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條雞八點就送到了。
真是好雞。線條剛健流暢的雞身,淡黃色的雞皮,細(xì)而緊致的毛孔,尤其那兩條結(jié)實健美的腿,一看就曉得是在廣闊天地間自由奔跑、刨土啄蟲、打架斗毆的土雞,不是大燈泡照大、一生沒下過地的速生雞。土雞聞起來,血腥味里還摻雜了一絲陽光與泥土的芳香。這樣的雞在菜市場是買不到的。來??诓坏揭荒甑娜~芬,能買到這樣純正的土雞,全因芳鄰符阿姨。符阿姨全家都是土生土長的海南人。
那天,葉芬和蓓蓓正在吃早餐,門鈴忽然響了。這么早會是誰呢?兩人警覺地對視了一眼。然后,葉芬去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大男孩,一只手拎著一只有蓋的白色塑料桶。葉芬問他找誰。大男孩有些靦腆,說給葉芬隔壁的鄰居送東西。說著男孩用嘴巴朝左邊努了努:“可敲門沒人應(yīng),電話沒人接?!比~芬懂了,不等大男孩說完,熱心快腸地說:“沒事,先放在我家里,一會兒她家有人了我給送過去?!比~芬在小區(qū)里,沒少干此類舉手之勞的事,何況幫忙的對象是隔壁的符阿姨。年輕人走后,葉芬揭開桶蓋,瞬間眼直了——放了冰袋的桶里,臥著一只一看就讓人挪不開眼的白條雞。
符阿姨家快到中午才有了動靜。聽到響聲,葉芬飛快地推開門,喊了聲“符阿姨”(葉芬是隨著蓓蓓這樣稱呼符女士的),轉(zhuǎn)身從冰箱里取出雞,用桶裝著,遞給符阿姨。原來,符阿姨的手機被小寶摔壞了,把小寶送到幼兒園后,她便去了手機店修手機,竟把送雞的事給忘了。
“送雞的是我的侄兒。我弟在老家包了二十畝荔枝園,現(xiàn)在不是時興生態(tài)養(yǎng)殖嗎,弟媳便在園子里養(yǎng)了幾百只雞,雞吃蟲子,雞糞作肥料,雞蛋和雞肉給我們吃,當(dāng)然我們是給錢的。如今是有錢買不到放心貨?!狈⒁陶f。
“可不是嘛?!比~芬附和著。兩人便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地聊起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黑心販子干的天打雷劈的黑心事,聊得那是悲憤交加,義憤填膺。聊著聊著,葉芬話題一轉(zhuǎn),用玩笑的口吻說道:“下次叫你侄兒給我也送一只?!狈⒁堂媛峨y色:“弟媳只給我們這些親戚。你不曉得我們海南人吃雞,就像你們吃肉,三天沒吃心發(fā)慌?!?/p>
那時,葉芬和符阿姨的交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你送我倆棗我回你仨瓜的程度了。這還不算,兩人有次熱聊時,發(fā)現(xiàn)她們是同年生人,葉芬的女兒蓓蓓和符阿姨的小女兒也是同一年生人。只不過符阿姨的外孫大寶都四歲了,二寶也在“醞釀”中,蓓蓓連對象都沒有。葉芬底氣十足地道:“遠親不如近鄰,你說我們還要怎么親?”
符阿姨笑了:“上班的人就是會說話。行,我跟弟媳說,就說寧愿我少要一只也要給我最好的姐妹勻一只。”
那天符阿姨照例問了蓓蓓找對象的事,這是她們聊天常聊的話題。葉芬苦著臉搖了搖頭。符阿姨突然擎起手里的桶,挑著稀疏的眉說:“快了快了,這雞是吃荔枝長大的,我們叫它‘貴妃雞’,我們家的姑娘吃了貴妃雞,那桃花運就來了?!?/p>
隔了幾天,符阿姨的侄兒來送雞,果然也給葉芬送了一只。葉芬按市場價付了錢。此后,符阿姨的侄兒每個月都給葉芬捎一只雞。
現(xiàn)在,白條雞就橫在砧板上。能否帶來桃花運不曉得,能增加營養(yǎng)倒是真的。在海南,有“無雞不成席”之說。海南人喜歡的是白切雞,說這樣做保全了雞的原汁原味。符阿姨曾給葉芬詳細(xì)講解過制作方法:將雞抹鹽,放入沸水中“三提三放”,再把雞放至鍋中煮至七八成熟,然后放進涼白開中涼透,最后切塊,裝盤。但葉芬是湖北人,信奉吃肉不如喝湯,認(rèn)為肉爛在鍋里,精華全在湯里。照顧大病初愈的病人、女人坐月子、需要給孩子補充營養(yǎng)時,人們就會燉湯。湯以土雞湯為最。中醫(yī)認(rèn)為土雞湯能溫中益氣,補虛填精,健脾胃,活血脈,強筋骨,提高免疫力。燉爛了,連湯帶肉地邊吃邊喝,吃得滿嘴流油,喝得酣暢淋漓。在他們看來,這是最好的天然補品。當(dāng)然,湯對葉芬來說,還有其他功能,比如,通過燉湯能增強自己在社交圈子里的親和力。
葉芬自然是要把這雞燉成湯,她要給蓓蓓好好補補。
蓓蓓去上海出差了,今天回,早上八點半的航班,估計到家得上午十一點多。她昨天打電話訴苦,說在外四天,吃了六桶泡面。
去頭去尾去內(nèi)臟,接著剁雞塊,把雞塊放進盆里,倒一勺面粉,戴著一次性手套輕輕地抓。面粉能吸附雞肉上的雜質(zhì)和血水,水很快污濁不堪。再用清水反復(fù)洗幾次,直到水變得清澈。接著焯水。
葉芬學(xué)的是廣東靚湯的套路。其實,老家燉雞湯可沒這么講究,簡單洗洗焯焯水即可。湖北人性子豪爽,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這性子體現(xiàn)在做菜上就有些潦草、不精致,燉的湯油膩膩的。以前肚子里油水少時還行,現(xiàn)如今人人嚷著減肥,那湯就不招人愛了。特別是像蓓蓓這些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獨生女,對浮在湯上的金燦燦的黃油,簡直視如寇仇。因此,葉芬不得不對從母親那里學(xué)到的廚藝進行改良,反正她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她的時間不是用來琢磨做吃的,就是用來琢磨蓓蓓找對象的事。做吃的不難,看小紅書上的視頻就像是有師傅手把手教著,學(xué)習(xí)效果立竿見影。沒過多久,蓓蓓那黃不拉幾暗淡無光的臉蛋就變得白里透紅,像熟透的汁液飽滿的水果??奢磔碚覍ο蟮氖拢蜎]那么容易了,葉芬把腦袋想破了,也無濟于事。葉芬還差一年半退休,所以就不太上班了,不然這會兒的葉芬不是在開會,就是在辦公室一邊喝茶一邊看文件。
蓓蓓快三十歲了,依然單身。葉芬這么大時,女兒蓓蓓都上幼兒園大班了。當(dāng)然,也不能這么比。她生蓓蓓的時候二十四歲,中師畢業(yè)后已經(jīng)工作六年了??啥臍q的蓓蓓,還在太平洋那邊的悉尼攻讀碩士,前途未卜。徐老爺子徐老太太每天蒼蠅似的在耳邊嚶嚶嗡嗡地叫,什么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什么三十歲是女伢的分水嶺等等。這些道理葉芬能不懂?她還曉得,在剩下來的大齡男女中,男的多半是低學(xué)歷、低收入群體,而女的則相反,剩下的多是高學(xué)歷、高收入群體。蓓蓓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高學(xué)歷女性,年齡還不算太大,搏一搏,找一個優(yōu)秀對象的可能性極大。不然,等到年齡大了,找一個優(yōu)秀的對象就更難了。葉芬比徐老爺子徐老太太還急,可急有什么用,嘮叨得多了,蓓蓓連電話都不接了。徐家二老就老徐一根獨苗,當(dāng)初生蓓蓓時政策不允許多生,不然他們肯定是不見孫子不罷休。如今政策放開了,二老還指望其中一個重孫姓徐,延續(xù)家族香火。為此,徐老爺子徐老太太立下遺囑,那套老宅歸徐姓重孫所有,氣得大姑子小姑子背后罵他們“老封建”。
不管如何,總得蓓蓓先有對象吧。葉芬坐不住了,倒不是因為那套老宅,縣城的房子值不了幾個錢,主要還是怕找對象就像買水果,好的被先買的人挑走了,剩下的大都是歪瓜裂棗。那樣的話,蓓蓓還不如一個人過??梢粋€人過,病了怎么辦?老了怎么辦?父母又不能陪她一輩子。葉芬跟老徐商量:“我們在家急也沒用,隔靴搔癢呢。我不如‘改非’,到一線親自督戰(zhàn)去?!比~芬在單位任工會主席,工會主席屬領(lǐng)導(dǎo)職位??h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只要本人自愿申請,就可以‘改非’。說白了,就是讓出職位。老徐哪有不同意的呢,高興還來不及呢。組織部下文的第二天,葉芬便休假,背負(fù)著徐家的使命,從湖北老家千里迢迢飛到蓓蓓工作的城市——??凇Hジ蓡??明面上是“洗手作羹湯”,實際上是幫蓓蓓找對象。
2
鍋里很快起了一層紅褐色的浮沫,這是雞肉里的血水和雜質(zhì)。葉芬用鍋鏟撇去了臟兮兮的沫子,這些沫子不撇干凈,燉出的湯會有腥味。程小菁夸葉芬燉的湯“鮮美,清爽,油而不膩”,還稱贊葉芬做的菜“色彩斑斕如畫,香氣四溢如歌,味道鮮美如詩”,非常對她的胃口。只要老杜不回家吃飯,程小菁就跑到葉芬這兒蹭飯。
程小菁是葉芬的老鄉(xiāng),比葉芬大兩歲,她們在老家時就相熟了,但有多熟也說不上。小時候她們都住在小南壩,常在一起玩些女孩子們熱衷的游戲。程小菁上初中后,她家從小南壩搬去了西街,兩人便很少碰面了,再見面時彼此都工作了。葉芬?guī)煼懂厴I(yè)后被分配到縣城最東邊的鎮(zhèn)小學(xué),程小菁在學(xué)校斜對面的供銷社站柜臺。程小菁交際廣,鎮(zhèn)上兩條街的人沒有她不認(rèn)識的,她也常到葉芬學(xué)校找葉芬玩。葉芬那時候有點看不上程小菁,不過她并沒有把心里的輕視掛在臉上。每次程小菁過來,葉芬總是“菁姐菁姐”地叫著,熱情地陪著程小菁。不然,兩人友誼的小船早在那個小鎮(zhèn)上擱淺了。就這樣過了兩三年,有一天,程小菁到學(xué)校給葉芬送請?zhí)0?,人家都要結(jié)婚了。在程小菁的結(jié)婚喜宴上,葉芬第一次見到程小菁的老公,是個兵哥哥,高個兒,腰桿挺拔,非常帥氣。葉芬暗自驚訝,這程小菁還真有兩下子。程小菁在兒子三歲時,隨軍去了海南島。葉芬也結(jié)了婚,隨后調(diào)到城里工作,兩人沒了聯(lián)系,直到葉芬來到??凇?/p>
當(dāng)然是葉芬聯(lián)系程小菁的。葉芬新來乍到,找老鄉(xiāng)也是理所當(dāng)然。三十多年過去了,程小菁的老公已是副廳級領(lǐng)導(dǎo)了,兩口子在海島上的生活已然根深蒂固、枝繁葉茂了。
“蹭飯”是蓓蓓說的。蓓蓓書讀得多,處理人情世故卻淺薄得很。程小菁來她們家蹭飯,蹭的是家鄉(xiāng)味。是的,無論葉芬怎么改良,那飯菜的底色還是家鄉(xiāng)的味道。老話說,家越吃越旺。飯桌上的朋友不一定是真朋友,但真朋友都是從飯桌上開始的,真朋友必是酒肉朋友。蓓蓓哪里懂這些。還有,你蓓蓓也說了,不是不找對象,是沒有合適的對象。你以為“合適的對象”自己會從天上掉下來?即便掉下來,也輪不到天生內(nèi)斂的你,早被那些長相美麗、性格活潑的女孩挑走了。網(wǎng)絡(luò)平臺上的相親活動,你蓓蓓又不屑一顧。一見鐘情的概率比中彩票還低?!昂线m的對象”是要有人牽線搭橋的。葉芬當(dāng)初和老徐認(rèn)識,就是校長的老婆介紹的。
跟你非親非故的人,能幫你牽線搭橋?
焯好水的雞塊再次用流水清洗,雞塊已被洗得發(fā)白。關(guān)上水龍頭,瀝水。接下來開始燉湯。冷水倒入砂鍋,放切好的姜片,再將雞塊倒進鍋里,旋開灶臺按鈕。等雞燉到九分熟,再放青木瓜。
她要用青木瓜燉雞。
起初,她打算用老徐從老家?guī)淼母牲S花燉雞,幾分鐘前才起意用青木瓜。青木瓜是昨天攤販送的。不是因為青木瓜比干黃花有營養(yǎng),二者一個清熱降火,一個和胃健脾,各有千秋,沒有可比性;更不是因為青木瓜沒花錢。是她突然覺得青木瓜對于今天的意義大于其本身。
昨天,收拾完屋子,葉芬準(zhǔn)備去看醫(yī)生。不曉得是不是島上天氣炎熱、陽光強烈的緣故,近些日子,她的眼睛又癢又痛,還怕光,一到太陽底下就淌眼淚。她在網(wǎng)上預(yù)約了醫(yī)院上午十點的號。剛換好衣服,手機就響了。是程小菁。葉芬以為程小菁要過來吃飯,她想好了,要是程小菁來吃飯,她就不去醫(yī)院了。
“芬,這事要是成了,那可真是緣分天注定?!比~芬還沒開口,程小菁那尖細(xì)的嗓音便像點燃的爆竹,急不可待地噼里啪啦地在耳邊炸響。
“菁姐,你說什么?”她一頭霧水。
“哦,是這樣的?!背绦≥荚陔娫捓镄α耍澳銜缘梦疫@人很懶,在老年大學(xué)報了兩個班,可總共也沒去幾次。今天也不曉得抽什么瘋,來上課了,還來得挺早。剛停好車,有人敲我的車窗,我一看,是劉燕,就是我原來的同事。我們倆都是去年退休的,退休后就沒見過面。要上課了,我長話短說吧。我問劉燕最近忙啥,她說她發(fā)小來了,發(fā)小為兒子還沒對象的事發(fā)愁,她就到處幫發(fā)小兒子物色對象。我問她發(fā)小兒子什么情況,她一說完我樂了,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那小子跟你家蓓蓓就像榫和卯,絕配。要上課了,下課再聊啊。”
“下課過來吃飯?!?/p>
“中午我們聚餐?!?/p>
“晚上呢?”
“晚上老杜在家吃飯。這樣吧,下午去你家喝茶,我把劉燕也帶去?!?/p>
放下電話,葉芬高興得要跳起來。菁姐曉得她找女婿的標(biāo)準(zhǔn),說那男孩和蓓蓓絕配,那肯定錯不了。她相信菁姐的眼力,沒準(zhǔn)今天下午就是蓓蓓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太好了。
她用審視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屋子干凈有序。忽地,她眉頭一蹙,菁姐說來喝茶,她最愛的老家的“挪園青峰”還有一罐??偛荒芄夂炔璋?,南方下午茶還得配點心。弄幾樣小菜葉芬信手拈來,但烘焙面點她做不來。葉芬犯難了。轉(zhuǎn)而想到她雖然不會做面點,但會做甜品。她和蓓蓓都非常喜歡她做的木瓜燉“三寶”,“三寶”是雪燕、桃膠、皂角米。雪燕泡發(fā)后呈拉絲狀,酷似燕窩,可價格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因此被譽為平民燕窩。葉芬也是來到這里后跟左鄰右舍學(xué)的。女人都愛甜品,菁姐自然也不例外。想到這兒,葉芬的嘴角泛起笑意。
三寶要泡發(fā)六個小時,葉芬瞅瞅墻上的鐘,九點剛過,她扳著指頭算了算,時間夠用。在廚房泡三寶時,她朝窗外看去,立即覺得有黏黏的分泌物溢出眼眶。窗外的陽光白花花的,晃眼。木瓜家里沒有,她要去菜市場買。菜市場遠倒不遠,卻只能步行去。開車沒處停;坐公交車要倒走幾十米繞到馬路對面,不劃算;這點路,也犯不著打的。
一來一去也就半個小時,多大的事,她心說。于是戴上帽子、眼鏡,拎上購物袋,出門,進電梯,出樓道,一頭扎進陽光里。島上什么都好,就是太曬。如果這會兒湖北老家的太陽像50瓦的白熾燈泡,那么這兒的太陽就是100瓦的燈泡。曬黑事小,關(guān)鍵是那熱辣辣的光芒像涂了毒汁的針,傷人。
昨天的運氣實在是好,在她用微信付款時,賣木瓜的阿婆又往她的袋子里塞了一個綠色的青木瓜,她立刻感到左肩上的兩根細(xì)帶又往皮肉里嵌進去一點。在她背著沉甸甸的購物袋走過菜市場門口的那家小超市時,正巧樓上的鄰居拎著塑料袋從里面走出來。最后,鄰居用小電驢載著她和三個橙色大木瓜、一個綠色青木瓜,屁顛屁顛地回到了小區(qū)。
因此在葉芬的心里,青木瓜寓意著好運和如意。
她希望今天能說服蓓蓓跟劉燕發(fā)小的兒子見面。
3
昨天下午三點,程小菁和劉燕就過來了。那時,葉芬正在用小勺剜小小的中藥丸似的木瓜籽。三寶泡好了:三顆冰糖塊般大的雪燕拉出了一碗絲,晶瑩剔透,非常漂亮;琥珀色的桃膠毛茸茸的,像個鳥巢;皂角米泡成了果凍狀。一會兒,要把它們裝進剜空了的木瓜盅里,加上冰糖,上籠蒸一小時。這道甜品不難做,就是費時。
程小菁看到小船一樣的木瓜盅,頓時驚叫起來:“芬,你這是要我把鋪蓋搬進你家來啊?!眲⒀啻蛉さ溃骸皠e美了你家老杜,你前腳一走,立馬有人補差?!彼齻兎潘恋卣f笑了一陣子后,葉芬讓客人去客廳坐,說:“廚房熱,你倆出去喝茶。菁姐,茶在桌上,你自個兒弄去,我馬上就做好了?!?/p>
程小菁輕車熟路地領(lǐng)著劉燕往外走??蛷d里的空調(diào)早已打開,白色的紗簾低垂著,宛如一個清涼世界??看疤?,擺著一張小茶桌。葉芬不喝茶,平時那張茶桌就冷著,只有程小菁和老徐來了,那張茶桌才充滿生氣。但老徐一兩個月才來一次,茶桌的實際主人是程小菁。這會兒,程小菁一屁股坐在了主座上,專注地燙壺洗茶。
劉燕第一次來葉芬家,又帶著打探家庭情況的重任,煞有介事地東瞧瞧西看看。也可以說,她是在考察這家人,特別是女主人,因為女主人的品位和性情就藏在家裝風(fēng)格和家居陳設(shè)中。娶妻先看娘嘛。看著看著,劉燕暗自笑了。兩家一樣都是簡約風(fēng)格,一樣的干凈整潔,連花盆都是清一色的白,這親十有八九能成。
“叫他小王吧,91年出生,身高1米74,獨生子,研究生學(xué)歷,畢業(yè)于英國??巳卮髮W(xué)金融與投資專業(yè),那學(xué)校的金融專業(yè)全球排名靠前,網(wǎng)上能查到。在省建行工作,二級風(fēng)險管理師,有房有車。老家是湖南常德市桃源縣,就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那個世外桃源。我發(fā)小的老公是縣醫(yī)院心血管科主任。發(fā)小在衛(wèi)健委上班,今年退休,一退休立馬跑兒子這來了。干嗎?著急,兒子三十多了還沒對象,來催兒子找對象了。你說現(xiàn)在這社會,孩子跟沒事人似的,家長急得跺腳。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p>
劉燕嘴上介紹著小王,眼睛瞅著葉芬??吹贸鰜?,葉芬很滿意。
“差點忘了,還有照片?!眲⒀鄵芘謾C,然后把手機遞給葉芬。
葉芬接過來。照片上的小王身材適中,頭戴黑色棒球帽,帽檐朝后,黑T恤黑短褲,雙臂抱胸站在沙灘上,目視前方,背景是海天一色的大海和天空。因是遠鏡頭,小王又戴著墨鏡,看不清楚五官。葉芬把他的臉放大,見輪廓、線條分明,很有型。
“媒婆辛苦了,喝口茶潤潤嗓子。”程小菁笑嘻嘻地說,然后很專業(yè)地給劉燕斟茶。二泡后的茶湯翠綠,鮮亮,香氣撲鼻,劉燕呷了一口,嘴里說著好茶,眼色傳遞的卻是另一個意思。程小菁懂那意思,她對一直沒說話,盯著手里的玻璃水杯出神的葉芬說:“丈母娘,這女婿可中意?”
葉芬豈止是中意,這小王是給蓓蓓介紹的所有對象中最令她滿意的一個。身高、學(xué)歷、長相都跟蓓蓓不相上下,尤其是兩個家庭門當(dāng)戶對。她不愿意蓓蓓高攀,更不愿意蓓蓓下嫁,平等才是婚姻幸福長久的基石,包括精神上的平等和物質(zhì)上的平等。戀愛可以不分貧富貴賤,因為愛情像雨像霧又像風(fēng),但婚姻不行。
“我滿意,但不曉得人家看不看得上我家女兒?!比~芬直言不諱地說。
一聽這話,劉燕的眉眼立刻上下翻飛,說:“小菁你說,這門親事要是成了,咱倆啥好處?”
“你找你發(fā)小要一件香云紗旗袍。我呢,芬看著辦。”程小菁眨動著雙眼回應(yīng)劉燕。
“菁姐,要是成了,你一件旗袍再加一條披肩?!?/p>
程小菁和劉燕像小女孩一樣,擊掌慶賀。
笑了一陣,劉燕收起笑,正色道:“我中午把蓓蓓的情況大致給我發(fā)小說了,方才,”她看了看葉芬,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沒經(jīng)主人同意,我擅自拍了柜子上的蓓蓓的照片,并發(fā)給發(fā)小了。我發(fā)小那是十二分的滿意。”
葉芬突然“哎呀”一聲,抬腿就往廚房跑。甜品好了。她邊跑邊喊:“那是你媒婆的職責(zé)!”
橙紅色的果肉包裹著白色的稠湯,鮮甜,精致。大家用小勺歡快地挖著果肉,又歡快地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在程小菁和劉燕的眼里,那是滿滿的膠原蛋白,又是勝利的果實。
好吧,就當(dāng)說服了蓓蓓,小王也順了他媽的意思,兩位小主人也有交往意愿,那么,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總要先認(rèn)識先聊聊吧?怎么聊?微信聊?一想到用微信聊,葉芬的頭便大了。蓓蓓的前幾個相親對象,都是自己說干了一瓢痰,才說服蓓蓓先認(rèn)識認(rèn)識的。然而,雙方加了微信后,便不了了之了,相親對象一個個地杳如黃鶴。比如,蓓蓓工作的第一年,回老家過春節(jié),小區(qū)的童大姐有意撮合蓓蓓和她也在??诠ぷ鞯闹蹲酉嘧R,兩人通過童大姐交換了聯(lián)絡(luò)方式。大家滿以為差不多了,一直到節(jié)后蓓蓓上班的前一天,葉芬才忍不住問了進展情況。蓓蓓兩眼一翻,說聊不來。葉芬后來搞清楚了,兩人根本就沒聊。兩人加了微信好友后,對方探路似的說了聲“你好”,蓓蓓卻在八小時后才回了個“你好”。超時的回復(fù)像過了保質(zhì)期的商品,下架了。兩人再無互動。你說現(xiàn)在的這些孩子,讓人說什么好?
葉芬和老徐相親的那會兒,上午,校長的老婆剛跟葉芬提起在鎮(zhèn)派出所工作的小徐,晚上,小徐便死皮賴臉地到學(xué)校找她借書。葉芬愛搭不理地把桌上的那本《朝花夕拾》丟給他。母親對她說過,被男孩追時,不要一下子把心門打開,要慢慢地打開。小徐不在乎,第二天還了書,又借,再還。不知不覺地,葉芬的臉比院子里盛開的薔薇還嬌艷動人?,F(xiàn)在的很多男生都像被馴化的家畜,面孔清秀,四肢修長,卻少了股生猛勁。現(xiàn)在的女孩更是了得,對她們來說,男人要也行,不要也罷。
說起來也怪,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年輕人為了自由戀愛,常常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如今開放了,自由了,這些年輕人卻喜歡關(guān)上門,自個兒偷著樂。
葉芬正胡思亂想著,劉燕的手機響了。劉燕拿起手機瞧了一眼,又瞅了葉芬一眼,便站起來去了洗手間。葉芬猜電話應(yīng)該是小王的媽媽打過來的。
她猜對了。沒一會兒,劉燕從洗手間出來了,對葉芬說:“我發(fā)小恨不得明天就把兒媳娶回家。她想跟你商量商量,既然兩邊家長都覺得合適,那自然是差不了,畢竟家長過的橋比孩子們走的路多。我發(fā)小的意思是讓他們直接見面,越快越好。她說人是視覺動物,聲音文字都不如見面有感覺,說不定一見面就來電了呢。至于怎么見面哪天見面,跟孩子們商量好再定?!?/p>
葉芬自然是舉雙手贊成。
第二天早上,葉芬收到白條雞后,又收到了劉燕的微信。劉燕說發(fā)小的兒子這周日要去北京學(xué)習(xí)一個月,她那邊的意思是這周六下午三點,讓蓓蓓和小王見個面,地點在南海城的咖啡店。
周六,也就是明天。行吧,就是時間緊了點。不過,這確實是一條好消息。
雞燉得差不多了,葉芬把切好的青木瓜片投了進去,廚房里彌漫著濃郁的肉香和青木瓜的清香混合的氣味。這是用語言描繪不出的氣味。這氣味讓人對生活滋生了幾分向往和憧憬。
4
青木瓜沒有給葉芬?guī)砗眠\和如意。
不是沒有燉好,那湯好極了,和其他三碟菜一起被那套白底藍邊的瓷器襯著,真如程小菁所贊的“色彩斑斕如畫,香氣四溢如歌,味道鮮美如詩”。只是蓓蓓回家晚了——頭兒要她下飛機后,先回單位開碰頭會,等她開完會到家都下午一點了。蓓蓓餓得前胸貼后背,葉芬花了好幾個小時精心烹飪的佳肴眨眼便被她風(fēng)卷殘云。大概是因為旅途疲憊,又加上新的工作任務(wù),蓓蓓的大腦沒能被美食激發(fā)出大量的多巴胺——多巴胺能讓人心情愉悅,心情愉悅時,最容易被說服。蓓蓓悶聲不響地吃飯,葉芬試圖在飯桌上引出小王的計劃便落了空。
還有下午和晚上。頭兒允許蓓蓓周一前不用去單位。
吃過午飯,蓓蓓換過睡衣,仰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葉芬也有午覺習(xí)慣,她蜷縮著身子躺在沙發(fā)拐角上,可怎么也睡不著。后來,手機響了,她跑到自己的房間接聽,接著就換上寬松裙出門下樓了。是快遞電話??爝f說樓下的豐巢柜都滿了,問是送上來還是她下去取。葉芬說下去取。從老家?guī)н^來的衣服不少,但基本穿不上,每天煙熏火燎、汗浸油濺的,好衣服都糟蹋了。居家最好的裝束便是那種被風(fēng)鼓起來像水缸的棉質(zhì)寬松裙,她在淘寶上買了兩條。
一樓是架空層,四面通透,前后又綠樹成蔭,很清涼。東南角有一張桌子和一些椅子,不知是哪家放的,那里便成了一個小娛樂場。葉芬拿到快遞后,看到有人圍著桌子打撲克,還有兩個人觀戰(zhàn),都是一棟樓的鄰居。想著回去說不定會吵醒蓓蓓,便加入了觀戰(zhàn)隊伍中。她四點鐘才上樓,該煮粥了。中午吃得太撐,晚上清淡點,熬點綠豆粥,再炒兩個小菜。另外,她想蓓蓓應(yīng)該睡得差不多了。
她回到家后,蓓蓓果然醒了,正弓著身子看手機?!罢f過多少次了,光線太暗看手機對眼睛不好?!比~芬把包裹丟在鞋柜上,走到陽臺上拉開了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百葉窗簾。陽光透過玻璃涌進屋子,在墻上、天花板上投射出各種形狀的光斑,屋子頓時熠熠生輝。
蓓蓓嗯了一聲扔掉手機,兩手搭在額上,隨即蹬直腿腳,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斑€是家里舒服。”她嘟噥道。蓓蓓的神態(tài)雖然懶洋洋的,但圓圓的臉像喝飽水的蔬菜,鮮亮水靈,洋溢著飽食酣睡后的松弛與滿足,看起來心情不錯。
葉芬的心里忽然一動,隔著茶幾接過話茬:“那當(dāng)然,要不怎么說人是漂泊的船,家是溫馨的港灣?!?/p>
“得了老媽。”蓓蓓做出捂耳狀,“我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你別船啊港灣的,一會兒又把人引入歧途,讓我輕松一點好不好?”
“這鬼丫頭。我叫你起來總可以吧?”
“這個可以?!?/p>
葉芬淘著米,蓓蓓進廚房接水喝。杯子灌滿了,蓓蓓卻不走,端著水杯,兩腳交叉地倚靠在門框上,一邊喝水,一邊瞧著忙活的媽媽。
“港灣為什么溫馨?那是因為有老媽。沒有老媽,港灣一樣是旅館客棧?!陛磔碚f。
葉芬裝作沒聽見似的。她先前說船和港灣,是試圖把蓓蓓的心思引到成家立業(yè)上。但蓓蓓嘴里的港灣不是寧靜溫馨的,是暗流涌動的,有可能將她們卷進爭執(zhí)的旋渦中。是的,在婚姻家庭的話題上,她和蓓蓓有代溝。那是歲月的代溝,也是時代的代溝。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讓蓓蓓明天赴約。
米煮上了,葉芬從籃子里倒出一個彩虹西瓜,這是昨天晚上散步時在路邊買的。她取出水果砧板和水果刀,把西瓜攔腰切開,瓜瞬間裂成兩個小缽,小缽上插上一把小勺。蓓蓓喜歡這樣吃。
“好漂亮!”蓓蓓驚叫道。她捧著一個小缽,走到餐廳,坐下,用小勺挖著吃。葉芬跟著坐在她的對面。她們吃飯也是這么坐的。“這是小菁阿姨昨天拿來的,她昨天還帶了一個朋友來家里。”葉芬說了謊。
“是不是又當(dāng)煮飯婆了?”蓓蓓說。她吃瓜的神態(tài)活像三歲的小女孩,嘴里嗒嗒有聲,腦袋搖來晃去。
“沒。這回人家給我送寶來了?!?/p>
“什么寶?”
葉芬便把小王的事和盤托出,包括明天下午的見面。當(dāng)然,和那個謊一樣,有些地方與事實略有出入。葉芬打定主意,不搞迂回戰(zhàn)術(shù)了。無論怎么迂,最終還是要回到靶心。蓓蓓吃透了她以前的那套戰(zhàn)術(shù)。
“這就是他,帥不帥?”葉芬把小王的照片展示給蓓蓓看。蓓蓓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葉芬把小王的臉放大讓蓓蓓看。
“然后呢?”
“這么優(yōu)秀的男孩,你媽要是不答應(yīng),那叫一個傻?!?/p>
“你答應(yīng)了?”
“嗯?!?/p>
“誰答應(yīng)誰去?!?/p>
“他哪一點配不上你?”
“他很好,但我不喜歡?!?/p>
“你都沒接觸,怎么——”葉芬還想說什么,蓓蓓做了暫停的手勢,然后噘著嘴捧著西瓜,去客廳了。
這個沒良心的!葉芬在心里狠狠罵道。算了,女大不由娘,她愛嫁不嫁,隨她吧。管不了就不管了,以后什么外孫重孫又不跟她姓葉。
不過,蓓蓓后來還是答應(yīng)了。
葉芬切菜時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切得挺深,暗紅色的血泉涌般流出,順著手指染紅了手掌,一滴滴地落在水池里,與此同時,疼痛潮水般向心臟襲來。“蓓蓓!”聞聲跑來的蓓蓓顯然被嚇到了,驚恐地盯著那只血手,手足無措?!澳孟久藓蛣?chuàng)可貼。”葉芬吩咐道。看著蓓蓓替她包扎時那小心翼翼的笨拙樣子,葉芬心軟了。真是沒經(jīng)過事的孩子。
晚飯是蓓蓓做的,出乎葉芬的意料,那菜做得有模有樣。
吃飯的時候,蓓蓓對她說:“老媽,看在你為我辛辛苦苦‘洗手作羹湯’的份上,明天我去。但是,下不為例?!?/p>
晚上,葉芬跟老徐聊天,說:“我這算不算苦肉計?”老徐說:“是天意。”
睜開眼便是周六了。葉芬起床前習(xí)慣性地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有條未讀信息。點開,她噌地坐了起來。
“蓓蓓媽媽,您好!我是劉燕的發(fā)小、小王的媽媽。我非常抱歉地告訴您,我兒子失聯(lián)了。燕兒說我們性格很像,既然是一路人,那我就實話實說。我沒有說服我兒子。他不接受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相親,他說這種方式找的是老婆,不是愛人。唉,他若真懂什么是愛,豈會這樣辜負(fù)母親的良苦用心?可憐天下父母心。您女兒端莊大氣,知性嫻雅,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惜——不說了,再次致歉?!?/p>
葉芬只覺大腦像突然黑屏的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