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住在星河養(yǎng)老院的四樓東側,從房門到電梯只有幾步路的距離,但她每次下樓都會繞到西側的步梯再走下去。她不想坐電梯,一個原因是她覺得自己需要鍛煉腿腳,另一個原因是她不想碰見住在三樓東側的陶玉英。自從上次團長把領誦的人選給了陶玉英后,李燕一氣之下退出了詩歌朗誦團。她早就受夠了陶玉英——從年輕時就愛出風頭,一把年紀了還愛處處顯擺。退出朗誦團的第二天,李燕報名參加了觀鳥攝影團,但她既不喜歡觀鳥,也不喜歡攝影,純粹是為了不想再看見陶玉英。
然而,陶玉英一點兒都沒察覺到李燕煩她,每次在餐廳遇見李燕,她都主動坐在李燕對面,捏著湯勺小口喝湯,時不時地停下來和李燕講話,講的無非是朗誦團里的人和事。李燕不愛聽,匆匆吃完飯后端起餐盤就去了餐具回收處。陶玉英連忙加快喝湯的速度,然后起身緊緊跟在李燕身后。為了避開陶玉英,李燕將午餐時間改在了十一點,那時餐廳剛剛開飯,陶玉英還在朗誦團里排練,等到陶玉英趕過來,她早就回到房間休息了。
為了徹底避開陶玉英,李燕還在門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休息時間,謝絕串門。其實本來也沒多少人來串門。她來到星河養(yǎng)老院三年了,以前和張老太太還時常聚一聚,后來張老太太病逝了,為了打發(fā)時間,她報名參加了詩歌朗誦團。年輕時廠里舉辦新年文藝匯演,她每次都上臺表演詩朗誦。因為有這方面的底子,很快她就在朗誦團里站穩(wěn)了腳跟,團里的其他老人經(jīng)常跟她討教朗誦的技巧,有時他們還去市里參加朗誦比賽。每次坐大巴車前往市文化館參加比賽,她都會感覺心滿意足——雖然年紀大了,但她仍可以享受快樂充實又受人尊敬的生活。
一年前,陶玉英也來到了星河養(yǎng)老院。作為多年的同事和朋友,她一開始還熱心地給陶玉英介紹養(yǎng)老院的情況,陪她適應養(yǎng)老院的生活??蓻]多久,李燕發(fā)現(xiàn)陶玉英在這里人緣出奇地好,很多人樂意跟陶玉英打交道,一起吃飯,一塊兒閑聊。陶玉英跟著李燕去了朗誦團,一開始只坐在旁邊默默看大家排練,后來團長讓她也加入進來。排練的過程中,團長發(fā)現(xiàn)陶玉英的嗓音雖然不夠洪亮,但清脆好聽,稍加練習就可以變得輕柔又有力量,后來干脆讓陶玉英替代李燕,當了團里的領誦員。李燕徹底繃不住了,她來這里三年了,從來沒有被人如此簇擁過,也沒被人如此重視過,陶玉英剛來沒多久,就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她難以企及的人氣和風頭。
其實,觀鳥攝影團那邊也很忙。星河養(yǎng)老院的北面就是森林公園,團里的人經(jīng)常拿著相機去公園里觀鳥,帶隊的老曹經(jīng)常給大家講解白頭鵯和白鹡鸰的區(qū)別。李燕對鳥的類別一竅不通,也不喜歡拿著相機靜靜地等上大半天,就為了捕捉一只鳥飛過來的鏡頭。她和團里的其他人沒有共同話題,她本來就對觀察鳥類不感興趣,好像每次出來就是為了散散心。更多的時間,李燕喜歡一個人在公園里閑逛。
天氣漸冷,氣溫直降,天氣預報說下周要有一場罕見的大雪。觀鳥攝影團在大雪來臨前舉辦了今年冬天最后一次外出攝影活動。這次活動跟以往很不一樣,團員們有說有笑,氣氛活躍得很。老曹拿著相機給陶玉英翻看自己拍攝的照片,給她講解不同鳥類的習性和特征。李燕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心里憋悶不已。這個陶玉英,哪里熱鬧就往哪里湊,和年輕時一模一樣。當年廠里舉辦知識競答比賽,李燕沒日沒夜地背題,就為了年終考核時能多加幾分,年底評上先進員工??伤龥]想到,陶玉英也加入了自己的隊伍。到了比賽的搶答環(huán)節(jié)時,陶玉英按鈴倒是挺快,可她根本不知道問題的答案,只好尷尬地笑笑。最后,他們隊丟了分數(shù)不說,最讓李燕氣不過的是,陶玉英還得了一個最佳風范獎。風范獎究竟是什么鬼東西?是回答不出問題,卻能因為美麗羞澀的笑容而博得大家掌聲的獎項嗎?那她辛辛苦苦背了幾百道題,是不是應該得一個最佳勤奮獎?
就在陶玉英和其他人一起談論鳥時,李燕已經(jīng)在旁邊翻了無數(shù)個白眼。她不知道陶玉英什么時候報名參加的觀鳥攝影團,但她知道陶玉英和她一樣,對觀鳥的興趣基本為零。自從陶玉英加入進來,團里的其他人似乎話多了起來,把相機架在一邊,開啟了自動抓拍模式,隨后都和陶玉英閑聊起來。老曹問她,退休多少年了?陶玉英說自己身體不好,很多年前就辦了內退。老曹又問她,來星河養(yǎng)老院還適應嗎?陶玉英指了指一旁的李燕,說自己在這邊有老朋友,很快就適應了。老周湊過頭問她,年紀大了,怎么沒跟老伴兒女生活在一起?陶玉英好像已經(jīng)背熟了答案,說老伴去世了,兒子出國了,自己不想跟著去國外,人生地不熟的。老周點頭表示贊同,說咱們歲數(shù)都大了,禁不起折騰,還是不挪窩最好。
李燕聽見他們的對話,不由得感慨陶玉英撒起謊來真是熟門熟路。陶玉英所描述的狀況其實取材于李燕。李燕只有一個兒子,年輕時去國外留學,后來在那邊工作定居了,一開始李燕還跟著兒子去待了兩年,但因為實在適應不了那邊的環(huán)境,非要回來不可。兒子兒媳擔心李燕回國后身邊沒人照料,就把她送到了全市最貴的高檔養(yǎng)老院。陶玉英的情況恰恰相反,她兒子就在本市,自從兒子結婚以后,她始終一個人獨居,和兒子一家往來也不多。去年上半年,她兒子意外去世,讓她深受打擊。很多當年的老同事要去看望她,她一一謝絕了。事發(fā)后沒多久,李燕給她打了電話,電話里,陶玉英憋了很久的情緒終于發(fā)泄了出來。她對著李燕哭訴,兒子雖然不是她親生的,可自從他十歲起,她就一直照顧他,沒想到他比自己走得還早。李燕勸她,人各有命,攤上這種事,誰也沒辦法,還讓她想開點,別把身體哭壞了。陶玉英還說,她知道兒子一向跟她疏遠,從來沒管她叫過媽,可她一點兒都不在意,她一直拿他當親兒子看待。李燕跟她說,人心最不可測,你犧牲多少是你自己的事,別人感不感恩是別人的事,誰也干預不了誰??薜阶詈?,陶玉英感慨,這一輩子,李燕才是最懂她的人。打完那通電話沒多久,陶玉英就提著行李來到星河養(yǎng)老院辦理了登記手續(xù)。
李燕不但懂她,還曾接濟過她。年輕時,陶玉英的日子過得比其他人都好。大家都說陶玉英走了捷徑,嫁給了中年離異的廠長,一下子就成了廠長夫人,別人一輩子都掙不來的財富和地位,她年紀輕輕的就全都擁有了。那時候,大家看陶玉英的目光很復雜,有羨慕,有嫉妒,也有鄙夷。對陶玉英這樣年輕漂亮的女士,大家的議論從未停止過。后來,廠里發(fā)生了生產(chǎn)事故,廠長被勒令停職反省,沒多久就因為腦出血入院治療。為了給丈夫治病,陶玉英把家里能變賣的都賣了,一邊湊錢交醫(yī)藥費,一邊拉扯著丈夫和前妻的兒子長大,日子過得很是拮據(jù)。就在陶玉英因為兒子交學費發(fā)愁時,李燕去了她家,將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一沓錢給了她。陶玉英后來經(jīng)常說,李燕是她最好的朋友。
李燕卻不這么認為,她一直都不大喜歡陶玉英,總覺得陶玉英太愛出風頭。哪怕后來生活水平一落千丈,陶玉英也將衣服熨燙得平平整整,梳著當年最時髦的波浪卷發(fā),每天來廠里上班前還描眉畫眼,用的是最廉價的眉筆和口紅。廠里的人都在背后說她一個寡婦還整天化妝,不知道化給誰看呢,是不是想趁著還年輕繼續(xù)走捷徑。可陶玉英不管不顧,不僅繼續(xù)帶妝上班,廠里的重大活動也一個都沒落下,不是參與文藝演出,就是代表廠里去省里參加展會。
雖然李燕不大喜歡陶玉英,但時常會替她覺得不值。她辛辛苦苦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長大,可那個兒子卻跟她不親,長大后把遠在他鄉(xiāng)的親生母親接到了身邊,對陶玉英卻很少關心過問。李燕說別人的兒子就是養(yǎng)不熟,可陶玉英卻不這么認為,總說兒子從小壓力就大,母親不在身邊,父親也去世了,心思重很正常,想念親生母親也正常。李燕知道陶玉英是在找借口,一起當了幾十年的老同事,她比誰都了解陶玉英。當年,廠長離婚的事鬧得人盡皆知,有人說陶玉英是廠長家庭破裂的元兇,就連廠長的兒子也這么認為??衫钛嘀?,廠長和夫人早就分居了,為了孩子一直沒辦離婚手續(xù)。這件事本身就錯綜復雜,陶玉英自己都不解釋,李燕也沒辦法跟別人說清楚緣由了。
李燕覺得,陶玉英就是太愛出風頭了,要不是非要報名參加知識競答比賽,還總是搶先按鈴,然后站起來一問三不知,廠長也未必會注意到她。畢竟,好幾千人的大廠,要記住一個普通員工的名字并不容易。李燕后來覺得,陶玉英這么愛出風頭,在廠里出名是早晚的事。陶玉英總說李燕是最懂她的人,但李燕并不懂她為什么非要嫁給一個年齡大她許多的廠長,惹來眾人的非議。如果真如其他人所說的她是想走捷徑,那她后來沒了丈夫,也有條件好的人追求過她,但她依然堅持獨居多年,又是為什么呢?李燕不懂,也不想費盡心思去弄懂。陶玉英對她來說是個謎,正如同她不懂陶玉英為什么要報名參加觀鳥攝影團,詩歌朗誦團那邊還不夠她出風頭的嗎?
在森林公園凍了半天后,李燕回到星河養(yǎng)老院。午休過后,李燕從西側的步梯下到一樓,走向走廊盡頭的圖書閱覽室。走到倒數(shù)第二排的書架前,李燕從中挑選了一套書,是《民間故事》的上中下三冊。李燕年輕時愛讀名人傳記,總覺得能從中獲得一種力量,激發(fā)自己積極向上?,F(xiàn)在她老了,向上是不可能了,如今她只想讀讀故事,打發(fā)下時間??伤齽偪赐暌粋€幽默故事,就見陶玉英悄聲來到閱覽室,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又厚又重的書,隨后徑直走到李燕的書桌旁。
這個時間段,很多人還在午休,閱覽室里只有陶玉英和李燕兩個人。
陶玉英拿書做掩護,低聲對李燕說,請她幫個忙。李燕見陶玉英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問她搞什么鬼。陶玉英說,她想去看看孫子,可兒媳婦總是找借口,不讓她去。李燕說,又不是你的親孫子,干嗎非得上趕著去?陶玉英說,你還不懂我嗎?那是他的孫子,我想去看看。李燕搖頭說,我確實不懂,他人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你要是想他,不如去給他上墳……說到這里,李燕才想起來,老廠長當年是海葬,沒有墓,也沒有碑。
陶玉英見李燕猶猶豫豫的,開始下最后通牒:你到底幫不幫我?李燕無奈地問,怎么幫???問完之后,李燕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很煩陶玉英這個人,但每次陶玉英有求于她,她都不會拒絕。陶玉英說,建廠六十周年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嗎?到時候咱倆以參加廠里活動為理由出去一趟,參加完慶典,你陪我去趟孫子的學校,我給他準備了一個紅包,偷偷塞給他。現(xiàn)在的主要問題是沒人給我簽字。
出于安全考慮,星河養(yǎng)老院規(guī)定,除養(yǎng)老院的集體活動外,老人外出過夜,必須親人簽字才行。李燕說,倒也不難,我可以讓我侄子簽字帶咱們出去。陶玉英激動地拍了一下李燕的后背,感慨李燕最懂她。陶玉英這一掌用力過猛,李燕還沒緩過氣來,又聽陶玉英說,看完孫子,她還想去趟海邊,因為她老頭子的忌日快到了,她想讓李燕陪她一起去。李燕瞪著眼睛問,我找人幫你簽字,還得陪你坐幾個小時的車去海邊?陶玉英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你不陪我誰陪我?我來星河養(yǎng)老院就是投奔你來的。李燕感覺陶玉英真是越老越煩人了,自己跟她做了半輩子的同事,沒想到老了以后還擺脫不了她。
兩人悄聲嘀咕時,陸續(xù)有人進了閱覽室。眼見不方便繼續(xù)密謀,陶玉英鄭重地朝李燕點了點頭,表示感激,隨后起身將那本厚重的書送回了書架。自始至終,那本書陶玉英一眼都沒看。李燕深感無奈,她還沒來得及拒絕,陶玉英就單方面宣告協(xié)議達成了。
回到房間后,李燕將門上的貼紙取了下來。她當初貼那張紙,就是為了防范陶玉英來這里串門,如今自己都要密謀和她一起外出了,她是否前來串門已經(jīng)無所謂了。
窗戶外面,北風呼嘯。李燕來到窗前,拿起桌上的暖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服下幾粒藥片。到了她這個年紀的人,身上有幾處毛病再正常不過了。說起來,陶玉英身上的毛病比她還多。自打年輕時起,陶玉英就小病不斷,廠里的人都說她每年的病假加起來比上班的時間還要多。這話當然是夸張了,陶玉英這個人雖然愛出風頭,但敬業(yè)精神還是有的,從來不會無故曠工,有時加起班來還挺積極。有一年,廠里的質檢科科長升職了,原來的副科長順理成章地熬成了科長,因此副科長的職位出現(xiàn)了空缺,不少人都想競聘,李燕這種天生的工作狂自然也不例外。李燕自認為把握比較大,她在廠里工作多年,平時上班兢兢業(yè)業(yè),對科里的業(yè)務也十分熟悉。李燕衡量了一下自己和其他候選人的優(yōu)勢和劣勢,覺得這一回自己勢在必得,其他人無論是資歷還是經(jīng)驗都不如自己??伤f萬沒想到,最后副科長的人選竟然落在了陶玉英身上。事后,李燕氣得不得了,陶玉英雖然也在廠里工作多年,但她哪有自己工作積極?除了法定節(jié)假日,自己一年到頭從沒休過假。
時隔多年,李燕仍記得,那次競聘之后,她和陶玉英算是徹底決裂了。雖然兩人平時走得近,時常在一起聊天聚會,無論誰有什么好東西都會第一個想到對方,但到了實際利益面前,友情還是經(jīng)不起考驗。李燕覺得命運特別不公平,就像當初參加知識競答比賽,陶玉英輕輕松松就拿了一個最佳風范獎,她苦學苦熬,最后卻兩手空空。李燕不承認自己嫉妒陶玉英的能力,論工作能力,陶玉英根本比不上自己,她只是嫉妒陶玉英的運氣。自那以后,李燕雖然每天還是按時上下班,但沒有從前那股積極努力的心氣了。有次工作上出了點問題,陶玉英在科室會議上點名李燕,李燕不服,當場和她吵了起來。本來兩人一直是平級同事關系,如今陶玉英成了她的上級,李燕打心眼里不服氣。那次會議,最終以陶玉英放聲大哭、李燕起身摔門而告終。
三年后,陶玉英調去了宣傳科,李燕終于被提拔為質檢科的副科長。那三年,李燕和陶玉英雖然時常見面,但幾乎每次見面都在冷戰(zhàn),就連工作交流也是依靠紙筆和他人。陶玉英離開質檢科的那天,遞給了李燕一個粉色布袋,上面還系了一條藍絲帶。李燕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條粉藍色的水晶項鏈,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和款式。她知道,陶玉英是在跟自己示好。
李燕不記得自己跟陶玉英和好的具體時間了,總之,后來兩人又時常聚在一起,相互間的聯(lián)系甚至比以前更加緊密。但兩人也經(jīng)常有分歧,有爭吵。就這樣磕磕絆絆地過了幾十年,兩人都退休了。陶玉英因為身體原因,比李燕早退休了兩年。如今,兩人又在養(yǎng)老院相聚。李燕有時候覺得,她和陶玉英的緣分比跟自己家人還要深厚。
連日來,隨著北風越刮越猛,一場大雪如約而至。待雪化開后,建廠六十周年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李燕按照約定,在離開那天早上乘坐電梯下樓,電梯來到三樓,陶玉英正在那里等她。如同陶玉英剛進養(yǎng)老院時那樣,兩人時常約定好時間,一起乘電梯下樓。
李燕叫上自己的親戚替陶玉英簽了字。離開星河養(yǎng)老院后,兩人坐上李燕親戚的車,一路前往紡織廠。紡織廠的主要廠區(qū)已搬遷到郊區(qū),但慶典活動依舊在舊廠部的大禮堂舉行,廠區(qū)大門的上方掛著“熱烈慶祝建廠六十周年”的橫幅。在保衛(wèi)室登記過之后,兩人進了大門,向右側的連廊走去,那里的櫥窗上貼滿了建廠以來各項重大活動的照片。陶玉英從包里掏出老花鏡戴上,挨個看過去。如今她的眼神已不大好,在照片墻上搜尋了許久都沒能找到她想要看的照片。最后,還是李燕將老廠長的照片指給她看。陶玉英轉頭朝她微笑,她就知道李燕最懂她。照片上,老廠長正在迎接上級領導的視察。旁邊還有一張照片,是老廠長在全體職工大會上講話。陶玉英盯著照片看了許久,直到兩眼發(fā)酸。最后,兩人又相互攙扶著去了大禮堂。如今的大禮堂已經(jīng)翻新過,外觀和顏色跟多年前相比大不相同。找好座位,兩人剛坐下沒多久慶典活動就開始了。一開始是各級領導講話,然后是各種文藝演出?,F(xiàn)在文藝演出的形式比她們那會兒更加多樣,歌舞和小品結合在一起,唱跳和戲曲相融合。李燕絲毫不懷疑,陶玉英要是再年輕一點,肯定會站在舞臺上參與演出。她知道,陶玉英最愛出風頭。如今,她們都老了,和舊廠部一起老了,禮堂還能再翻新,她們卻回不到年輕的時候了。
看著臺上年輕人的表演,李燕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點理解了陶玉英當年的所作所為。人在年輕的時候,似乎就應該盡興一點,瘋狂一點,要不然等到她們現(xiàn)在這歲數(shù),腿腳都不靈便了,想要出個門都得親人簽字才能被放行,就別提盡興瘋狂了。
熱熱鬧鬧的慶典結束了,中午食堂免費給新老職工提供午餐。李燕和陶玉英去了食堂,發(fā)現(xiàn)那里的飯菜倒是很豐盛,但大多她們都嚼不動了。她們終究還是老了。想當年,為了加班趕進度,她們在職工食堂用餐都是狼吞虎咽,吃完趕緊回去繼續(xù)干活。陶玉英從包里拿出兩塊點心,分給李燕一塊。這是從養(yǎng)老院的餐廳里拿的,口感細膩綿軟,正適合她們松散脆弱的牙口。
吃過點心之后,兩人來到廠區(qū)大門口打車。如今,她們的眼神都不大好,也不會用智能手機上的打車軟件,最后還是保安替她們叫了出租車。兩人坐上車,一路前往陶玉英孫子所在的中學。待兩位老人趕到的時候,恰逢學校的課間活動時間。陶玉英隔著鐵柵欄尋找孫子的身影,找到以后連忙指給李燕看。李燕明顯沒有陶玉英那么激動,畢竟那不是她自己的孫子。陶玉英隔著柵欄,呼喚著孫子的名字。沒多久,孫子跑了過來。
孫子喊了一聲奶奶,陶玉英更加激動了,連忙將手伸進包里,想要掏紅包。或許是天太冷,或許是陶玉英太過激動,手伸進去后就開始發(fā)抖,試了幾次都沒能將紅包掏出來。最后,還是李燕將手伸進陶玉英的包里,替她把紅包拿了出來。陶玉英連忙將紅包遞給孫子,隔著柵欄叮囑孫子要好好學習,自己買點兒好吃的補一補身體,最后還囑咐他不要把自己來學??此氖赂嬖V媽媽。陶玉英的孫子點了點頭,將紅包揣好以后就跟陶玉英道了別。直到孫子跑跳的身影從操場上消失,陶玉英才回過神來。李燕跟陶玉英說,走吧,外面風大,咱們去客運站趕車去吧。陶玉英朝李燕笑笑,不住地說謝謝。李燕怪她太客氣。陶玉英說如今只有李燕肯陪她了,她就知道她沒看錯人,李燕最懂她。李燕扯著她的手臂,說她太啰唆。
買完票以后,兩人坐上了長途汽車,要在天黑之前趕到海邊的旅館。雖然她們居住的是海濱城市,但市區(qū)距離海邊很遠,遠到有的市民一輩子只到過海邊幾趟。前兩年,市里要開發(fā)旅游項目,給這片荒蕪的海灘填了沙子,打造成人工海灘。隨著旅客的增多,客運站開通了前往海邊的長途汽車,旺季時一天十幾趟班次,如今是淡季,一天只有兩三趟。李燕和陶玉英算準了時間,趕上了開往海灘的末班車。李燕計劃好,第二天一覺醒來,就和陶玉英去花店買花,然后去海邊祭奠陶玉英的老伴,她們的老廠長,祭奠儀式結束后兩人就乘車返回市里,回到星河養(yǎng)老院。
可兩人剛到旅館安頓好,還沒來得及吃晚飯,陶玉英就拉著李燕去了海邊。此時的天尚未全黑,海面上還留有夕陽的余暉。海邊風大得很,李燕一路上不停地抱怨陶玉英,這么大的風,能把兩人直接送走,一路送到西天。陶玉英說,明天早上就來不及了。李燕反駁她,有什么來不及的?明天早上再過來不是一樣嗎?陶玉英突然指向天空,跟李燕說,你看,那邊有星星。李燕埋怨她,星星有什么稀奇的?頂著這么大的風,就為了看星星?陶玉英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過一會兒,過一會兒……星星就會越來越多。李燕實在走不動了,也懶得再跟陶玉英計較,就近找了一塊大礁石,背對著大礁石坐了下來。陶玉英也跟著坐了下來。有大礁石的遮擋,風勢小了不少,但李燕還是覺得冷颼颼的。
待兩人終于把氣喘勻了,夕陽的余暉已徹底不見了,天空中一個又一個的星星閃爍著。陶玉英抬頭望著星空,跟李燕說,你還記得我老伴下葬的那天不?你陪我來這邊撒骨灰,那天風大,骨灰有一部分被吹了回來,你一邊揉眼睛一邊說,煩死了,還不如土葬了。李燕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兩人迎風撒骨灰,結果被灰迷了眼睛,狼狽至極。那時,她們還年輕,葬禮結束后一路迎著滿天的星輝回到了城里。如今的星空和那時一樣,她們卻老了,不僅老了,還諸病加身。李燕跟陶玉英說,等過了年,你再去一趟醫(yī)院,不行就再做一次手術。陶玉英搖搖頭說,醫(yī)生說了,手術對我來說作用已經(jīng)很小了。又過了一會兒,李燕感覺身子沒那么冷了,但心頭卻涌上一股寒意。陶玉英又說,等我走了,你幫我把骨灰也撒在這里。李燕苦笑著說,咱倆這歲數(shù),指不定誰先走呢。陶玉英語氣堅定地說,我先走,你來送我。李燕轉過頭,看著陶玉英,總覺得今天的她有點古怪。
陶玉英和李燕相互攙扶著走在回旅館的柏油路上,幸好路燈及時點亮,兩人不至于太過孤單和恐懼。陶玉英跟李燕說,謝謝你啊,一路陪著我。李燕說,風大,你少說幾句吧。陶玉英笑了笑,說自己來星河養(yǎng)老院,就是投奔她去的,這一輩子,到了最后,身邊也只有她了。李燕聽后心里空落落的,陶玉英明明就在自己身邊,但她還是感覺自己快要失去陶玉英了。
第二年春天,陶玉英在一個深夜里去世了。養(yǎng)老院里時不時就會有老人去世,工作人員早已熟悉相關的流程——通知家屬,處理遺體,叫車,火化,整理遺物。在辦理手續(xù)時,工作人員對李燕說,陶玉英把剩下的一點錢物留給了她,生前還指定她是葬禮執(zhí)行人。最后,李燕做主,將陶玉英的骨灰撒向了大海。李燕相信,陶玉英等了一輩子,如今終于可以和老廠長在另一個世界里相聚了。葬禮那一天,陶玉英的兒媳帶著孫子來到了海邊,給陶玉英獻了花。
陶玉英的身后事圓滿辦完后,李燕把陶玉英留下來的錢給了她的兒媳,自己只留下了她的照片。后來,李燕讓養(yǎng)老院的工作人員代買了一個相框,把陶玉英的照片放了進去,擺在自己床頭的柜子上。每天坐臥行止,她只要一轉頭,就能看見照片里的陶玉英。
自從陶玉英走后,李燕不再乘坐電梯,每次下樓都走西側的步梯,慢步走下去。只要腿腳還能堅持,她就一直走步梯。她害怕乘坐電梯,電梯每次停靠在三樓,等待的人群中再也沒有了陶玉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