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村進入全面振興階段,顧北接替前任陳村,來到野羊灘。
野羊灘盤身于東中原十八堆三十六道口最小的道口上。老黃河夾泥沙的水走到這兒,像個耗盡力氣的母親,在最后一次分娩中誕下這處骨骼清奇的馬蹄灘。野羊灘居于左馬蹄腹地,村莊不大,像張開的殘損的巴掌,托著十幾戶灰頭土臉的人家。
來前陳村請顧北吃飯,工作上也算做個交接。飯桌上陳村開起玩笑,說野羊灘的女支書石鐵梅大姐是個有故事的人……不等陳村說完,顧北端起酒跟他的輕磕一下,說大哥還是說村情。陳村盯了顧北一眼,突然尬笑兩聲,眼窩登時紅了,說兄弟沉下去就知道了,人情就是村情,駐村干部走不通與百姓之間的心路,就是失敗。大哥的失敗在于,離開前仍沒能走通去往“李閻王”心里的路。
李閻王是誰?顧北很好奇。
一個老羊倌,陳村說,叫李有銀,鎮(zhèn)縣兩級掛著號的老上訪戶。
顧北若有所思地說了句,好事。
陳村莫名地瞪了他一眼。顧北自顧自將一杯酒倒進肚里說,百姓不再靠拳頭和棍棒等野蠻行徑解決自己的問題,而是拿起法律的武器維權(quán),表明農(nóng)民兄弟覺悟了,這不是好事嗎?
經(jīng)顧北這樣一說,陳村一拍腦門,向顧北豎豎大拇指,說高,就是高,兄弟這作家不是白叫的。顧北自嘲地笑了兩聲,便跟陳村打聽李有銀的事。陳村猛灌自己兩杯酒后說,兄弟進駐野羊灘后,他自會一天八趟地來找你。
不想顧北來野羊灘第一天,還沒進村,就遇上了李有銀上訪的事。村支書石鐵梅大姐開著一輛破皮卡車在門頭縣汽車站接到顧北,邊將他的行李箱往車上塞,邊說兄弟,看這倒霉催的,你剛來就讓你攤上了。顧北問啥事?石大姐說接訪。顧北說是接李有銀吧?石大姐吃了一驚,問兄弟咋知道的?顧北說來前聽陳村大哥說起過。石大姐眼窩一紅,說陳村兄弟是個好人,遺憾上下奔走幾年,也沒能將這個破事化小化了。石大姐說著,兩人已上了車,車子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轉(zhuǎn)出熙攘的人群,很快出了車站大門,跑進車水馬龍的大路上了。
石大姐五十多歲,黑長褲和白T恤裹著又高又胖的大體格子,一頭烏黑的齊耳短發(fā),說話粗聲大嗓像開鑼,整個人看上去像個十足的漢子。
車上石大姐問顧北抽不抽煙,顧北說不抽。她自顧自點燃一根,搖落她那邊的車窗,大口猛吸。大姐以前也不抽,還不是李有銀這事給鬧的?石大姐說著將頭伸給顧北看,說兄弟,看到?jīng)],不染全白了。
啥事這樣棘手?顧北問。
羊事。石大姐沖窗外彈了彈煙灰,答道。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石大姐答完,將抽了半截的煙掐滅,鉚足勁兒扔到路邊水溝里,而后搖上車窗,便喋喋不休地講起她所說的羊事來。
深陷在漩渦中心的兩個人,一個是李有銀,另一個是李有銀不出五服的兄弟,叫李小五。兩家地挨邊。先是李有銀在自家地里養(yǎng)羊,羊啃了李小五家的莊稼。那兩年他也是沒辦法,媳婦害尿毒癥,照顧病人疏于管束羊,又需要拿羊換藥費,還得養(yǎng)著。李小五羊罵了也打了,仍氣不過,一惱起來地里全栽上了速生楊。速生楊速生枝干,也速生樹根,兩三年里樹根龍身似的交錯著扎到李有銀家地里,讓李有銀半塊地收不成莊稼。兩年前的春節(jié),李小五回家過年,李有銀找到他家里,讓他將樹刨了,別影響自己種地。李小五說,我栽樹,還不是因為你養(yǎng)羊老啃俺家的莊稼,讓我種不成地?李有銀說,那時是那時,這時是這時。那時是俺沒辦法,這時是你沒道理。俺的羊啃你的莊稼是一時,你的樹影響俺種地是一世。李小五說,都是你的理兒,可這樹我指定不刨。李有銀說,老黃河白養(yǎng)你了,你李小五就不是人。李小五說,老黃河沒白養(yǎng)你,可你的女人死在了六月十五,你以為你更是人嗎?在野羊灘“死在六月十五”是最惡毒的詛咒,尤其李有銀那時還沒走出失去女人的痛苦,顯然被戳中了痛處,他瘋了一樣從地上撿了塊磚頭,鉚足勁兒砸向李小五。李小五被砸傷了臉,縫了五六針。
那時陳村拎上酒菜賠著笑臉到兩家調(diào)停。李小五不干,說傷到臉擱法律上這叫毀容,要走司法程序,治李有銀的罪。李有銀說,講法律李小五就該將地里的樹都刨了,別影響他種地。耕地里栽樹,李小五也知理虧,說要是一開始好來好去好商好量地講,他興許早刨了,鬧到這重田地,臉給毀容了,還就不刨了。樹不僅不刨,李小五還將李有銀告到了派出所,讓派出所治李有銀的罪,還要他賠醫(y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民警還真拘了李有銀。李有銀也惱啊,滿肚子委屈,滿腦門子官司,說只要不關(guān)他一輩子,他出來就上訪。
鎮(zhèn)里一樣主張和解,但也調(diào)解不下來。過了正月十五,李小五如期出去打工,李有銀也已從派出所出來。這事他越想心里越窩火,一氣之下追到李小五打工的城市。聯(lián)系了李小五,卻說在另一個城市。李有銀追過去,再聯(lián)系,李小五又說已到了另一個城市。就這樣,李有銀追,李小五跑,一連追了十多個城市,小半年下來,李有銀落到?jīng)]吃沒喝時,這才一路要飯回到村里,逮誰跟誰說他的屈辱與憤怒,喋喋個不休。也是,神爭一爐香,人爭一口氣,這口氣順不過來,茶飯都難下咽。自此,李有銀背上鋪蓋卷兒,開始鎮(zhèn)里縣里上訪,求政府出面找回李小五,讓他把樹刨了。李有銀說自己是農(nóng)民,自己要種地。
農(nóng)民種地是個理兒,百姓有委屈上訪也是個理兒,可他們的案子好判,卻遲遲不能了斷。李有銀專趕鎮(zhèn)里縣里開大會時上訪。那就接他唄。村里鎮(zhèn)里的干部都沒少接他。自然為安撫他,也沒少給他各種關(guān)照。比如他要扶貧款,給。扶貧款還沒下來,干部們自掏腰包也先給他。
石大姐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顧北見機將她的水杯擰開蓋,遞給她。石大姐咕咚咕咚喝下,說,兄弟,不是你姐多嘴,這些都是你必須了解的,我先給你打個預(yù)防針,你心里好有個數(shù)。
顧北沖石大姐鄭重地點頭。
石大姐又說,聽說作家是那種最會掰扯的人,說黑的,白的也是黑的,說直的,曲的也是直的,這次兄弟正好給這兩個犟驢掰扯掰扯。
顧北沖石大姐一笑,說哪有那么神乎,也就是一個掂筆桿子的人,跟工人擰螺絲、農(nóng)民掏大糞沒什么兩樣。
石大姐也哈哈笑,說不管咋說,李有銀這事大姐就托付給兄弟了。
顧北聽完沖石大姐點點頭,說刀在脖子上架著,全力以赴唄。
顧北還真是個貨真價實的作家,軍人出身的他在部隊時就喜歡舞文弄墨,在《解放軍報》和《解放軍文藝》都發(fā)過作品,只不過都是豆腐塊。退伍后回到地方,進了市文聯(lián),雖然是清水衙門,他卻樂此不疲,原因是有時間和心境讀書寫作了。在文聯(lián)待了十多年,他還真在一些大報大刊發(fā)了作品,這不,先是加入了省作協(xié),去年又加入了中作協(xié)。擱以前酒桌上的人調(diào)侃他,喊他作家,他還會臉紅。自去年起,身邊的人再喊他作家,他不僅不再臉紅,腰桿還挺得直了。真的假不了嘛。要說一開始他是拒絕駐村的——為什么?他這人有點兒幽默,有點兒貧,有時候也會說那么一兩句大話,但到底是軍人出身,性子有點兒剛,有點主義感,加之作家骨子里那股“酸氣”在作怪,說成文人的斯文或骨氣也未嘗不可。駐村前他聽了不少閑言,說什么駐村干部都是下去撈資本的,躺平的,最不濟是去村里受氣的,受罪的,報紙、電影、電視劇,那都是文化人為幾個稿費瞎編排的,沒幾個能駐出名堂來,所以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他毫不猶豫就拒絕了。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讓他說說理由。他實話實說,說自己這輩子不好名利,只想寫出一兩部對得起“作家”這個名頭的作品。沉下去鍍金撈資本,躺平,欺上瞞下,他可受不了,也做不來。結(jié)果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笑了,笑得欣慰敞亮,說這次就你了,非你這個作家不可。顧北說我沒答應(yīng)去啊。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又說,你能這樣想,證明你能成為一個不一樣的駐村干部。放開手腳去干吧,我們都看好你。
過后顧北想,下去就下去吧,這兩年創(chuàng)作遭逢瓶頸期,說不定下去就突破了呢?再說自己寫不下去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奈何礙于家里這樣那樣亂如一地雞毛的事,不好走開。趕鴨子上架也好,正中下懷也罷,反正最終,顧北來到了野羊灘,作為一個駐村干部,算是沉到底了。
半個鐘頭后,車子拐入擋馬鎮(zhèn),轉(zhuǎn)眼駛?cè)肓随?zhèn)政府大院。遠遠看見一個瘦小男人坐在旗桿下面的水泥臺階上,兩手比劃著,不知說著什么,一只山羊臥在他腳邊,云團似的瞇著眼睛反芻。
他就是李有銀?
嗯,他就是李閻王。
石大姐說著將車開到李有銀跟前,兩人一同下了車??吹绞蠼悖钣秀y麻溜地站了起來。怎么,喝貓尿了,又來鎮(zhèn)上耍驢?石大姐厲聲責(zé)問李有銀,眼睛瞪定了他,嘴里含了石子似的,口氣又沖又硬。
李有銀娘們兒似的扭捏著嘿嘿笑。這時樓上下來一個干部模樣的中年男人,石大姐趕忙跟顧北介紹:鎮(zhèn)辦主任,趙海江。轉(zhuǎn)臉又跟趙海江介紹顧北:野羊灘新一任駐村干部顧北。顧北馬上跟趙海江親熱地握手,打招呼。趙海江攤攤手說不巧,魏書記一早去縣里開會,不在家。不過臨走交代了,改天顧北兄弟來鎮(zhèn)里,給我們一個機會,給你接個風(fēng)。顧北連說哪里,怕以后少不了來叨擾你們。
石大姐說,我還想帶顧北兄弟去樓上認認門,既是魏書記不在家,我們這就回了。趙海江說,改天咱兩家挑個日子,專門請顧北兄弟坐坐。石大姐說好嘞,然后喊上李有銀,四人協(xié)力將他的羊整進破皮卡車廂里,別了趙海江,離開了鎮(zhèn)政府大院。
沒想出大門不遠,車壞了,石大姐下去圍著車轉(zhuǎn)了一圈,說得讓修車鋪來拖去修。李有銀挖苦石大姐,得等猴年馬月吧?石大姐說,你個熊,不是你,怕車還壞不了。很快修車鋪來人拖車了。石大姐問顧北怎么辦。顧北看了看天,問野羊灘離這兒有多遠?李有銀馬上答五里地。顧北看了李有銀一眼,說路不遠,大姐你去修車,我跟有銀大哥一塊走回去。石大姐一怔,問合適嗎?顧北拍拍李有銀的膀頭,說跟有銀大哥邊走邊聊天,很難得。
再看李有銀,他企首翹舌地望著顧北,顧北沖他點點頭,他又娘們兒似的扭捏一陣,嘿嘿笑說,那走吧,說著牽上羊頭前走了。不許跟顧干部動歪心眼,小心我剝你的狗皮當(dāng)褥子鋪,石大姐沖著李有銀駝下去的背影喊。顧北從車上拎出行李箱,跟石大姐說讓她放心去修車,然后推著行李箱快步追趕李有銀。
從背后看李有銀,又黑又瘦又小,頭發(fā)嚴重打結(jié),像頂著一蓬秋后的荒草;藍色長褲,左腿褲腳踩在腳下,卷邊爛成了毛邊,右腿褲腳卷到膝蓋上面;灰色短袖汗衫,嚴重駁色后已分不清是布色還是膚色。剛才看他的眼睛,不大,倆黑豆似的滴溜溜轉(zhuǎn)動,像有無窮的計謀隱匿在眼神之后。最有特點的當(dāng)數(shù)他那一口大地色板牙,嘴大,笑起來滿口牙像被打亂的匪兵。
李有銀這會兒腳下像生了風(fēng),走得飛快,顧北拉著箱子在后面緊跟。走了一陣,顧北在后面喊,有銀大哥。他猛回頭,看顧北被他撇在后面,背著手站下來,臉上強忍著居高臨下的得意,沖顧北喊道,到底是城里人,差點兒腳力。
顧北沖著他笑,指指天上,說太陽快正南了,大哥餓了吧,我請你吃飯。旁邊恰好有家“一根筋面館”。李有銀說免了吧,俺吃你的也不會嘴軟。顧北說,一頓飯能吃軟大哥的嘴,我也不相信。李有銀怔了下,笑了。顧北誠心說,大哥來吧,咱吃碗面再走。李有銀這才訕笑著退回來。顧北幫他將羊拴在面館門口的鐵欄桿上,叮囑老板娘給羊飲些清水。李有銀也禮尚往來,幫顧北將箱子拎進店里。兩人在一張方桌邊坐下來。顧北問他想吃什么。他說你請客你來。顧北點了一盤冷豬腳,一只烤鴨,兩碗牛肉面。李有銀瞪住顧北,問你不過了?顧北沒明白他的意思,問怎么不過了?他說,浪費不是好習(xí)慣。顧北這才明白,他嫌顧北菜點多了貴了。顧北說,吃不了有銀哥兜著走。顧北的確是這個意思,想讓他打包帶走些。再看李有銀,哎哎嘆著,就埋頭狼吞虎咽起來了。
飯后,李有銀不再頭走前了,他滿意地抹著嘴,打著飽嗝,一手拎著打包的冷豬腳和烤鴨,一手牽著他的羊,與顧北并肩走在回野羊灘的路上??窗尺@只羊像不像安靜懂事的細女子?李有銀笑瞇瞇看看他的羊,問顧北。顧北看一眼點點頭,別說,這只羊面目跟女人似的干凈,眉眼秀氣,尤其盯人的時候,眼神里有股溫柔的力道,好似生鐵也能給你盯熟了,石頭也能給你盯軟了。俺的羊有名字,叫大丫。顧干部知道俺為啥給它起這個名字不?顧北搖搖頭。李有銀眼圈突然紅了,說俺死去的女人叫大丫,俺是把它當(dāng)俺女人養(yǎng)了。顧北說有銀大哥重情重義。李有銀盯了顧北一眼,嘿嘿笑說,俺算有情,俺吃啥大丫吃啥,俺住哪大丫住哪,俺去哪大丫也去哪,俺倆形影不離。可俺不算有義,這是村鎮(zhèn)兩級干部以為的,他們拿俺當(dāng)閻王看??砂巢环?,俺也是老黃河養(yǎng)大的人。顧干部這才一只腳踩在門檻上,處久了再看,俺其實跟這羊一樣,心眼不壞,只是急了才會拿刀子似的羊角頂人。
顧北認認真真地點點頭。李有銀原來有彎在這兒等著他,這人精著呢。
入夏的日頭盡管有些烈,但路是村村通,有兩邊的樹遮出的蔭涼,還有四面八方吹來的颼颼涼風(fēng),走著并不難捱,只是復(fù)員后坐進機關(guān),顧北這兩年身體有些發(fā)福,走起來有點氣喘。
顧干部,你這身體有點虛,得好好鍛煉。李有銀用一種非常關(guān)切的口氣對顧北說。
顧北連連點頭,說等自己安頓下來,就重拾五公里跑。
咋,非得跑五公里?
我當(dāng)過兵,部隊里那時幾乎天天跑五公里,顧北說。
李有銀瞪大了眼,問顧北,你當(dāng)過兵?
顧北說是啊,當(dāng)了六年兵。
李有銀原先繃著的神情這下緩了,翹眼望著顧北,許久說,顧干部,你能幫俺個忙不?
顧北誠心說,大哥盡管說。
李有銀“唉”一聲,說生活就是個鬼,他的倆小子眼前都在縣城讀高中,小的讀高二,大的讀高三,一個媽生一個爹養(yǎng),老大在重點高中的重點班,各種考,大考小考穩(wěn)坐全年級第一,將來不上清華就上北大,但二小子就太不爭氣了。這樣說吧,李有銀說,俺家大的是百毒不侵,小的是百毒全占,大的是個能拔山舉鼎的王者,小的就是個不稂不莠的毒瘤。顧干部,俺那小的明年十八了,你想想辦法,將他送去部隊唄?
顧北望著李有銀一臉真誠,爽快地應(yīng)聲好。又說,有銀大哥這是為兒子作長遠打算,難得。李有銀嘿嘿笑著,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嘛。
兩人聊著天,不覺走到一處灘地,李有銀將路口的一塊石頭指給顧北看。石頭掩沒在深草里,李有銀過去扒開深草,顧北看到石頭上還有字,湊過去辨認,是“野羊灘”三個字。顧北說這是到野羊灘的地界了?李有銀說是,又一指遠處,那里是不見首尾的被深草與葦蕩覆蓋的濕地。李有銀說那里就是老河灘,老河是老黃河留下的廢河,水干了,成了濕地,俺平時就到那里放羊,俺媳婦也埋在那里。說著他將遠處一個長滿草開滿花的墳包指給顧北看。
顧北與李有銀在灘地邊上站下來,李有銀望著媳婦的墳包出神,顧北望著成了濕地的老黃河若有所思。
兩人站了會兒,繼續(xù)往前走,很快來到一處蔽日遮天的樹林子前,轉(zhuǎn)過地頭便是一塊玉米地。顧北當(dāng)即明白,這就是李有銀家的玉米地,旁邊就是李小五家的速生楊。果然,李有銀說,顧干部你看看,俺為啥任著不被政府待見也上訪?看看,好好看看,這是一個正常人能干的事不?
確是這樣,半塊玉米地不見長苗,看著就讓人心疼。再看李小五家的速生楊,都已粗過碗口了。
有銀大哥,你等著,這事我出心辦,辦不成這個村我沒臉駐。顧北望著李有銀家的玉米地,心里很不是滋味。
再看李有銀,脖頸一擰,說顧干部,事辦成了皆大歡喜,辦不成大不了俺接著上訪。
當(dāng)天晚上,吃過晚飯,顧北跟石大姐要來李小五的電話,打過去。知道顧北是誰后,李小五倒還客氣。顧北跟他聊打工生活,他拿見過世面的口氣聊國家對他的培養(yǎng),外面的世界對他的教育。顧北說老哥覺悟了,這是思想的解放,可賀可敬。可等說到刨樹,他就不吭聲了,后來干脆將電話掛了。顧北再打過去,這個滑得跟泥鰍似的李小五,借口加班把電話又給掛了。第二天顧北又打,他的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第三天再打,干脆成了空號。顧北又打他媳婦跟兒子的電話,都不在服務(wù)區(qū)。顧北跑去找石大姐,他們一塊去李小五的父母家、兄弟家,還有當(dāng)初和李小五去同一個城市里打工的人家,但都說聯(lián)系不上李小五。十天半月都沒聯(lián)系上,一個事中人就這樣失聯(lián)了。
石大姐兩只大手鉗緊腰,說不找了,先安撫李有銀,穩(wěn)住他。兄弟,這個你去跟李有銀說吧,大姐腰椎間盤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會兒腰跟斷了似的疼,我得回家趴兩天。路燈下,石大姐腰塌著,原本黑又糙的臉像黃蠟紙。顧北趕忙上前扶住她,好吧大姐,我送你回家,這事交給我,你在家好好養(yǎng)兩天。
第二天一早,顧北就來到了李有銀家,這個光棍漢真是懶,院子不小,但長滿荒草,沒個下腳空兒。李有銀正在廚屋里燒火做飯,顧北在門外站下來,跟他說了李小五失聯(lián)的事。他跳著腳跑了出來,娘們兒似的啪啪拍響巴掌,罵李小五不是人,又在玩人,邊罵邊轉(zhuǎn)著圈找東西。后來他在屋角處找到一把鋤頭,雙手掄著往外跑。顧北從后面一把抱住他,將他放倒在地,將鋤頭奪了下來。
我扒他狗日的屋,再刨他狗日的樹,李有銀像個潑婦似的雙手拍著地破口大罵。顧北任由他耍潑,東瞧西瞧,在廚屋窗戶上找到一把鐮刀,準備幫他把院子里的草砍了。李有銀看明白顧北的意思后,馬上停止了咒罵,打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攔下顧北,說顧干部別麻煩,這些草是陰雨天去不了灘地,給大丫做應(yīng)急口糧的。
顧北這才住了手。
停了停,李有銀像個破鼓自己先息了聲,狠著眼神兒說,顧干部,那俺有個條件。
顧北說老哥說吧,聽著呢。
村里再有扶貧款,你要給俺高高的。不是俺占理不饒人,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俺倆半大小子快養(yǎng)不活了。
顧北說好,這個款會有,得等。
李有銀說,只要有俺的,俺等,說完仍站著。顧北說你灶膛里有火,快去看看,別讓火跑出來了。他仍不離開,臉上表情亂動。顧北說老哥有話只管說。他又扭捏一陣,說,俺還想要個“扶貧媳婦”。顧北樂了,他聽人當(dāng)笑話說過,有貧困戶跟駐村干部要扶貧媳婦,沒想到真遇到了。顧北笑說,這個真沒有。李有銀這下急了,說俺想有個家,你也看到了,沒個家俺不幸福。
顧北說媳婦還真沒有,有金山羊。鎮(zhèn)里為各村返貧戶購進的金山羊,分給了野羊灘五十只,還有二十多只沒分發(fā)到戶。顧北自然想讓李有銀也領(lǐng)養(yǎng)幾只?;钊瞬荒芸偪糠鲐毧铕B(yǎng)活,況且他那倆小子,將來還需要體面地活著,揚眉吐氣地享受有尊嚴的生活。
李有銀沖顧北傻樂,說,俺不要金山羊,俺要媳婦。顧北也笑了,說,你好好養(yǎng)金山羊,我保證給你張羅一個媳婦。李有銀就耍起賴皮來,說,你先給俺張羅成一個媳婦,俺保證好好養(yǎng)金山羊。顧北望著他那副邋里邋遢的樣兒,說,你看看你一頭打結(jié)的頭發(fā),哪個女人樂意跟?把自己捯飭成個人樣再說吧。還有這一院子草,真要找媳婦就不能再留著。
轉(zhuǎn)天李有銀來村部見顧北,理了發(fā),還穿了干凈的汗衫長褲,真就人模人樣了??吹剿櫛崩线h沖著他豎大拇指,贊他有男人樣兒,他這次更娘們兒似的扭捏起來。顧北趁機說,你早該這樣了,人五人六的,還愁找不到媳婦?
生活是個鬼,信任就是個魔,再看李有銀,又一陣扭捏后竟先開口了,說他要養(yǎng)金山羊。顧北拍拍他說,這就對了,你養(yǎng)好金山羊,再成為野羊灘脫貧致富的領(lǐng)頭羊,只怕十里八鄉(xiāng)的好女人都要爭著給你當(dāng)媳婦。
不想李有銀神秘一笑,將嘴巴湊到顧北耳朵邊說,俺上次跟你說要媳婦,俺就有目標了。
誰?顧北問。
半個人,李有銀說。
顧北知道“半個人”是誰,到野羊灘后見過幾次,是個寡婦,叫唐小秋。唐小秋的男人李大偉在城里混成了“人上人”,就不要她了。唐小秋離婚不離家,十四歲的兒子被李大偉帶去城里,九歲的丫頭繼續(xù)跟著她過野羊灘的日子。說唐小秋是“半個人”,意思是說唐小秋腦子有點兒不透亮,時而清醒時而迷糊那種。要說這女人也是命苦,原本腦子透亮模樣也標致,被李大偉說甩就甩了,要強的心苦成了蓮子,腦子受了刺激,就這樣了。
顧北來到石大姐家,就這事向她討主意。石大姐哈哈笑過,罵李有銀,也不撒泡尿照照,他那個熊樣兒能有這福氣?緩了緩又說,既然李有銀說了,兄弟就去試試唄,保不齊天鵝楞要嫁癩嘟嘟呢?
顧北樂于成人之美,真就拎上東西為李有銀登門提親去了。一顧不成,唐小秋嫌棄李有銀窮得鳥蛋精光,還帶著倆費錢的破小子,不想跟著受罪。顧北將唐小秋的話原原本本學(xué)給李有銀。李有銀倆黑豆眼滴溜溜轉(zhuǎn)過一陣后說,顧干部,俺就養(yǎng)金山羊了,你說養(yǎng)幾只吧。顧北向他豎豎大拇指,說,老哥是明白人,至于養(yǎng)幾只,看你的能力。
一只?
五只?
十只?
那十六只吧。
他自說自話地說到十六只,顧北說好,這樣像有了過好日子的心勁兒,也能讓女人看到奔頭。
當(dāng)天李有銀就將十六只金山羊牽回家了,其中五只還懷了羔。他刻意牽著十六只金山羊在村里招搖,起初邊走邊哼唱著,后來就撂著高腔唱,尤其是走到唐小秋家屋后頭那會兒。一個捯飭得有模有樣的男人,后面擠擠挨挨跟著十幾只咩咩叫的金山羊,想想也挺出派頭的。
但第二顧唐小秋還是說不行,理由是李有銀不長遠,做一時的排場容易,長長久久都是這一個精神頭兒,難。唐小秋這會兒腦子倒十二分敞亮。顧北把這話又原原本本學(xué)給李有銀,李有銀長嘆著就要撂挑子,把十六只金山羊給送回來??催@架勢,顧北欲擒故縱地勸,看看,看看,難怪人家唐小秋想得多,人家只是說出心底里的擔(dān)憂,你老哥就受不了啦。想想看,唐小秋好賴跟著李大偉過了幾年香辣日子,人家再走一步,看的一定不是窮富,是這個人踏不踏實,可不可靠。老哥既是這樣扶不上墻,那好吧,羊不想養(yǎng)送回來,媳婦不想娶拉倒,省得我求爺爺告奶奶地去討好人。
看顧北像來真的,李有銀馬上換了副笑模樣兒,扯著顧北的胳膊說,顧干部,你別當(dāng)真,俺好好干行了吧?你千萬別放棄,再給俺去求求。俺給你說,俺心里可稀罕她了,跟小孩子稀罕糖塊似的呢。
顧北說,那老哥要好好養(yǎng)金山羊。
李有銀說,你看俺的行動吧。
此后半個月里,李有銀不顯擺了,不哼哼也不撂高腔了,天麻麻亮他家屋頂上已冒出白煙兒,早飯罷就悄沒聲兒地背上干糧,趕著羊群去灘里放,天落黑才回來。這是帶樣子了,要踏實過日子的樣子。
石大姐拿大手捏著腰來到村部,一巴掌拍在顧北屁股上,然后指指李有銀家的方向,說火候到了。顧北懂她的意思,第三次拎了東西登唐小秋的門。三顧茅廬的誠意,終于打動了唐小秋,她這才答應(yīng)下來。兩人高高興興結(jié)婚那天,李有銀指定顧北主婚。兩人拜完天地,石大姐和一幫年輕人鼓動顧北說點兒感想。顧北想想,自嘲說,你們看看我這駐村干部當(dāng)?shù)?,居然還干起保媒拉纖的活兒了。場面上頓時揚起一片笑聲。
李有銀自此忙了起來,天天樂呵呵地領(lǐng)著十六只金山羊,外加他的大丫去灘里。顧北由此以為他不會再跑著上訪了。不久石大姐又告訴顧北,唐小秋懷孕了。顧北說,那這下咱們都不用提心吊膽的了,李有銀沒有閑心上訪了。
誰知兩個月后的一天夜里,顧北剛為村里建文化廣場的事忙了一天,才躺下,就聽外面啪啪打門。顧北問誰啊?外面答老羊倌。顧北知道他家那五只金山羊該接羔了,趕忙走出來開門,見他正搓著手嘿嘿笑。顧北問是不是那五只金山羊到接羔的時候了?他點點頭,說是是,全都翹了屁股。顧北趕忙說,我去換衣服,你頭前走,我后腳就到。
當(dāng)初顧北出錢,將李有銀家里里外外粉刷一新,院子鋪了水泥地,一角蓋了羊圈,裝了幾盞大燈。這會兒李有銀將燈全打開了,重新清掃好羊圈兒,墊上軟土和草秸,兩人在羊圈外面蹲著說話。頭頂月盤盤一點點爬高,羊圈里五頭金山羊幸福的呻吟聲,高一聲低一聲揪人的心。
唐小秋雙手抱住山包似的孕肚,在羊圈前扭來扭去。李有銀跟顧北指指唐小秋,笑說,看俺家的“半個人”,扭起來像不像一頭待接羔的金山羊?顧北看著行動不便的唐小秋,問他還有幾個月。到年底,李有銀笑得一臉自足。顧北拍拍他說,好女人跟好日子一樣,得來不易,好好珍惜。這咱說上訪……不想顧北剛說出“上訪”兩個字,話就被李有銀嘎巴截斷了,秦歸秦,楚歸楚,顧干部,這事兒一碼歸一碼,俺心里有數(shù)。
早兩天李有銀找到顧北,說他天天路過自家的玉米地,越看心里的火氣越按不住,決定還要上訪??磥磉@工作就還得耐心做。你以為干部心里都沒數(shù)?顧北接過他的話說。他還不讓了,撂起聲說,干部心里的數(shù)不是俺心里的數(shù),俺心里的數(shù)是,李小五不刨樹也行,只要不影響俺種莊稼?,F(xiàn)在是他家的樹影響到俺種莊稼,他不刨就不行。唐小秋回頭眼一瞪,說有理不在言高,跟顧干部那么大腔做啥?再看李有銀,頭一縮,不嗷了。顧北趁機說,李小五堅持不刨樹,村里不帶替他刨的,但不代表這事村里放任不管。顧北那意思,你掙來的好日子要珍惜,這事你放心交給村里解決。李有銀又不依了,說這事俺都等五六年了,等得心都涼成冰塊了??衫钚∥逅蛔R個好歹,這次干脆玩失蹤。俺忍不了,顧干部,俺這次要上訪到北京,讓全國的警察一道通緝李小五。
你知道北京在哪里不?顧北被氣笑了,打趣李有銀。
在哪里?在有理的人那里!李有銀脖頸像落枕似的梗著。
顧北哭笑不得,繼續(xù)蹲著抽煙??磥?,李有銀上訪這事,還得回到老根兒上來,從根子上解決。
五只金山羊在后半夜接二連三地產(chǎn)起羔來,很快,羊圈里這一個那一個云團似的躺滿了新生的羊羔。這些攪得人心軟的小東西,先是小聲試著咩叫,叫出世間第一聲屬于它的嶄新的聲音,然后搖晃著潔白一團的小身子練習(xí)站立。后面接生的幼崽還在練習(xí)站立,前面的已尋到母親飽脹的乳頭,跪著開始吃乳了。
老天爺啊,又生了,李有銀一次次激動地大喊大叫。
養(yǎng)羊也是養(yǎng)孩子,養(yǎng)幸福的好日子。別當(dāng)它們是羊,就糊弄它們。真這樣,我跟你沒完。顧北說。
俺當(dāng)祖宗養(yǎng),總行了吧?李有銀說,邊說邊幸福地搓著血乎拉拉的手笑。
等最后一只金山羊接羔完畢,天已亮了,李有銀喊唐小秋給顧北打水洗手。顧北哈欠連天地洗著手。唐小秋說,顧干部你等著,俺給你煮碗面吃,忙了一夜該餓了。顧北看看唐小秋的笨身子,真心說,不用了,嫂子,你跟有銀哥,你們還要忙這一圈老的小的。我只想睡會兒覺,回了。李有銀看顧北往外走,也真心實意地喊,你看你顧干部,吃碗面再走唄?顧北說不了,你和嫂子忙吧,我走了。
走出李有銀家,顧北抬頭,東邊的天空云海赤紅,如山峣嶷爭峻,如火赩熾含燠,太陽如栗,好似就要被光芒從火中取出。
平原上的八月,云淡天高,秋作物將熟,野羊灘到處一片金光燦燦。中秋一天天近了,農(nóng)家的日子也在收成的等待里,漸漸泛出飽熟的金澤之光。
這天早飯后,顧北手里拎把鐵锨,在主體已經(jīng)聳起來的村文化廣場上鏟鏟平平。現(xiàn)在的野羊灘,村容亮了,村貌整潔了,四通八達都是水泥路,房前屋后不是花園就是菜園;幾家一個垃圾桶,像城里一樣有專門收垃圾的人;百姓家的旱廁差不多都改造成了水沖廁所,也有專門給清理的人。這些都是一任接一任駐村干部努力的結(jié)果,像家業(yè)一樣,顧北知道得接過來,守護好。
當(dāng)初來駐村前,顧北把駐村工作想得一團和氣,心想只要自己付出一片真心,沒有解決不了的事??蓙淼酱謇锊胖溃宦返臅诚攵贾皇钱嫶箫炇降目障?。尤其是沉了一段時間后,顧北發(fā)覺駐村工作更容不得你頭腦一熱的想象,想當(dāng)然地做事更不行。發(fā)燒的腦袋有點子,點子不能落地,只剩一張嘴,只?;ㄈC腿,你都不好意思再沉下去。想讓百姓信你服你,你得會做小媳婦,會婆婆媽媽那一套,因為有留守的老人、婦女和兒童的工作要做;你還得會做大丈夫,能大能小,能伸能屈,能裝憨,能吃虧,因為那些老少爺們各有脾氣,各有氣量,各有小九九;你得能陪聊,陪他們將心里的疙瘩聊開了;你得能陪喝,他們誰想借酒澆澆心中的塊壘,將苦水倒出來,你得能陪他喝二兩;你還得會找貓找狗,會扶犁拉耬夏播秋種;還有,就像老羊倌李有銀與他媳婦唐小秋,你還得會保媒拉纖。說一千道一萬,駐村干部不是你下沉到基層你就沉到底了,而是像陳村大哥說的,要走通與百姓之間的心路,百姓的心才是駐村干部要沉到的底。你沉到百姓心里,拿心貼他們的心,拿心換他們的心,這才能把百姓的難事干成,把干成的難事干好。千頭萬緒,千針萬線,你得睜大眼睛,足夠鎮(zhèn)靜,得有兩腿泥的冷靜。
顧北這會兒算是明白了,沒有不一樣的駐村干部,只有愿不愿意放下身段老老實實為百姓解決雞毛蒜皮吃喝拉撒甚至頭疼腦熱的問題的干部。
一路鏟到廣場中心,手機響了,顧北趕忙接起,是鎮(zhèn)辦公室主任趙海江打來的,讓顧北去鎮(zhèn)大院接李閻王。
怎么,他又去鬧了?
是啊,你們的這個寶貝李有銀,不知跟哪個相好的喝了點貓尿,醉了,又來鬧了。
這個老羊倌,他有了新老婆,還有圈里三十八只金山羊,哪個不跟他相好?咋還舍得偷摸去鎮(zhèn)上?鎮(zhèn)上可沒有他要放的羊。顧北說完,就聽趙海江在電話里忍不住笑了起來,說見過護犢子的,還沒見過護犢子如作家這般霸氣的。好了好了,別說笑話了,趕緊來把他給整回去。
收了電話,顧北去家里拉上唐小秋,一塊去了鎮(zhèn)上。到了鎮(zhèn)大院,醉臥在旗桿下的李有銀剛一望見顧北,酒就醒了一半。唐小秋罵聲你這個熊,就見李有銀搖晃著爬起身,跌跌撞撞迎上來。顧北忙將一瓶水遞給他,讓唐小秋將他扶上車,喝些水睡覺。唐小秋說,兄弟去忙吧,有俺呢。
顧北上到二樓,趙海江已等在樓梯口。顧北突然面露窘色,說老哥,不好意思,我得去方便一下。等顧北走進魏書記的辦公室,忍不住先笑了。已跟魏書記見過兩面,這個模樣嚴肅的老哥一時摸不著頭腦,笑問作家弟弟這是想到啥好事了?顧北坐下來才說,想起我法官同學(xué)的一句肺腑之言來,說人生最痛快的事,是把該尿的尿都尿出來,剛才我與他共情了。說完,三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魏書記笑得眼圈猩紅,連說太形象了,又問兄弟是作家,是不是自己編排的?顧北笑著說,作家哪編得出,是生活太形象了。兩人感嘆了幾句后,魏書記說,不說了兄弟,說了都是辛酸淚,咱說正事。是這樣,李有銀上訪這事,還真得早點解決。
顧北鄭重點頭,說,我也是這個意思,都說留著就比瘡疼,看來李有銀上訪這事留不得,得趁早解決。
是啊,怕真留著留著就成了瘡,真成了瘡,真疼。
瘡疼是小事,咱沒做好百姓的工作,沒把百姓鬧心的事辦好辦實,失職才是大事,是咱最痛心的事。
是是,弟弟說得極是,那咱立說立行,齊心把這事妥妥辦了。
顧北說好吧,我回去盡快落實,哥哥就等結(jié)果吧。
魏書記將顧北送下樓,送上車。李有銀已摟緊唐小秋的胳膊睡著了。顧北跟魏書記揮揮手。魏書記說,老哥就等你給結(jié)果了。顧北說好嘞,再次揮揮手,將車子駛出鎮(zhèn)政府大門。
回到野羊灘,顧北將李有銀兩口子送回家,然后來到李有銀與李小五家地頭坐下來,望著一邊還在猛長的樹與一邊半拉地塊蔫下頭的玉米出神。這時李有銀的二小子從遠處晃蕩著走來,看來又逃學(xué)了。這孩子跟李有銀和他哥都不同,長了個大個頭,其貌也排場。顧北沖他招招手,他走過來,坐在顧北身邊。顧北問他怎么這時候回來了。他說沒錢吃飯了,回來跟他老子拿錢。顧北說你老子這會兒哪拿得出錢?要多少?他猶豫一下,說,加上我哥的,咋也得三百塊。顧北說太少了,你掃我微信,我轉(zhuǎn)給你。他一怔,隨后爽快地加了顧北,顧北將六百塊錢轉(zhuǎn)給了他。他望了顧北許久,才說,我收了?顧北點點頭。他又說,我真收了?顧北又點點頭。他就將錢收了,起身要走。顧北按住他的膀頭,說坐會兒。他遲疑一陣兒后老實坐下來。
我想過一把火燒了李小五的樹,替我爹出這口惡氣。這孩子突然恨恨地說,牙齒咔啪啪咬著。
想坐牢???你小子還年輕,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犯不著將自己的人生賠進去。聽你爸說你明年十八了,想沒想過自己的將來?
沒想過。
你這孩子倒坦率。豬欄式的理想是沒有將來的。
啥是豬欄式的理想?
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膘肥體壯時被拉去屠宰場,宰了賣錢……想不想去當(dāng)兵?
不想,怕吃不下當(dāng)兵的苦。
你這小子,就不想有點出息?我也是當(dāng)過兵的,沒覺得當(dāng)兵苦啊。就說當(dāng)兵為保家衛(wèi)國,沒個鐵打的身體行嗎?好男兒都要當(dāng)當(dāng)兵,吃點兒苦,哪行哪業(yè)不吃苦能活成個人樣兒?這樣說吧,你以后想不想有尊嚴地活著?
想。
那你只剩下兩條路可走了,想聽嗎?
想。
一條路,像你哥一樣靠知識改變命運,好好學(xué)習(xí)。
這個我走不通,晚了。
另一條路,明年滿十八歲去當(dāng)兵。就這條路還要看你的表現(xiàn),真不行,你小子就是哭著求我,我也不會將你送到部隊去。
為什么?
你小子以為部隊是做啥的?要求嚴著呢。
李有銀家的二小子心神不定地陪著顧北又聊了會兒,拿了錢回學(xué)校了。望著他若有所思的背影,顧北心里突然有了讓李小五回來刨樹的辦法,只是需要個演雙簧的。
晚上,顧北找到石大姐,將心里的想法說給她聽。石大姐連連搖頭,說大姐不是作家,可沒這個能耐。顧北笑了,說大姐,這個雙簧跟是不是作家沒半毛錢關(guān)系,可只能咱倆演,多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分勝算。石大姐看顧北說得認真,這才點了頭。
沒想這事還真成了。
第二天李小五主動給顧北打來電話,問咋個情況。顧北明知故問,反問他咋個情況,又跟上一句,說我以為你老哥真失聯(lián)了呢。李小五那邊趕忙道歉,說對不起顧干部。顧北說你說吧,啥事?李小五說,咱聽說李有銀要一把火燒了咱家的樹?顧北做戲說,是有這事,聯(lián)系不上你,李有銀心里是個惱,要一把火把你家的樹燒了。不過你放心,我正勸呢,火點起來容易,滅掉可不容易,弄不好還得賠錢坐牢。
就聽李小五說,這心哪放得下,顧干部別勸了,咱跟閻王爺哪賭得起?咱那些樹也算成材了,燒它們跟燒咱的命有啥不同?這樣,咱這個“十一”假期就回家刨樹。
事就這樣成了。顧北站著怔了會兒,覺著心上的石頭落了地,忙給魏書記打電話。聽得出魏書記長舒了一口氣,說謝謝兄弟,咱哥倆這樁心事算是都放下了。
掛了魏書記的電話,顧北徑直去了李有銀家。路過石大姐家,顧北進去跟她也說了。石大姐仍在床上趴著,齜牙咧嘴地向顧北豎豎大拇指,說果然,兄弟這個作家不是白當(dāng)?shù)摹?/p>
說來這個瞞天過海的計策也簡單,就是由石大姐去李小五爹娘家,將李有銀要點火燒樹的事說給他們聽。果真李小五跟爹娘有聯(lián)系,這就將他詐出來了。
從石大姐家出來,顧北直接來到李有銀家,把李小五準備回村刨樹的消息跟他說了。李有銀搓著手嘿嘿笑,笑著笑著就蹲地上哭去了。顧北任他哭,獨自走到羊圈那兒,趴在柵欄上,看十幾只云團似的羔羊跪在母羊身子下吃奶??粗粗?,顧北眼窩就濕了。羊羔跪乳,小時候聽母親說過,到這會兒才頭一次有了怦然心動的感受,便給母親發(fā)去一個羊羔跪乳的圖片,跟上一句:謝謝母親,想你了。父親去世得早,母親一直跟著自己住,退休后在家買菜帶孩子,挺辛苦。愛人性子拗,吃不慣母親做的飯,看不慣母親寵孩子,不滿了就起火,就吵。好在母親隱忍,又會哄,婆媳關(guān)系還算和睦。母親那邊很快回了個信息,說媽沒有事,你媳婦孩子也都挺好,別惦記家里。去駐村就要駐出個名堂,才好跟上邊交差。
母親這番樸素的叮囑,看得顧北鼻根泛酸。想想母親的不容易,再也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村文化廣場粉刷一新,漂漂亮亮地立在村莊中央。這天黃昏前,顧北站在廣場一角,想著石大姐理療一段時間后,腰疼病好多了,想找她溝通,開個村民會,大伙坐下來一塊合計合計,廣場里十幾間展室該陳列什么。還有廣場上是豎一塊請知名書法家撰寫的“野羊灘”三個字的石碑,還是雕一座野羊的大理石像。
顧北去門頭縣辦事,順道去了兩趟縣志辦,想看看縣志上如何寫野羊灘的村史,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野羊灘僅有個一句話的傳說,明明白白躺在泛黃的縣志上——
一只羊馱著一個人,走在天地間,羊越走越瘦,人越走越小,天地越走越大。
顧北如獲至寶,當(dāng)即將這句話輸入手機備忘錄里。受此啟發(fā),顧北傾向于雕一座野羊石像,到時候就把這句傳說刻在基座上,這就是野羊灘的圖騰,還是精神圖騰,要讓大伙都知道。
當(dāng)初之所以迅速將村文化廣場建起來,基于李有銀的一句話。他曾跟顧北吐露過,說他看電視上都在說愛情,他跟唐小秋也想因為愛情才結(jié)婚。要是只為搭伙過日子,那他跟他那些羊過更省心。
貧與困是肚子問題,駐村工作開展的年頭不短了,這會兒最不濟百姓吃喝也都不再發(fā)愁了,他們愁的是腦袋,覺著腦袋空口袋似的空著難受。物質(zhì)上得到了滿足,他們開始想精神上的事了。顧北去找石大姐商量,盡快建起村文化廣場,給空口袋里裝進去文化與精神。石大姐說,兄弟是作家,雖然大姐不很清楚作家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清楚兄弟是個文化人,建文化廣場該是兄弟的強項,只管干吧,大姐支持你。
一開始顧北還發(fā)愁,從市設(shè)計院拿到圖紙那一刻起,就開始琢磨這么多展室該放什么。后來他想明白了,文化廣場就是講野羊灘故事的地方。一個村莊的起源,先輩們的奮斗史、心靈史,半個世紀里村莊的蛻變史,外出與留守百姓的生活點滴,這些都是要講好的野羊灘故事,分門別類陳列,不是乏善可陳,而是足夠豐富。還有,聽說上級政府正在申報老黃河濕地公園項目,野羊灘正處在老黃河灘地上,那老黃河的歷史與精神,還有古今岸邊人家的故事,也可以陳列其中。
這暢想讓顧北有點小激動。他那時就已開始著手計劃,一邊也忙著迎秋收。
季節(jié)不等人。秋收伴著“十一”假期一同來了。在地里的人們加緊搶收,顆粒歸倉,收進谷倉里的才是農(nóng)家沉甸甸的收成。每天天不明,顧北已到了地里,黑半夜才回村部休息。村里收種有互助組,往年由石大姐組織,領(lǐng)鎮(zhèn)上來的機子,賣剛收下的糧食,今年她犯了腰疼病跑不了路,就由顧北全權(quán)負責(zé)。
長假第一天,一大早,李小五已站在他家地頭,縣城一家木材加工廠趕來的車隊已來到李小五家地里,開始刨樹。
李有銀與唐小秋這會兒站在自家地頭等機子收玉米。李小五訕訕地走過來,喊李有銀“有銀哥”,讓他抽根煙打打氣。李有銀先是推開,架不住李小五又喊,他才接過煙,李小五忙給他將煙點上,說一句,有銀哥,咱這叫不叫相逢一笑泯恩仇?
李有銀憨憨地笑了,你說叫就叫。
咱可聽說有銀哥要燒咱的樹,咱是怕了才刨樹的。
都說兔子急了也咬人,你再躲著不出現(xiàn),逼急俺了,點一把火咋沒可能?
這會兒李小五不倔了,李有銀也不軸了,兩人抽著煙,有說有笑。
等忙完咱哥倆喝點兒?
好,喝點兒。
這兩個人哥倆好地嘮著,路過的人不明就里,全都像看唱戲。看也看不明白,走去時難免喊上一嗓子,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顧北遠遠看了會兒,走過來跟他們說話。
長假最后一天,李有銀家的玉米收了賣了,李小五家的樹也全刨了賣了,野羊灘的秋收也基本上完美收官了。當(dāng)天晚上,李小五買菜,顧北拿酒,拉來石大姐,在李有銀家喝酒。因為高興,李有銀三杯酒就喝高了,過來抱住顧北的胳膊,這個一激動就跟個娘們兒似的又抹眼淚又甩鼻涕的老羊倌,突然嗚嗚哭了起來,說顧干部,沒有你,就沒有俺們一家的幸福生活。尤其是俺那二小子,看著整個人都變精神了。俺打趣他是不是遇到仙人點化了,他說是你經(jīng)常發(fā)信息打電話鼓勵他。顧干部,俺今天得好好感激你。李有銀說完,沖著廚房喊老婆,唐小秋應(yīng)聲拖著笨重的身子走過來。來來,咱兩口子敬顧干部一杯,李有銀說。唐小秋忙給顧北斟滿酒,李有銀雙手畢恭畢敬端起遞給顧北。顧北一杯喝完,唐小秋又倒一杯,說單腳不成步,雙腳才致遠,顧干部得喝兩杯。顧北“好好”應(yīng)著,一會兒兩大杯酒已下了肚。李小五見李有銀抱著顧北敬酒,也將屁股磨過來,抱住顧北的另一條胳膊,給顧北斟滿杯,說顧干部,咱的心意你能不領(lǐng)嗎?顧北爽快地說,領(lǐng)。喝完一杯,李小五說,俺也有媳婦,俺媳婦的心意顧干部能不領(lǐng)嗎?領(lǐng),說著,顧北又已兩大杯酒下肚。這時石大姐又過來敬,說她先代表自己敬,后又代表鄉(xiāng)親敬。
酒酣散場,已是夜半。顧北喝得有點高了,石大姐扶著他走出門來。此刻的野羊灘,月光如銀,灑落一地。顧北突然說,大姐,我想去看看李有銀的羊。石大姐笑了,說,李有銀的羊有啥稀罕,不描眉不畫眼,有啥看頭?顧北打著酒嗝說,高興,今天我高興。石大姐說,好好,高興,拿錢難買咱高興,說著已扶顧北來到羊圈前。霎時間,被腳步聲突然驚醒的群羊齊聲叫著,聲浪推著月光漫過村莊,漫過田野,漫向遠處的老河。顧北站在那里,鼻腔酸酸的,想想近半年的駐村歲月,突然想脆弱一回,于是借著酒勁兒,閉起眼睛,任淚水悄悄滑出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