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注1),批評普列漢諾夫在美學問題上的生物學的人性論的觀點。文章發(fā)表后,有些人表示不能同意。一種意見認為我完全否定普氏,只提缺點,不提功績。其實我并沒有完全否定普列漢諾夫。老實說,我在早期初讀馬克思主義著作的時候,就是讀他的《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問題》,應該說他是我的啟蒙老師。但正如古希臘人所說:“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因此我就某一方面的問題,集中指出了普列漢諾夫理論上的缺點,也無可厚非。又有人認為我這篇文章根本否定了人性。這也不對。因為“食、色,性也”,我何能否定?有人認為藝術(shù)文學的基礎(chǔ)是人性,而人性往往又從生物性的角度去理解。這一點,我倒確實是反對的。在我看來,藝術(shù)文學只能以社會性為基礎(chǔ),而不能以生物性為基礎(chǔ)。有位同志寫了一篇《三十年人性論爭的情況》(注2),其中提到我的觀點時,說我認為“人類在以自然性為基礎(chǔ)的社會活動中,是存在著共同的東西的,這就是一定社會群體的愛國主義……”。似乎我認為人性是以自然性為基礎(chǔ)的。這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這是《情況》作者自己對我的意見的猜測,而不是我的原意。
許許多多的文藝作品都提到生死的問題。凡人都愛生,這是人的生物本能。但我們不能用生物的本能來解釋歷史,解釋人的社會行動,解釋文學作品中的人物。過去曾有人說,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是錯誤的,于是提出“唯生史觀”,認為人類的歷史是求生的歷史,以此來同馬克思主義唱反調(diào)??墒?,唯生史觀能解釋任何具體的歷史嗎?如照他的說法,貪生怕死的人是合乎人性的,而為正義“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英雄,倒變成不識時務(wù)的蠢貨了。這樣的學說能夠成為文學藝術(shù)的基礎(chǔ)嗎?
假如只有本能,而無社會生活,那么,這種本能就不可能具有人的社會生活的具體內(nèi)容,也無法表現(xiàn)出人性和個性來。拉法格在《思想起源論》中寫道:“喇叭鳥,南美洲的雞類,在野生狀態(tài)中捉到并放到禽舍里去,它就會擔負起監(jiān)視禽舍的工作,迫使雞、鴨甚至比它更大更強的火雞也服從于它;它監(jiān)視著它們,當喂食時它不允它們打架和遠離雞窩;早上放它們出來的時候和晚上趕它們回去的時候,它都到場。它在野生狀態(tài)中它怎么能夠發(fā)展這種本能呢?假如它不能發(fā)展這種本能,那末這種本能又如何能夠存在呢?既然這種本能一到馴養(yǎng)狀態(tài)就找到應用,那又是如何存在的呢?”普通的鳥沒有這種鳥的本能,雖然放在畜養(yǎng)場,也不能表現(xiàn)出人們要求它的管理能力。只有這種鳥它有這種本能,所以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可以發(fā)展成上面提到的那種能力。但這種本能如不放在畜養(yǎng)場馴養(yǎng)的環(huán)境中,它的這種能力也就無法發(fā)揮出來。就人性來說,有生物性與社會性,而社會性是基礎(chǔ),人性的具體的內(nèi)容是在于社會性。
生物的本能,在人類的社會生活中,只是一種可能,只有在具體的行動中,它才能變?yōu)楝F(xiàn)實。這里我想再舉一個例子。
陳壽的《三國志·蜀志》里記有一個故事:“時天旱禁酒,釀?wù)哂行?。吏于人家索得釀具,論者欲令與作酒者同罰。雍(指簡雍)與先主游觀,見一男女行道,謂先主曰:‘彼人欲行淫,何以不縛?’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對曰:‘彼有其具,與欲釀?wù)咄?。’先主大笑,而原欲釀?wù)摺!庇兄凭频墓ぞ撸拇_有制酒的可能,但并不一定就制酒。人類有生理的要求,但這要求若沒有在社會條件下構(gòu)成具體行動,那它就始終不過是抽象的“性”而已。
有人說人的生理狀態(tài)決定人的心理狀態(tài)。我認為生理學是自然科學,心理學一半是自然科學,一半是社會科學。某些生理上的缺陷會決定人的心理狀態(tài),如大腦有缺陷,人就會癡呆。但并不是所有生理上的缺陷都會決定心理狀態(tài)。而且心理狀態(tài)與思想狀態(tài)仍有區(qū)別,藝術(shù)文學是屬于社會科學的范疇,人物的思想是決定于人的社會存在。在階級社會里,一般說,決定人的思想的是階級的存在。這里所謂決定,就是說人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都受著階級生活的范圍和制約。所以,人的思想行動不是以生物性為基礎(chǔ)的,人的具體行動、思想,是社會造成的。大腸發(fā)炎的人,肯定會拉稀,拉稀的人,大概會精神不振。但文學中的人物的特征,能光從拉稀中表現(xiàn)出來嗎?有精神病的人是瘋子,光是寫一個瘋子,而不顯示出其社會性,能成為文學作品嗎?心理學可以幫助作家觀察、體驗對象,研究文學理論的人也可以借助于心理學來研究創(chuàng)作的過程。但心理學也不能成為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要從事創(chuàng)作,還得深入生活,在生活中去探索各種社會形式、各個時代、各個環(huán)境中的人,和從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中寫出他們的個性特點。
再說,藝術(shù)文學與愛情似乎也有不解之緣。假如人類是雌雄同體的,就不可能有人間的性愛或愛情。由于雌雄異體,這就在生物性上給人提供了性愛或愛情的可能。從生物學和生理學的觀點看,人類的性的要求是實體,是研究對象,但從藝術(shù)文學的觀點看,它不過是潛在因素,光有這種性愛并不能成為藝術(shù)文學。如果把性愛作為基礎(chǔ),那么直接性交的表演為什么不能成為莊嚴的藝術(shù)呢?從人類歷史發(fā)展看,人類男女之間,有群婚,有對偶婚,有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制,等等。生活基調(diào)不同,思想感情不同,這能用本能的生物性來解釋嗎?不能。男女的婚姻、愛情是具體的社會行為,屬于社會的、歷史的范疇,而不是生物的范疇。
人都要求生活好,都要戀愛,你說這是人性,那么這種人性又怎么表現(xiàn)出來的呢?同是性的要求,有青年男女結(jié)婚,對此父母高興,賀客盈門;有男女的暖昧關(guān)系,這就要為社會輿論所譏抨;有人犯強奸罪,這就為法律所不容。如有犯強奸的罪犯對法官說,我沒有犯罪,我這是人性的發(fā)泄。試問這樣的答復,能消除他的罪責嗎?所以這種人性論往往同無政府主義是相通的,同極端自由主義也是相通的。
而且就是“人性”這個概念,也是屬于歷史的范疇。隨著歷史時代的演變,它就有著不同的涵義?!翱谥谖?,有同嗜焉”,這大概是人性罷?但這個“同”也是有條件的,發(fā)展的。原始人類茹毛飲血,與我們今天文明人的熟食,有何相同呢?不要殺人,這也許是人性了。但北極圈附近居住的某部族有“去老”的習慣。這在他們看來,也許就屬于人性,但這和我們今天的人性又有何相同之處呢?在某些落后部族,因社會生產(chǎn)力低,父母年老失去勞動力了,于是到了一定的時期,子女預先規(guī)定好日子,對年老的父母,先是敬之以酒肉,然后送之于荒野,說是要送去“登仙”。其實則是因生產(chǎn)力極端落后,要撫養(yǎng)后一代就不能供奉老一代,因此只好置年老的父母于不顧,讓他們餓死或為野獸吞食。這種習慣在他們看來也是合乎人性,但這同我們今天敬老的高尚風氣又有何相同呢?
在過去中國的封建社會,提倡三綱,什么君臣父子夫婦之類。在當時一般的老百姓,也認為這是人性,逆?zhèn)愓咭惶幰詷O刑。但是辛亥革命以后,連君都沒有了,何來對君的盡忠?至于父子關(guān)系,在兒子到了成熟的年齡以后,也同父親立于平等的地位,當時所謂的“人性”也就逐漸消亡了。
在歐洲中世紀,神權(quán)專制,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僧侶既貪婪又虛偽。于是進步的思想家提出人本主義來和神性對抗。當時他們對男女的關(guān)系有些也寫得相當露骨和猬穢,但一般歷史家都認為這是對神權(quán)的反抗,具有進步的意義。但當神權(quán)統(tǒng)治消失了,這種“人性”的進步性也就消失了。
接著就是資產(chǎn)階級革命了,提出了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這在他們看來,既是反抗封建的壓迫,又是天賦的人權(quán),大概也就是所謂人性吧。但是他們的所謂自由,實際上是貿(mào)易的自由(這是就帝國主義時代以前的情況說的);所謂平等,就是在平等交易的掩蓋之下對勞動人民作殘酷的剝削;所謂博愛,就是有錢人可以得到博愛。愈發(fā)展到后來,這個騙局就愈明顯地暴露出來了。
馬克思主義者是階級論者不是人性論者。一談到階級斗爭,人們也許會害怕,其實階級斗爭不必害怕,有流血的,有不流血的,有戰(zhàn)場上的斗爭,也有客廳里的協(xié)商,有批斗,也有說服,有和平談判,有互相讓步諒解,最終的目的是達到?jīng)]有剝削沒有壓迫的社會。但這決不是和稀泥的人性論者的空想。
這里,我還想補充一下中國的情況。
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以后,在政治上提倡科學與民主,在文學上則一股“個性解放”的思潮也蓬勃發(fā)展,人們把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看成為生吃人肉的違反人性的東西。在這一時期,寫青年男女反對父母包辦婚姻、主張自由戀愛的文學作品也相當多。就是寫亂倫關(guān)系的,也有郁達夫的小說《秋河》,有曹禺的《雷雨》。大家對受壓迫的女性,都表示同情。這大概也就是當時的人性罷。但當打倒列強,打倒軍閥的口號提出來以后,專門寫戀愛小說的人,就被斥為“戀愛至上主義者”了。
在今天,有些青年朋友們也提出人性,這個人性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如果是指人的抽象的本能,那就正如我在上面說過,它同藝術(shù)文學作品的具體性是無法一致的。如果說這個“人性”是同“四人幫”時代的非人性對立的,那也不對,因為我們同“四人幫”之間的矛盾,是有具體內(nèi)容的,不能用人性與非人性之間的斗爭來加以概括。假如說,“四人幫”是代表非人性而我們是代表人性,那么歷史上的一切反動的統(tǒng)治都是非人性的,反對他們的都是人性的,這樣一來,歷史上的一切偉大的斗爭都不過是人性和非人性之間的斗爭,那就用不著有什么具體的歷史研究了。
現(xiàn)在想聯(lián)系一些作品,談?wù)勅诵缘膯栴}。
首先談《啊,人……》。它寫一個貧農(nóng)家庭的姑娘肖淑蘭嫁給地主老頭羅金堂。雖然母親反對,她卻愿意。她愿意嫁到羅家去是出于什么人性呢?是出自于為挽救母親和弟妹的貧窮,還是為自己好到羅家去享受?但是作者不寫這些,卻集中描寫肖淑蘭和羅金堂老頭的兒子羅順昌的戀愛,好象就只有這才算是人性似的。在我看來,肖淑蘭嫁到羅家是愿意的,心滿意足的,她早已忘記了早年的窮困生活。肚子灌飽了,于是就產(chǎn)生了性的饑餓!
土地革命是一個偉大的時代變化,人們在這個時代的激蕩中,思想、感情、性格也會發(fā)生極大的變化。但作品寫從小受盡剝削的肖淑蘭碰見這樣偉大的變動,卻一點也激發(fā)不出她憎恨地主階級剝削的感情,對自己誤嫁羅家也不感到悔恨,對母親也絲毫沒有眷戀。在作者筆下,肖淑蘭始終堅守著對羅順昌的愛情,好象只有這才是人性。
小說作者關(guān)心的不是關(guān)系到千千萬萬農(nóng)民生活的土改,關(guān)心的不是中國將來的命運,關(guān)心的倒是這土改運動妨礙了肖、羅二人的愛情,妨礙了人性的發(fā)展。作者避開歷史重大事件,寧愿花很大的力氣去描寫這孤立的、渺小的“人性”,這事實上就是把肖、羅的愛情與土改對立起來了。因此我認為,肖、羅的愛情不是象有人說的,矛頭指向封建宗法制度,而是指向土改,這正是作者把人性抽象化的結(jié)果。
持著這種人性論去進行創(chuàng)作,就會導致歪曲事實,這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正常發(fā)展是一個很大的妨礙。
其次談《如意》。這篇小說,是描寫一個沒落的貴族婦女為丈夫所殘酷拋棄,長期單獨過生活,到了中年,想擇個丈夫生個孩子安慰寂寞。她選擇了一個大字不識、而為人忠厚的石大海。但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如愿。
這篇小說,概括地敘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各種人物,各個派別,各種陰謀詭計的活動,而把中心放在石大海上。石大海是一個文盲,你說他有世界觀嗎?有,那只是樸素的唯物論:親眼看見的,他就相信,沒有親眼看見的就不相信。但他有進步的人生觀,他熱愛勞動,遵守諾言,助人為樂。把他同“蒜頭”這一類隨風搖擺的人比起來的確高尚得多。象他這樣的人,的確是勞動人民的純樸的典型。
但是在小說的結(jié)尾,作者卻把石大海歌頌成純?nèi)诵悦赖牡湫停@我可不敢茍同。
石大海家道貧窮,從小就沒有父母,被放在育嬰堂長大,后來在天主教堂工作,又備受神甫的欺凌,因而養(yǎng)成他倔強的性格。但又因為他不識字,所以眼界不夠開展,因而在老曹面前不好意思說出要同格格結(jié)婚。他熱愛勞動、公正倔強而有時又還帶有點靦腆的態(tài)度,這完全可以從他的生活環(huán)境,他的歷史經(jīng)歷得到解釋。為什么要把這些品質(zhì)都歸屬于人性呢?
如果他的品質(zhì)是屬于人性的,那么那些斗人兇狠的“小將”就是屬于非人性的了。同樣是人,為什么有這樣多非人性的人呢?
又假如說石大海是代表美的人性,而“蒜頭”這一類的人是代表壞的人性。這樣的說法,如果要找理論根據(jù)的話,在達爾文的學說中也可以找到。即兇猛的動物,既有殘暴的一面也有慈愛的一面。不然的話,小老虎不早就給它的父母吃掉了嗎?但是這樣一來,怎樣來解釋人類的歷史呢?這不是人類的歷史永遠都是好的人性和壞的人性在那里斗爭嗎?如果是這樣,那還用得著什么歷史科學去加以分析?
也可以說“蒜頭”這樣的人,是屬于異化了的人性,但他同那些“小將”一樣,并不是從事生產(chǎn)的工人,他們也有異化嗎?如果異化了,他們怎么后來又“正化”回來了呢?而且在資本主義社會里,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異化了呢?革命的工人階級也異化了嗎?關(guān)于如何來解釋這個問題還是請異化說者自己來思考一下好。
第三,我想再用簡單幾句話來談小說《妙清》。
小說的故事,雖然寫得很熱鬧,但沒有一個人物是站得起來的。以我這個讀過《黨的建設(shè)》,做過地下工作,在看守所和監(jiān)牢里呆過幾年的人看來,小說中描寫的看守所中的情節(jié)是不真實的。
那些小節(jié)且不去管它,現(xiàn)在我只著重談一點。
韓城在青年時代很心愛妙清,后來還時常懷念她,這也許是真實的。不過他既然做了偽軍的副司令,必然花天酒地并做了不少壞的事情。但在小說作者的筆下,他好象悠然無事,只戀戀于青年時的愛慕對象,并表示愿意棄官而走,同她一起出洋。試問他這樣的想法和做法,在小說中有什么交代,有什么現(xiàn)實的根據(jù)呢?又有什么“人性”的根據(jù)呢?最后韓城看見形勢危急,只好親自開槍打死妙清。這樣的舉動就叫做合乎人性?
我們認為,作家要寫出生動的、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必須對社會上各個階級的人物都加以觀察、體驗、研究和了解,分析和綜合,抽象和概括,要寫出人物的行動,和怎樣行動,心里是怎樣想的。這一切都要作家去具體揣摩,使人物自己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獨立的行動。而且隨著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人的思想、感情、性格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有著不同程度的合乎邏輯的變化。假如作家死守著“人性論”的信條,合乎他所主張的人性的,他就寫,并強調(diào)去寫,不合乎他所認為人性的,他就不寫,那就會使得他筆下的人物,沒有自己的生命和特性;人物好象成為任由作家差使的奴仆,故事情節(jié)的安排沒有明顯的線索,人物的思考過程也沒有邏輯。
尤其是當人性論不僅是一種文學理論而且是被當作藝術(shù)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則的時候,它就會妨害我們今天文學創(chuàng)作的健康的發(fā)展。這是顯而易見的。
以上三篇小說都是有關(guān)于愛情的小說,有的寫得可以,有的就有問題。現(xiàn)在許多文學作品都寫了愛情,成了大家注意的現(xiàn)象。是不是愛情小說就不應該寫呢?愛情既然是生活中所常見的現(xiàn)象,為什么不能寫呢?問題是在于怎樣來對待和描寫。
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也有種種,如但丁對比亞地里斯的愛情,列寧所譏笑的柏拉圖式的愛情等等,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離我們很遠了。就目前的情況說,似乎是戀愛至上的味道比較濃厚,就是把國家民族的利益、絕大多數(shù)人民的利益都放在一邊,只求能獲得戀愛的成功。但是在我看來,沒有國何有家?同樣,沒有勞動階級的解放,勞動人民的愛情也沒有保證。從鴉片戰(zhàn)爭起,一直到全國解放止,中國的青年男女,在這個問題上所受的苦還算少嗎?在封建時代,有志之士也還會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難道我們今天對愛情的態(tài)度能還不如那個時代的人嗎?裴多菲也說過:“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彪y道我們今天的青年能還不如當年的革命者嗎?
寫文藝作品的人,如果以人性為名,專門去追索如上面提到的有的作品中那樣的愛情的材料,并加以夸張,即把別的關(guān)系,別的線索都拋置一邊,而專門去寫這類自以為超利害的“至情”,那其危害性就更大了。
我們藝術(shù)文學要為人民服務(wù),為社會主義服務(wù)。描寫愛情就要從這根本立場出發(fā),擺正愛情與人民偉大事業(yè)的關(guān)系的位置,給人們以健康的高尚的精神食糧。不然,作品寫的愛情,于社會與人民毫無益處,甚至還有害,這樣做,難道不會問心有愧么?!
以下想提出幾個問題來討論討論。
有人問:我們是不是可以說人性是我們共產(chǎn)主義者的出發(fā)點?將來共產(chǎn)主義不就是人性的復歸嗎?
對于這個提法,我個人不敢茍同。我認為共產(chǎn)主義是我們的最高的理想,不能做我們的出發(fā)點。我們的出發(fā)點是當前的現(xiàn)實。所謂“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果只看到將來的最高的理想,而不看當前的現(xiàn)實并從改革現(xiàn)實著手,那就會流于空想。就藝術(shù)文學來說,我當然也不反對有人用幻想的形式寫將來的共產(chǎn)主義的社會。至于說是不是將來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就會有人性的復歸,我認為,將來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同原始的共產(chǎn)社會,已有很大的不同,難道要我們將來的人復歸到原始共產(chǎn)社會?所以我認為這個提法不夠恰切。我只同意人性也是歷史發(fā)展的。
有人問:人性是復雜的,你怎樣看?
我認為,與其說“人性”復雜,勿寧說是人的復雜性。
過去我們往往只強調(diào)人的個性的統(tǒng)一性,而忽略了人的個性也是矛盾的統(tǒng)一性。
以往的文學作品中,有寫人性與神性的矛盾的,寫肉與靈的矛盾,高尚的品質(zhì)與邪惡的誘惑的矛盾的。如《巴黎圣母院》中的那個副主教,他信奉上帝,又企圖要占有艾絲米拉達,后來見她愛上了另一個人,就起了殺心,刺死艾的情人,并誣陷是她殺的。這是寫這個人的心理矛盾,這種矛盾也反映了社會的關(guān)系中的矛盾。我看不必要以人性來解釋。也不必用階級性來簡單地硬套。過去在分析人物上有簡單化的毛病。比如“天下烏鴉一般黑”、“什么藤結(jié)什么瓜,什么階級說什么話”,我認為這些話,一般說來是對的,但一般里面有特殊,一般與特殊是對立的統(tǒng)一。在文學來說,作品必須寫出人物的個性。所以既要看到各階級之間的本質(zhì)不同,也要看到同一階級的人之間,也有各種不同的差異。既然各個階級共同生活在一起,因此這一階級也必然會受到其他階級思想意識、感情的滲透,所以把階級性寫成足赤的黃金也就有些用階級性硬套在人物上之嫌。
有人問:講人性是不是一定就要聯(lián)系人道主義問題?
我認為,人道主義的問題牽連到許多實際行動問題,比較不容易作答?,F(xiàn)在我只就我的水平提出一些看法。
首先,我認為人道主義也要放到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里去看。在不同的歷史情況下,人道主義有著不同的意義,而且就是在同一個時代里,各種不同的人道主義也表演著不同的角色。我們對于人道主義,既不能籠統(tǒng)地加以反對,也不能籠統(tǒng)地表示贊成。但我們必須表明,我們馬克思主義者不同于人道主義者。
上面說過,人道主義有各種各樣的牌號,各種各樣的內(nèi)容,各種各樣的含義。比如說,基督教徒和佛教徒也講人道主義——這是一種人道主義。又比如說在解放前,在小城鎮(zhèn)里,有人辦慈善堂,施醫(yī)施藥,甚至有人死了還送棺材。事實上,那個慈善事業(yè)家就是向有錢人捐點錢,辦個慈善堂,自己也謀個職業(yè)賺點小錢。這也是人道主義。又比方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有些人主張“持久的和平”,說“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他們也講人道主義,但實際上,他們國內(nèi)還搞種族歧視。今天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國家,它的作家竭力鼓吹人道主義,滿口慈悲,盡管這些作家的人道主義或許真的出于至誠,但他們的國家卻到處伸手侵略,屠殺異邦人民,毫無掩飾地推行霸權(quán)主義,試問這樣的“人道主義”能起什么作用呢?我們認為這樣的“人道主義”只能替霸權(quán)主義者起掩護作用,或者更直率地說,只能起欺騙作用!
如果要講人道主義的話,我們講的是革命的人道主義。比方,現(xiàn)在越南把那么多人趕出來,那我們對他們就要救濟。有的人在海上遇到颱風,落水了,或沉船了,我們對他們也要救濟。又如什么地方火山爆發(fā)了,地震了,洪水為災了,我們也要救濟,等等。但講人道主義也要有個標準,有個范圍。比方說,十月革命后,無產(chǎn)階級掌握了政權(quán),那時高爾基有很多朋友,其中也有反動貴族。高爾基向列寧講情,要求釋放被捕的他的一些朋友。列寧就為難了,不能夠答應他的要求。但這也不能說高爾基是反革命,只能說他老人家是好心腸,神經(jīng)上有點毛病,所以列寧勸他到國外休息,把他送走了。后來,連高爾基自己也說我們要講革命人道主義。對革命有利,那我們可以講,對革命沒有利,怎么能無條件講人道主義,把一切人都看成是好人呢!
不要空談人性、人道主義。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剝削工人,你向他講人性,講人道主義,他可能給你一點錢,但決不能放棄剝削!越南侵略柬埔寨,柬埔寨人民要不要抵抗?柬埔寨人民能從人性出發(fā)、能從人道主義出發(fā)不要抵抗嗎?現(xiàn)在世界動蕩不安,戰(zhàn)爭危險很大,我們都反對戰(zhàn)爭,都要講和平,在這一點上,我們同人道主義者有共同之處,但戰(zhàn)爭狂人他要打仗,你能光去講人性、人道主義嗎?所以我們同時也必須作保衛(wèi)自己的準備,在這一點上我們同和平主義者、人道主義者顯然有不同之處。其次,我們主張面向現(xiàn)實,用徹底廢除剝削,消滅階級來達到共產(chǎn)主義、達到真正的和平,顯然這又和和平主義者、人道主義者有不同之處。
現(xiàn)在有人問,我們國家不是階級消滅了嗎?我們今天的藝術(shù)文學是不是應該以人道主義為最高標準呢?
我認為,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是我們長期奮斗的目標。在今天的我國情況來說,還是有斗爭,也還有剝削階級的殘余,也還有外來的不健康的力量的侵蝕,至于剝削思想的殘余,則可能存在很久。歷史的發(fā)展是曲折的。從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社會的過渡,曾經(jīng)過長期的反復的嚴酷的斗爭。以法國為例,從法國的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直到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這期間就有好幾次封建復辟和反封建復辟的斗爭。而今天我們搞的是共產(chǎn)主義,要徹底消滅資本主義殘余勢力和殘余思想,是需要更長的時間的。
用托爾斯泰那樣的人道主義,或者別的人道主義絕不能解放無產(chǎn)階級,實現(xiàn)我們的理想。我們不能書生氣十足地看問題。
既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道主義不能解決社會問題,那么,說文學的本性是人道主義,又有什么意義,有什么根據(jù)呢?
我不贊成把人道主義作為文學藝術(shù)的基本原則或最高標準。馬克思說,無產(chǎn)階級不解放所有被壓迫階級、被壓迫人民,就不能解放全人類,就不能解放自己,這可以說是“人道主義”了。但這里“人道主義”是從很廣闊的意思上講的。在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國際,國內(nèi)都還存在著各種不同程度的復雜的斗爭,籠統(tǒng)講人道主義對我們的事業(yè)不利。
我們文學藝術(shù)的最高原則從長遠說是要廢除一切剝削制度,消滅剝削與壓迫,從當前說就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搞四個現(xiàn)代化。這也可以說是全人類的事情。但是,在今天這個時代,在具體的斗爭中,來高唱這個“全人類性”的東西,那就同其他的人道主義,比如“好心腸”的人道主義等分不清了。所以,把“全人類”的“人道主義”,作為文學藝術(shù)的最高標準,而離開目前這個歷史時代,我認為說得太早了,太空泛了,也太脫離實際了。
以上談的是我個人的一些感想,不一定對,我不追求什么不朽的真理,只是從實際情況講點看法,供大家參考。
(注1)題為《試評普列漢諾夫的審美感的人性論》,載《文藝理論研究》1980年第2期及1981年第3期。
(注2)見《文學評論》198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