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雯
埃里?!ゑR里亞·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 1898-1970)是德國現(xiàn)代著名的小說家和戲劇家。他出生于德國威斯特伐利亞的奧斯納布呂克。祖先是法國人,在一七八九年法蘭西大革命中遷移到萊茵蘭來的。父親是書籍裝訂工。他一家人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雷馬克青少年時期一直在天主教教會學校念書。十八歲那年,他直接從學校應征入伍,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曾五次負傷,那最后一次傷勢還相當嚴重。大戰(zhàn)結(jié)束以后,他進入政府專為退役軍人開辦的師范教育學習班學習,結(jié)業(yè)后在與荷蘭接壤的邊境地區(qū)當了一年的小學教師。但是他不愛教書這個職業(yè),卻寧愿從事體力勞動,因此他擺脫了教師的工作,去奧斯納布呂克一家公墓充當石匠,雕鑿墓碑,也做過墓碑的經(jīng)紀人。后來他又在柏林一家輪胎公司擔任試車(檢驗汽車輪胎質(zhì)量)的司機。從那時起,他開始為瑞士一個汽車雜志撰寫文章,接著又為輪胎公司草擬廣告,最后擔任一家體育畫報的助理編輯。就在這時——一九二九年,他把大戰(zhàn)以來一直在醞釀、構(gòu)思的題材寫成了小說。這就是《西線無戰(zhàn)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這第一部作品先是被一家書店拒絕出版,后來總算有另一家書店接受了,可是也非常勉強,不料出版之后,竟大為轟動。僅在德國國內(nèi),第一年就銷售了一百二十萬冊,被譯成二十四種文字,后來又被改編為電影。這部小說為作者贏得了世界聲譽,但也遭到了反動勢力的猛烈抨擊。一九三一年,他只得遷居瑞士,隱遁于馬喬列湖上的龍谷港。一九三三年希特勒秉政以后,他受到更殘酷的迫害,他的著作全部被燒毀,一九三八年還被褫奪了國籍。翌年,他流亡美國,一九四七年加入了美國籍。從一九四五年起,他也常在瑞士居住,一九七○年九月二十五日病歿于瑞士。
雷馬克一生寫了十一部長篇小說、一個電影劇本和一個舞臺劇本。長篇小說中除《西線無戰(zhàn)事》外,最暢銷的是《凱旋門》(Arc de Trio-mphe,1946),其次是《生死存亡的時代》(Zeit zu leben und Zeit zuzusterben,1954)。前者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為背景,寫一個德國流亡者在法西斯追捕下的種種驚險經(jīng)歷;后者則取材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作品的情節(jié)和人物跟《西線無戰(zhàn)事》頗有近似的地方,只是對戰(zhàn)爭、對法西斯德國、對軍國主義的譴責和抨擊更為有力了。
《里斯本之夜》(Die Nacht von Lissabon,1964)是雷馬克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部小說。作品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和大戰(zhàn)期間為背景,寫一個名叫約瑟夫的德國人,因為反對納粹政權(quán),被他的妻弟納粹沖鋒隊長告密,關(guān)進了集中營,釋放以后逃出了德國,在國外流亡了五年多。有一次在巴黎,由于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一個名叫施瓦茨的奧地利難民,并接受了他的饋贈:幾幅名畫和一些舊郵票。這個人不久就死了,又留給他一張護照和一點錢。約瑟夫把護照上的相片改貼、把出生年份改填了,從此就更名為施瓦茨。弄到了這張偽造的護照,他就冒險潛回德國去看望他的妻子海倫,并帶她一起逃出國境。他們一路上經(jīng)歷了種種艱難險阻,好容易到達法國巴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他們又被關(guān)進了難民拘留營。憑著約瑟夫的機智勇敢,兩個人先后逃了出來。在馬賽,約瑟夫不幸又落入了德國秘密警察之手。他巧妙地殺死了一再迫害他的妻弟,帶著海倫離開法國到了西班牙,又從西班牙到了葡萄牙的里斯本。去美國的簽證和船票都弄到了,正等著輪船的開航,可是身患癌癥一直瞞著丈夫的海倫,卻因為既無法改變她丈夫去美國的計劃、又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被美國所接納而自殺了。對海倫來說,走自殺這條絕路是十分自然的,因為“對未來的一切信念,她都已經(jīng)放棄了”,而在約瑟夫看來,“只要象笑咪咪之流的野蠻人仍然活著,那么自殺將是一種犯罪行為,因為那就糟蹋了一條本來可以用來跟他們戰(zhàn)斗的生命?!本瓦@樣,約瑟夫在妻子海倫死去以后,便取消了去美國的打算,決定參加外籍志愿兵團,同德國法西斯戰(zhàn)斗到底。
《里斯本之夜》的主題,仍然是作者在不少作品中一再表現(xiàn)過的愛與恨。只是這里的愛,當然并不局限于小說主人公約瑟夫?qū)λ钠拮雍?,而是包括他對祖國、對人民的深情熱愛;這里的恨,也遠遠超越于約瑟夫?qū)λ钠薜芨駣W爾格的個人恩怨或家庭嫌隙,而是應當看作廣大人民對納粹法西斯的大恨深仇。約瑟夫要把格奧爾格干掉,而事實上也確是把他殺死了,無疑地是以這樣的認識為基礎(chǔ)的:“這不僅僅是個人的復仇——消滅了他,就可以救出幾十個無名的受害者?!闭驗檫@樣,這部小說從總的來說,反法西斯的政治傾向是鮮明的,思想意義是積極的。
作品的進步意義首先在于它深刻地揭露了納粹德國的法西斯暴行。有時候具體地描寫了納粹秘密警察所施行的酷刑,“先用一根電話線縛住我的下體,隨后把我吊起來”:“用一根纖細的、熾熱的鐵絲,把它慢慢地通進耳朵,或者往上穿到鼻孔里”;“默勒吸了一口紙煙,便把那紙煙按在我的眼瞼上。那好象把火灌進了我的眼睛里”。有時候只那么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法西斯匪徒殘殺無辜的猙獰面目。約瑟夫在馬賽,從美國領(lǐng)事館弄到了簽證以后回來,發(fā)現(xiàn)一個十一、二歲的受驚的孩子,蜷縮在他們的汽車里。作者介紹這個孩子的身世,只說是“當國家社會主義文化的衛(wèi)道者們猛擊他祖父腦殼的時候,他才三歲;七歲那年,他父親被絞死;九歲那年,他母親給毒氣熏死——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二十世紀的孩子。他好不容易從集中營里逃出來,憑他的機智越過了邊境。要是他給逮住,那準定會被送回集中營去絞死”。這樣一個幼小的孩子,犯了什么罪非得關(guān)進集中營去不可呢?作者告訴我們,在納粹德國,“有幾十條理由可以把人關(guān)進集中營,或者把他處死”,“他或者是個猶太人,或者屬于一個敵視現(xiàn)政權(quán)的政黨,或者自己的冤家已經(jīng)爬上了有權(quán)有勢的地位”。有人從親身的經(jīng)歷中甚至還體會到,“清白無辜是最嚴重的罪行,而清白無辜的人往往會受到最嚴酷的處罰”,無怪這個孩子也成為納粹黨徒迫害和追捕的對象了。
作品的進步意義還在于它無情地嘲諷了當時英、法等國的綏靖政策,這在今天看來還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作者借已經(jīng)被迫流亡了五年多的約瑟夫的嘴,回顧一九三八年秋天在巴黎的情況。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存什么希望了。那正是慕尼黑協(xié)定簽訂以前不久。我的恐懼已經(jīng)達到了頂點。……戰(zhàn)爭總會爆發(fā),德國總會開過來把我抓去。那是我的命運。我只好聽天由命了。”可是,“隨后來了個慕尼黑協(xié)定。那一年秋天,我們獲得了滿懷希望的新生。生活是那么美妙,那么輕松,我們都無憂無慮了?!边@個慕尼黑協(xié)定,是當時英、法等國對希特勒采取綏靖政策的產(chǎn)物,是他們向納粹法西斯屈膝投降的表現(xiàn)。小說揭露:“希特勒不斷地叫囂,他是和平的鼓吹者,別的國家卻把戰(zhàn)爭強加在他的頭上;他不僅向全世界這樣宣揚,而且他自個兒也這樣相信。五千萬德國人也跟著他信以為真。其實只有他們自己這幾年來一直在擴充軍備,別的國家可沒有一個在準備戰(zhàn)爭,這個事實卻一點也沒有影響到大家的看法”。因此,到了一九三九年春天,“個個人都知道戰(zhàn)爭就要爆發(fā)了”,“那已經(jīng)不再是幾個月的問題,而是幾個星期甚至幾天之內(nèi)就可以發(fā)生的事了”。在奧地利,“我看見火車上滿載著軍隊,可是跟我交談的人,大多數(shù)都認為不會發(fā)生戰(zhàn)爭。他們料想會有一次新的慕尼黑;他們確信歐洲的其他國家都太軟弱,太腐敗,不敢冒這個跟德國作戰(zhàn)的險”。特別是那些外交官們,都“閉著眼睛,做著一廂情愿的美夢——來一下第二個慕尼黑,或者第三個慕尼黑,或者隨便什么玩意兒,只要不發(fā)生戰(zhàn)爭就行”。在這種綏靖主義思潮的毒害下,當時整個歐洲,幾乎“個個人都希望出現(xiàn)一個奇跡。第二次慕尼黑。隨后再來第三次。第四次,這樣一直下去”。作者指出:“從來沒有象我們這個時代這樣,有這么多的人相信奇跡,而且是在根本沒有奇跡的時候。”可是戰(zhàn)爭畢竟爆發(fā)了。這一事實以及小說中一些人物的悲慘遭遇,都是對當時綏靖主義政策的最有力的譴責。
作者雷馬克對納粹法西斯暴行的揭露和對綏靖政策的嘲諷,是從“仁慈”、“人道”的角度出發(fā)的,這就不難理解他為什么在揭露與批判納粹德國和其他國家的反動統(tǒng)治者的同時,又描繪和頌揚了一些“好心腸”的警衛(wèi)、軍曹、典獄長乃至省長;在對被希特勒殘酷迫害的流亡者懷著滿腔同情的同時,又對那些在蘇聯(lián)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時逃亡國外的帝俄貴族和白衛(wèi)軍官表示了無限的惋惜。正因為他對法西斯主義、軍國主義懷著真正的仇恨,而對社會主義革命又抱著懷疑乃至敵視的態(tài)度,他對消滅戰(zhàn)爭、改造社會必然會缺乏信心,他所塑造的正面人物便只能是一些消極的受害者,是某種宿命論的化身。即使給他無限同情的小說主人公約瑟夫安上一個參加外籍志愿兵團與納粹戰(zhàn)斗到底的結(jié)尾,也很難改變彌漫在整個作品中的那種憂郁的氣氛和低沉的調(diào)子。
《里斯本之夜》通篇是“我”與改名為施瓦茨的約瑟夫的對話,時間是從深夜到清晨。這種表現(xiàn)手法在雷馬克還是第一次運用,也是唯一的一次。除了這一點以外,整個作品都還保持著雷馬克的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文筆總是那么洗煉、簡潔,既沒有拖沓的描敘,也沒有冗長的對白。諷刺總是那么辛辣,抒情總是那么感人。例如有兩處關(guān)于宗教的論述,確是頗能發(fā)人深省的:
教堂里的氣氛比外面的更幽雅,更溫和;可是,這種勸說我們愛上帝、愛鄰人的宗教,也并非一直都是那么溫和的;在漫長的黑暗世紀里,它也曾經(jīng)流過大量的鮮血。它一旦不再受人迫害,就馬上反過來,開始用火,用劍,用拷問臺去迫害人。
彌撒正在進行。……蠟燭在無動于衷地燃燒,風琴在彈奏,火光在舉起著的金色圣餐杯上閃耀,這圣餐杯里盛著基督的血,就拿這點血他拯救了世界。它引向哪里?它引向流血的宗教戰(zhàn)爭,宗教的盲目信仰,宗教裁判所的嚴刑拷打,對行巫者的搜捕,以及對異教徒的火刑——所有這一切,都是以仁愛的名義干出來的。除了這種嚴肅的諷刺,作者也還有幽默的諷刺,例如:
一個拘留犯只要住在有刺鐵絲網(wǎng)后面,那就是安全的,誰也不會想起他,可是一朝他逃跑了,他就變得十分重要了。在集中營里,給他一片面包皮已經(jīng)太優(yōu)待了,等他逃跑以后要去追捕他,多大的花費可一點也不會吝惜。只是隨著作者閱歷的增長,許多警句中包含的哲理比過去更深邃,而流露的情緒也比過去更消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