇”,實際上起到了鼓勵他更清晰地表明自己看法的作用。
多少年來,學術討論運動化,使我們很厭煩被別人來統(tǒng)一思想。逐漸地,我們也養(yǎng)成了忍不住去統(tǒng)一別人思想的習慣。一種浮躁情緒支配著我們。一聽到不同意見就表示憤怒。要養(yǎng)成珍視批評的習慣的確不易。川西讀書周談剛開始的幾次,也出現過若干憤憤然的尷尬場面。三條標語赫然懸掛于壁,起到了鎮(zhèn)定劑的作用?!百M厄潑賴”還是要的。最終大家都能心平氣和地互相反駁,也能引出更為大膽的猜想。從前,認為“沒有共同語言”則無法坐在一起?,F在,倒認為“沒有共同語言”的討論,將更有成果。誰說分歧沒有魅力?
思想自由和討論自由,自然不會限定方法。周談活動證偽法與證實法是并存的,后者不在此文關注之內,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