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末,巴黎第11區(qū)伏爾泰大道81號,一棟廢棄建筑內,沒有供暖,漏著雨水,三十余把吱呀作響的木頭折疊椅,兩名輪流上臺扯著嗓子喊價格的拍賣官。而這并沒有阻止參與“MartinMargiela,The Early Years:1988-1994(馬丁·馬吉拉早年作品:1988-1994)\"拍賣會的競拍者們的出價熱情一—270件拍品全部售出,總成交價高達188.9萬歐元,號稱是法國時裝拍賣歷史上的最高金額。這場盛事出乎時尚界的預料,一奪同期巴黎高級定制時裝周珠光寶氣的閃耀。組織者之一,專注于vintage服飾及面料的倫敦拍賣行Kerry Taylor Auctions曾表示,2024年(已經)是時尚拍賣年一一如此這般雄心壯志,向我們發(fā)出預警,時裝在拍賣市場的火熱正在成為常態(tài)。
一邊花明,一邊柳暗。不可否認的是,2024年全球經濟在主流媒體的評估中仍然是蕭條與滯脹的總體態(tài)勢。鑒于今年初另一個出乎意料的巴黎時尚相關事件一一被奉為“時裝史圣殿”的巴黎古著店DidierLudot黯然閉店,植根于行業(yè)中的問題暴露無遺。這間以對時裝史的熱愛和知識專精著稱的老店自然是曲高和寡,但這首“曲”如今不僅無人聽懂,甚至被盲從的消費者們追求潮流的噪音所掩蓋,頗有亂拳打死老師傅之勢,以至于創(chuàng)始人自嘲\"與當下時尚界脫節(jié)”。
作為時裝愛好者和設計師崇拜者,我們往往只從藝術鑒賞和文化遺產的角度去理解vintage時裝,而忽略它與經濟學這門\"令人犯困\"的專業(yè)的重疊一一雖然將其視為商品交換中的“標的物”聽起來太過經濟決定論(即太過銅臭味),但很明顯,我們的整個審美生活早已如此徹底地由這些術語構成,再也不能假裝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想想哲學家/經濟學家David Harvey所說的,“我們熱衷于區(qū)分文化產品(無論是藝術,還是某種生活方式、遺產、集體記憶和情感共同體)與普通商品,認為前者存在于人類創(chuàng)造力和意義的更高秩序,而產自大規(guī)模生產和消費的工廠中。但即便剝去所有由強大意識形態(tài)支持的美好幻想,我們依然能感受到那些被稱為'文化'的產品所具有某種特殊性”。
那么,如何調和這些物件作為商品的冰冷狀態(tài)與它們象征層面的熱情引力呢?
面對這種困境,首先需要從最基本的社會關系來認識我們所期待的與我們在現(xiàn)實中所遭遇的之間的差距。不論是Vintage時裝,還是藝術品,現(xiàn)在它們都只因資本主義社會的市場關系而存在。我們近來目睹的意外”都不過是市場價值扭曲了所有其他價值的現(xiàn)象,因此,即使給出什么是\"時裝檔案”和“什么”是時裝檔案的答案,首先且本質上是由市場決定的,其次才是\"檔案沖動\"(德里達意義上,即渴望保存過去來追尋起源)。
鑒于此,必須仔細剖析普遍的市場關系中屬于具體事件的獨一無二的要素,它們如何對眼下的“vintage經濟”產生了構成性的作用?在拍賣作為二級市場的供需結構中,競拍者作為收藏者、投資者抑或是投機者的身份,在細心觀察其一舉一動后是能夠推測的。事實上,我全程觀看了馬吉拉這場拍賣的線上同步(大約20名用戶和我一同參與),大致也能夠從一條條彈出的夸張出價中識別出一位極其活躍的線上競拍者的身份類型 一同一個用戶編號高頻率地且毫不猶豫下標每一套代表性的套裝和手稿拍品。
“一定是某個大博物館的藏品部頭兒”,我給呆坐在現(xiàn)場的同事Brain(Archivism的那位)發(fā)微信。過了幾天,Brain跟我說了他和安特衛(wèi)普時裝博物館館長KaatDebo閑聊得出的進一步的推測:\"我們覺得是大都會(即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也是擁有大型時裝收藏的博物館)的人,只有他們還沒辦過馬吉拉個展,沒跑了?!被蛟S過幾個月,這個或那個博物館的社交媒體賬戶或網站館藏頁面會自豪地更新他們的戰(zhàn)果,我們拭目以待。除了這位線上的豪紳,Brain也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幾位行跡很像博物館藏品負責人的競拍者,他們的舉牌動作帶著本財年中期預算吃緊的審慎,也有著在某個重要作品的叫價到達高位時舉出孤注一擲的勇氣。其他角色中,“投機者很聒噪,對每一錘高價大驚小怪,甚至有人到了被拍賣官警告的程度;\"Brain概括道,“投資者是那種衣著得體與這個破地方格格不入的人,他們一看就是各大拍賣行的常客,人狠話不多?!?/p>
在聊這些的時候,我想到了已經金融化的現(xiàn)當代藝術市場,即通過囤積和轉售當前作品來實現(xiàn)未來價格上漲??紤]到前面所說文化產品對市場的依賴,身著休閑西裝的藝術投資者委身坐在這簡陋的折疊椅上,與時裝史學者們競爭這些改造自塑料袋、廢舊戲服、軍襪的vintage時裝一一或藝術品,我們當然可以這樣歸類馬吉拉的早年創(chuàng)作就不足為奇了。博物館的需求意味著投資風險是可控的,因為它們無論如何也被列在世界各大時裝館藏負責人的購買清單上,更不必說這些投資者可能自身就是博物館的捐贈人。同樣實現(xiàn)風險最小化的事實是,許多時裝設計大師在他們職業(yè)發(fā)展中期就與博物館達成了合作共識。博物館的非盈利屬性和文化教育立場不影響vintage市場因其高度參與而愈發(fā)火熱的情況,時裝進入館藏、被展出,二級市場水漲船高,如此循環(huán)往復。
我當然知道,我們中的許多人都是這個市場的受益者,并對其心存感激。然而,我們現(xiàn)在都成了市場反復無常的受害者,執(zhí)著于vintage熱的“享樂原則”把我們困在了我們自己
所營造的初始幻象中。簡而言之,需要意識到,如果這個市場真的金融化了,比起將一切轉化為可計算、可預期的價格計算公式,我們作為精英文化的付費用戶將不再有任何優(yōu)越性—一忽視vintage市場中的投資或投機模式,就等于忽視vintage這個范疇本身;更大的市場結構不可避免地會對我們每一個參與者施加更嚴峻的剝削和挑戰(zhàn)。有趣的是,Didier Ludot的閉店\"儀式”也是一場拍賣會,可惜的是,Brain去的時候已經是最后幾小時,“沒什么人,沒什么東西”。
已故經濟學家Yann Moulier-Boutang提供的理清這團亂麻的解藥,就是金融本身,但這聽起來是個悖論:“可以說,金融是‘治理'認知資本主義(即基于知識、文化、情感等無形資本的積累運作)所固有的意外狀況的唯一方法,盡管它引入了新的不穩(wěn)定因素。\"vintage時裝與生俱來的增值空間是我們有目共睹的,畢竟投資某位新晉設計師幾乎不能降低他/她的作品在訂貨季迎來難堪數據的幾率(對買家來說,難堪的是折扣季滯銷的庫存);但投資特定的設計大師的絕版vintage則為你提供了充足的空間,來操縱對你有利的幾率一一程度取決于有多接近藝術品市場。你能看到,正是這個交易市場決定了商品的文化與情感價值,而vintage已成為我們行業(yè)理想的(雙重意義上的)交易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