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購四瓣草
因為去貓貓山那邊臺子地挖了大半天的四瓣草,楊鵬回村的事,楊樹知道得很晚。
楊鵬是小早飯時回到楊家凹的。楊樹也是小早飯時吃了飯,布包里裝幾個響午粑粑,竹筐里擱一壺水,離開楊家凹翻貓貓山去臺子地的。半個月前瀝瀝拉拉透下了一場早雨,點種移苗的節(jié)令還沒到,四瓣草就已經(jīng)拱土出來,長莖張葉,七八天時間,楊家凹的絕大多數(shù)地塊被四瓣草染得墨綠一片。楊樹雖然堅持每年從地里剔除四瓣草,但總有一些漏網(wǎng)之魚,借著雨水這里一叢那里一叢冒頭,一些地方七八叢十多叢成片,必須在點種移苗前把它們一一挖了出來,就近有合適地方埋就近埋,就近沒合適地方埋的,背二里到岔河口大沙灘,挖個坑兒埋了,把它們悶死漚死。山根處的幾塊地,這幾天已經(jīng)被他仔細挖著撿了一遍,就剩臺子地那七分地沒打理。他頂著大太陽,弓腰揮鋤,挖幾下蹲著撿一陣,挖幾下蹲著撿一陣,仔仔細細,認認真真,連蠅頭蚊腦殼那么小的也不放過,忙碌了六七個小時,才從地頭“殺\"到地尾。他坐地尾巴土坎上吃點東西壓壓餓,把四瓣草挑到地上邊松林里,在松樹下鑿一個坑,深埋了,厚掩了,然后挑著空筐回家。做莊稼就得這樣,須精細,不然地塊子就要哄你的肚皮,哄你的錢包。雖然地里每年產(chǎn)出的糧食錢文,已經(jīng)不是他這個家的頂梁錢糧,僅僅就大兒子大兒媳每年孝敬他和老婆的錢就可以買六畝稻田的大米了,換成苞谷,十畝都不止。但莊稼人就得把土地侍弄好是不?莊稼人不好好伺弄莊稼土地,那還叫什么莊稼人!踢沙踢石走過貓貓梁子,順著“貓貓”伸向平野的一只“腿腳”,步步跌落向山下。疾走時不經(jīng)意抬頭瞄一眼山下的村子,猛見村頭老枇杷樹下簇擁了黑壓壓一群人。楊樹立即知道,組長老喜又開著他那架嚨當(dāng)嚨當(dāng)?shù)娜嗆噥順湎掳l(fā)老鼠藥了。差不多日子就進芒種節(jié),點種移苗的日子迫近,每年的這兩三天,老喜都會把三輪車開到磨盤山那邊的村委會,去回十五里,從村委會領(lǐng)兩麻袋拌了鼠藥的麥子,然后在老枇杷樹下三斤五斤發(fā)給各家各戶,讓大伙兒撒放在屋前屋后田邊地頭,還有河渠石埂子下藥老鼠,免得玉米種子花生種子下地了,老鼠們刨土偷吃,嚴重影響出苗率。這些長尾巴丑貨越來越賊精賊狠了,每年到了季節(jié),不僅偷吃落地的糧種,連苦不拉幾的烤煙苗他們都啃,不給它們下點重藥還不行。
楊樹趕緊加快腳步。小兒子小兒媳到杭州打工好幾年了,這幾年里,他和老伴在家里招呼兩個上小學(xué)的娃,同時耕種三畝半承包地,外加兩分半自留地。那些尖嘴小耳賊頭賊腦的貨并沒有因為他楊樹有個“大貓\"的雅號而放過了他家。每個季節(jié),他也要和村里人一樣領(lǐng)些鼠藥,屁顛顛四處投放。老伴這時候不在村。老丈人這半個月病躺在床上,老伴每天忙過家里的,都要來回走十一二里到紅巖子那邊七棵樹村,幫忙跑了媳婦的小舅子服侍老人,跟老人說說話,做點可口的飯菜,洗洗需要洗的,才緊趕慢趕天黑前回家。到村晚了,老喜開著三輪車回家去了,他就得撩著兩條長腿跑二里到苦竹箐口老喜家里領(lǐng),然后披著殘陽回家。老喜是把村民小組長當(dāng)?shù)脽嵝募氈?,凡事為大家伙著想,但也不會熱心細致到要在老枇杷樹下把最后一家人等到,將最后一份老鼠藥發(fā)了。他自己家也耕種著四五畝田地,也和他楊樹一樣,招呼著兒子兒媳留在家里的一對娃,早晚忙地里的活路呢。
可是,楊樹還沒走完坡路,將自已的兩個腳巴掌落在山下平地上,聚集在老枇杷樹下的人很快散去了,連個娃兒影子也沒留下。今天發(fā)藥咋發(fā)得這么快?
要是有條斜插苦竹箐口的細路,楊樹就抄細路直插老喜家去??蓷顦湔谔咛さ倪@面坡的半坡處與苦竹箐口隔了三道大箐溝。每道箐溝又都是土崖壁立,土崖刀削斧劈、光滑筆直,一道箐溝就是一個獨立的地理單元,即便是老鼠、蟋蟀、土蟬子、青蛙、蛤蟆,不通過溝口相互造訪,那就只能各居其所,老死不相往來。楊樹還得走到坡腳,走到大枇杷樹下,然后順水泥路穿過房院點綴的地壩到老喜家。
又約莫十分鐘,楊樹到了村口老枇杷樹下,看見老枇杷樹桿四尺高處掛的那塊老喜用來寫通知的小黑板上貼了一張粉紅色的紙。這是新貼上的,還顯著膠水隱隱的濕。紙上幾行字。看來,適才在山坡上看到的,不是老喜來發(fā)老鼠藥,是老喜在上面貼了這張粉紅色紙,是人們在圍觀這張粉紅色紙,讀上面印著的字文。老喜是把粉筆用完了么,一個通知也要出錢打印了貼在黑板上,還用粉紙弄得花里胡哨的。這是又通知個啥呢?
楊樹好奇,湊攏去看。
粉紙最上端是印得比較大的五個字:收購四瓣草。就這五個方塊字,驚得楊樹那一拉舌頭嘣嘣兒從嘴里跳出來,晚陽中一顫一顫地:阿嘖嘖,阿嘖嘖,居然有人收購四瓣草!四瓣草這害地坑糧、驢不吃雞不啄、讓莊稼人頭疼的野種,返成糞都不能下地,竟然有人跑來出錢收購!他費好大勁,把一顫一顫的舌頭收回嘴腔里,又往前湊了湊,一字字讀:
收購四瓣草
大量收購四瓣草。一級(小號根果),二元一市斤;二級(中號根果),一元五角一市斤;三級(大號根果),一元一市斤。明天中午十二點起在岔河沙坪子上開收。望楊家凹各戶鄉(xiāng)親相互告知,將自家田地里生長的四瓣草及時挖了,去葉去莖分出等級,前來交售,過磅即付現(xiàn)金。五天收完,過期不候。
既然不是老喜來發(fā)老鼠藥,楊樹就沒必要腿酸腳疼到苦竹箐口走一回。他離開大枇杷樹,一邊走一邊嘀咕兒。走出二三十步,走到村口楊開義家大門口,見楊開義的三小子站在門檻石上玩手機,就問:“小三子,什么人來咱村收四瓣草這玩意兒,開那么高的價?”
楊小三聞聲抬起頭說:“那個在省城大學(xué)當(dāng)教授的楊鵬回來了?!?/p>
楊樹這時候才知道楊鵬從七百里外的省城大學(xué)回村來了。清明節(jié)上墳時楊鵬就回來過,怎么又回來了?楊樹納悶過,又生了新的納悶:我問誰來收購四瓣草,你楊小三怎么跟我講起楊鵬回村?楊鵬一個大教授回村,跟收購四瓣草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叔問你,什么人來咱村里收購四瓣草?”
“還有誰。就是回村來的楊鵬楊大教授唄?!?/p>
楊樹又一次驚得舌頭卷波浪:“他…他一個大學(xué)里當(dāng)教授的,回來收些牛都不吃的四瓣草干什么用?”
“干什么用我怎么知道?”楊小三停了停,“肯定是拉到城里賣了發(fā)財。說不定,這四瓣草是一道美味野菜呢,城里人這些年最稀罕咱山里的野菜了,再貴都吃,說是綠色生態(tài)?!?/p>
這就是說,楊鵬在省里大學(xué)每個月領(lǐng)大筆的工資獎金還嫌不夠,兼職做起土產(chǎn)生意楊樹心里疙瘩起來:一個教授,領(lǐng)著國家的高工資,還有這獎那獎,不好好在學(xué)校上課教書,跑回老家收購四瓣草賺外快,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他還是有些不相信,或者說不愿意相信,追問:“村口大枇杷樹黑板上那通知,是楊鵬貼上去的?”
“是他帶著回來的兩個學(xué)生幫他貼上去的。”
“你親眼看著楊鵬讓他的學(xué)生貼上的?”楊樹刨根問底。
楊小三說:“我親眼看著他讓他的學(xué)生貼上去的。村里好多人都看著他們貼的。楊鵬怕村里人不相信,還拿了十萬塊錢在組長那里押著呢?!?/p>
楊樹心里愈發(fā)有些兒堵,愣愣地,一雙腳木木地進巷道繼續(xù)向家去。如果不是收購四瓣草這件事,得知楊鵬又回村,他會去和楊鵬見個面,像二十多天前楊鵬回村來一樣,像過去那些年楊鵬每次回村來一樣,跟楊鵬說上幾句話,委婉地表達他對楊鵬的敬佩仰慕。自從楊鵬考上大學(xué),特別是楊鵬留校當(dāng)了大學(xué)老師,特別特別是楊鵬當(dāng)上了大學(xué)教授,他就在內(nèi)心對楊鵬生發(fā)出不一般的敬佩和仰慕。楊鵬不但是楊家凹的第一個教授,也是他們這片山區(qū)的第一個教授,據(jù)說整個縣也找不出幾個在外面當(dāng)教授的。最讓人敬佩不已的是,楊鵬這個大學(xué)教授,在四十多年前卻是楊家凹一個連鞋子都穿不上的娃!楊鵬父母早逝,吃著楊家凹百家的粑粑面面飯,從貓那么大長成狗那么大,冷月熱季穿的是別人家出于同情給他的舊衣裳褲兒。小學(xué)五年,學(xué)費、書費、鉛筆錢、作業(yè)本錢都是由當(dāng)時的老隊長拍板,每年從生產(chǎn)隊的錢袋里劃出一筆買了隔三差五給他??忌铣踔袝r,老隊長還頂著壓力,拍板用集體的錢和布票,買了兩丈二尺藍布草綠色布,開一百個工分讓四嫂子給他做了兩套新衣裳褲兒、兩雙魚眼鞋。楊鵬的初中念了一個學(xué)期又一個多月的第二年四月,土地承包到戶,老隊長再不能做楊家凹錢文糧食的主了,村里人都以為楊鵬的學(xué)念到頭了,可沒想到的是,長成了半大小伙的楊鵬絲毫沒有輟學(xué)的意思。每天放了下午學(xué),他從十里外的學(xué)校飛似地跑回村,在他那一畝四分的責(zé)任地里,開塘準備種苞谷,打準備栽烤煙。天擦黑時回屋,撈出麥面玉米面和了,烤幾個粑粑背起,摸黑回學(xué)校。就這樣巔來跑去地兩頭忙,硬是把初中讀完把高中讀完,以高分考上省城里帶省字頭的理工大學(xué)。相比楊鵬,他楊樹有爹有娘有姐,小家日子還算不錯,就算差糧缺錢也不用他操心費神,可他楊樹連高中的門檻子都沒跨進去,中考分數(shù)差了一大截。兩相比,楊鵬是云天飛翔的大鵬,他楊樹是一只地頭谷場邊啄食的麻雀。故而,從他楊樹懂得刻苦努力讀書對人生之重要的那一天起,后悔莫及的他,就把楊鵬敬佩景仰得五體投地!他把楊鵬作為教育兒子的活教材,硬是把自己的大兒子教育培養(yǎng)成了大學(xué)生,上的也是帶省字頭的大學(xué)。雖然畢業(yè)后沒有像楊鵬那樣留校,更沒有當(dāng)上教授,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縣里政法部門的一個處長,有望在這一兩年當(dāng)上副院長??梢哉f,楊鵬,是他父子腦海里高高豎著的一座高碑!可今兒,這座“高碑”居然一頭鉆到錢眼子里,他楊樹還有必要專程去表示“敬佩景仰”嗎?
要說,來收購四瓣草的如果是另外的人,比如是冬里來收購薊刺根、火把花根根的西壩街老洪,開春來收棠梨花、映山白的城里人老軟,端午節(jié)前后來收山楊梅的小星寨酸木瓜,雨季來收山菌蕨苗的馬場村馬大海兩口子,是件再好不過的事。狗日的四瓣草,這些年可把種莊稼的害苦了,可把一塊塊莊稼地糟蹋得不成樣子了。楊家凹,周圍的所有村寨,整個過風(fēng)大山的田地里,原本是沒有四瓣草這種野草的。楊樹在少年時青年時,就不曾在楊家凹的地里見到過一苗四瓣草,也不曾在風(fēng)過大山的哪一塊田地里見過一苗四瓣草。那時候地里野草也多,雨水一落就疏疏密密地遍地生長。但都是酸漿草、梭梭草、車前草、辣子草、水白菜什么什么的。四瓣草是最近十年才出現(xiàn)的,大兒子說這是“植物入侵”,楊鵬前次回來也說過“植物入侵\"的話。這些“侵略者”不但侵略了楊家凹的一塊塊田地,把周圍村寨的所有田地都侵略了。走在過風(fēng)大山的一片片田地里,四瓣草無處不見,或茂盛或稀疏罷了。酸漿草、灰灰草、梭梭草、車前草、水白菜好除,一拔一鏟地就溜溜地干凈了。而且,車前草能做菜能做藥,酸漿草、灰灰草、梭梭草、辣子草、水白菜是雞豬牛兔飼料,經(jīng)過牲畜雞豬兔子嘴就變成了肉變成了錢,還變成增地氣的肥料。四瓣草一股酸澀味,豬雞不聞牛兔不理。這也罷了,最要命的是,四瓣草地下繁殖能力特別強,而且是罕見的“雙繁殖”:藏在土層里的蠶豆大、豌豆大米粒子大的四瓣圓形根果,一著水分,便開始分根,一個根個把月時間便成一大窩。一窩老鼠七八個頂多十來個,一窩四瓣草根果卻是二三十、三四十個。分出的每一個根果轉(zhuǎn)眼又是一棵苗。苗子長著長著,開起藍藍的小花,小花謝去結(jié)籽兒,籽兒成熟了,落進土里,轉(zhuǎn)眼又是一個根果一棵苗。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nèi)f,僅僅兩三年的時間,土里充斥著大大小小的四瓣草根果。你鏟去地表的苗苗,沒幾天,它又長出一茬;沒幾天,它又長出一茬,它們瘋狂地土里奪肥料,土皮外奪陽光雨露,不僅莊稼長不好,連原來那些可以做菜做藥做飼料的野草都失去了生長的條件,漸漸地?zé)o影無蹤,以至于采簍豬草都難。人們開頭開挖挖,還撿撿,但很快失去了耐心,任其泛濫。大部分的人家也按季種莊稼,讓糧苗跟四瓣草斗,能收多少收多少。而一些人家,干脆把土地荒蕪了,反正種莊稼也賺不到幾個大錢,種十畝地還不如出去打一年工。堅持年年挖撿剔除四瓣草的,也就楊樹和楊三伯,還有另外四五家。楊樹開始兩三年也不怎么在意,不怎么在意這些不知何方來的野種,直到第四年,四瓣草泛濫了,莊稼嚴重歉收了,才開始重視。他知道再這樣任其泛濫下去,就別想在地里收一顆糧食一分錢了。于是那一年收過大春莊稼,他沒忙著往地里撒麥種、豌豆種,而是每天起早貪黑,窩在地里一寸寸地深刨,一寸寸地揀,硬是用二十多天的時間,把幾畝地細細致致地挖了一遍揀了一遍才播種。所有揀出來的四瓣草果苗桿葉,他埋的埋燒的燒。盡管這樣,還是除不勝除,每年都要花些工日來對付這些\"侵略者”。全中國人民打日本帝國主義打了十四年,他與四瓣草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了五六年。只怕再六七年也不能夠把“侵略者\"徹底消滅一一他心里再明白不過了,四瓣草的種子和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會隨風(fēng)四處飛,靠他家和另外幾家孤軍奮戰(zhàn),想將自己地里的四瓣草斬盡殺絕是根本不可能的?,F(xiàn)在突然有人揣著大把的錢來高價收購,把家家戶戶挖除四瓣草的積極性調(diào)動起來,既讓農(nóng)家人有了一筆不薄的意外收入,又能讓地塊田塊去了禍害,至少減輕了禍害,你說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嗎?
但,在楊樹想來,收購四瓣草的是誰,也不應(yīng)該是楊鵬。楊鵬不是生意人,楊鵬是大學(xué)教授!夸張一點說,是他楊樹心中的神!
楊樹越想心里越堵,越想心里越別扭,神情越沮喪。唉!唉!這人的金錢欲望啊,連堂堂大學(xué)教授都不管不顧,放著正事不干一個勁往錢眼子里鉆。你說,一個勁往錢眼里鉆的教授,還是教授么?還能教好書育好人么?
快快地回到家,走進院子,來不及放下肩膀上的扁擔(dān)和竹筐子到堂屋里倒一碗開水解解渴,老婆從廚房里甩著水珠子出來:“你曉得嗎?那個楊鵬從大學(xué)里回村來收四瓣草,每斤一塊五兩塊!”老婆今天可能是沒有回娘家服侍她爹,或者去了,今天回來得早,早了至少一個鐘頭。
楊樹沒好氣地說:“你噻什么噻?”
老婆兩張嘴皮子飛快地張張合合:“我噻什么噻…你說我噻什么噻?大伙都說,每塊地里的四瓣草賣下來,比一季的苞谷收成要高出去好多,比一季的花生收成也要高出去好多呢。幾畝地里的刨出來賣給楊鵬,兩三千、三四千塊錢!你倒好,一年年把地里的四瓣草恨個現(xiàn)在,你就瞪大了眼珠子,看別家別戶發(fā)地頭財吧?!?/p>
楊樹往院邊放了農(nóng)具,就近一屁股壓到坎子上,嘟嘟濃濃地說:“一個教授,正事不干,錢迷心竅回來收什么四瓣草我不稀罕!我不信,少了他那幾千塊錢我這日子還不過了?!?/p>
老婆說:“你是財百萬,你是金滿倉,可我不是。你不稀罕,我稀罕呢。你財大氣粗,拿出兩三千塊砸我臉上,砸疼了我也不說你一句?!?/p>
楊樹語氣稍微軟了下來說:“我把地里的四瓣草弄沒了,也不虧啊。這五六年,我家每季比別人家多收的糧食錢文,加起來,遠不止三四千、四五千塊錢,只怕兩萬塊都不止。你婦道人家不就是心里不平衡嘛。這好辦,明天起,你去七棵樹,把他舅舅家地里的挖了,找個車運回楊家凹賣給楊鵬楊大教授。他舅舅懶,幾畝地里的四瓣草肯定長得旺盛,挖了能讓你賣幾千塊?!?/p>
老婆撇撇嘴說:“他舅舅家地里的,他舅舅不會自己挖了賣?楊鵬這幾天收了我們楊家凹的,肯定就到周邊幾個村子里收了。他一個大教授回來收四瓣草,做的肯定是大生意,我們一個村的會夠他塞牙縫?”
楊樹再無話,肚子里罵了一句:“去他奶奶的!”
次日,楊樹依舊起得早,露水雀清叫的時候從床上爬起來,洗把臉出門,披淡淡晨光,穿過巷子到了村口老枇杷樹下。莫道他起得早,更有早行人。他穿巷道的時候,前面就人影綽綽,后面就腳步聲踢噠。這還不是起得最早的。他走到老枇杷樹下時,天已經(jīng)亮明。只見村前小河邊那幾壟地里,已經(jīng)有人在揮鋤刨土。更多的人則肩扛鋤子竹筐,沿露水草道,向山根的這一片地去,向山根的那一片地去。楊家凹的耕地百分之九十集中在山根腳六七道土箐里。沒有動靜的,多半是跟他一樣已經(jīng)沒有四瓣草可挖的那幾戶??吹贸觯蛲砩细骷腋鲬羰亲隽酥苊馨才诺?,這個去那塊地里挖,那個去這塊地里挖,不扎堆。這樣安排,其意再明白不過:既挖撿,也防守,不讓別人盜挖了自己地里的。四瓣草一下子成了金疙瘩,就要守護好,不能讓誰家盜挖了。從他身旁急急走過楊淮兩口子,又從他身旁急急走過楊新七十幾歲的爹和也是七十幾歲的媽,又又從他身旁急急走過楊森子的老婆和半憨的兒子。從身旁走過六七撥,巷口急急走出也攜鋤帶筐的楊栓兩口子。楊樹有些奇怪,待楊栓走近,問:“三哥,你家地里去年漏下的四瓣草不是跟我家的一樣,早挖了漚進土里了么?”
楊栓停下腳步說:“我們?nèi)ネ跅畋业乩锏馁u。楊炳和他媳婦不在家,他老娘眼睛不好又沒力氣,我昨晚上去商量好了,給他家五百塊錢,讓我家去挖。”說罷急急離開。
這是一個躁動的清晨。接下去的幾個日子,也將是躁動的。這種躁動,楊家凹已經(jīng)久違,上一次上一次應(yīng)該是四十年前土地承包到戶的那些個日子。
楊樹又愣愣地。
昨晚,老婆要他一早去臺子地松林里,把埋了的四瓣草重新挖出來,挑回村賣給楊鵬。前天埋在岔河沙壩的,應(yīng)該還沒有腐掉,也挖出來,能賣幾個錢是幾個錢。雖說家里不缺這幾個錢,但錢不咬手。五十塊,一百塊,大票小票都是錢,給娃幾娃兒喜歡。他沒理老婆,他內(nèi)心里真的不愿在楊鵬身上賺那幾個錢。待再沒有人從村巷里出來的時候,楊樹離開了老枇杷樹,五分鐘后又離開了楊家凹,翻南邊山扭松坡,向十多里外的橄欖箐姐姐家去。姐姐和他一樣,兒子兒媳到外省打工去了,連兩個娃都帶到外省,在那邊一個上小學(xué),一個上中學(xué)。姐夫去世又早,姐姐一個人早晚盤田地。老姐如母,他去看看姐姐家把地里的四瓣草清了沒有。沒的話,湊姐姐一手,順帶把要打的苞谷窩打了。忙過姐姐家的,又回來忙自己的,誤不了點種下苗。
最重要的是,老婆絮絮叨叨幾天了,離開家,耳根清凈,心里也清靜些。
可是四五天時間里,他忙著姐姐家地里的活路,心里依然毛扎扎想的還是楊家凹的事,還是楊鵬收購四瓣草的事。他多么希望來收四瓣草的不是楊鵬楊教授,而是另外一個人。
在姐姐家住的幾個晚上,他夢雜夢亂睡不安穩(wěn)。最后一個晚上,他夢見岔河口沙坪子上堆得高高的四瓣草,忽然變成了一座金山,亮晃晃刺眼。接著,滿面紅光站一旁的楊鵬楊教授也變成了純金的。連臨時搭起白天用來遮陽晚上用來擋露水的棚棚也是用金桿桿金氈子搭成的。
次日早上和中午,他幫姐姐把最后一塊地的苞谷窩子打了,兩點鐘時,任姐姐怎么留,還是離開橄欖箐村大步走向楊家凹。回到楊家凹也不進家,直奔岔河口。
四五天收購下來,河沙壩上已經(jīng)堆起了長寬七八米、高三四米的一大碼子四瓣草。收購也接近了尾聲,很少再有本村人背著挑著四瓣草來交售了。這大一碼子四瓣草起碼能裝三卡車,拉到省城里,不知道能賣多少錢,起碼四五十萬吧!把票子掙到了口袋里的村民們,圍著四瓣草碼子嘖嘖喋喋。一個村的四瓣草就讓楊鵬賺幾十萬,十個村就是幾百萬,一百個村就是幾千我的媽耶,把一個縣的四瓣草收購下來,把周圍幾個縣的四瓣草收購下來,把整個省的四瓣草收購下來,那不就換成黃金也要用大卡車拉了??!有文化有知識就是好,有生意門路就是好,原本一毛不值還人人無奈的四瓣草,到了有文化有知識又有生意門路的教授手里,就是金葉子,就是金果果,就是金須須,蓋座黃金別墅也不愁!
楊樹卻不遠不近地站著,心里哼哼:一個教授,把自己變成商販子,就算把全世界的四瓣草收了賣了,換成一火車一火車的大票子,住進了黃金打造的別墅,連方便的蹲坑都是黃金打的,拉出的屎尿也是金塊子金水水的,可你還是我心里敬仰了幾十年的那個大學(xué)老師大學(xué)教授嗎?
楊樹哼哼時,事情再次發(fā)生巨大的反轉(zhuǎn)。將最后送到來的一挑兩背簍四瓣草過磅付款,楊鵬沒有打電話喊大貨車到楊家凹岔河口來,卻見村里開挖機的楊浦,楊鵬那不出五服的侄子楊浦,開著四輪挖機到了河邊漫灘,先挖出一個長寬十幾米深四五米的大坑,然后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一鏟鏟把四瓣草鏟了,倒進坑里,倒?jié)M厚厚一層,壓上一層砂石;倒?jié)M厚厚一層,又壓上一層砂石。兩三個小時,所有收購到手的四瓣草都被埋進了土石里。
楊樹恍然大悟。
嘰嘰喳喳的人群也沉默了,偌大個沙壩鴉雀無聲,寂靜得煙灰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響聲。
就在楊樹眼眶熱熱地正要朝楊鵬楊教授走去的時候,對方卻先著向他走來。楊鵬走到楊樹還有與楊樹并排站的三大伯跟前,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這是,這是\"楊樹和三大伯手腳無措。
“三伯,楊樹兄,這些年,這些四瓣草害耕地不淺,害人不淺。不把它們除掉,這些耕地就全毀了!可是我知道,咱村只有你們兩家,還有另外兩三家每年堅持清除四瓣草,把一塊塊地保養(yǎng)得干干凈凈肥沃滋潤。我謝謝你們!真誠地謝謝你們!”
七十二歲的三大伯一時間熱淚如潑:“老侄啊,說起來,最應(yīng)該疼愛這一塊塊土地的是我們這些種莊稼的人。可我們沒有做到,卻讓進了城當(dāng)了大學(xué)教授吃國家工資的老侄你背著這么多的錢回來,幫楊家凹的鄉(xiāng)親清除這些禍害慚愧慚愧喲,你說在你跟前,老伯我這塊老臉往哪里放?楊家凹老老少少的臉往哪里放?”
楊鵬轉(zhuǎn)身,把目光投向遠近地野說:“老伯,我楊鵬家祖祖輩輩就是盤田種地的農(nóng)民啊,我楊鵬骨子里,其實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雖說我進了城讀了大學(xué),參加工作生活在城市里,不再早晚耕種土地,可我是吃著這些地塊上長出來的糧食長大的,是楊家凹的鄉(xiāng)親起早貪黑耕種這些地養(yǎng)活了我、養(yǎng)大了我,沒有這些肥泥沃土,就沒有我楊鵬!每一捧長莊稼的泥土,在我心里,比金子還珍貴??!”
老土墻
龔老四怎么也沒想到,他爹老子手上筑起的一座已經(jīng)閑置多年將倒未倒的破烤煙房,居然能讓他發(fā)一筆不小的財。
他之所以能發(fā)這筆意外財,得益于在他家破烤煙房幾十丈外,蔡一波家二三十年前蓋起了一座二層的青磚瓦房;得益于一個戴眼鏡的半老頭,放著城里的高樓大廈不住,蹦兒蹦兒,住進了蔡一波家這座二層磚房里。
半老頭隨蔡一波來看房時,他就和半老頭及時地撞了面。那天中午,他頂著大太陽在破烤煙房北側(cè)的煙地里鋤草,黃灰滾滾三個鐘頭,汗流浹背,渾身也有些酸麻了,于是扛著鋤頭往家去。走到蔡家房后夾巷,愣不登與蔡一波還有半老頭劈面相遇。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半老頭是來給他送財?shù)?,甚至不知道他是來看房,要住這疙瘩。蔡一波是縣城私立中學(xué)的老師,媳婦兒也是。兩口子工資高,不但在城里買了商品房,還在村子南邊柳樹塘邊的自留地上蓋了一幢二層半的小洋樓。有了兩處新房,村莊偏僻處這座蓋了二十多年的二層磚瓦房就閑置了,老鼠跑一跑,蝙蝠落一落,蚊子、蒼蠅、花斑蝶飛一飛,熱季節(jié)可能也有老麻蛇偶爾進去溜一溜,一年到頭,不見蔡家把前門后門打開一回??此麄冇姓f有笑的樣子,他猜想半老頭多半是蔡一波的同事或者朋友,城里住煩膩了,跟著蔡一波來芝麻村換換心情,吃吃鄉(xiāng)下的蔬綠小菜,呼吸呼吸鄉(xiāng)村帶稼禾味的新鮮空氣。蔡一波呢,盡地主之誼,帶著半老頭村里村外逛,逛著逛著,不經(jīng)意間就逛到老磚房了。當(dāng)然,也不排除是特意帶半老頭來欣賞老房子的。一家五六口有三座房屋,換上誰都是很值得炫耀的。
第二天早飯后,他又扛著鋤頭到煙地里。路過蔡家門前時,見大門忽然洞開。斜眼瞄,院子里不但站著蔡一波和那個戴眼鏡的半老頭,還站了三個男人。這三個男人他也認得,本村人,吃手藝飯的,這些年來專門給人做房屋裝修,他家堂屋的吊頂就是這三個男人中的兩個給打起的。再看他們腳前凌亂擺放的兩三包未打開的膩子粉、一捆長短方木條、幾捆寶麗板,他立即就明白了:蔡家錢多得花不完,要粉刷裝修這座再沒有人住的房屋呢!
龔家和蔡家同村不同組,從龔老四記事起,四十多年了,兩家既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大的矛盾糾紛,也從沒有親近過,相互間不曾打過什么交道,在這個人戶三四百的大村莊里,屬于見面都不打招呼那種。故而,龔老四也就是腳不停地把蔡家的院子側(cè)瞄了一眼而已,也就是心里隨便想一下而已。瞄過了就瞄過了,想過了就想過了,風(fēng)過水不留痕。別說蔡家只是用膩子粉粉刷一下墻壁,只是用寶麗板打一下屋頂,蔡家就是用金磚在這座老屋子里鑲地板,就是用銀箔子把這座老屋嚴絲合縫地里外包起來,那是蔡家的事,跟他龔家沒半毛錢的關(guān)系,壓根兒不值得他龔老四費心思去想到底劃算不劃算,值得不值得。
老烤房旁邊的三畝煙被龔老四頂著日頭斷斷續(xù)續(xù)地鋤完了,他扛著鋤頭轉(zhuǎn)移到村東邊苦竹洼苞谷地里。在苞谷地里搗騰了幾個小時,回家吃響午飯。經(jīng)過村中大槐樹旁曬場時,又一次遇到了半老頭。這一回,不見蔡一波。半老頭站在一輛打開了后車門的卡車旁,指揮四五個人卸車。地上擺了七八個打上封口膠的大紙箱,一張兩抽桌,兩個大立柜,卸車的人正在卸沙發(fā)。龔老四登時明白了:裝修房屋的不是蔡家,是這個戴眼鏡的半老頭。這個半老頭明顯是把城里的日子徹徹底底地過煩了過膩了,要來離城六十里的芝麻村蔡家老屋里過新生活。
不過,這依然與他龔老四沒半毛錢的關(guān)系。
和他龔老四扯上了關(guān)系,是兩天后的星期六。這天早上,蔡一波帶著半老頭到他家來了。
從來沒打過交道的人突然進家來,讓龔老四一時間有些手腳無措。他站起來,直愣愣地望著兩個不速之客,忘了請坐,忘了遞煙泡茶的基本禮節(jié)。
蔡一波一臉笑地走攏他,掏出煙,遞上來一支煙說:“龔表叔,來跟你商量點事情?!?/p>
蔡一波他們進門時,龔老四正在竹箕里切雞菜,手上沾滿了菜碎子。見蔡一波反客為主遞煙過來,他有點受寵若驚,趕緊在兩個褲管上揩去了菜碎子,接了煙捏著問:“什么事表侄你說。屋前房后的鄰居,只要是表叔能做到的,不會不答應(yīng)。”嘴上這樣說著,心里嘀咕:幾輩子竹竿打不著升起來的火煙撩不著,今兒,蔡家怎么突然有事情要和我商量?莫非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蔡一波說:“表叔你家在大原子邊上的那個烤煙房,還用不用?”
這更讓龔老四納悶,莫不是這半老頭不但住進了蔡家老磚房,還要在村子里租地租田種烤煙,和他龔老四一樣,清晨黃昏,追著地壟子賺烤煙錢?細皮嫩肉文文靜靜的城里人,吃得了育苗、栽煙、鋤煙、澆煙、采煙、烤煙、擇煙、賣煙那一串子苦嗎?而且,看著也不像是缺幾個烤煙錢的人呀!
納悶歸納悶,他實話實說:“自從這邊拓了地皮蓋了新烤房,那個舊烤煙房七八年沒用過,就再沒去管理,風(fēng)吹雨淋太陽曬,老鼠白天黑夜打洞,頂破了,過火的大龍小龍也讓雨水淹壞了,沒辦法再用了?!?/p>
“我們想請龔表叔把它拆了,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龔老四爽快地答應(yīng)過,又狐疑地說,“我家那舊烤煙房離你家房院三十多丈,不妨礙你們住呀?!?/p>
蔡一波說:“蔣老師要在我家那座房子里住幾年,每天讀書寫字。你家那個烤煙房遮住了窗口的視線,居住效果就差了?!?/p>
原來如此。嗨,不愧是城里人,住個房子夠講究的,不但要光亮整潔,還要視線好。他說:“等過了忙季,我就去把它拆了?!?/p>
蔡一波說:“表叔你這兩三天就拆,可以不?也不讓表叔你家白白拆的,作為補償,蔣老師會付給你們一些錢。”
一直沒開口的半老頭說話了:“烤煙房我補償你三千塊,另外再付你兩千塊拆烤煙房的工錢,一共五千塊,你看怎么樣?”
龔老四大喜,五千塊對他這個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錢。這五千塊錢可以買三噸烤煙煤了,也可以把欠二姨妹家的那筆錢還上了一前年里老婆住院,跟二姨妹借了四千,一直沒辦法還。二姨妹沒明里要,但彎彎拐拐地提過兩回了,臉子也不大高興……
他大聲地說:“我今天給洋芋地泡過水,明天一早就去拆。”
半老頭掀起前衣襟,拉開吊在皮帶上的棕色皮夾掏出一疊錢,數(shù)了幾十張,遞給龔老四:“這是三千塊,你先收著。等你拆了烤煙房,我再付你兩千塊只是,說好了,以后幾年里,不要在上面建蓋什么,樹也不要在上面栽?!?/p>
龔老四捧著錢,手有些微微顫抖地說:“蔣老師你在這里住多少年,我保證多少年不在那里栽樹蓋什么,連苞谷高粱都不在上面種,頂多種點不影響你望風(fēng)景的瓜菜。我給你寫下保證?!?/p>
半老頭說:“不用寫。不用寫。我相信大兄弟。”三千塊錢裝在口袋里,龔老四顧不上吃早飯,連洋芋水也顧不上泡了,樂顛顛跑到三里外大新村,把這事告訴了舅子哥。兩丈多高的烤房,墻厚一尺五,他一個人還真拆不了。他要舅子哥和他一起干。郎舅兩個干,掀瓦頂,拆木梁,撬土墻,頂多五天就把土烤房平了。兩千塊工錢,十個工,一個工兩百塊,快三倍的工價了。村子里哪家請去干一天,也才六七十塊頂多八十塊。
何況,這其實就是干自己的活路賺別人的錢。這樣的美事,如果不是芝麻村來了個住城市住煩膩了的有錢人,你做夢都別想!
有錢賺,舅子哥也高興,吃過早飯,樂顛顛地跟著他回芝麻村。
到家,龔老四找出斧頭和鐵釬,又拎出兩把鎬頭,就要去上工。舅子哥心眼多,攔住他:“我看先別忙著拆?!?/p>
龔老四說:“忙前不拖后,拆了烤煙房,另外那兩千塊錢就到手了。再說,我還要忙田里地里的活路呢,還要趁著好天氣把烤煙煤買了做成煤塊子收起呢。”
舅子哥說:“你蠢!你我把烤煙房拆了,人家不給錢,或者不按說好的給,咱倆不白干了?”
龔老四望著舅子哥說:“不會吧?蔡一波跟我一村的人,他、他爹都是很實誠很講信用的,從沒有騙過誰,他帶進家的人會騙人?看得出,那個半老頭爽直呢,三字經(jīng)才開篇,人家就爽爽地付給了我三千,連個紙條子都沒讓我給他寫?!?/p>
舅子哥說:“這年頭,人心險惡,都是你算計我,我算計你,還敢相信誰?”他斬釘截鐵地說,“得把那兩千塊也一分不少地拿到手才拆。不拆的時候是他求你,拆了就是你求他了?!?/p>
“那先去找他們,拿錢?”
“走,去找他們,先把錢拿在手里!”
龔老四想想也有道理,把斧頭和鐵釬放到墻角,兩把鎬頭也放回到原處,領(lǐng)著舅子哥出門,向蔡家磚房去。
“蔡一波十有八九回城里去了,現(xiàn)在恐怕只那個戴眼鏡的半老頭在。\"龔老四對舅子哥說。
舅子哥說:“半老頭住房子,錢由他開,他在就行?!?/p>
了,還讓他加?”
到了蔡家磚房,大門緊閉。繞房后夾巷到西耳房窗口,窗子大開。往里看,整個西耳房整飾一新。那天看見的兩個大立柜原來是書柜,靠著對窗口的那面墻擺,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厚厚薄薄的書,少說也有四五百本。龔老四活到這把歲數(sh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多的書呢,這哪里是人住的房子,簡直就是書住的房子!半老頭端端地坐在窗口處的桌子前,正滴滴答答地敲電腦。抬頭看見他們,趕緊停住手里的活計,走出西耳房打開后門,把他們迎進書房里說:“龔兄弟,你沒趕著去給洋芋地泡水?你趕緊泡了洋芋地,明天一早就動手拆吧。遠近大好的風(fēng)景被它遮去了,一天不拆去,我心里一天沒個敞亮。心里沒個亮敞,讀書寫文章都提不上勁。”
龔老四:“這個…這個…\"路上,舅子哥一直給他打氣,他也一直給自己打氣,可一旦面對面,還是覺得有些開不了口。
半老頭正了正臉上的眼鏡說:“龔兄弟你是擔(dān)心活計干了我不付錢,對吧?說好了的,怎么會!這樣吧,既然你不放心,我這就到街上取,兩個小時后你來這里拿錢。錢付清給你,你就動手,緊忙著把它拆了,算是幫老哥我一忙?!?/p>
見半老頭如此豪爽,龔老四紅了臉。他想說別忙去取錢了。他們這就回家拿工具開拆,拆過了再付工錢??晌吹人_口,一進門就這瞄瞄那看看的舅子哥,站攏他,悄悄地踢他腳后跟一下,對半老頭說:“老大哥,你先別上街。我們出去一下又過來,等我們又來了,你再上街取錢也不遲?!?/p>
半老頭有些愣愣地望著他們。
龔老四也愣愣地,不曉得舅子哥又要玩什么花花腸子。
他被舅子哥拽離半老頭的書房,拽著出了后門,穿過窗前的蔬菜地,向烤煙房去。到了烤煙房那邊,他們看不見青磚瓦房了,那半老頭當(dāng)然也看不見他們了,舅子哥才壓低聲音說:“這烤煙房不能三千塊就拆了,得讓他加錢?!?/p>
龔老四一愣:\"讓他加錢?他都給三千塊
“你小聲點行不?”舅子哥又拽起他,離開烤煙房,順著煙地邊臨坡坎的草埂向北走,走出七八十來,走到一叢旱冬瓜樹下才停住,“讓他再加五千,連拆烤煙房的工時費,付清你一萬,才動手拆?!?/p>
龔老四驚得嘴巴大張:“你的意思是,這個…這個破烤煙房,要他出八千?你真能想!如果不是他來蔡一波家住下,我這破烤房,半文錢都不值,立著還怕什么時候掉下瓦皮橡皮傷著人,讓我賠醫(yī)藥費、護理費、誤工費?!?/p>
“錢多你還怕咬了手不成?”
“錢多當(dāng)然不會咬手,錢當(dāng)然是越多越好,多五千塊錢,我又能把烤煙煤拉了,又能把大妹家的那四千塊還了,還能買些其他家用??墒?,我開口要八千,他真就給再添五千?天底下有這好的事情?”
“你聽我的沒錯。只要你口咬緊了,沒八千塊錢不拆,他肯定會加錢。”
“你就那么肯定?”
“肯定!”
龔老四搖搖頭:“我看懸。弄不好,雞飛蛋打,連這三千塊也沒了,連那兩千塊工錢你我也別想賺到手?!?/p>
舅子哥生氣了,抓起一個土疙瘩砸到冬瓜樹上:“我說你是豆腐渣腦子,還是豬腦子?你也不認真想想,這半老頭為什么放著城里的洋房別墅不住,花大把的錢給別人裝修房子,來咱們村里?。克麍D咱鄉(xiāng)下好風(fēng)光好景致!他又是一個寫文章的人,也就是說,他是個是個作家。好風(fēng)光、好景致對他們這些寫文章的作家來說,差不多就是命。沒有好風(fēng)光、好景致看,他命都只剩下半條了!他剛才不是跟你說,遠近大好的風(fēng)景被你的烤煙房遮去了,你的烤煙房一天不拆去,他心里一天沒個亮;心里沒個亮敞,他讀書寫文章都提不上勁?!?/p>
龔老四說:“可八千塊啊一個沒用處的破烤煙房?!?/p>
舅子哥說:“你我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
八千塊對你我來說是大錢,對人家來說不過是小錢。人家寫一篇文章,只怕要賺上萬塊幾萬塊。你的烤煙房拆了,他有好風(fēng)光好景致看了,心里亮了,就寫得來勁了,一年十幾萬幾十萬就輕輕松松到手了。靠著遠處近處的好風(fēng)光好景致,一年能賺十幾萬幾十萬,他還會舍不得五千塊?”
龔老四被說得動心了,回頭望了望蔡家的磚房:“那那我們這就,回去跟他說,讓他加錢?”
舅子哥回:“不忙。\"拉龔老四蹲下,把嘴巴湊近龔老四的耳朵,嘀嘀咕咕,好一陣才站起來,一前一后向蔡家磚房去。
蔡家的后門沒關(guān),顯然半老頭在等他們,給他們留門。他們走進書房,半老頭說:“我這就去銀行取錢。你們緊忙么先回去,兩個小時后過來拿錢。不緊忙么到客廳里喝茶等我?!?/p>
龔老四:“蔣老師,我想……我想……\"他來回搓兩個巴掌。
半老頭望著他。
龔老四呃呃一陣,才把舌頭理順:“我想了,這個烤煙房破舊是破舊,但它是我爹我娘留給我的一個念想呢。兩老人家去世了,留下給我的,就這一個念想物了,要拆它著實有些心疼。”
半老頭皺了皺眉:“聽意思,你后悔了,舍不得拆了?”
舅子哥搶前一步說:“也不是不能拆。他的意思是,你再加一點錢。他用你補償?shù)腻X,給爹娘老人豎個碑,也是一份念想。有了新的念想,這烤煙房就不算念想了,拆起來心里也就輕松了?!?/p>
半老頭望著龔老四:“你的事,還是你自己說。”
龔老四舌頭愈發(fā)順暢了:“蔣老師你再加點錢,我保證明天一早就動手拆,五天內(nèi)一定拆完,絕不耽擱一天。拆了烤煙房,讓你著得見近處遠處的好風(fēng)景了,心里敞亮了,爽爽地讀書、寫文章、掙錢了,我再去料理給爹娘老人豎碑的事。這回,我說到做到,絕不再反悔?!?/p>
半老頭沉吟片刻:“那我要再補償你多少錢,你才愿意把它拆去?”
還是舅子哥搶著說:“再加五千,八千塊,多了他也不要。八,這個數(shù)吉利,他得個吉利,你也得個吉利,都吉利了,你只怕就能借著這個窗口望著壩子里綠茵茵的莊稼、清亮亮的海塘,還有遠處的大山大嶺云云霧霧,文章一篇趕一篇出來,輕輕松松地就賺幾十個上百個八千塊。你付給他八千塊,不過九牛一毛。當(dāng)然啦,這要取決于你情我愿。如果你不愿意加這五千塊”他把手伸到龔老四口袋里,掏出那三千塊錢,放到桌子上,“烤煙房沒法子拆。”
半老頭想了想,把龔老四舅子哥代龔老四放在桌子上的三千塊錢拿了,裝進皮夾里說:“這樣吧,你們?nèi)菸铱紤]兩天,考慮好了,給你們話。”
錢被半老頭裝回皮夾的那一瞬間,龔老四心尖子一抖:這紅閃閃的三十張百元大鈔,在他口袋里裝了還不到四個鐘頭!雖然這幾個鐘頭里,他把它們摸了又摸,卻還沒摸熱乎呢,就又回到了半老頭的皮夾里去了!他不知道這些錢還會不會回到自己的口袋里。
“蔣老師,要不…要不……“容我考慮兩天?!?/p>
舅子哥拐了他一下:“我們走吧,別擾亂蔣老師了,讓蔣老師好好考慮?!?/p>
他滿心的失落,滿心的擔(dān)憂,軟一腳硬一腳,郁郁悶悶跟著舅子哥離開了半老頭的書房。
巷道里,舅子哥見龔老四一臉沮喪,說:“你糟什么心!我保證,不出兩天,三千塊變成八千塊,又回到你的口袋里了,把你的口袋撐破?!?/p>
龔老四說:“只怕只怕是一個子兒也得不到了。”
舅子哥說:“瞧你那點勁!我比你多吃了幾年干米飯,對事情,我比你看得透!我告訴你,只要你家的烤煙房立在那里,半老頭就得巴巴地求你。他巴巴地求你,就不怕八千塊錢進不了你腰包,就不怕賺不到那兩千塊工錢。你放放心心地等著大扎的票子進你口袋吧。有了那八千塊錢,還有那一千塊工錢,你家里的好多事都好辦了,我也少為你們那個家操些心了。我不到你那里去了,我回家還有事。等半老頭連著拆工費一文不少給了你,你也不用親自跑到大新村喊我,你打個電話,我自己過來?!?/p>
他木木地。
舅子哥說:“這兩天里,你千萬別去找半老頭,一去你就輸了。他想熬你,你也就熬他,賭著熬。誰熬得過對方誰就贏了,聽清楚沒?”
他木木地點了點頭。
舅子哥抄一條偏僻的細巷走了。
接下來的半個白天一個夜晚,再接下來的一個白天又一個夜晚,對龔老四來說,比四十六歲的他走過的四十六年光陰還要漫長幾十倍幾百倍。他魂落魄丟,睡覺合不上眼,干活提不上神,吃飯時居然把雞食鍋里的雞菜盛了端上桌,讓病秧子老婆一頓數(shù)落。挑著擔(dān)子四里山路到了青草洼水塘子邊,開始擺抽水機抽水泡洋芋地,卻發(fā)現(xiàn)忘了帶蓄電瓶,水管子的幾個接頭也忘了帶,只得把抽水機和水管子裝回竹筐里挑著,走埂過溝兩百多米,請正在摘桑葉的雷喜子幫忙照看,小跑往家去。鋤苞谷,一棵綠油油的苞谷壯苗被兜根鏟了,又一棵綠油油的苞谷壯苗被兜根鏟了,鋤了半壟子地,就傷了毀了十幾窩苞谷苗,鋤尖子還差點破了自己的腳巴掌。煩躁中罵聲娘扭頭朝后看,許多雜草直挺挺地在苞谷塘窩里站著,葉尖顫顫地。
第四天早上,龔老四早早從床上爬起來,不洗臉也不上地,家里的雜碎活計一樣也沒心腸干,拉把椅子坐在正對大門的檐柱旁,一雙眼睛盯著大門口。半老頭說考慮兩天,兩天過去了,今天應(yīng)該上門來“給話”了。他不知道半老頭會來給什么樣的話,是同意加五千塊,還是一個子兒也不愿意加?
兩天兩夜忐忑不安,天快亮?xí)r他打定主意了:半老頭被逼無奈加錢,當(dāng)然好,好上了天;但如果半老頭不愿意加錢,那就算了,按照原來說好的五千塊錢,把烤煙房拆了。如果半老頭不愿意加錢,那他也不喊舅子哥來跟他干了。這家伙,盡出鎪主意,壞事。自己在村里喊個人就成。不要說干一大兩百塊工錢,就是一百塊、九十塊也有人搶著跟他一起干。
可是,等到早飯時,沒半老頭的身影;等到正午時,還是沒半老頭的身影;等到日頭偏西吃響午飯時,依然沒半老頭的身影。
莫非是半老頭忘記了來龔家的路?莫非是半老頭……
他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妙,越覺得不妙心里就越急。那一扎紅閃閃的票子跳舞似的在他眼前晃動,晃動著晃動著就成了呼啦啦的火苗,差點把他的胡子眉毛連著頭發(fā)燒了。眼見太陽過了院子,上了堂屋對面的半墻,他知道半老頭不會來了,他認定半老頭不愿意給他加錢了,半老頭拿定主意要跟他賽熬,把他熬敗,讓他三千塊錢乖乖兒拆去烤煙房。他知道自己熬不過半老頭了,于是起身,穿村巷七拐八彎向大原子蔡家磚房去。他這就去跟半老頭說,就按原來說好的,三千塊烤煙房補償,兩千塊拆工費,不多要一個子兒。今晚他就去找工,明天天亮就開拆。五天不,請上兩個工,三天時間,他一定把烤煙房夷為平地,讓蔣老師早兩天在窗口看遠處近處的好風(fēng)景,早兩天就找到好心境,早兩天寫出好文章。
他畢竟有些心虛,不敢順近路去蔡家磚房找半老頭,直通通跟半老頭碰面。他得有個鋪墊。最好是半老頭遠遠看見他,向他招手,他再走攏去,這樣就很自然了。他走到大槐樹旁曬場時,繼續(xù)向東,到了村東邊,然后順著村東邊溝渠到了村后,又在村后墳地里繞大半個村子,襪子褲管上掛了許多毛毛刺,才漸漸地接近自己家的那片煙地??匆娮约杭业臒煹貢r,他忽然聽見要去的那方向有很大的響動聲。聽起來是人刨什么的聲音。聲音鋼響,不像是鋤地聲音,也不像是挖地聲音。蔡家磚房旁邊的一片地是榜了幾代人的熟地,土質(zhì)肥沃疏松,好些人家專門用來種菜。在那上面鋤地挖地不可能發(fā)出這樣震耳的聲音。莫非,半老頭擅自拆自己家的烤煙房了?自己家烤煙房的四面墻是當(dāng)年父母從石窩子一手推車一手推車拉來土夾石筑成的,他記得,磚塊大的石片都有。鎬子鑿在這樣的石片上發(fā)出的就是這種聲音!他趕緊拉快步子,轉(zhuǎn)過黑七家老房院后墻角。他看到了自己家的烤煙房,他看清楚了,半老頭沒敢請人擅自拆他家的烤煙房,他家烤煙房頂上,這時還臥了一只大白貓,朝著遠處“喵喵”呼朋喚友。他也聽準確了,那聲音來自蔡家磚房處。雖然三包子幾家共有的另一座老房院擋著,他暫時還看不見蔡家的磚房,但可以肯定,聲音就是在那里發(fā)出的,絕不會有錯,絕對!
他立刻意識到什么,一股涼氣從心底嗖然騰起,瞬間襲遍了全身。他幾步竄過蒲四海家的芋頭地和紅薯地,踏上了自己家的烤煙地埂,掠著飄飛的煙葉竄出二十多步。這下,他看清楚了:蔡家磚房西耳房墻邊,也就是那天他看半老頭書房的那個大窗子處,搭起了一個兩層的腳手架。一個也許是本村的也許是外村的男人,背對著他,站在腳手架二層上,在搶鎬一下一下鑿蔡家的墻呢!
他明白了:半老頭要在蔡家耳房樓上開窗,開大窗子,然后把書房搬到耳樓上去,到耳樓上讀書寫文章。在那兩丈高的墻上鑿出一個大窗口,半老頭把電腦桌擺在窗子的地方,憑窗而坐,自已家的土烤房就遮擋不住視線了。不僅如此,半老頭“更上”了一層樓,不說“窮了千里目”,也是“窮了百里目”,不僅看到了他家土烤房這方向的所有風(fēng)光景致,還能將西北方向的、西南方向的風(fēng)光景致盡數(shù)打撈在眼里。要是在冬天,還能看見西北方向白亮亮刺眼的大雪山!開一個四五尺見方的窗口,安一道四五尺見方的新玻璃窗,再給耳樓打打頂,粉刷粉刷幾面墻壁,五千塊錢,足夠!
他兩腳一軟,一屁股坐到了煙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