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馬叔最后一次來我家,還是冬天。我己經(jīng)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寒假放了有些日子了,東北的雪下了一場又一場,馬上就要到年關(guān),心急的小學生,己經(jīng)開始放炮了。說是放炮,其實就是小鞭兒,一盒小鞭兒有20響,也有30響的,這樣的炮仗是我們年前年后的玩物,舍不得一起都放了,便拆開來一只一只地放,那些日子是我們最快意的時光,掏出來一只小鞭,用火柴點燃,冷不丁地扔出去,空氣里便炸出一聲脆響。
小鞭一響,年關(guān)就要到了。每到年關(guān)我就會想起小馬叔。小馬叔是父親抗聯(lián)時期的警衛(wèi)員。每到年關(guān),他總會提前來我家里拜年,帶來許多山貨,蘑菇,榛子,還有高粱米什么的。敲開我的家門時,他總是一臉風霜,帶著山里的寒氣。父親見了小馬叔,都會心疼地叫一聲:哎呀,這么遠的路又讓你跑一趟,快進屋里來歇。
小馬叔每次從門外進來,會徑直走到我家的廚房,把肩上的兩只口袋放下,然后搓著手,笑著沖父親說:老營長,今年鄉(xiāng)下收成不好,高粱米都掛了霜了。此時的父親,已經(jīng)用海碗接了白開水,熱氣蒸騰地端到小馬叔的面前,看著小馬叔把水碗接過去,然后扭頭沖母親說:快給小馬做飯。小馬叔這時總是客氣著說:不了,我在外面吃過早飯了。母親就說:小馬,你可不能客氣,我做頓飯就是隨手的事兒。小馬叔就真誠地用身子攔住母親,一邊點頭一邊說:嫂子,我真的吃過了。我跟你們還客氣啥。見小馬叔這么說,父親和母親也不再堅持。
從我記事開始,小馬叔每到年關(guān)總會來我家里拜年,每次出現(xiàn)在我的家門口,肩上都會搭兩袋子山貨。高粱米是父親最愛吃的,不管掛霜還是不掛霜,他總會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吃高粱米飯時,父親都會說起當年抗聯(lián)時的事,日本人封山,他們這些抗聯(lián)隊員,就會一連十幾天,半個月都沒有一頓像樣的吃食。山外的老百姓,總是想辦法向山里送糧食,有時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這些好心的百姓,被日本人抓去輕則被罰去做勞工,重則被當場擊斃。即便是這樣,仍然有熱心的群眾冒死給山里的抗聯(lián)隊伍送糧食。小馬叔的父親就是因為偷闖封鎖線為抗聯(lián)送糧食,被日本人槍決了。沒有送到山里的半袋子高粱米,和他的血一起灑在了雪地上。父親每次回憶起抗聯(lián)的生活時,眼睛都會濕潤,他總是盯著面前的半碗高粱米飯,哽咽著聲音說:當年要是能吃上高粱米飯就跟過年一樣。高粱米飯是父親的最愛,有時過年,我們吃餃子,他就讓母親給他煮上一碗高粱米飯。他就狼吞虎咽地吃著高粱米飯,似乎那碗米飯是世間最好的美味。有時吃著吃著父親又紅了眼圈兒,母親就及時制止:大過年的,過去的事兒就別想了。父親扭過頭,用手指把流到眼角的眼淚彈走。父親可以不吃一口菜,就這樣有滋有味地把一碗高粱米飯香甜地吃下去。
小馬叔知道父親就愛這一口,每次來家里拜年,都少不了半口袋高粱米。父親吃高粱米飯時,口味總是很刁,霜前霜后的高梁米他只要吃一口就能分辨出來。要是豐收季,農(nóng)民總會在下霜前收割莊稼。要是遭了災(zāi),比如旱或澇,莊稼長得不好,農(nóng)民們都會讓地里的莊稼多挺上幾天,一直到下了霜,莊稼再也不會生長了,才去收割。每一次遇到年成不好,小馬叔來我家里,第一句話總會歉意地說:老營長,今年的莊稼又是霜打過的了。父親聽了小馬叔說的話,就會表現(xiàn)出很難過的樣子,拉著小馬叔的手問長問短:農(nóng)民的口糧夠不夠吃,明年的種子留沒留夠……小馬叔一一地回答了,父親的心才似乎放下了一半兒,嘆口氣說:農(nóng)民還是苦啊。父親參加抗聯(lián)之前,就是農(nóng)民。他了解農(nóng)民,了解農(nóng)民的苦。雖然身在部隊,每年到開春兒時節(jié),他都會伸著脖子望天兒,布谷鳥一叫,他就會喃喃自語:到了播種的季節(jié)啦。從開春兒的季節(jié)他就開始關(guān)注天氣,刮風了,下雨了,是旱了還是澇了,他比農(nóng)民更關(guān)注天氣和季節(jié)的變化。
以前小馬叔每次來家里,他總會把小馬叔留下一天半天的,帶著小馬叔去部隊官兵理發(fā)室,讓小馬叔去理發(fā),然后又會把小馬叔帶到澡堂子洗個澡。最后他會去軍人服務(wù)社,買一些過年的東西讓小馬叔帶回去。父親還會經(jīng)常把自己穿舊的軍大衣,軍棉鞋,讓小馬叔穿上,然后又讓司機開著車把小馬叔送到長途汽車站。
我在父親的嘴里聽說,小馬叔在抗聯(lián)時負過傷,那是在抗聯(lián)又一次轉(zhuǎn)移,過日本人的封鎖線時。父親的腿被流彈擊中了,小馬叔就背著父親跑,一直沖出封鎖線,來到了安全地帶。小馬叔把父親放下,父親才發(fā)現(xiàn)小馬叔的胸部已經(jīng)中彈了。子彈從肋部穿進去,又從胸前穿出來,小馬叔自己負傷了,居然一聲沒吭,硬是把受傷的父親背著沖過了封鎖線。小馬叔這次受傷,傷到了肺部,后來只要快跑或者干點兒重活兒,總會呼哧帶喘??箲?zhàn)勝利后,小馬叔就復(fù)員回了老家,在靠山屯兒當了一名農(nóng)民,后來又成為了村里的生產(chǎn)隊長??姑涝Y(jié)束之后,父親的部隊留在了東北,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回過一次當年抗聯(lián)打游擊的地方。他和小馬叔又一次相逢了。從那以后,小馬叔每到過年過節(jié)都會來看父親。
小馬叔每次來看父親,父親都會用軍人的禮節(jié)隆重地招待他,帶他理發(fā),洗澡,又去逛軍人服務(wù)社,然后指著面前的軍人說:小馬,你當年要是不負傷,你也會和我們一樣。父親這么說過了,小馬叔就一臉羨慕地望著軍營里的一切,很快他的目光就變得平常起來,偏過頭望著父親說:老營長,我現(xiàn)在還活著,已經(jīng)知足了。想想當年犧牲的那些戰(zhàn)友,我現(xiàn)在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父親聽小馬叔這么說,突然就紅了眼圈兒,趕緊岔開話題說:走,給孩子買點兒糖球兒,快過年了,讓孩子們也高興上一回。父親做這些時,小馬叔總會攔著父親,這個不讓買那個也不讓稱,父親就會搖手說:這和你沒關(guān)系,是我對孩子對弟妹的一番心意。父親的堅持讓小馬叔無話可說,他只能愣愣地站在一旁。
父親把軍大衣或者舊軍裝送給小馬叔叔時,是小馬叔最開心的時候。他穿上父親送給他的舊軍裝,在鏡子面前反復(fù)地把自己照了又照,咧開嘴,憨笑著說:老營長,你看看我像不像當兵那一會的樣子。父親就拍著小馬叔的肩膀道:小馬,你在我心里永遠是一名戰(zhàn)士。小馬叔聽了這話,就努力地讓自己站直了,做出一個軍人的樣子??赡苁且驗樾●R叔受過傷的原因,他的胸似乎永遠挺得不夠直溜,就這么努力地挺著,半晌之后,小馬叔氣餒地說:老營長,我現(xiàn)在頂多就是一個傷殘軍人了。父親聽了小馬叔的話,又是一副心緒難平的樣子。
二
今年小馬叔來我家拜年,比往年晚了好幾天,臘月二十三都過了,小馬叔還沒有出現(xiàn)。我惦記著小馬叔每年送來的山貨,問父親也問母親,母親就告訴我:也許小馬叔家里有事,一時走不開。母親又安慰我道:你小馬叔今天不來,明年一定會來。父親不置可否,但他心里卻很急迫的樣子,我們誰都看得出來。那幾天,父親愣怔著耳朵,聽著樓道里的動靜,只要樓道一有聲響,他馬上就去開門。一次又一次,發(fā)現(xiàn)樓道里出現(xiàn)的卻不是小馬叔,他的樣子就有幾分失望。有時他也站在窗前,望向那條通向大門口的馬路,又一次次坐下,一次次站起來。他盼小馬叔的心情比我們?nèi)魏稳硕家薄?/p>
突然有一天,父親要去上班,正在穿外衣,母親把公文包都遞到父親的手里了,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父親一邊系扣子一邊去開門。門外果然是小馬叔。在小馬叔身邊又多了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父親驚叫一聲,忙把小馬叔和那個半大小子讓進屋里。小馬叔喘著氣,一進門就無力地坐在了沙發(fā)上,指揮著那個半大小子把背在肩上的年貨放進了廚房里。那個半大小子杵在廚房門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小馬叔就指著他介紹道:老營長,這是我家的大小子,叫順子。說完又對順子說:快叫大伯大娘。順子就顫著聲音叫了。母親急忙過去,把順子也拉到沙發(fā)上坐下。
父親陪著小馬叔也坐在了沙發(fā)上。小馬叔坐直身子,仍然氣喘著說:對不起了,老營長,今年來晚了。我這氣喘病犯了,公社醫(yī)院和縣醫(yī)院都跑了,也沒有治好。
小馬叔跟以前一點兒也不一樣了,以前雖然他受傷的胸挺不直溜,但身體還算健壯,現(xiàn)在的小馬叔,身子佝僂著,說幾句話都要喘上片刻,嗓子里似乎有很多痰,卻怎么也吐不出來,胸膛像破風箱一樣,到處漏風。喘息片刻,小馬叔又說:老營長,我這身體怕是不行了,以后怕是不能親自給你拜年了,今年我把我家的大小子帶來了,讓他認個門兒,明年就讓他來給老營長拜年了。
母親望著小馬叔的樣子,一臉的不可思議,嘴里喃喃著:去年還好好的,今年咋說不行就不行了?父親搓著腿,著急地說:老家治不好,你就到軍區(qū)來。我不相信軍區(qū)那么大個醫(yī)院治不好你這點小病。父親安頓好小馬叔,自己起身去上班,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又叮囑小馬叔道:你在家等著,我這就給你聯(lián)系軍區(qū)醫(yī)院。
父親中午回到家里時,便告訴小馬叔軍區(qū)醫(yī)院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讓他下午就去住院,檢查身體。小馬叔聽了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下意識地往后躲著身子,喃喃道:這咋行呢,軍區(qū)醫(yī)院是給軍人看病的地方,我一個老農(nóng)民,咋有資格去軍人看病的地方?父親揮一下手:小馬,你當年在抗聯(lián)時打鬼子是為國家,給民族做了很多貢獻,咋就沒有資格去軍區(qū)醫(yī)院看病?小馬叔見父親說得堅決,便不再推讓了。下午一上班兒,父親便叫來自己的專車,親自陪著小馬去了軍區(qū)總院。
后來我們才知道,為了安排小馬叔去軍區(qū)總院看病,父親找了衛(wèi)生部的陳副部長。這位陳副部長,也是父親抗聯(lián)時期的戰(zhàn)友,父親當營長時,他是副營長。小馬叔和陳副部長自然也認識,每次小馬叔來家里拜年,都由父親領(lǐng)著到陳副部長家里坐一坐,有時陳副部長也到我們家里來看小馬叔。三個人喝酒,聊的話題都是當年在抗聯(lián)時期的故事。在他們的聊天兒中,我了解到,小馬叔是營里的唯一一名機槍手,機槍是從日本鬼子那里繳獲來的,小馬叔當時身體好,人也機靈,營里便把這一挺唯一的機槍交給了他。小馬叔當機槍手的日子并不長,原因是他們?nèi)鄙贆C槍子彈,子彈都是從鬼子那里繳獲來的。繳獲鬼子的子彈是一件很難的事,更別說機槍子彈了。更多的時候是有槍沒子彈,不管有沒有子彈,小馬叔都把那挺唯一的機槍當寶貝似的扛在肩上,沒事兒的時候就拆下來擦一擦。有一次鬼子進山掃蕩,抗聯(lián)的隊伍緊急撤離,因為事發(fā)緊急,小馬叔把那挺機槍弄丟了。隊伍轉(zhuǎn)移出去之后,小馬叔哭著喊著還要去尋找那挺機槍。剛從敵人的包圍圈兒里跑出來,怎么能放小馬叔再回去呢?鬼子撤離之后,小馬叔又回到了之前的營地,別說那挺機槍了,就連他們住過的茅草窩棚都被鬼子一把火燒了,小馬叔抱著一棵樹,哭嚎了大半天,任誰勸也不行。弄丟了機槍的小馬叔,發(fā)誓要再奪一挺鬼子的機槍,他要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機槍手??上僖矝]有尋找到這樣的機會,父親怕小馬叔做出極端的事情,便把他調(diào)到了身邊,做了自己的警衛(wèi)員。后來小馬叔因為受傷離開了部隊,對那挺丟失的機槍還是耿耿于懷。
陳副部長的年紀比父親大一歲,我平時都喊他伯伯。陳伯伯在參加完抗美援朝之后,已經(jīng)是副師長了。部隊從朝鮮撤退下來之后,他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他和一名文工團員結(jié)婚了,那會兒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這些老兵們迎來了娶親的高潮。在戰(zhàn)爭年代,他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能活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已經(jīng)是萬幸了。在戰(zhàn)爭的年代,哪有時間談情說愛,更別說成家立業(yè)了。沒有了戰(zhàn)爭,他們要過生活,陳伯伯和不少大齡軍官一樣,和一位年輕貌美的文工團員結(jié)合了。按理說這也沒有什么。幾年之后,卻發(fā)生了一件意外事情。一位農(nóng)村的中年婦女領(lǐng)著一個半大小子,找到了軍區(qū),口口聲聲稱自己是陳伯伯的結(jié)發(fā)妻子。這樣一來事情就麻煩了。陳伯伯在部隊又結(jié)婚了,而且還生育了一個兒子,這時突然又有一個女人找上門來。原來陳伯伯參軍前,是結(jié)過婚的。參軍之后陳伯伯再也沒有和老家取得過聯(lián)系,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早就把家里的妻子忘到了腦后。他想,就是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子還健在,應(yīng)該也早就另嫁人了,于是他就又一次結(jié)了婚。結(jié)發(fā)妻子帶著自己的親生兒子找到部隊,陳伯伯傻眼了。
結(jié)發(fā)妻子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當然不肯退讓,一哭二鬧三上吊。上級領(lǐng)導(dǎo)為此就很生氣,事情處理起來也很棘手。只是不論怎么鬧,都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于是就只能是做工作,作出一些經(jīng)濟上的賠償。事情過后,陳伯伯受到了處分。從此之后,陳伯伯的仕途就戛然而止了,后來他輾轉(zhuǎn)調(diào)到了軍區(qū)機關(guān),做了衛(wèi)生部的副部長。陳伯伯和文工團員生了三個孩子,按照約定每月還要給老家寄錢,撫養(yǎng)他老家那個未成年的孩子,日子就過得很拮據(jù)。每月還沒到月底,陳伯伯就會到我家里來求助,向我父母借錢。父母當然知道陳伯伯的難處,有時不等陳伯伯開口,就會把早就準備好的錢送到陳伯伯家里,弄得陳伯伯眼淚汪汪的。有時來我家喝多了酒,他就握著父親的手搖晃著說:老石啊,啥也不說了,還是老戰(zhàn)友啊最了解我。那些年父母對陳伯伯一家沒少接濟,不僅是錢,包括糧票,布票,油票什么的,凡是我們家里盈余的都送到了陳伯伯家里。陳伯伯的年輕妻子,被這樣難熬的日子折磨得失去了光鮮,她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不登臺演出了,在文工團里管一些服裝道具什么的。有時陳伯伯在我家里喝多了酒,摟著父親的肩頭說:你說我這事兒鬧騰的,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這日子跟誰不是過呀。陳伯伯受了處分之后,他的職務(wù)再也沒有動過,一直當著他的衛(wèi)生部副部長,現(xiàn)在許多領(lǐng)導(dǎo),以前都是他的手下。陳伯伯表面上看風平浪靜的,其實他內(nèi)心里一直在糾結(jié)著,一來二去的,陳伯伯就灰頭土臉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光鮮了。父親就安慰他:老陳,你別這樣,官兒大官兒小的又能怎么樣?過幾年咱們就都退了,別想那些沒用的了。話雖然這么說,陳伯伯心里還是很難平,苦笑著搖搖頭。
軍區(qū)的衛(wèi)生部管著軍區(qū)醫(yī)院,安排小馬叔去軍區(qū)醫(yī)院治病,便成了順理成章的事兒。
三
小馬叔以為到城里的大醫(yī)院檢查一番身體,開一些對癥的藥,他就可以回家了。檢查結(jié)果卻遠遠超出了小馬叔的想象。
小馬叔住院兩天后的晚上,陳伯伯陰沉著臉來找父親,向父親通報了一個震驚的消息:小馬叔的肺,已經(jīng)基本喪失了功能,軍區(qū)總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怕是治不好了。震驚的父親像磨道驢一樣,來回走個不停,嘴里喃喃著說:怎么可能?小馬還年輕啊。陳伯伯和父親就一臉悲傷,面面相覷著。
第二天,陳伯伯和父親一起去醫(yī)院看小馬叔,母親和我也跟隨著。小馬叔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掛著輸液瓶,鼻子上插著吸氧管兒。見到父親和陳伯伯,躺在床上的小馬叔掙扎著要坐起來,父親揮手制止了他。小馬叔就一臉悲傷,因為他的動作,他的胸膛又像風箱似的響了起來。他的目光定在父親和陳伯伯的臉上,斷續(xù)著說:兩位老營長,我想著還要趕回家過年,我這爛身體怕是不行了。說完這幾句話他就大口地喘氣。那個叫順子的孩子,不知何時鉆了出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父親和陳伯伯的面前,聲淚俱下地說:你們可要救我的爹呀,他要是不在了,我娘還有我弟該怎么活呀?父親聽了這話就紅了眼圈兒,扯著陳伯伯的手就去找醫(yī)生。父親一頭扎進了醫(yī)生辦公室,沒頭沒腦地沖醫(yī)生咆哮道:我命令你們,無論如何要把小馬的病治好。父親的咆哮引來了更多的醫(yī)生,包括科主任、院長也一起圍了過來。他們就跟父親解釋,說小馬叔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若干年前他的肺部受過傷,現(xiàn)在傷病復(fù)發(fā),炎癥已經(jīng)侵蝕了整個肺部,使小馬叔的肺部慢慢地退化,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失去了功能。父親和陳伯伯還是講科學的,聽了醫(yī)生的解釋,父親很快冷靜了下來,然后又干巴巴地問:沒辦法啦,就只能在這里等死?醫(yī)生們都垂下頭,只有院長站出來說道:首長,我們會盡力延長病人的生命。
那年的春節(jié),我們一家,還有陳伯伯一家,三天兩頭都往醫(yī)院里跑。小馬叔的病情發(fā)展得很快,大年初二那一天,小馬叔就到了彌留之際。他似乎能感覺到父親和陳伯伯的到來,他胡言亂語著:大春兒,劉長德,李大旺……他們都來接我了。說到這兒他把手伸出來,在空中亂抓著,又恐懼地推擋著什么。小馬叔說出的這些人的名字,父親和陳伯伯并不陌生,他們當年都是抗聯(lián)戰(zhàn)士,早就犧牲了。陳伯伯和父親順著小馬叔的手勢,望著病房門外。父親和陳伯伯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們自然沒有在空氣里看到任何人,然后扭過頭來就安慰小馬叔叔說:小馬,這里什么人也沒有,你不要胡思亂想,要堅強起來,挺過這一關(guān)你就可以出院了。
小馬叔似乎已經(jīng)聽不進父親和陳伯伯的話了,仍然自顧自喃喃自語道:這么多鬼子,都來啦,一共有十八個,都是被我打死的,他們的傷口還流著血,他們要找我報仇。小馬叔說到這里,把身子蜷成一團,縮在床上,牙齒咯咯地打著顫,揮舞著手驅(qū)趕著什么。他幾次把胳膊上的輸液管兒和鼻子上的氧氣管兒都拔掉了,護士一趟趟地跑過來,幫他處理。
小馬叔清醒一些之后,似乎還能認出父親和陳伯伯,但樣子似乎仍然沒有從驚懼中醒過來,仍然一遍一遍地說:兩位老營長,快救救我吧!那些死在我手里的日本鬼子都找我算賬來了。父親就厲聲批評小馬叔:馬長天,你還是一名黨員不?!你當過抗聯(lián)戰(zhàn)士,現(xiàn)在是一名老黨員了,你要把腦子里那些封建迷信的東西挖走。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神鬼鬼,況且那些日本鬼子死有余辜,你身為一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一位老黨員,還怕日本鬼子的那些陰魂嗎?
父親厲聲勸阻著小馬叔,陳伯伯在一旁卻一言不發(fā),看著小馬叔若有所思。
小馬叔擺著手,一遍又一遍地解釋道:不,不是的,老營長,我沒有騙你,他們就是當年我射殺的鬼子,他們的眉眼兒和中槍的地方我記得清楚……我和你們拼啦。殺呀!此時的病床成了小馬叔的舞臺,躺在床上的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和空氣搏斗著。有幾次,他似乎已經(jīng)背過氣去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翻著白眼兒。
從那天以后,父親就不讓母親和我再跟他們一起去醫(yī)院了。父親的眉頭一直擰著,滿懷心事的樣子,一天他從醫(yī)院里回來,在飯桌上還摔了筷子,然后就氣咻咻地說:這個小馬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信神信鬼的,他還是不是一名布爾什維克了?太不像話了。這是靠山屯兒的人嗎?那里可是當年抗聯(lián)的老根據(jù)地。父親說歸說,做歸做,那幾日,父親和陳伯伯每天都會去醫(yī)院看望小馬叔,每次回來都唉聲嘆氣。母親就上前小聲地打探小馬叔的病情,父親什么也不說,默默地搖頭。我和母親都意識到,屬于小馬叔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
春節(jié)后的一天,小馬叔終于離開了我們。
順子抱著小馬叔的骨灰盒兒,來到我家告別。小馬叔的離去一下子讓順子長大了不少,他臉上帶著淚痕,一進門兒就跪在了父親的面前,哽著聲音說:大爺,您是我爹的戰(zhàn)友,這么多年他還記著您的恩情。爹臨走時說了,他不在了以后就由我來每年給您拜年。他希望您別忘記靠山屯兒,別忘記靠山屯那幫父老鄉(xiāng)親,他們都為當年的抗聯(lián)出過力。我爹給您添麻煩了。
父親扶起順子時,已經(jīng)熱淚長流了。他把順子連同小馬叔的骨灰盒緊緊地擁在了自己的懷里,一邊哭一邊說:是我對不起你爹,他當年要不是為了救我就不會負傷,不負傷就不會有今天。父親已經(jīng)說不下去了。
從那以后,順子成了小馬叔的接班人。每到年關(guān)的時候,我家的門就會被順子敲響。順子戴著狗皮帽子,穿著一件破舊的軍大衣,與跟隨著他的身子一起的一股寒氣一同涌進家門。他徑直把兩袋山貨放到了我家的廚房里,然后就對父親說:大爺,今年的高粱米,是霜前的,可好吃了。
父親就一把把順子攬在自己的懷里,拍打著他的后背說:孩子,你辛苦了。
順子每次來給父親拜年,父親就像招待小馬叔一樣招待順子,帶他去理發(fā),還會去軍人服務(wù)社,給他們?nèi)抑棉k一些年貨。順子臨走時,父親仍然會找出一些舊軍裝軍大衣什么的,讓順子穿上,然后派車送順子去長途汽車站。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順子依然每年來給父親拜年。他長得比以前高了壯了,不論是長相還是性格,都越來越像小馬叔了。直到父親離休,離開了軍區(qū)大院兒,住進了干休所,順子依然每年來家里給父親拜年。父親有時會和順子聊天兒,聊順子一家——順子已經(jīng)結(jié)婚啦,還當了父親。聊完家庭父親就會聊起靠山屯兒,那是父親當年在抗聯(lián)時打游擊的地方,在那里,父親有許多熟悉的人和事兒,晚年的父親經(jīng)常會想起靠山屯兒。就是順子不來,他也會經(jīng)常在飯桌上提起往事,說起往事就離不開靠山屯。有幾次我看著順子的背影,恍惚間覺得坐在父親面前的不是順子,仍然是小馬叔。
四
父親和陳伯伯離休之后,他們之間的走動越發(fā)地多了起來。陳伯伯每次到我家里來,都會帶來一些新鮮的山貨,夏天的瓜果梨桃兒,冬天的蘑菇和木耳、榛子。這些在農(nóng)村司空見慣的山貨,都是他家的老大送來的。陳伯伯家的老大是陳伯伯參軍前生的兒子,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以前很少和陳伯伯一家來往。陳伯伯每個月都要給他和他母親寄生活費,日子過得一直很緊巴。后來老家里的老大長大了能養(yǎng)家糊口了,有一天給陳伯伯來了一封信,告訴陳伯伯不需要他寄生活費了,自己能養(yǎng)活母親了。陳伯伯拿著那封信找到了父親。那天晚上陳伯伯和父親喝了許多酒,后來陳伯伯就喝多了,他把那封信拿出來讀給父親聽,一邊讀信一邊流淚,讀到激動處,還不時地打著自己的耳光,罵自己不是人,這么多年欠老家的老大太多了。
從那以后,老家的老大每年都會來看陳伯伯。陳伯伯家的老大我見過,每次出現(xiàn)在陳伯伯家里,都是一副標準的農(nóng)民打扮,他的長相卻和陳伯伯如出一轍。陳伯伯有時帶著自己的老大,在院子里遛彎兒。老大走在陳伯伯的身邊,總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所有人見了陳伯伯和他家的老大,都會怔一怔,陳伯伯就上前介紹道:我老家的老大。了解陳伯伯的人都知道他那個處分是怎么來的,便上前一步仔細打量著陳伯伯家的老大,感慨道:你爸這么多年不容易。陳家老大自然知道指的是什么,便低下頭紅了眼圈兒,小聲地說:嗯吶,我知道。
隨著歲月的更迭,陳家老大逐漸年長,似乎更懂得了父親,他每年都會出入陳伯伯家?guī)状?,專門來看陳伯伯。不論陳家老大和陳伯伯的關(guān)系處得怎么樣,陳伯伯受的處分是不能更改的,因為這個處分,陳伯伯一直到離休,他的職務(wù)還是在原地打轉(zhuǎn)。年輕時的陳伯伯,對自己的處境始終耿耿于懷,心不甘情不愿,他又沒有別的責怪的對象,只能怪自己,怪自己一時糊涂犯下了終身難以原諒的錯誤。離休后的陳伯伯,似乎把這一切都想開了。因為離休時自己的職務(wù)低,他和父親的干休所并不在一個院兒里,每次來看父親,他都要走上很遠的路。他每次來看父親,其實兩個人并沒有更多的話要說,就是面對面或肩并肩地坐一坐。我經(jīng)??吹礁尚菟簝豪锏臎鐾ぬ?,坐著父親和陳伯伯,冬天時兩個人坐在太陽能曬到的地方,夏天他們就坐在陰涼處。兩個老年人的背影,像兩尊早就杵在那里的雕塑,一動也不動。
陳伯伯每次進家門時,如果手里拿著農(nóng)村的時令鮮貨,父親就會咂著嘴說:你家的老大真夠孝順的,又來看你了?這時的陳伯伯并不多說什么,把嘴抿一抿,算是回答了父親。然后兩個人就出門兒,有時在院里走一走,更多的時候就是坐在涼亭處,剛開始還聊上幾句,后來兩個人就不再說話了,望著自己眼前的某一處,腦子里放空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各自想的是什么。
可惜這樣的場景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突然有一天,陳伯伯犯了腦溢血,住進了醫(yī)院里。父親去醫(yī)院里看陳伯伯,陳伯伯口眼歪斜地望著進來的父親,說話都不利索了,烏拉烏拉地不知道說著些什么。父親就捉過陳伯伯的一只手,大著聲音說:你好好養(yǎng)病,你老陳身體底子好,在抗聯(lián)時闖小鬼子的封鎖線,你跑得比我還快。陳伯伯想表達什么,卻吐字不清,一副干著急的樣。
陳伯伯的病情并沒有像父親所期待的那樣,雖然漸漸能說一些話了,但他的身體卻并沒有能恢復(fù)到以前的樣子,還是連床也下不來。從那以后,父親就像上班兒一樣,每天都會到醫(yī)院里去看陳伯伯。每次去他就坐在陳伯伯的床沿上,拉過陳伯伯的手。兩個人仍然什么也不說,都把目光投向窗外。也許這就是他和父親最好的交流方式吧。
有一天陳伯伯打破了沉默,拉著父親的手抖動著說:老石,我,我,看見小馬了。就是那個警衛(wèi)員。父親聽了陳伯伯的話一驚,放開了他的手,愣愣怔怔地盯著他好久。父親說:老陳,你咋也一驚一乍的?你別又來小馬那一套。別和我說,說了我也不信。
陳伯伯就艱難地伸出一只手,再一次把父親的手拉住,雙眼盯著父親說:真,真的,老石,我沒有騙你。我,我還看見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了。他們滿身是血,在我腦子里跑來跑去。父親再一次甩開陳伯伯的手,離開床沿兒站了起來,不認識似的望著陳伯伯。
陳伯伯就喘息上一陣子,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再一次盯緊父親:老石,我知道我快不行了。那些戰(zhàn)友們要來接我了。
父親就顯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打量陳伯伯。
陳伯伯就說:咱們打了半輩子仗,犧牲了那么多戰(zhàn)友,現(xiàn)在他們都來接我了。
父親聽了陳伯伯的話,倒退一步,還是不認識似的望著他。陳伯伯伸出手,似乎要把父親召喚過去,父親猶豫著把身子探向他。陳伯伯目光游離著說:要是沒有那該死的戰(zhàn)爭該多好啊,咱們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就不會在我腦子里奔跑了。說完這話的陳伯伯把目光從父親的臉上移開,望著天花板,久久之后又說:老石,還記得咱們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吧?李長林,郭大川,宋凱,郭天喜……現(xiàn)在他們身上的血還流著,他們還是那么年輕,和當年一樣一直在跑,怎么不嫌累呢。老石你說說,咱們國家要是不打仗,他們身上就不會流那么多血……
從那以后不論陳伯伯再說什么,父親再也不搭話了,只是直勾勾地望著病床上的陳伯伯。
陳伯伯這樣子并沒有維持多久。一天父親又去醫(yī)院看陳伯伯,他回來時給我們?nèi)規(guī)Щ貋硪粋€消息,陳伯伯已經(jīng)走了。
鄉(xiāng)下的陳家老大把陳伯伯的骨灰盒帶走了,這是他的遺愿,希望自己埋在老家的祖墳里。陳伯伯活著時,沒有回過一次老家。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離開前能有這樣的遺愿,證明他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故鄉(xiāng)。
陳伯伯的離開,令父親好像蒼老了幾歲,人也變得更加寡言少語起來。日子卻還是那個日子,每天父親都會拿著一個小板凳,來到?jīng)鐾ぬ?,坐在太陽能照見的地方,背對著人群坐下來,然后把目光望向遠處。誰也不知道他此刻想的是什么。一坐就是大半天兒,一動不動,把身子坐成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