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河

春嶺鴻雁

春嶺村從薄霧中浮現(xiàn)出來，為晨露浸潤。太陽要出來了，濃霧漸漸蘇醒，慢騰騰翻了個身，爬起來，卷起羽絨般輕盈的被子，在屋頂留下一道道隱約可見的格紋。一團團透明的白色霧靄，從村口濕漉漉的柏油地面和蔥籠的玉米苗間升騰而起，給樹梢上的霞光吸引過去，倏忽間，遁影無蹤。

一縷縷炊煙次第升起，仿佛孩子仰臉打出的哈氣，散發(fā)著奶香的氣息。遠處的田野和田野里的濕地在晨曦里閃爍。一個身影從村外的小路穿行過來，剛到水塘邊，就響起了第一聲雁鳴一平靜的水面熱鬧起來。

劉生武老漢原本是村里的護林員，自從兩年前村建起了鴻雁養(yǎng)殖場，他又自愿做起了“護雁員”，每天天不亮就來到陽光棚雁舍，查看雁群夜息狀況，添食換水，清掃雁舍。在他看來，這些粗活只是隨手帶過，真正讓他掛在嘴邊、有意無意在村里炫耀一下的，是配合技術員一起給大雁接種疫苗一這讓他的老伙計、蔬菜大棚總管趙玉山很不高興：

這個更官老劉頭，一大片林帶還不夠他看的，能的他，這是要上天呀，又去當了大雁飼養(yǎng)員，要不是我的蔬菜大棚離水塘遠，我比他懂養(yǎng)殖，我喂出來的大雁還要肥哩，

劉生武和趙玉山土生土長在春嶺村。老哥倆東西院兒住著，五十多年一晃就過去了。年輕時候開始，倆人什么事情都往一起杠，半句話說不到一起，就噻起來，噻起來好幾天不說一句話；一旦端起了小酒盅，倆人好起來又像一個人兒，連年輕時對哪個姑娘有意思的事兒都交代給對方了。他們守著村子和各自的幾畝地，不曾離開過半步。田里的秧苗青了又黃，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粗徊绮绾⒆酉袼麄儚那耙粯庸庵_板子長大，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外出打工。春嶺村的道路在一點點變，房子在一點點變，房前屋后的顏色在一點點變，唯一不變的是他倆的倔脾氣，誰也不服氣誰，打打鬧鬧，一杠子抬了大半輩子。

前些年，老哥倆最頭疼的事兒是房子。他們的土壞房還是生產(chǎn)隊時蓋起來的，那時候他們年輕力壯，一桶泥漿提拎起來就甩到房檐上去了。房子和人一樣，年頭一多，筋骨老化了，關節(jié)松動了，看著啥也不缺，卻哪哪都不對勁了，夏天漏雨冬天透風，今年不補明年早早就得修，寒來暑往的，倆老伙計已經(jīng)被折騰得氣喘吁吁了。

是啊，水塘邊上吹過來一場場風，吹在舊墻上，吹在房檐上，吹進一個人漸漸深幽的皺紋里，有誰知道那些風聲都落在了哪里呢。老房子的灰塵一層又一層，落在院子里，也落在老哥倆的夢里。修房子那陣兒，哥倆還是很團結(jié)的。一個端泥，一個抹墻，一個鋪塑料布，一個遞鐵釘子。兩個歪歪扭扭的房子修補完后，秋天的小院子里，總是要掂兌兩款小菜，喝上幾盅，解解乏。劉生武的老伴炒得一手好菜，尤是雨后的芹菜炒雞蛋，芹菜丁脆生，雞蛋嫩得像黃燦燦的豆腐腦。微風習習，月色清涼，老哥倆不禁回憶往昔歲月，說著當年一起開荒種地的老哥們，有的跟孩子進城享福了，有的在市里小區(qū)當門衛(wèi)，還穿上了藍色制服，有的，竟然在村西頭蓋起了三間大瓦房說著說著，兩個人沉默了，比他們心思更重的星光灑滿了安靜的院落。

駐村工作隊來到村子里以后，劉生武和趙玉山的生活才算真正較上勁兒。老房子扒倒重蓋，一夜之間住上了彩鋼房，光亮的地磚、雪白的墻面，日子一下子變得幾凈窗明、寬敞明亮了。院落還是那個院落，主人還是那個主人，但是清晨再也不是那個清晨了，他們倆比著起早，一遍又一遍清掃自家的小院兒，比著看誰家的門面更像回事兒。

直到劉生武當了護林員，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趙玉山心里徹底慌了起來。他隔三差五去找工作隊長良子。無論良子在忙什么，他都粘著不放，“良子呀，你也得給我安排一個差事啊，憑啥生武有事兒干我閑著，他能干的我都能干！”

良子說，玉山大叔，等等，再等等，快了，快了。

趙玉山心里郁悶了，心想，哎，城里來的干部，這不是在拖我么？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果然沒過多久，村里的蔬菜溫室大棚建好了，良子主動來到家里，對玉山大叔說，聽說您侍弄的小園子，黃瓜、柿子、茄子、辣椒，都是全村最早下來的，咱們的棚室蓋起來了，請你來當管理員。

趙玉山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兒，心里卻頗不寧靜，這回終于扳回一局，可以和劉生武拉齊了，他別想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了。玉山大叔在村里畢竟是有些威望的，城府這塊把握住了，表情謙虛得很，說話也忽然端莊起來了，侍候點幾菜那不是什么大問題，誰都能干，可你要是打算種些瓜果梨桃的，除了我，全村你怕是找不到第二個人啦。

就這樣，東頭一片林帶，西頭一片大棚，各看各的，各管各的，本來哥倆已然相安無事。偶爾，兩個人下班回來，隔著一道矮矮的院墻說上幾句。一個高傲地說，知道么，我的菜已經(jīng)銷到外省了；另一個說，你銷到外國能怎么著呢，良子說了，我看管的不是林帶，是春嶺村的綠色銀行，這么和你說，其實，我是個行長。

話不投機，各自轉(zhuǎn)身回家。吃了飯，他們還有事，一個要去林子里打打樹杈子，一個還要去棚室里澆遍水，都忙著呢，沒時間在這兒瞎耽誤工夫。

誰會料到，工作隊又搞起了一大片鴻雁養(yǎng)殖場，還偏偏落在了劉生武林帶附近的水塘邊上，這令趙玉山心里又不安生了。

劉生武親眼目睹了這個鴻雁養(yǎng)殖場，是如何從一片泥濘的沼澤里長出來的。大車進不去，只好用小推車一趟一趟鋪墊砂石，主框架的鋼管、棚舍的巨型玻璃，就肩扛手抬，村里老老少少齊上陣，架設電線，鋪通水路，手工打制雁用食飲用具劉生武覺得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開荒種地的年代，年輕時的勁頭又回來了。

劉生武還記得從呼蘭運回第一批雛雁那一天的情形：八月暑季，天氣燥熱，白天不敢運輸，只能趁晚上涼爽時往回拉。那天半夜，3200只脫殼僅七天的小鴻雁來到春嶺村時，卻趕上了幾年來蘭西縣少有的風雨交加。擔心幼雛踩踏，鄉(xiāng)親們用小紙箱子，十只八只一箱，來來回回往棚室里端，怕風吹著，怕雨淋到，寶貝一樣緊緊地抱在懷里。滿地的雛雁空腹運過來，一路顛簸，可算安頓好了，卻久久不愿進食，有的進了點兒食，不小心又出現(xiàn)吞咽困難，比侍候月子里的孩子還費勁兒…大伙誰也不愿意離開雁舍，蹲在地上，盯著腳下毛絨絨的一大群小東西，整整守了兩天兩宿。

鴻雁養(yǎng)殖場秋天給你多分一份紅呀？瞅 把你勤快的，比隊長還忙哩！

趙玉山隔著小矮墻拿小話兒懟生武。劉生武愣了一下，抬起頭來，慢條斯理地說，人家良子隊長自己從親戚那借了20萬投到養(yǎng)殖場里了，贏利了給大伙分紅，咱們就有把子力氣，還不能去幫著干點兒啥啦？

鴻雁漸漸長大了，每天上午，那只儀態(tài)萬方的頭雁，總要引著雁群從棚舍里出來，去水塘邊的一大片草甸里，或啄草喝水，或眺望遠方，或高歌吟唱，或沉思懷想。頭雁挺著灰色的胸脯，仰著淺白相間的脖頸，仿佛一名忠誠的將士，巡察著這片一望無垠的碧綠原野。陣陣雁鳴從天邊遠遠傳來，劉生武喜歡聽鴻雁的叫聲，那是他一天中最愉悅的時刻。

日子在鴻雁聲中悄悄過去。

也許是聽見了鴻雁歌聲的召喚，春嶺村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回來好幾個，他們用從城里掙回的錢辦起了糧食加工廠、農(nóng)機修配廠；還有幾個年輕婦女一商量，湊錢開了一家幼兒園，把廢棄的小學校收拾了一下，粉刷了一下，擺滿了滑梯、蹺蹺板和會旋轉(zhuǎn)的木馬，看上去像一個沸騰的游樂園。孩子多了，歡笑就多了，村子里不再冷清了一仿佛一場夢忽然醒來，這才是春嶺村應該有的樣子。

只是，秋天的一個清晨，劉生武再也沒有醒來，第一聲雁鳴已經(jīng)響過，他的身影也沒有出現(xiàn)在水塘邊上。夜里，劉生武循著雁聲遠去了，再也不能給這群鴻雁添食換水了。

劉生武走了之后，他的老伴被安排在大雁養(yǎng)殖場里上班，有時候，看著這群和老頭朝夕相處的鴻雁，征征地愣在那兒，直到一只雁走過來輕輕啄了她的腳背，她才緩過神來。趙玉山接替了劉生武護林員的崗位，每天大早，他也要先來養(yǎng)殖場走一圈兒，收收雁糞，打開棚窗，他也喜歡這群一天比一天懂事的鴻雁。

隊員換了一茬又一茬，良子始終留在這兒沒動，和鄉(xiāng)親們在一起，日子還在往前奔。

坐在林帶邊上，望著不遠處的喊喊喳喳的雁群，村口的草坪上，五彩斑斕的孩子們在嬉戲，城里來休閑的人在水塘邊拍照?？粗@些，趙玉山時常會想起他和劉生武爭爭吵吵的這幾十年光景。他心里想著，說不上哪一天，這群雁里的哪一只，會高高地飛翔起來一一鴻雁本來就是郵差嘛，它會給老劉捎個信兒：老伙計，你不夠兄弟，我又看林子又看大雁，你也不回來陪我喝一口，你倒是回來看一眼這片林子，聽一聽這大雁的叫聲

龍膽草

要來雨了。春風從恭頭一村的方向吹過來，與一朵灰濛濛的云朵纏成一團，向山坡的藍影一帶游動。

邊志富拎著一提礦泉水，慌慌張張從大棚外面進來，他像剛剛跑完了一個鐵人三項，長長地喘了口氣，一揚一頓對大伙說，得抓緊把草苗起出來，栽過去，這雨說來就來，耽誤了苗子下地，朱大喇叭準得又在大喇叭里批評我……我們。

幾個婦女手里的活不停，卻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老邊，誰任命你是第二書記啦，朱書記不在跟前，看你倒像個領導似的，我們要是都長八只手，不用你催，這幾個大棚里的苗兒早挪到大地里去了。

那是八爪魚，邊志富打趣了一句，沒有滯留，挑起一副裝滿龍膽草苗的平槽擔子，急匆匆地向田地里走去。

邊志富名字金貴，卻是貧困戶。他土生土長在恭頭一村，六十多年從沒有離開過這里。老伴心臟病有年頭了，如今類風濕關節(jié)炎也嚴重了。他當上龍膽草基地大棚的管理員后，怕老伴出意外，他把電話號碼貼在門口，交代幾個鄰居，如果聽到屋里大聲叫，就立刻打這個電話，他馬上就會趕回來。

邊志富看上去面色和善，內(nèi)里卻是個倔強的人，他是頭一個贊同村里建龍膽草基地的村民。

市里派來野生藥材資源保護專家朱文武，到望奎縣恭頭一村當?shù)谝粫?、駐村工作隊隊長。他為了說服鄉(xiāng)親們，村里的土地適宜種龍膽和防風兩種藥材，打算籌建一個育苗基地的時候，還真是費了一番周折

老支書不同意，他是被嚇怕了。他的擔心是有原因的：五年前一位商人在村里投了六十萬種龍膽草，連苗都沒育出來，最后垂頭喪氣地走了，包租十幾戶村民的地錢都沒有給。

鄉(xiāng)親們興趣也不大，就咱這房前屋后的地，種玉米都長不過一人高，種那么名貴的藥材，就能長啦？

朱隊長心里是有底氣的。許多年前，他剛從藥材專業(yè)畢業(yè)，還是個疇躇滿志的小青年時候，曾來到恭頭村這一帶實習考察過。他記得那是一片河套荒地，漫野的淡藍色花海連成一片，柳條般的細葉，開著鈴鐸似的花。村民們一定是把那些花看成了牽牛一年輕的朱文武挖出一截根莖嘗過，膽汁般的苦，那不是牽牛。他記得那個苦澀的味道，正是初秋時節(jié)，呼蘭河邊畔，花開不艷，久看憂傷。

野生龍膽漸漸消失，是因為廢棄殘留農(nóng)藥物的侵蝕，那么我們就把它重新栽培到這片地里。住到恭頭一村以后，朱文武幾乎每天傍晚，都定時坐在大喇叭前，宣講國家的扶貧政策、防火防汛防疫情的常識，當然，說的最多的是中草藥種植技術，他苦口婆心地幫大伙分析，咱們恭頭一村地少，一家四五畝地種什么，收成再多也多不到哪兒去，大家相信我，把每家每戶的“菜園子\"改成“藥園子”，秋后藥材商會到村里來收，我保證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鄉(xiāng)親們站在路邊、自家院子里聽到了，會心地笑了：瞧吧，咱們的大喇叭書記又開始廣播啦-

頭一個把菜園子里種滿龍膽草的，就是邊志富。鄰居擔心他，嘲笑他這是瞎耽誤工夫，他說，滿園子的豆角茄子辣椒，吃又吃不了，賣又賣不出幾個錢，栽上龍膽草，反正是工作隊白給咱們藥苗，一分本錢沒有，萬一收成了呢？

他對坐在院子里看著他忙活的老伴說，就算種不出來，長不成，能咋地呢，咱又沒搭啥？他三天兩頭往村委會跑，有時候一天跑三四趟，向朱隊長請教龍膽草如何預防病蟲、黃葉斑和祛根腐。他的小心思是，駐村隊肯定是要走的，你們是坐辦公室的，不可能在我們這呆一輩子，萬一恭頭一村的藥材基地建了，你們撤了，我就可以當技術員掙工資啦。

老天還真是成全敢于夢想的人，秋后一算賬，邊志富不到三分地的菜園子，留出了一大片種菜，卻還賣出了六千塊錢的龍膽草根。

這一下，邊志富在村子里仰起了臉，路上見了人，說話的聲音也洪亮了三分。

讓鄉(xiāng)親們感到朱隊長是一個真正值得信賴的人，還有一位關鍵人物，村里的于瘋子。高考落榜受了刺激的于瘋子，背著一個三十年沒下過身兒的帆布兜子，里面裝著一把鐮刀和一本破書，整天游蕩在村子里的各個角落，瘋瘋癲癲說有魔鬼，大家快點藏起來，別讓這個魔鬼給抓了去。他從不傷人，但那個臟兮兮的破兜子，任誰也不能從他身上拿開。

讓人們大感驚奇的是，有一天傍晚時分，朱隊長扛著機動車配件從地里回來，于瘋子遠遠地跑過來，自己摘下破兜子，給朱隊長挎在脖子上，笑呵呵地把配件換到自己肩上，兩個人雄起赳氣昂昂，從村子中央的大道上走了過去。

恭頭一村的中草藥基地的八棟育苗大棚，在沙啞的大喇叭聲中終于建成了。每年出了正月，外面白雪紛飛，棚里已是綠意蔥籠。春天里，鄉(xiāng)親們忙活得熱火朝天，周邊八百畝地的龍膽草苗子在大棚里冒出了新芽兒。邊志富已經(jīng)是基地的首席管理員了，朱隊長去鄉(xiāng)里開會、作報告的時候，他成了大棚里四十名務工村民的總指揮。

龍膽草，四月生葉，近瞅淡藍色，遠遠望去，一片藍紫?！褒埬懖莸母鶅菏强嗟?，但對我們恭頭一村來說，是甜滋滋的?！?/p>

清晨的陽光灑滿整潔的院落，村口“駐村工作隊\"的旗幟，風吹日曬，已經(jīng)換了三面。隊長說，只要村里還有一個貧困戶，只要這面旗上還剩一個“駐\"字，我們就不會撤離

呼蘭河緩緩流過，這個美麗的鄉(xiāng)村，像一朵蔚藍色的夢。

笞帚飛上天

風從烏裕爾河邊吹過來，把山灣村的上空洗得純凈如銀，仿佛一片無邊無際的錦緞飄浮而至。這是上秋以來少有的好天氣，窗戶上閃爍著淡淡的余輝，用不了多久，暮色就要合攏下來，杜秀華大娘竟然沒有覺察。

她坐在一架簡易機器旁綁扎笞帚，手中的糜子像一只不安分的長尾孔雀，舞著粘滿煙霞的羽毛，抖落一地金黃。今天她扎了30把掃地笞帚、4把擺件小笞帚，比昨天多一點兒，整整齊齊垛在炕梢，在漸漸黯淡的屋子里，看上去一片暖意。

老伴悄無聲息地拾掇著綁扎機四周的秸稈，這并不是他們一天工作的尾聲。自從女兒嫁去了外地，杜秀華老兩口便被村里安排到答帚合作社掙工資了，他們吃住在合作社的兩間門衛(wèi)房里。老伴成天在大院里轉(zhuǎn)悠，收拾收拾這兒，整理整理那兒，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廠區(qū)里的任何一個角落。每天一大早，他都會來到長長的車間里，順著一排排的機器，挨個查看一遍、敲打一遍，摘去車床上殘留的秸稈皮，給軸承點兒潤滑油。他特別愿意聽這些機器發(fā)出的清脆響聲。合作社大院里隆鳴四起時，不會有人聽見，他在哼小曲兒呢

看著老伴背著手在廠區(qū)巡邏的身影，杜大娘時常會心一笑，瞧你那架式，真把自己當成合作社董事長啦。閑暇時候，杜大娘也幫著老伴打掃院子、清理一下車間。杜大娘喜歡用自己扎的笞帚清掃地上的灰塵，她愿意聽苕帚糜子拂過地面細細的、沙沙的響聲，這能讓她想起許多過去的事。杜大娘年輕時是山灣村最手巧的姑娘，從河邊割幾根糜子稈回來，她隨手就扎成一把小笞帚，或是一片蒸饅頭的蓋簾兒。想想真是啊，那時候，哪戶人家里沒有用過杜大娘綁扎的笞帚和蓋簾兒呢？誰又敢想，如今，依著河邊的糜子塘，村里建起了這么一大片笞帚合作社呢。

年輕的時候，杜大娘和丈夫是河東遠近八村最勤快、最能干的種地能手。兩個人守著河東的四畝半地，伺候著老人、拉扯著孩子。要不是那年夏天，丈夫從馬車上摔下來傷了腰，從此擔不了重活，他們的日子也不至于像曬干的山棗，越來越緊巴。那段時間，他們在昏暗的屋子里相對而坐，無言相望，經(jīng)常覺得對方那張親切的面孔顯得比原來更加蒼老、更加無望，隔著一個遼闊的空間和許多年月，仿佛彼此年輕時的生龍活虎從來沒有存在過。

杜大娘每天坐在門口，一邊看著老伴領導檢查一樣地在大院里巡視，一邊扎笞帚，社里隨時回收，掙的手工錢比老伴工資還多不少。起初，老伴是不服氣的，老臉子擢了好多天，意思是，他白天黑夜管著這么一大片廠房，怎么還不如一個老太婆掙的多。后來，他琢磨明白了，人家這是手藝，屬于技工，他只是一個保安，工種不同，待遇自然不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暮靄從地面冉冉升起，院子里安靜極了。兩個人各干各的，杜大娘扎完手里的小笞帚，就要做晚飯了。吃過晚飯，她還要到村里幾個婦女家坐一坐一一她現(xiàn)在還兼著合作社的特聘培訓員。新人社的年輕媳婦們，長得都挺漂亮，說話也嘎巴溜脆，只是一拿起笞帚桿，手就不知道怎么動了，木頭筷子一樣，一點兒都不聽使喚，笨得笑死個人。杜大娘打算好了，今天晚上還是得讓她們從基礎練起，她們總惦心著學綁扎花樣，噻著要學扎背錘、扎葫蘆掛件、扎茶掃、扎車掃，還猴急猴急地想要學在笞帚把上編\"花好月圓”…那可不行，最普通的都扎不好，怎么能一上來就奔著花樣兒去呢?，F(xiàn)在的年輕人，走都走不穩(wěn)，咋還抬起腿來就想跑哩，好日子就在前頭兒，著什么急呢？

想到這兒，杜大娘樂了，她想起上次女兒從縣城回娘家小住，小外孫整天吵著要姥姥給他編一把魔法笞帚，他說，外國小孩就是騎在一個笞帚上，只要掃把朝后，就可以飛上天，想去哪里去哪里。這讓她哭笑不得，外國人真能編瞎話，答帚怎么能飛上天呢？

遠處，晚霞映紅了河面，杜大娘看到路邊有幾枝笞帚苗子在秋風里搖擺。一晃三十多年光景過去，她從未離開村子，卻重拾了“老本行”，灶頭炕尾、小打小鬧的“綁笞帚\"卻干成了這么大的事兒，她成了村子里的紅人，比婦女主任還忙哩。一家一戶的院子里，一垛垛金黃色的笞帚桿，像一道道漸漸拱起的彩虹。杜大娘的心里說不出的滋味，她喜歡彩虹的味道。她知道，笞帚苗和人一樣，每一根都有不同的命運，就像每一只蜜蜂都有自己的方向。山灣村與從前不一樣了，許多事情變得越來越神奇，太陽每天升起，落在村子里變成了彩虹，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致富經(jīng)要念，每一家都有自己關于笞帚的“三國”要演義。

來年春天，河東笞帚塘又是一片茂密。走在河東的小路上，杜大娘的腳步越來越快，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急匆匆去赴一場甜蜜的約會，身輕如燕了。她邊走邊做出了一個決定，今天晚上，她要教年輕人編織彩字，她要在那幾個媳婦家面前好好露一手，親手編一把“吉祥如意\"彩字兒的最好看的笞帚。

她要將這把笞帚送給小外孫，他騎在上面，沒準會飛起來。杜大娘想，總有一天，她們編扎的笞帚真能飛上天，飛過村子上空那道金色的彩虹，飛到國外去。

走去，到講臺上擦黑板，去黑板上寫字、畫畫，捧著皮球到操場上拍，背著書包自己回家，在路邊上采一束好看的花

玉芬只喜歡蘆葦蕩。蘆葦蕩是她的世界，只有在這里，她才能想去哪里去哪里。漫長的冬天過去，玉芬的春天回到了蘆葦蕩里。玉芬靜靜地坐在水排上，看著鵝嘴兒一樣嫩黃的蘆葦芽，一根接著一根，羞澀地刺破水面，扭著身子，使勁兒地拔節(jié)展葉，伸向天空。

玉芬不再去上學了，她便整天整天坐在村頭，望著浩瀚無邊的蘆葦蕩發(fā)呆。在微風中、在細雨里，在清晨、在傍晚，她看見每一株蘆葦都在蓬勃生長，搖曳著青翠的裙袂，像婷婷的少女，玉臂舒展，纖腰婀娜；她看見那只叫伊人的丹頂鶴和那只叫黑丫兒的大，一會兒飛起來，一會兒落下，片片葦叢瞬間蕩起繽紛的水紋，恍若一個模糊不清的夢境，在她的心里，在她的蘆葦蕩上空，來回飄浮著。

好像上天有意安排好了一樣，玉芬的腿腳不靈光，手卻巧得很。她從排子邊隨意剪來兩根葦子，葦稈做骨架、做細長腿，葦皮做小胸脯、做尖尖嘴，葦葉做尾巴，葦穗做羽毛，再用同學送給她的彩筆點上額紅，不一會兒，蘆葦蕩深處的伊人就落在了她的手上。慢慢地，梳著背頭的紳士鷂，假扮新娘的紅頭潛鴨，午間打瞌睡的白鷺，統(tǒng)統(tǒng)都爭著嬉戲在她的手上。烏裕河濕地里有多少飛禽，這片蘆葦蕩里落過什么鳥，她都能把它們編扎下來，活靈活現(xiàn)地留在她的身邊。

蘆葦歌聲

一片看不到邊兒、望不到沿兒的蘆葦蕩，在小河東村四周彌漫開去，直到天盡頭。

玉芬的父親十來歲來到小河東村，一住六十多年，生生把小河東的蘆葦蕩住成了故鄉(xiāng)。小時候，玉芬坐在排子頭兒的竹椅上，父親順著一條長長的水道送她去鎮(zhèn)里上學。兩側(cè)嘩嘩的流水與沙沙的蘆葦聲，護著水排一路向西，那是她童年憂郁而美好的一段時光。到了鎮(zhèn)上，父親背起竹椅，直到把玉芬背進教室里才落下。玉芬的腿是麻痹的，不聽使喚，不能像其他同學一樣跑步、踢犍子、跳皮筋，她只能坐在那兒，看著同學在課桌旁邊走來

玉芬仿佛是這片蘆葦蕩的守護神，她編扎的丹頂鶴一年四季棲息在了小河東村。

小河東村建起蘆葦產(chǎn)業(yè)園時，玉芬自然成了蘆葦簾編制工藝的首席技術指導。她知道，蕩里的蘆葦什么時期采收儲存，葦皮什么時候最好扒，什么時候的葦子編熏蒸簾最好，什么時候的葦子不能制作彩色噴繪簾。姐妹們聽玉芬的，將扒皮后的凈葦在大缸里墩齊，從高往低篩選出優(yōu)質(zhì)的葦子，編制出不同尺寸的防潮遮陽的葦簾，按訂單上的地址，發(fā)到陜西、河北，發(fā)給日本、韓國，發(fā)到蘆葦蕩外邊很遠很遠的地方。

青蔥而來，蒼翠而去，玉芬依舊喜歡游走在蘆葦蕩里。她的腳步不曾帶著她走向大城市，但她手里的葦簾替她走到了她看不見的地方。蘆葦漂浮在水沼中，從未隨波逐流，她的根緊緊地抓在小河東這片土地上。收獲的季節(jié)里，鄉(xiāng)親們一鐮刀一鐮刀把蘆葦割下來，在沼澤邊、在水排上，一垛一垛，碼起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小山。玉芬和她的姐妹們把這些浸著秋陽味道的葦子，編織成席子、蓋墊、窗簾、墻簾，編織起小河東的夢和希望。

祖祖輩輩依著這片月牙般的蘆葦蕩，一年又一年。曾經(jīng)掩護躲避戰(zhàn)爭離鄉(xiāng)逃難的同胞、挽救抗日游擊隊員生命、轉(zhuǎn)移根據(jù)地負傷戰(zhàn)士，從守護平安到衣食父母，這片蘆葦蕩依然無聲地掩映著小河東村的寧靜歲月。春風拂過，遠處村莊的田地里機聲隆隆時，小河東是靜悄悄的，蘆葦蕩是靜悄悄的，只有葦葉摩挲的柔聲細語和水鳥的啁啾。這里沒有轟轟烈烈，沒有大風大浪，這里的小河默默流淌，水面波光粼粼，塘里淡淡花香一這里所有的神秘都深藏在小河東水下，涌動成蘆葦蕩獨有的生機與傳奇。

許多年過去，小河東的秋色里，不再是一片蕭瑟，那層層枯黃的蘆葦，經(jīng)受風吹霜打、雨雪冰凍，又是滿目春色，即使玉芬仍然不能奔跑，但是，這里的世界已經(jīng)變了模樣。當蘆花謝了，那些吮吸著小河東水乳汁的蘆根，孕育著新的綠色和蔥籠。許多人慕名來到這里挑選葦簾，看丹頂鶴在秋水上飄逸的身影，看蘆花從碧玉到金黃，從紫紅到銀白。玉芬靜靜地坐在那兒，時間在河水中流逝，蘆葦蕩一直沒有變，蘆葦撫過水排的聲音沒有變，沙沙的響聲仿佛在悄聲細語。沒有人知道蘆葦說了什么，除了玉芬，除了這片海一樣寬闊的蘆葦蕩。陽光綴在每一根蘆葦上，閃著金色的光亮。微風習習吹過，伊人突然從蘆葦蕩叢里飛起起來，捎來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在半空低旋，久久不散。

村頭的那張竹椅上，終于長出了一根高挑的蘆葦，變成了一個自由的精靈，守著小河東灘涂沼澤里望不到邊的蘆葦蕩，細弱纖瘦的身影迎接著歲月的雨雪朝陽，輕盈潔白的蘆葦花，在美麗鄉(xiāng)村的天空蕩漾成陣陣飄渺的歌聲。

李華年蓋房

一大早，李華年要去呼蘭河邊走一趟，這是他多年的一個習慣。是啊，人的習慣一旦形成，就像長在腳底板兒的一塊痣，無需思量了，跟著腳印走就是了，主意特別的正，它習慣了。

七十多年了，李華年與臨江鎮(zhèn)富河村相依為命，相伴而行。他穿著古板，甚至有些陳舊，他的目光卻顯得清朗得多，無論任何季節(jié)、任何天氣、任何節(jié)日里，他都或近或遠地，看著自己的村子，看著屬于他的這條大河，還有二者之間被他踩平的鄉(xiāng)間土道，一點一點變化著一這是他的全部生活，他是這座村莊成長的參與者、思考者、評判者和解讀者。

昨夜里落了一波春雨，剛好浸濕院子的地皮兒，走上去悄無聲息。李華年簡單收拾了一下魚竿，出了門又折回來，在黑黝黝的屋子中央站了一會兒，披上一件雨衣。老伴王秀霞說，上午駐村工作隊來給房子量尺，下午料就拉過來了。

李華年沒有作聲，事實上老伴也沒指望他回答，她給矮柵欄里簇擁在一起、尚未蘇醒的30只毛絨絨的小鵝雛，撒了一捧谷米，去柴棚抱秸稈引火了。

河邊的雨明顯要大一些，樹上那些葉子昨天尚是青色，被夜雨洗過，便一片翠綠了，在晨曦的晃動中，泛著透明的夢一樣的金色光暈。李華年把魚簍沖涮了一下，浸入水中，支好了魚桿。他想著，今天最好能多釣些魚，這樣響午做飯的時候，老伴會很高興，沒準會哼起她自己瞎編的那個小曲子，老伴很多年沒哼小曲兒了，他很多年也沒聽到了。

夜里，老伴無意中說了一句，要蓋房子了，明天要做點兒好的，留他們吃頓飯。

說話的時候，淅淅瀝瀝的雨滑落在窗戶的塑料布上，發(fā)出柔軟的螞蟻匆忙趕路的聲音。李華年被小雨淋得徹夜失眠了，心里五味雜陳，說不上是興奮還是愧疚。想著陪了他一輩子的老伴，馬上就住上新房子了，他應該為這個曾經(jīng)那么年輕漂亮，那么賢惠勤快的枕邊人高興。

早些年，李華年也是那么的年輕。年輕的李華年走到哪里，身上都落滿村里人羨慕和尊重的目光。當然，不單單因為他是連隊的會計，主要是那時候的李華年，穿中山裝，袖口干凈，說話有著令人信賴的重重的堂音。當年的王秀霞，同樣是全村大姑娘小媳婦眼中的能人，侍候著多病的公公婆婆，種著四畝田地，里里外外一個人，哼著小曲兒，驕傲而快樂地忙活著。

后來，李華年去鄉(xiāng)里的供銷社當會計，供銷社撤了，他回到富河村，依然穿著中山裝，兜里插著鋼筆，王秀霞不讓他上地，說他是拿筆桿子計賬的，怎么能到地里干活呢。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他們那個土坯房子，風雨侵蝕，墻根被泡暄，生生下沉到膝蓋深，一腳邁進屋里，像跨到了一間地窨子。這間土房在歲月中頹萎了，住在里面的人也漸漸老去。老伴腿腳上的老毛病，一到下雨陰天，輪著班地犯，不是靜脈曲張，就是類風濕，嚴重時疼得嗷嗷喊叫，半宿半宿睡不著，李華年無計可施，只好爬起來默默地把火炕點著，他認為只要小炕熱乎乎的，老伴就能少遭點兒罪。大雪紛飛的日子里，至少小炕是溫暖的，他能給老伴的，也只有這么多。

前幾年，李華年身子骨還行，深秋葉黃，他都要把老房子修一修，把夏天漏雨冬天透風的墻角抹一抹;如今，飯量小了，身上的勁兒也沒多少了，一小堆泥巴還沒和勻，大半輩子沒干過農(nóng)活的老會計，氣喘呼呼，老腰桿兒已經(jīng)硬氣不起來了。

最冷的冬天握過去，春天就來了。鄉(xiāng)里要給建檔立卡貧困戶蓋房子了，老伴的罪終于遭到了頭。工作隊把李華年家的房子列到第一批翻蓋名單里，老伴欣喜得一夜未眠，反復磨叨著趕上了好時候。張隊長說了，鐵皮蓋兒，保暖墻，大理石地面，灶臺都是瓷磚的，跟城里的樓房一樣一樣的，咱們什么也不用管，婧等著住新房子就是了。你說說，天底下哪兒還有這樣的好事兒，老了老了，讓我們趕上了，咱倆得好好活，好好享受住新房的日子

這陣子老伴腿腳的毛病也不犯了，麻利多了，一天天在院子里忙著，精心侍弄著工作隊送來的鵝雛，她的這群小鵝崽兒，是全村最歡實的。她說，等上冬時縣里來收大鵝，不能全賣了，說什么也要留下一只，留只最肥的，給張隊長他們燉上，讓這幾個孩子，在新房子里好好地吃一頓，你要陪他們喝點酒，沒事兒，少喝。

這個早晨的魚怕是不餓，不怎么咬鉤。夜里剛下過雨，小魚們爭著搶著冒出水面打，打個一閃，沒影了。張華年的魚簍里，只有三條一柞長的鯽魚，幾條眼晴長在尾巴上的鰲花兒，讓他放走了，太小了，下不去嘴。想起老伴說午飯等著他釣魚下鍋的事兒，他的心里并不慌張。垂釣者的樂趣不在這兒，在心情。

透過濃密的樹葉，他看見村子上空飄起了炊煙。不用仔細分辨，他知道老伴已經(jīng)生起了火，那條青灰色的，像被風吹起的粗辮子一樣的，就是他們住了四十多年的土房子。用不了多久，他家的新房子，鐵皮蓋兒、保暖墻的新房子，便會在這縷炊煙下，亮亮堂堂地長出來了。

有那么一小會兒，李華年扭頭看見身后的枝葉間，落了一只金黃色的小喜鵲。細細地啁啾，仿佛在和他說著什么。陽光掠過他蒼老的面龐，他的表情像一個不請世事的孩子，一臉的無邪和天真。

李華年就這么看著，倏忽之間，小喜鵲從樹梢上蕩起來，向村子的方向飛去。它一定會落在一棟最漂亮的新房頂上，院子里那個善良的老太婆，一定會灑給它一小把谷米吃。

他有點兒恍惚，回了回神兒，呼蘭河的早晨，從未如此清爽怡人。

【作者簡介】韓文友，黑龍江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在《人民文學》《散文》《鴨綠江》等發(fā)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我的江山雪水溫》?，F(xiàn)居哈爾濱。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