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前面是山,山后面還是山。我不知道出生前有沒有那山,反正出生后,山就在那,之前,山有多高,或者說山有多大,好像都不用怎么去追問,反正已無法考究。至少現(xiàn)在或者以后,你都無法繞開它,切除它,開口想說的都是它,抬頭望見的也都是它,它已經(jīng)長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血液里了。
你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它,也會有很多心事想告訴它,完全徹底和盤托出的那種。想象一出生就被房前屋后的山包裹著,而且是很高很大的,抬頭望不到頂?shù)哪欠N。在整個兒時少年它幾乎都讓我無法逾越,它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茂密的森林,雜草叢生,還經(jīng)常有蟲蛇出沒。有時覺得它為什么那么高大?我什么時候才能攀登得上去,上面到底有些什么?山那邊又有些什么?你還會興奮、幻想,更有一股沖動的感覺,有時覺得時光好快,我稍一抬頭就看到頭頂上的那塊天空,宛如一幅深遠且絢麗的天幕,點綴著一望無垠的潔白,如此深邃,仿佛可以吸引人的靈魂向上飄去,那無邊無際的宇宙是一種陌生,也是一種向往,更是一種面對面交流,有著無窮無盡的夢幻,卻又被限制著。
山有時是動的,那是時間篆刻的風化,也是目光數(shù)不盡的驚訝。約等于陷入成長的法術(shù)里,陷于長大后的困惑里。山澗有透明的溪水和群生群居的野草樹木,溪水是清澈見底,順流而下的,草是繁茂旺盛的,到了春季,溪水就活了,可先活的是那些野草。在大山上,草是牽著草相互生長的,溪水是繞著山穿石而流的,向前一步,會經(jīng)過土地,溪水滋潤著石頭,也滋潤土地。盡管有太多惆悵,甚至還想對著遠方大吼卻又吼不出的感覺。水鐘情于土地,在此源源不斷,草總是圍著水瘋一樣地長,而山從來都沒有太多的語言,山就是山,山就是站在那看著,你看不出它的心情,就像你看不清遠方一樣,總想邁過這大山,隱藏在事實的真相里,你走著走著就站在了遠方,你卻不知道是遠方,還以為是生“我”的出生地。
一種惆帳和焦慮揮之不去,以大山為原點,隨著時間的推移,伸手想抓,卻抓一把空氣,它們正瘋狂地浸蝕著你的血液、姓氏以及根的傳承,一枝一葉地侵占著這片土地,毫無畏懼地消失著祖輩的印記。另一些事物似乎永遠在那里,和你出生前后發(fā)生了的事情以及馬上還未發(fā)生的事情互相撕咬著,又相互牽扶著。
趕著牛羊,從早到晚,喂養(yǎng)著絕對的理由。誰還不會理解一頭?;蛘咭恢谎虻膬?nèi)心,瞬間在下坡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場面。誰甘心呀!飛流直下的快感正加速著在場者的腳步,帶你去遠方,被時間遺忘在那里,你可以去敲擊這些貌似堅硬的事物,每一種事物都會沾上一片記憶,記憶成兩面性,清晰的時候你可以不去碰它,一旦碰了,不只是打一個冷顫,更深的是一定會發(fā)出靈魂拷問;模糊的時候你一定想弄個究竟,會有各種各樣的猜測,刨根問底地翻來覆去。偶爾漏下時間的空白,關(guān)于來去的問題,仿佛又是一個個新鮮的詞語,感覺都是可以復制而來,不緊不慢。望著落葉一疊一疊地隨風飄蕩,它們是一個又一個的個體,也是一個又一個的群體。
糾結(jié)那些記憶以及源頭,流淌的血液是未知的走向。未知的遷途每天都有一個“我”在離開,向你招手的造物主又去另外的地方冥思苦想。你悄悄地坐在大山上打量著山下,萬物各就其位,那條溪水一眼望到底的內(nèi)心,它知道它的來路和去向,你卻想尋找自己的根源,山下的乳名早已和時光一起散去,一陣風的事兒,經(jīng)不起推敲,就算此時你走到山下,慢慢地,一步三回頭,大山早已高過祖輩的遠方,未能抵達的部分已經(jīng)被風吹散。按住脈搏,盡管你頻繁窺探,和自己說著自己都不愿意聽的話,或者走不出的思維困在山底,從哪來?山下肯定有村莊,村莊是祖輩的村莊,祖輩的祖輩,更是他們變遷走丟的村莊,他們最初的村莊迷失在哪里?根在哪?哪個方向?溪水繞過石頭,繞過太多高低不平,進入堰塘之前,它也去過它想去的地方。持著感性的狀態(tài)眺望這遷途多次的村莊,一輩人離去,一輩人又來,還未長大的孩子不知他們是否有怨恨,那年月的窮和苦是一種無法用文字表達的情緒。
他們帶領(lǐng)他們越過溪水、爬過石頭、踩著雜草鉆進大山里,將時間按在土壤里,撿起了延續(xù)的生活。不知何時,想象生活的另一種景象,用大山上的野草枯枝烘烤生活,簡單如那條溪水一直向下流,無休止地,好像在說他們一定要在這里落根發(fā)芽,延續(xù)的事實他們放棄了不知來路的根,血液還在流淌,我來到的時候剛好下起了瓢潑大雨,好像順從了天意,你又想呀!從大山上下來的祖輩趕著向往朝他預定的方向前進,延續(xù)的種子又一次來到,在遇見的那些平白無奇的日子顯得多么珍貴,又多么久違!大山上春草發(fā)芽,夏季瘋長,秋天豐收,冬天藏眠,連同村莊以及溪水石頭安靜得都能聽到他們的呼吸,自然的規(guī)律,他們的希望也僅此而已,甚至有可能被時間遺忘在這大山里,只要偶爾的抬頭,天上依舊有白云,白云的白,藍天的藍,和大地上的泥土相互交織在一起就無法分割。
緊握命中有時終須有。在大山與大山之間開鑿一條通向外界的通道,靠山吃山的說法已經(jīng)完全根深蒂固,他們把枯了、死了的樹枝落葉收集在一起,再用稻草萎子或者隨手割一把雜草擰成草要子將它們捆綁起來,整齊地堆放在自家的門口,門口沒有了地方就堆在某個山頭,是那種出門都能看到的山頭,好像這就是他們唯一的出路,對外交流的唯一物資,祖輩們堆了一垛又一垛,不知何時,堆垛的地方不知道堆了多少次,他們年復一年、月復一月。你若是想去堆垛的地方看看,你會發(fā)現(xiàn)時間是個雙面手,一遍風化般地消失著這眾所周知而又鮮為人知的往事,一遍深挖后人十萬個為什么!
你不敢信,也不甘心。溪水向下流的時候是要經(jīng)過一個堰塘,這個堰塘在村莊的中間,也就說村莊背靠著大山、面朝堰塘,半環(huán)抱堰塘,溪水從大山上下來流入堰塘,再從堰塘流出,流向遠方。據(jù)祖輩說,這是一塊風水寶地,說風水寶地不無道理,背靠的那大山在此地算是最高的山,面向的那堰塘足有八畝地那么大,堰塘水一年四季不會干,且一直保持著滿貫,多半是那從山澗流下來的溪水,順著溪水流來的方向探去,盡頭是一個在巨大的石頭上平白地出現(xiàn)像瓦缸一樣的泉眼,水清澈見底,卻又看不見水源具體位置。據(jù)祖輩說,他的父輩,也就是我的曾祖就有了這個綿綿不斷的溪水從這里流進我們村莊前面的那個堰塘,像祖輩們在此地早出晚歸一樣堅守著那份向往。
泉眼在半山腰再偏上一點,沒有特殊的奇石橫生,也沒有千姿百態(tài)和惟妙惟肖。那只是祖輩們站在堰塘旁邊一抬頭就能看得到一堆大巨石,在大石頭深處凹陷成瓦缸一塊的地方裝滿了源源不斷的水,水呈天藍色,水漫過“缸沿\"時就會順著兩旁的巖石縫緩緩流下,在巖石流下來后,有一塊一畝大小的蓄水池,再經(jīng)過一條小溪彎彎曲曲地流向村莊中間的堰塘。俗話說“門前有水財自來”,這是風水學中的一個說法,意味著在門前設(shè)置水源可以帶來財運。風水學認為“山主人丁水主財”,即山象征人口興旺,水象征財運。難道祖輩們就是看中這里的風水嗎?源源不斷的水就會帶來大富大貴嗎?就能把根延續(xù)和留住嗎?那些傳呼其神的風水真的可以讓一個家族興旺發(fā)達嗎?坐擁山水、依山傍水即是龍真水抱、府邸向正,這是中華民族歷史悠久的一門玄術(shù),也稱青烏、青囊,較為學術(shù)性的說法叫做堪輿,風就是元氣和場能,水就是流動和變化。風水本為相地之術(shù),即臨場校察地理的方法,也叫地相,古稱堪輿術(shù),它是一種研究環(huán)境與宇宙規(guī)律的哲學,人既然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也是人的一部分,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是再平常不過的了。
從此,每家每戶的大門都朝向堰塘,站在堰塘旁邊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溪水的源頭,看著溪水翻越大石頭進入蓄水池,再彎彎曲曲地流到他們的面前。時間更是個會子手,它像祖輩們用的耙子,在大山深處一耙一耙刮著落下的樹葉,仿佛要刮出個金元寶似的,祖輩用這些落葉枯枝通過那條唯一通向外界的通道換來微不足道的經(jīng)濟來源,然后用一塊很干凈的布將其包起來,塞在最隱蔽的墻縫里。日子就這樣周而復始,沒有紛擾,沒有喧嘩,寧靜、安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簡單、質(zhì)樸的生活,毫無怨言地鋪向未來的遠方。
我并不羨慕這里的生活,除了山就是山,山旮晃的有什么好。在我那時的認知里,更向往平原地帶,一馬平川的,始終沒有想通祖輩們?yōu)楹芜x擇在這山旮里繁衍不息。每一次遷途都是生活的所迫,都是祖輩用雙手壘砌的一個個家園,只不過是時代里的曇花一現(xiàn),后代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完成另一個時代的變遷。
從三間草房到瓦房,再到樓房,從曾祖輩到祖輩,從祖輩到父輩,過了整整一個多世紀。祖輩的祖輩不知何來,只知道祖輩是從平原地帶的遠方而來,為了生活,那時平地的地方多數(shù)沒有什么吃的,就選擇去山里,靠山吃山,只要有力氣,山上都是寶,像那些秋冬枯死的野草和樹枝,都可以拉去集市上換錢。每到農(nóng)閑的時候,像沙漠里的駱駝隊一樣成群結(jié)隊地將這些枯死的草和樹枝收集在一起,然后到秋收之后,拉到集市上,那隊伍堪比現(xiàn)在的旅游景點,擠都擠不動,人山人海的,他們天不亮就起床,將成捆枯死的草和樹枝裝在板車上,并用繩子固定好,然后套上一頭牛就可以平平安安地拉到集市。后來我家換了三間瓦房,后來又在三間瓦房前面蓋了兩間“過廳”,一間作為灶房,一間作大門,只用來進進出出。這時候,一個有院子的家就這樣形成了,這是父母從山上“揀”材揀來的,詮釋了他們說的靠山吃山、有力氣就不會餓死的話,而我覺得像他們的決心很像他們自己已經(jīng)給自己設(shè)置了一個牢籠,將他們死死地困在這里,困在這山旮昇里,用僅有的力氣生活著。
或許他們那些年代,力氣就是最好的經(jīng)濟支柱。從平原地帶選擇山旮昇,祖父只身來到這房前屋后都是山的地方,在這里與土地打交道,選擇一片土地種下家的開枝散葉,因為山,溪流選擇繞山而下,因為溪水,祖輩選擇了依山而建,用一輛輛板車將希望托起,用一堆堆枯枝落葉撐起一個家庭的天,多少次站在后山崗上,歷史的腳步沿著村莊的周圍頓步開悟,祖輩們只顧低頭勞作,他們在山旮昇里開辟了許多屬于自己的田地,春耕夏種秋收,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著。無疑,這是他們理想的生活,在這里,祖輩們用雙手從沒有到有,從草房到土坯瓦房,再到樓房,完成了他們這一代代的理想版圖?;蛟S,在那個年代,他們是最有智慧的,他們打下了自己的江山,證明了他們的勤勞是有收獲的。而陷入漩渦的則是他們的后代,承上他們不知來路,去向也是模糊不清,選擇了入贅,人贅到一個劉姓家族,從一個大家族分離,人贅這有著五十畝田地的家。
人丁單薄的事實往往決定著這個家族的能力問題,或者說在村子里的話語權(quán)。祖父孤身來此,祖父留下了父親,父親生了我,三代單傳。父親總提小的時候、他祖輩的老家,那里有著說不完的事,七大姑八大姨,像是找到了根一樣,那是祖輩遷移的地方,更遠的遷移是從一條集市開始的。
他們開始學會做買賣,走街串戶,為了生計,或者更好的繁衍,他們又選擇了落地生根,最終在這山旮昇安定下來。那些流失在歲月里的往事,自然地融入一條溪流里,不再有任何回聲。
你又不得不承認,就是這條溪流、靠著山,讓很多人找到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源頭,找到了消失已久的根!
無法避免的是,父親仍在他的叔侄中開始糾結(jié)沒有了自己的方向。一個走街串戶的游蕩人偏離了自己的根,比如土地選擇背離季節(jié),生長著貧瘠的莊稼,尋找那些到處都是生活的命運,從山旮晃里沿著溪水流去的方向,祖輩與父輩的生活早已劃開,農(nóng)耕時代的進程在不斷地進化,從板車到手扶拖拉機。那年我家買了一輛拖拉機,耕地、拉東西不再用力氣了,村莊一下就熱鬧了很多,從村莊的這頭到另一頭,仍是尋找的步伐,不知不覺這尋找的擔子交給了我,把不知道源頭的根寫進我的人生。
這不大不小的村莊,鄂西北的丘陵,陽光由東方升起,從那座大山上灑下來,經(jīng)過那條巖石中流出的溪水后再落到村子里。此時被淋到陽光的人渾身充滿了生機,他們追逐著漸行漸遠的陽光西去,每個步子里都帶著延續(xù)與尋找源頭的潮濕。這種堅守與傳承讓他們習慣了這里的生活,習慣了與世隔絕和不爭。陽光淋到每個人的身上,與雨水淋到每個人的身上沒有什么區(qū)別。陽光淋到每個人的身上,與淋到那些野生野長的樹木灌叢一樣沒有什么區(qū)別。祖輩們頂著陽光趕路,盡管有些慵散,但總能有效地躲過一場又一場人間涼薄。傍晚時分,西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往東走來,這個過程是背光的,你無法感知到太陽的衰弱與無力,無法產(chǎn)生一定的同情與憐憫,但也能準確地熱愛這個世界。
這些山還在那,還在養(yǎng)育著一些生命,盡管大多數(shù)祖輩都離開了,那些未搬走的祖輩們依舊還在那里堅守。隨著時代變遷的日子,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已經(jīng)不見,再也尋找不到了,每當我們身臨其境的時候,總能聽到一陣風喊你的乳名,一陣風很熟悉,也很溫暖,難道這不就是我們追尋的根,我們身體流的血源自的方向,近在咫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