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大畫家達(dá)·芬奇說:“眼睛叫做心靈的窗子?!?注1)他的意思是說心靈通過這個“窗子”與外界溝通,去欣賞“自然的無限作品”的美。這是一句形象性的警語,但它強(qiáng)調(diào)“窗子”的作用是由里往外看,重在攝取。反過來,從外朝里看,也可以通過這個“窗子”而看到“心靈”。這一點,我國戰(zhàn)國時的思想家孟軻就已經(jīng)看到了,他說:“存乎人者,莫良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注2)這可能有點說得神秘,但也是一種觀察人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后來東晉名畫家顧愷之總結(jié)他畫人物的經(jīng)驗說:“四體妍媸,本無關(guān)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注3)“阿堵”是當(dāng)時的口語,“這個”的意思,指的就是眼睛。顧愷之認(rèn)為人物的四肢畫得好壞,無關(guān)輕重,這未免有點過甚其辭;但他強(qiáng)調(diào)畫眼睛的“傳神寫照”作用,卻是繪畫實踐的深刻經(jīng)驗之談。這一點對后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其影響且不限于人物畫創(chuàng)作,例如詩有“詩眼”,詞有“詞眼”,戲有“戲眼”,寫文章也講究“立片言以居要,為一篇之警策”,(注4)這“一篇之警策”也就是“文眼”了。魯迅也很重視“畫眼睛”,他要求創(chuàng)作能“以一目盡傳精神”。(注5)這里所謂“眼睛”,應(yīng)該指事物本質(zhì)性的特征??磥硗ㄟ^“畫眼睛”來傳“精神”,差不多成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條規(guī)律了。文藝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與欣賞規(guī)律有一定的對應(yīng)性,因而通過“眼睛”這扇“窗子”來窺視作品的“精神”,也應(yīng)該成為文藝欣賞的一條必由之路。
一
就拿達(dá)·芬奇的名作《蒙娜麗莎》來說吧。這幅畫又稱為《微笑》,畫中人那魅人的微笑,主要從流盼的目光中見出,傳達(dá)了人物內(nèi)心某種微妙而不可言傳的喜悅。清代人物畫家蔣驥在論笑容時說:“大笑失部位,喜笑或眼合”,兩者都不能得雙目之神;“取笑之法,當(dāng)窺其人心中得意,而口尚未言;神有所注,而外貌微露。若徒作笑容,不能得兩目之神,亦所不取?!?注6)這幾句話,講得頗為精要。達(dá)·芬奇的《蒙娜麗莎》可以說正是抓住了“心有所喜而口尚未言,神有所注而外貌微露”的一剎那,把它藝術(shù)地再現(xiàn)出來。這幅畫之所以很耐看,一個秘密就在于那雙似乎會說話的眼睛,從流露在眉梢眼角的一絲半縷微笑中,你可以透視到人物心靈的某種喜悅,但是你永遠(yuǎn)不會得到十分明確的答案。
我國古代的人物畫,其實在顧愷之以前,就很注重畫眼神了。例如望都一號漢墓(1952年發(fā)掘)壁畫中各類人物的眼神都畫得很生動。有一個“門下小吏”,正在向主人拱手復(fù)命,雙目不敢正視,眼神畏縮,但并不呆滯,活現(xiàn)出一面稟告,一面窺視主人神色變化的緊張心理。你從他這雙眼睛中,簡直可以看到這類卑微角色的生活地位和性格特征。
當(dāng)然,“眼睛”不僅是眼睛而已,對于詩文詞曲來說,它就是一句之中或一篇之內(nèi),表現(xiàn)意蘊(yùn)、揭示本質(zhì)特別精采的字、句、段。所謂“特別精采”,倒也不一定外表顯得奇巧、華麗,叫人一看就很“起眼”。更多的情況可能是這樣:“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王安石語)它仿佛平淡而不經(jīng)意,細(xì)一尋味,卻精神具在。所以要發(fā)現(xiàn)作品的“眼睛”,鑒賞者也必須有相當(dāng)?shù)难哿??!半p眼自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如此方能雙眸炯炯,直射“心靈之窗”。
王安石是一位講究“詩眼”的人,他那句“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已經(jīng)為人所熟知了。這個“綠”字,就是一句之“眼”。又如他的名句:“一水護(hù)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書湖陰先生壁》),“排闥”就是推門,推門而且“送”,把青翠的山色擬人化了,山色主動送上門來,供主人賞心悅目?!八汀弊址浅魃瘢彩且痪渲把邸?。
這樣的例子很多,舉不勝舉。古人把這種捕捉詩眼的工夫,稱為“一字見境界”。《文心雕龍》有“富于萬篇,貧于一字”之說,可見捕捉這“一字”并不容易。宋代詩人唐庚《語錄》說:“作詩自有穩(wěn)當(dāng)字,第思之不到耳?!彼^“穩(wěn)當(dāng)字”,就是最貼切而傳神的那一個字。十九世紀(jì)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弗洛貝爾也主張“一字”說,他認(rèn)為要表現(xiàn)某一事物,只有唯一的名詞;要賦予它運(yùn)動,只有唯一的動詞;要賦予它性質(zhì),只有唯一的形容詞。他的弟子莫泊桑,也繼承了這個“一字”說。強(qiáng)調(diào)“一字”,并不是光從字面上做工夫,而要靠觀察的細(xì)致和體會的真切。有時則是意與境會,悠然有感于心,自然流于筆端,使人感到毫不造作,純是一片天籟。例如,你欣賞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就會感到這種意味。它似乎無“詩眼”可尋,但是“悠然見南山”的這個“見”字,有的本子卻作“望”,一字之差,就是兩種境界。用蔡寬夫的話來說,前者“閑適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后者“便有褰裳濡足之態(tài)矣?!?注7)也就是說,一個天真自然,一個不免造作。蘇東坡評“見”“望”二字的得失說:“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景與意會,故可喜也?!比缱鳌巴仙健?,則“覺一篇神氣索然也。”(注8)一個“見”字關(guān)系到一篇的“神氣”,可見似無眼而仍有眼。在這種地方細(xì)加體味,可以提高我們的鑒賞眼力。
二
上面是就一句之眼而言,如果從一篇來看,變化就更多了。
即以開頭來說,有的用精煉扼要的幾句話提摯全篇,猶如登高一呼,群山皆應(yīng)。例如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記》,劈頭就是這樣兩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备爬隧n愈一生的事業(yè)文章,有籠罩全篇的氣概。據(jù)說蘇軾自己對這兩句也很得意。歐陽修寫《醉翁亭記》,開頭寫了許多遍,都不滿意,后來改定為五個字:“環(huán)滁皆山也?!边@五個字開出了后面整篇文章?!都t樓夢》第五十回,寫賈寶玉與眾姊妹相聚于蘆雪庭,飲酒賞雪,發(fā)興聯(lián)句,出人意外的是從來不懂作詩的鳳姐竟自告奮勇地開了個頭:“一夜北風(fēng)緊”。小說中借眾人之口,評這個起句說:“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下了寫不盡的多少地步與后人?!闭f得很有道理,正不妨看作曹雪芹在幻形說法。據(jù)說列夫·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開了不少頭,反復(fù)都不中意,最后定為這樣一句話:“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迸u家們認(rèn)為,這個開頭就象一條導(dǎo)線,從奧布浪斯基混亂不堪的家庭引向安娜和列文兩個家庭,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將俄國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各個方面逐一地展現(xiàn)出來。凡是《安娜·卡列尼娜》的讀者,大概都會被這個富有哲理性的精采開頭所吸引,而懷著極大的興趣看下去。當(dāng)他們讀完全書,再次回味這個開頭時,就有了更深的體會,這兩句話也就永遠(yuǎn)留在讀者的記憶里了。
至于一篇之中,奇情壯采,名章佳句,則往往于文氣磅礴與文思曲折處見之。例如賈誼的《過秦論》,旨在批評秦國的過失,推源它滅亡的原因。但文章的開頭卻用許多排比句,極力鋪敘秦國的強(qiáng)盛,以及六國諸侯如何合謀攻秦反而被秦國擊?。唤又謱懬厥蓟省皧^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樸而鞭笞天下,威振四?!?,自以為已奠定“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了。一路寫來,把秦國那種脾睨一世,不可壓倒的氣勢推上了頂點。然而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寫道:
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然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zhuǎn)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而響應(yīng),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這一段文章也是運(yùn)用排比句,一氣蟬聯(lián),讀來有摧枯拉朽之感。它點出一個“氓隸之人”,首先發(fā)難,天下云集響應(yīng),不可一世的秦國就完蛋了。這就承上啟下,緊扣題旨,尖銳地提出了一個問題:原因何在?因而這段駿馬注坡、滾珠走盤似的快文,正是一篇之關(guān)捩所在。
郭沫若的歷史劇《屈原》中那段著名的“雷電獨白”,魯迅小說《祝?!分邢榱稚┻祮柸怂篮箪`魂的有無,雖然兩者的風(fēng)格很不一樣,卻都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力量。它們都是閃閃發(fā)光的“眼睛”。在這樣的地方,觀眾或讀者一定會從這“眼光”中受到震動,掀起思想感情的波濤。
三
“卒章顯其志”,篇末點題,畫龍點睛,這在詩歌和散文中很常見,細(xì)心的欣賞者是決不會草草看過的。
請看杜甫的《縛鷄行》:
小奴縛雞向市賣,
雞被縛急相喧爭。
家中厭雞食蟲蟻,
不知雞賣還遭烹。
蟲雞於人何厚???
吾叱奴兒解其縛。
雞蟲得失無了時,
注目寒江倚山閣。
這首詩的結(jié)句是從雞蟲不能兩全這件生活瑣事中,引起深沉的感觸,但又不直截點破,只是含蓄地畫出詩人倚閣望遠(yuǎn)的沉思之狀,卻使人感到忘懷得失之意已在言外。這是把哲理寓于形象之中的點睛之筆。洪邁說:“此詩自是一段好議論,至結(jié)句之妙,非他人所能跂及也。”(注9)他的朋友李德遠(yuǎn)摹仿這首詩,寫了一首《東西船行》:“東船得風(fēng)帆席高,千里瞬息輕鴻毛。西船見笑苦遲鈍,汗流撐折百張篙。明日風(fēng)翻波浪異,西笑東船卻如此。東西相笑無已時,我但行藏任天理?!?注10)李德遠(yuǎn)對自己這首詩頗為得意,向洪邁反復(fù)朗誦,洪邁說:“語意絕工,幾于得奪胎法;只恐行藏任理與注目寒江之句,似不可同日而語?!?注11)前面兩句是客套話,后面那句則是一針見血的批評,指出兩首詩的結(jié)尾根本不能比較。洪邁這個鑒賞意見是對頭的,且不說后者完全出于摹仿,單就結(jié)句論,一個含蓄深遠(yuǎn),悠然不盡;一個直率淺露,了無余味??梢娡恰包c睛”,也大有工拙、死活之別。
巧妙的點睛之筆,是整篇作品自然的結(jié)穴。文筆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當(dāng)止;既“隨物以宛轉(zhuǎn),亦與心而徘徊”,從不同的角度和方法來收煞點題,給欣賞者的感受也不一樣。例如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風(fēng)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詞寫元宵燈市,街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婦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說說笑笑去看燈。有一個人在熱鬧的燈市中尋他的意中人,尋了千百遍卻不見蹤影,他正在焦急時,忽然回頭一看:那人兒卻站在燈火稀落的地方。整首詞沒有一句議論,結(jié)尾尤為含蓄而見深意。前面寫繁華熱鬧,都是為了反襯后面的冷靜孤獨。表面看似乎作者只是寫了這么一個不愛熱鬧,性情有點孤僻的人。但是只要多少了解一點辛棄疾生平的讀者,就會聯(lián)想到他懷抱愛國壯志,卻被擯斥不用,長期過著投閑置散的冷落生涯,那末我們從這個結(jié)句中就不難體會到這位失意愛國志士的悲憤和感慨了。梁令嫻評道:“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注12)“別有懷抱”,除了悲憤和感慨外,可能還含有潔身自好,不愿趨炎附勢的意思吧。當(dāng)然所蘊(yùn)不限于此,因為一個真正的點睛之筆,在題旨的既定方向上可以引起欣賞者多方面的聯(lián)想和感受,其意蘊(yùn)幾乎是不可窮盡的。
現(xiàn)代作家中,楊朔的散文是寫得很美的。他愛在篇末點題,寥寥幾筆,神采飛揚(yáng),有悠然不盡之味。例如《荔枝蜜》吧:作者從小時候被蜜蜂螫了一下,而不大喜歡這小生物寫起,接著以委婉曲折之筆寫出因吃蜜而動情,想去看看蜜蜂,了解到蜜蜂的生活和貢獻(xiàn),因而引起對蜜蜂感情的變化;融敘事、抒情、議論于一爐,洋溢著哲理與詩的意趣。而結(jié)尾更妙:
這黑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只小蜜蜂。
這就大大深化了文章的意境,使我們感到作者贊美的不僅是蜜蜂這個自然界的小小生物,而是新中國廣大的勞動者,是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荔枝蜜”一樣的新生活。作者不僅在客觀地贊美,而且主觀地化身為蜜蜂,也在釀造著生活之蜜。自然,我們還發(fā)現(xiàn)文章的這雙“眼睛”含笑地注視著我們,仿佛在問:親愛的讀者,你呢?
《香山紅葉》一樣是篇末點題,卻又是一番意趣。文章由想看紅葉寫到老向?qū)?,由老向?qū)б鲆欢蜗闵降臍v史傳說;閑閑寫來,情味盎然。然后跌入秋未深,葉子沒有紅透;作者無意間摘下一片,一聞,很香。連老向?qū)坪跻彩撬氖陙淼谝淮温劦竭@葉子的香味。同游中有人覺得沒有看見一片好紅葉,未免美中不足。這時,讀者也會產(chǎn)生同感:是呀,沒看上好紅葉,總是一件憾事吧?作者卻輕輕地將筆鋒一轉(zhuǎn),寫道:
我卻摘到一片更可貴的紅葉,藏到我心里去。這不是一般的紅葉,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的紅葉,越到老秋,越紅得可愛。不用說,我指的是那位老向?qū)А?/p>
“心靈的窗子”打開了,主題的詩意撲面而來。讀者的眼睛也頓時一亮,覺得前面那些文字,好象是一股潛流于地下的清泉,到這里找到了一個口子,便汩汩地冒出珍珠來了。
有人也許會說:“這篇末點題并不含蓄呀。”是的,這是一雙很明亮的“眼睛”,它的“目光”是深沉的,象藍(lán)天那樣深沉;因而在清澈的眼波中,仍然有一種引人遐思的魅力。
美的“眼睛”是各種各樣的,我在這里描長畫短,未免窘于形相。親愛的讀者,還是請你自己在欣賞中去發(fā)現(xiàn)那轉(zhuǎn)盼多姿的“美目”,去打開一扇扇“心靈的窗戶”吧!
(注1) 《世界文學(xué)》1981年8、9月號。
(注2) 《孟子·離婁上》。
(注3) 《世說新語·巧藝》。
(注4)陸機(jī)《文賦》。
(注5) 《三閑集·〈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集〉小引》。
(注6) 《傳神秘要》。
(注7)(注8) 《苕溪漁隱叢話》。
(注9)(注10)(注11) 《容齋隨筆》。
(注12) 《藝蘅館詞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