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下半年,曾和《文藝研究》的同志談,過繼承文學傳統(tǒng)的閑話。想不到今年夏天,編輯部便給我出了這個題目,說對當前年青作者不無好處。雖然我的確從我國文學遺產(chǎn)的寶庫中獲益不少,但并沒有什么研究。要談就只能結(jié)合讀過的幾部古典名著談點體會。
常州有位文學老前輩錢小川同志認為,作為一個作家,平時要“讀破萬卷書”,而動筆時,又要“猶如不讀書”。這是很精辟的話。其要旨就在不求機械地模擬,而要化為自己的風格。讀書能取得這樣的成就,實在不易。但不管怎樣,我在讀書或?qū)懽鲿r,常常會記起這兩句話來。
最近一個時期,我常常感到自己的小說越寫越蹩腳,總想從別人的作品中,找到提高自己的途徑。通過讀書,我終于逐漸領悟到,我的小說若要求得進一步發(fā)展,關鍵在于如實地寫出復雜的人物形象。
我們的社會是在前進中,前進的社會分工越來越細,方面越來越多,人們的要求越來越高,因此也就越來越復雜。例如在蘇南農(nóng)村里,正在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新的生活面。原本是單一農(nóng)民的農(nóng)村,由于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社會建設的普遍需要,涌現(xiàn)出了各式分工,有百分之二十到四十的人進了社隊工廠,有赤腳醫(yī)生,有雙代店員,有獸醫(yī),有電影放映員,拖拉機手,掌握各種農(nóng)副業(yè)專業(yè)知識的人員,瓦、木、縫工成倍成倍地增加,中、小學普及到每一個大隊,搞短途運輸也成了一支龐大的力量,進城工作的人逐年增多,城鄉(xiāng)關系異常密切,純農(nóng)戶的數(shù)字遠不及兼營戶為多,農(nóng)村的概念在起質(zhì)的變化,除了不及城市集中以外,這兒基本上都具備了。所有的農(nóng)村人民都在這種多面的社會中開展活動,互相接觸,他們的思想性格,自然也越來越開闊和復雜。因此,如果我們?nèi)耘f把農(nóng)民放在過去那種簡單的環(huán)境中去表現(xiàn),那就寫不出當代農(nóng)民的思想性格,就不大現(xiàn)實了。
認識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急需學到表現(xiàn)人物復雜性的寫作技巧。那幾部著名的古典小說,給了我許多啟發(fā)。
從這個角度去考察,就覺得《三國演義》中寫得最活的人物不是孔明,而是曹操。孔明被神化了,他的思想極少矛盾,一切都了如指掌,簡單而明白,而曹操卻是活生生的凡人,他被放在極其復雜的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出了多面的性格。他行刺董卓未遂,乘機逃走,路上碰到呂伯奢,呂伯奢邀請他回家,自己出門沽酒買菜,曹操懷疑他去告發(fā),竟殺了他一家。明知殺錯了,到路上碰到呂伯奢回來,還把呂伯奢也殺了。他錯而不悔,干脆錯到底。這是一面。等到官渡之戰(zhàn),破了袁紹,從袁紹的檔案材料里找出一批信件,是曹操手下謀士通敵的贓證,曹操看也不看,付之一炬。這是有心要放,就一放到底。這又是一面。為了報父仇,在攻打徐州時,所到之處,殺戮人民,挖掘墳墓,這是一面。征張繡時,卻命令軍士不準踐踏麥田,自己的馬受驚,竄入麥中,踩壞了一大片,也以劍割自己之發(fā),割發(fā)權(quán)代首。這又是一面。曹操一貫禮賢下士,所以手下謀臣猛將如云,但是他卻容納不了能猜透他心思的楊修。構(gòu)成矛盾的界線清楚得很,叫做“不許超越雷池一步”?!扒嗝分缶普撚⑿邸?。曹操表現(xiàn)得很聰明,認為“當今天下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然而他也很愚蠢,因為這句話說出來了,就證明他不懂得劉備種菜的韜晦之計,就上當受騙了。他行刺董卓未遂,是因為董卓床里放著一面大鏡子。但董卓防刺是有缺陷的,要等到刺客動手才發(fā)覺。后來曹操當了權(quán),就把董卓的經(jīng)驗發(fā)展了,假托夢中常常殺人,干脆就不許有人在他睡覺的時候進房。而且有一次果真殺了一個進房來替他拾衣服的侍從,證明他并非說的假話。橫槊賦詩,一派英雄氣概;割袍斷須,便是草雞一只。華容道上碰著關羽,欠身曰:“將軍別來無恙!”那是一副央求的可憐相。后來關羽被殺,孫權(quán)把頭送給曹操,曹操看了,笑曰:“云長公別來無恙!”那就是一副刻薄相了。
一個曹操,卻有許多副面孔,看來似乎矛盾,但聯(lián)系著每一個特定的場合,卻又真實可信。這許多副面孔構(gòu)成了曹操的性格,曹操就立體化了,活起來了。曹操便成了那個時代能夠塑造出來的文學典型形象,透過這個形象,我們就看到了那個時代的上層人物的精神面貌,它幫助我們形象地理解了歷史。
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并不一定要通過歷史的重大事件才能夠刻劃出來?!都t樓夢》不過寫了榮、寧兩府的生活瑣事,照樣塑造了一群性格復雜的人物。個人的命運被糾纏在復雜的人事關系之中。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是通過賈母、賈政、鳳姐、寶釵完成的。愛情的發(fā)生,發(fā)展,曲折,破滅,是這些人的復雜性格推動的。賈母對黛玉一直“心肝兒”“肉兒”的疼愛,擁在懷里,含在嘴里,鳳姐則當著賈母的面開黛玉婚煙的玩笑(這里面本來就含有殺機),賈政則不問不聞,而寶釵在黛玉懷疑她的時候,則“推心置腹”地表示和黛玉相好,這一切都造成了假象,好象這愛情會有圓滿的結(jié)果??墒秋L雨變處,一切反了,賈母顯出了她的偏心眼,賈政顯出了封建衛(wèi)道士的面目,而鳳姐和寶釵,則各以不同的方式稱心如意地達到了預定的目的。一切都如此復雜而又合乎邏輯,構(gòu)成了一幅真實的歷史插圖。當然,我這樣分析并沒有顯示出人物性格的全部復雜性,不過是提供一個例證而已。
《儒林外史》則另具一格,它描繪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不注重重大事件,不注重人物關系的糾纏,而注重于讓人物自我表演。例如牛玉圃,先寫他說自己如何有學問,如何有名氣,如何交游廣闊。究竟是真是假,作者不置一詞,讀者也無從查考。可是到了最后,他自己表現(xiàn)出來了,那就是談到程明卿的一節(jié)。本來,牛浦告訴牛玉圃,只有一句話:“只要在萬雪齋跟前說同程明卿相好?!笨膳S衿詤s對萬雪齋說:“徽州有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嗎……這是我科盟的好兄弟,前日還有書子與我,說不日就要來揚州,少不得要與雪翁敘一敘?!比绱艘粊恚S衿缘淖炷槺丬S然紙上了。匡超人的性格是怎樣表現(xiàn)出來的?只要看他兩次表演。第二十四回,他說:“……此五省讀書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書案上,香火蠟燭,供著‘先儒匡子之神位’”。牛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誤矣,所謂‘先儒’者,乃已經(jīng)死去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稱呼?”匡超人紅著臉道:“不然,所謂‘先儒’者,乃先生之謂也,”……“唯有小弟的選本,外國都是有的?!本褪沁@么一個人,官還沒有做,便對哥哥說:“哥哥將來在家,也要叫人稱呼‘老爺’,凡事立起體統(tǒng),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我將來有了地方,少不得連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榮華的?!敝淮藘煞N表現(xiàn),就看出匡超人的性格有多復雜。
我想借此說明的是,封建社會的生活和矛盾比社會主義社會顯然要簡單得多,但是文學大師們在簡單的生活里卻刻劃出了如此復雜的人物性格。使后來的人能夠窺見封建社會的全豹,那么,我們應該怎么辦?
文學這一門科學,所以歸結(jié)為刻劃人物形象——靈魂(即思想感情)及其派生的性格,是因為一切社會生活都可以歸結(jié)為人的活動。人的靈魂本來就是社會生活綜合性的產(chǎn)物,有什么樣的社會生活,就有什么樣的靈魂。社會生活中固有的矛盾必然反映在人物的靈魂之中,曹操、賈母、鳳姐、寶釵、賈政、匡超人,無不如此。這就是生活的真實和文學的真實的正確關系。我們不能夠主觀地取消人物自身的某些矛盾,因為這樣必然要歪曲社會生活,簡單化的危害性就在這里。它使文學作品不能成為真實的歷史插圖,而只能成為夸張某一方面的漫畫。
我們要學會刻劃人物復雜性的技巧,意義就在這里。
描繪歷史的真實圖畫和作品的傾向性必然是一致的,因為決定一切的是社會生活本身。同樣是封建人物,三國時代的曹操是事業(yè)的成功者,而清代的賈母、鳳姐之流,卻是可悲的失敗者。決定人物命運的不是作者的主觀意圖,而是客觀實際。現(xiàn)實主義的力量就在這里。
我們的文學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毫無疑問,這是正確的。如何服務呢?唯一的辦法,就是要準確地通過人物形象反映現(xiàn)實,讓人民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既看到時代的主流,又認識生活的缺陷,給予他們前進的力量。不要片面性,不要簡單化。人民在深思中,他們能識別出來,會揚棄一切虛假的東西。
十億人口,八億農(nóng)民。這就是我們國家的現(xiàn)狀。這個人口比例有過漫長的歷史。我們的政策有時候出現(xiàn)偏差,究其原因,還在于不懂得這種國情。對八億農(nóng)民的估計正確了,我們的政策就正確。如果左了或右了,我們的政策就會搖擺不定。所以,正確地認識農(nóng)民,是我國最大的一件大事。以農(nóng)民為對象的作家,不但要讓農(nóng)民正確認識自己,而且要讓社會各階層正確認識農(nóng)民,這個任務是繁重的,這個責任是重大的。在當前越來越復雜的社會生活中,我們必須認真地研究農(nóng)民,準確地刻劃各種類型的農(nóng)民形象,展示出他們的全部復雜性。否則的話,我們是不能安心的,我們文學的發(fā)展必然會是有缺陷的。
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要刻劃出人物性格,塑造典型形象,必須充分掌握和運用文學語言。我們不僅要在人民語言中汲取營養(yǎng),而且應該研究、學習古典文學名著的語言。
讀我國的古典文學名著,我們常常會被優(yōu)美的語言所陶醉,它啟發(fā)我們?nèi)ニ伎加嘘P文字、語言的一連串問題。
古代文學家顯然在文字語言方面做過艱苦的工作。用白話文寫小說,明、清已經(jīng)很普遍了,作家們敢于突破古漢語的程式,以群眾的語言為主體發(fā)展祖國的文學,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古典作家們在提煉群眾語言成為文學語言的同時,把古漢語的精華化了進去,加強了語言的文學素質(zhì),是我們今后進一步發(fā)展文學語言非常值得注意的地方。千萬不要輕視文學的古漢語成份,散文的老到和氣勢,筆記小說的精煉和貼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兼蓄其長而發(fā)展成為自己獨特的風格。到現(xiàn)在為止,這些優(yōu)點我們還沒有能夠全部繼承下來。
在閱讀古典文學名著的時候,我常常設想他們的語言是怎樣從筆端順暢地流瀉出來的。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語言來源于他們的情緒。
我們常常可以見到這樣的情形:小說的開篇用幾句詩詞,如《三國演義》;還有一種形式,是用小故事開頭,引出一個大故事來,如《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這兩種形式,是我們古典小說基本的開頭形式。那么,為什么要先寫幾句詩詞?為什么要先寫一個小故事?這是在寫作伊始,就把創(chuàng)作情緒定下來,或者說定調(diào)子。我們看《三國演義》的開卷詞,那就是表明羅貫中以一個明代人的眼光和心情,去看漢代末期魏蜀吳爭雄的歷史,因而“大江東去,浪花淘盡英雄,將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了。他的這種情緒,貫穿《三國演義》全書。開始定情緒很重要,它支配著作品的結(jié)構(gòu),支配著文字語言的表達,使作者流暢地寫下去,一氣呵成。
我們今天的創(chuàng)作不使用這種形式,但卻應該在正文一開始就定下情緒,決定基本的調(diào)子。一個短篇小說如果在寫了一千字、二千字都還沒有確定自己的情緒的話,那這篇小說肯定寫不好,也寫不下去。即使寫下去,也是疙疙瘩瘩的,沒人歡喜看這樣的東西。但如果創(chuàng)作的情緒確定了,自己曉得自己寫這篇小說是什么樣的情緒,那就會很放得開,會感到筆很自由,一點也不生澀,這樣寫出來的東西往往是好的。因此,我說搞小說創(chuàng)作的同志,最好從第一句話就貫穿了你的情緒,把你的情緒表達出來。
然而,在創(chuàng)作中,一篇小說往往不是一天能寫就的,特別是業(yè)余作者的困難更大,今天寫一、兩千字,明天寫一、兩千字。這樣就會常常發(fā)生一種情況,原來的調(diào)子已經(jīng)清楚,情緒是確定的,很順暢的,可是隔兩三天再寫時卻寫不下去了。什么原因呢?因為原來的情緒找不回來了。怎么辦呢,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已經(jīng)寫下的文字,反復閱讀,把那個失去的情緒找回來。有時能找回來,有時卻找不回來,因為作者自己的情緒變了,感覺到原來的情緒不對頭。如果找不回來原來的情緒,這并不是壞事,撕掉原來的稿子,重新開頭就是了。中國有句老話:“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边@很能說明創(chuàng)作中情緒的作用。
從這些古典小說中我還發(fā)現(xiàn),大師們的語言是非常準確、精煉、生動、優(yōu)美的。確實經(jīng)過千錘百煉。所謂千錘百煉,主要是指組織語言文字的能力。我每寫完一篇小說,一定要下功夫修改,一直要把它修改得確實能表達自己的思想情緒了,確實能反映出客觀世界的實際了,方才罷休。這修改實際上就是鍛煉自己組織和運用語言文字的能力。開始時,也許會覺得很困難,改一次不行,就改二次三次,只要堅持下去,日積月累就會掌握較多的辭匯,積累較多的句式,就會有較強的語言文字的組織和表現(xiàn)能力。而這就是語言文字的基本功。要反復在這上面下功夫,才能摸索和掌握一套經(jīng)驗。自己摸索出來的東西,誰也不能代替。
文學作品的語言文字要給人一種美的感受。句式的變換,一個字怎么用法,都要考慮,語句的音節(jié)也應該加以考慮。如果讀起來句子拗口,音節(jié)不諧調(diào),或者同一個字、同一個音的字在很短的句子里反復使用,都是犯忌的。假如小說中的句子,音節(jié)錯落有致,即使不讀只看,讀者在心里默誦也會感到和諧舒暢。我寫小說時,有一點我是做到的,那就是反復讀自己的小說,一方面如前面所說的是為了把自己的情緒找回來;另一方面就是為了語言。有時拿起稿子看看還可以,但讀起來卻是另一回事了。這就需要修改。
另外,古典小說中語言之樸實簡潔也是學之不盡的。《儒林外史》中有一段:
……次日,請將陰陽徐先生來寫了七單,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該請僧人追薦。大門上掛了白布球,新貼的廳聯(lián)都用白紙糊了。合城紳衿都來吊唁。請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廳陪客。胡老爹上不得枱盤,只好在廚房里,或女兒房里,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ǖ谒幕兀?/p>
此百字光景,敘述了一場七事,很簡潔、真切、生動。特別是最后“亂竄”兩字,簡直把人物寫在紙上跳動了,這就是樸實的好處。
又如第一回中,有這樣的話:“托敝親家寫一封信字來,去晉謁晉謁老先生,他若肯下鄉(xiāng)回拜,也免得這些鄉(xiāng)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里吃糧食?!边@多么準確地寫出了一個鄉(xiāng)下財主的心思。
《儒林外史》的作者更善于用性格化的語言刻畫典型人物。如季葦肖這個人的性格,作者差不多全部是通過人物自己的語言刻劃出來的。他在老家已娶妻,又在揚州入贅。他的親戚鮑廷璽問他為什么這樣,他說:“我們風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為奇?!痹诙派偾浼页跃?,他還勸杜少卿:“少卿兄,你真是絕世風流,據(jù)我說,鎮(zhèn)日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得掃興,據(jù)你的才名,又位在這樣的好地方,何不娶一個標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時行樂?”一個高等流氓的嘴臉,就被活生生地畫出來了。
信口說來,談不上什么經(jīng)驗,只能算是自己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一點體會吧。我們的文學藝術遺產(chǎn),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寶庫,作為中國的作家藝術家,如果不重視對這些遺產(chǎn)的繼承、發(fā)掘和利用,不努力學習優(yōu)良傳統(tǒng)來提高和豐富自己,那是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