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明學(xué)著同事郭起騰的樣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見新來的客人便不敢怠慢,迅速上前。剛招待好一桌,又見門口來了兩位,一男一女,他連忙上前,忽然認出了男人,他立刻裝作沒看見,這時,領(lǐng)班迎了上去。
對,就是他,他就是媽媽嘴里念叨的好人徐車。領(lǐng)班示意月明過去招呼,月明錯開領(lǐng)班的眼神,裝作沒領(lǐng)會,領(lǐng)班只好讓郭起騰去。月明沒告訴媽媽自己在這里工作,徐車當然也不會知道。月明暗中觀察,徐車顯然是帶著酒意來的,肯定在別處喝過,那女人也是,有點醉眼迷離,看得出兩人關(guān)系親近,是老相識的那種。兩人說到某個節(jié)骨眼上,就拍拍彼此的肩膀或手臂,毫無一般男女交往的那種顧忌。
郭起騰拿了菜單,轉(zhuǎn)身去取東西,路過月明身邊說,你眼瞎了還是耳朵聾了,領(lǐng)班讓你過來照應(yīng)這桌的。月明說,好事讓給你還不成嗎?他倆偶爾開個玩笑。月明口中說的好事,恰恰是郭起騰不喜歡的事,郭起騰是個顏值控,他喜歡服侍那些年輕漂亮的客人。月明冷眼觀察,女人跟徐車年齡相仿,四十多歲,披肩卷發(fā)。比媽媽愛打扮,但看上去并不比媽媽年輕漂亮。媽媽眼中的好人徐車,一直是他不認可的。為此,他還和媽媽吵過幾次。此刻,好人徐車正在這種令人尷尬的場面出現(xiàn)。
月明來了一個多月,已熟悉酒吧的工作流程,他 22歲,很喜歡這份工作。他覺得自己不帥,也不太會跟人溝通,不像郭起騰那么招人待見。郭起騰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人帥,聰明,活潑,同樣一個晚上,郭起騰總能比別人賣的酒多。而月明對自己的期望,就是別在試用期被辭退。
酒吧一般到了晚上九點后就陸續(xù)上人,今晚的客人很多。一樓是散座,有一個舞臺,專供歌手現(xiàn)場演出。音樂聲,說話聲,各種嘈雜聲匯集一起,非常熱鬧。凌晨十二點,徐車和那女人才醉醺醺地起身要走。月明還沒到下班時間,他焦急地四處看看,恰巧一個同事來接替郭起騰。郭起騰換好衣服正要走。他忙過去湊近他的耳朵,郭起騰聽完連忙搖頭,扭身就走。月明拉住他,又耳語幾句,郭起騰點了下頭,趕忙追了出去。
客人們幾杯酒入肚,情緒被催化,平時愛說的人更加愛說,平時不愛說的人也變得興奮起來。尤其當駐唱歌手唱歌時,他們一起跟著唱。歌手很年輕,有點緊張,但一見人們跟著唱,馬上松弛下來,演唱效果還算不錯。服務(wù)生按規(guī)定是不許帶手機工作的,月明趁熱鬧去衛(wèi)生間,偷偷給郭起滕打電話。郭起滕告訴他,那對男女從酒吧出來,打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去了佳佳賓館。從進去到現(xiàn)在還沒出來。月明說,那你再盯會兒,看看那男的什么時候走?郭起滕說,如果他一夜不走呢?月明說,那你就多待會兒。郭起滕說,進去兩個小時了,兩個小時跟一夜有什么區(qū)別?我得拜拜了。
徐車這個名字,是媽媽最先告訴他的。有一次,媽媽對他說,我出去住。兒子問,小欣跟你吵架了?媽媽說沒有。兒子說,她如果讓你生氣,就告訴我。媽媽說,兒媳好著呢。媽媽心里委屈,但不敢多說,她了解兒子的性格,上一個月,兒子跟她吵了一架,就是那次,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家沒法待了,丈夫出軌,兒子又叛逆,跟她對著干,她一下子有了輕生的念頭。
時值三伏天,酷暑難耐,蟬鳴不停,吵得人心里發(fā)慌。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覺得胸悶憋氣,抬眼望見一個小飯店,趕緊進去。墻上的鬧鐘是下午兩點半,店里一個客人也沒有。有個男人從吧臺后面懶洋洋地問她吃什么,她要了兩個菜,一瓶啤酒。那男人就去做。她沒等菜上來,直接先喝酒,喝完一瓶,又要一瓶。菜上來,她又要一瓶,一會兒,就喝多了。那個男人見她有點異樣,就暗中觀察,猜測她準有什么煩心事。
她一邊喝,一邊默默流眼淚。他拿著抹布擦桌子,碰到她扔在旁邊的一個塑料袋,他有意看了一眼,里邊有一瓶安眠藥。他擦完桌子,去端了一盤花生豆,拿了兩瓶啤酒,在她對面坐下來,她也不介意,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注意他。他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開心。一開始,她什么也不說,也不看他。過了一會兒,他也不說話,這時,她才說,人活得真沒意思。像對他說,又像對自己說。
見酒菜少了,他去拿來四個鹵雞蛋,陪她一起喝。邊喝邊說,我有一個朋友,有一個脾氣特別大的兒子,有一天,兒子跟他姐姐生氣,一氣之下,喝了百草枯,在醫(yī)院搶救時,他對爸爸說,快救救我,我不想死。但為時已晚,那一天原本應(yīng)該是他姐姐舉行婚禮的日子。
她看了他一眼,擦了下眼淚。他伸手想拿走她的塑料袋,她連忙護住,挪到大腿上。是不是跟人生氣了?愛人?她搖搖頭。他又問,兒子?她反問,你為什么不問是不是女兒?他笑了笑說,首先,姑娘和兒子是兩個物種,姑娘是感性思維,容易跟媽媽共情,兒子是理性思維。我敢打賭,你兒子一定不知你這么生氣。
她不語。他知道她根本沒聽進去。于是,他說,大姐,你看著我。她就看著他。他說,大姐,你就當我是你的兒子。你對著我說:兒子,你的媽媽讓你生氣,我要殺死你的媽媽。她有點懵。他說,你跟著我一起說:兒子,你的媽媽讓你生氣,我要殺死你的媽媽。她跟著只說了半句,就已泣不成聲。見此,他伸出手,示意她拿出那個塑料袋。她拿出來,放在桌上,他拿出那個藥瓶扔掉。接下來,他發(fā)現(xiàn)她的情緒稍微穩(wěn)定了就說,如果你眼下沒其他的工作,可以先留在店里幫忙,反正正好缺人。本來雇了一個打工的,前幾天辭退了。她環(huán)顧了一下飯店,方才明白,這個男人是老板,她點點頭。
在她的記憶里,自從兒子十多歲后,經(jīng)常跟她吵架,有時,吵架的理由,都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孩子故意跟她頂對。一直到現(xiàn)在,依然未改。可能兒子認為,他跟媽媽吵,媽媽不會真生氣,鬧騰完,就沒事了,所以,當她一說搬出去,他想到的首先就是,媳婦小欣是否惹媽媽生氣了。
媽媽從飯店回家后,跟月明說去打工,打工那個飯店忙,需要去店里住。月明問,店里管住?老板男的女的?媽媽說,老板人不錯。男的,叫徐車,是個好人。那我爸,怎么想?媽媽說,有個事,一直沒跟你說。我和你爸,離了。
正仰脖喝飲料的月明,嘴里一下子就噴了,噴了一地。啥時的事???媽媽說,半年了。他把瓶子摔到茶幾上,撞倒一個玻璃杯,杯子掉地上,碎了。媽媽趕緊彎下腰去收拾。他憤怒地沖媽媽大聲嚷: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媽媽背對著他半天沒動。她把碎玻璃都掃進簸箕,掃不進去的,就用手一點一點去撿。月明不依不饒,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是不是家中一員?媽媽說,離婚是我們自己決定的事,你看你這樣,我敢告訴你嗎?月明問,為什么離?媽媽沒回答,只默默流淚。
通過深入了解,徐車知道了這個女人叫喬玲。丈夫在外地打工,期間和一個未婚女子搞在了一起并有了孩子。事情敗露后,喬玲讓丈夫跟對方斷絕關(guān)系,丈夫答應(yīng)了。而后喬玲約見了那個女人,以付給女方五萬元賠償作為分手條件。此事就算勉強過去了。
但事后,就是半年前,喬玲發(fā)現(xiàn)丈夫跟那個女人還有來往,于是提出離婚。她丈夫答應(yīng)凈身出戶,現(xiàn)有的這個樓房歸兒子名下,她跟著兒子兒媳住。
樓房的首付耗去了家里的全部資金。每月的按揭款,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家里是二居室,兒子結(jié)婚后,一家人住得滿滿當當。兒媳婦有時不高興,會露出難看的臉色,不管沖著誰,丈夫一趟也不回來了,剩下她自己和兒子兒媳相處,她住得也不安心。跟兒子拌幾句嘴,也僅是一個導(dǎo)火索,一切積怨積攢得太多,覺得活得沒什么勁。
用餐時間,喬玲端飯上菜,招呼客人,打烊后,就收拾餐具,打掃衛(wèi)生,忙忙碌碌,一天下來,有點累,但很踏實??腿硕甲吡耍习逭f,咱也喝點小酒,我來個拿手的菜,你等著。她隨后起身,想給他打下手。他制止道,你等著就好。她嘟囔了一句,有什么拿手的呢?她已知道了一些菜名,他說的菜今天一定沒客人點,否則,他不會這么神秘兮兮。她這人見不得別人忙碌,自己卻閑坐著,于是又走過去幫廚。
這個大男人,做起菜來非常細致,一雙手既熟練,又靈巧。案板上不一會兒就準備好了食材,只等下鍋。食材有粉絲、肉末、姜、豆瓣醬、蒜瓣、蔥花??瓷先ズ芎唵?。粉絲是下午用水泡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溫軟。她歪頭淺笑,我監(jiān)督你。他說,你去外邊坐吧,不怕監(jiān)督,怕你學(xué)藝,你又不交學(xué)費。她笑笑,走出去。等他端上菜時,竟然有四個。她不由贊道,真是麻利人。她像個孩子,指著其中一道菜說,這就是你說的拿手菜吧。她這時用的是排除法,其他三個都熟悉。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是個很普通的菜,名字也簡單,螞蟻上樹。她細看這道菜,覺得螞蟻上樹應(yīng)該是以形取名。肉末貼在粉絲上,螞蟻為面筋米,樹為粉絲,形象逼真。他倒上酒說,你快嘗嘗。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笑著夸贊道,不但好看,口味也好,清淡,爽口,粉絲柔軟滑嫩,面筋又酥又香。他瞇著眼睛,陶醉地喝了一口酒,你知道它的來歷嗎?她說,不知道。
正好,你要是知道,我還沒有什么可炫耀的了。從前,有個窮秀才,為籌借上京趕考的路費,在動身前,把女兒賣給債主做童養(yǎng)媳。女兒在婆家孝順婆婆,侍候丈夫,日子還算過得去。誰知不久,丈夫便患疾而亡,婆婆也病倒在床。女兒在為婆婆請醫(yī)求藥之余,又想方設(shè)法變著花樣做些可口的飯菜,給婆婆調(diào)養(yǎng)身體,婆婆漸漸有了好轉(zhuǎn)。但經(jīng)濟緊張起來,她只得硬著頭皮去賒賬。在肉案前,賣肉的說,你前兩次欠的錢都沒有還,今天不能再賒了。她只得好言相求,賣肉的被纏不過,切了一小塊肉給她。這么點肉能做什么呢?
她搜索的目光落在碗柜頂上,那上面有過年時剩下的一小把粉絲。她靈機一動,取下粉絲,用開水泡軟,又將肉切成末,加蔥、姜下鍋爆炒,放入醬油、粉絲翻炒片刻,最后加青蒜絲、胡椒粉起鍋。婆婆問:你做的什么菜這么香?是炒粉絲,婆婆瞇著老花眼問,這上面怎么有這么多螞蟻?婆婆嘗了一口連連夸贊,這道菜干脆就叫……喬玲這時笑著跟他一起說,螞蟻上樹。
徐車眉飛色舞,酒興也上來了。他勸喬玲也喝點,她也不客氣,喝到微醺,連聲說,你講得有意思,接著講。徐車說,講完了。那你隨便講,我想聽。要是不介意的話,說說你自己。徐車說,我嘛,沒什么好說的。一個不值一提的人,忘記不見得是壞事。喬玲歪頭看他低垂的眼睛,輕輕說道,可是,誰又能真的忘記自己呢?
徐車舉起酒杯,一口飲下。他慢慢向喬玲打開了心門。
在他四歲時,父母遭遇車禍,雙雙身亡。幼小的他,只好跟著叔叔和嬸嬸。叔叔在一年后,突然患上嚴重的白癜風,臉上和身上都很顯眼,后治療無效,就放棄了,患了白癜風的叔叔遭到嬸嬸嫌棄。嬸嬸本來就是一個水性楊花之人,此后,更加肆無忌憚,叔叔常常暗自傷神。
徐車在童年以及少年時期,對于女性的了解,多數(shù)來自這個女人。他一邊厭惡女性,一邊又離不開女性。叔叔很疼他,但叔叔很懦弱,尤其是懼怕嬸嬸。有一次,徐車記得特別清楚,叔叔在嬸嬸夜不歸宿的一個深夜,拿煙頭燙自己的大腿根。
嬸嬸對徐車更是嫌棄,特別是,嬸嬸生下女兒后,對他更加苛刻,找個借口就拳打腳踢,破口大罵,徐車不敢出大氣,若稍有不服,她就會咬牙切齒地說,小車,你就是一只小螞蟻,捻死你,不費吹灰之力。
有時受了委屈,他就看地上某個角落的小螞蟻。是呀,螞蟻那么小,怎么是她的對手呢??煽粗粗l(fā)現(xiàn)螞蟻的力量非常大。因為螞蟻可以舉起超過自身重量一百倍的物體,能拖運超過自身重量五千倍的東西,簡直就是大力士。它們很聰明,有團隊精神。慢慢地,他很羨慕這些嬸嬸瞧不起的小東西。他經(jīng)常把心里的煩惱跟它們說一說,螞蟻呢,也會給他一些神秘的啟示。這種交流,在漫長的童年以及少年,給了他很多精神上的支撐。蟻群里有兩只大螞蟻,他分別喚作爸爸和媽媽。這是他的秘密。后來,他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慢慢懂事的妹妹。妹妹也做了保證,凡是他倆的悄悄話,都不告訴她媽媽。等妹妹長到成年,有了自己的思考,常常不滿意媽媽的做法,她用于反抗媽媽的一句話就是,不可理喻。每次生氣后她總跟徐車傾訴,徐車則耐心傾聽。因為妹妹要的就是傾聽。
一個山雨欲來的下午,徐車拉著妹妹跑到一棵樹下,兩人站在那兒,妹妹驚喜地喊道,螞蟻上樹了。徐車得意地說,當天氣沉悶,或者要下雨,螞蟻就會爬樹。妹妹說,為什么呀?徐車說,螞蟻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暴風雨,才從低處往高處走。你看,螞蟻有很多腳,這些腳能牢牢地抓住樹干,它們體態(tài)輕盈,攀著樹干,往上爬。妹妹說,也會爬墻吧?當然。妹妹說,螞蟻好聰明。
徐車長大成人走向社會后,跟家人很少走動,嬸嬸不愿看到他,幾乎斷絕了他和家里的關(guān)系。當然,她也阻止兄妹之間的聯(lián)系。有時,母女吵架,妹妹就背著媽媽給他打電話,說一些沮喪和絕望的話,徐車安慰她,記住,螞蟻上樹避難。
通過這次交流,喬玲對徐車有了一些貼近心靈的了解,似乎兩顆心在空氣中,產(chǎn)生了某種神秘的流動。
徐車和喬玲兩人不忙時就吃吃喝喝,互相聊聊過往,徐車老婆因病去世,沒留下子女。他對喬玲很細心,喬玲多年沒體會到被人關(guān)懷了,一下子被感動。徐車也很放心她在這里盯店,收款。兩個多月后,他們同居了。
飯店里顧客一般是周末人少些。周內(nèi)的時候,中午和晚上都會坐滿客人。每當飯時,兩人忙得團團轉(zhuǎn)。她越忙越開心。徐車是自己的恩人,跟好心的恩人之間產(chǎn)生了感情,并且能在一起生活,她很知足,覺得命運開始厚待自己,瞬間擁有了戀人,擁有了共同的事業(yè),有了使不完的力氣。
看得出徐車跟自己在一起也很快樂,臉上洋溢著笑容,一邊向客人吆喝著菜來了,一邊沖她說,你拿紙巾來,我出汗了。她就幫他擦擦額頭的汗。晚上時間富裕,客人都會喝點酒。有人陸續(xù)結(jié)賬,走了一波,又來一波,這時,進來兩個小伙子。小伙子一來就要了十瓶啤酒,點了八個菜。正常兩人點四個菜足矣。正吃著,倆人為了一個什么問題爭執(zhí)不下。這時,其中一個跳起來,舉著筷子,筷子上夾著一只小老鼠。他站在椅子上說,現(xiàn)在播放一條新聞,在這個小雞燉蘑菇里,燉出了小老鼠,各位食客,你怎么看?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其他客人,有人站起來,有人嘔吐,有人嚷嚷,這飯沒法吃了,老板退錢。光退錢可不行,得賠償,不但要賠償經(jīng)濟損失還要賠償精神損失,看見這東西,我都嚇死了。再說,誰能保證你這小老鼠身上、鍋上、勺子、筷子上沒有細菌呢。
喬玲一時不知所措,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怎么可能?她走近那桌年輕人說,求求你們,別嚷了。咱們好好說。其中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說,叫你們老板來。屋里其他人,放下筷子,等著看這桌上的一場好戲。喬玲這才去看徐車,徐車在柜臺后面冷眼觀看。聽到這里,他不急不慌地走過來,盯住其中舉著筷子的小伙子說,兄弟,給你們換一桌。他動手把桌子上的菜、盤子、碟子、筷子、桌布收起來,全部扔到外邊的垃圾箱里,喬玲抑制不住疑惑,你把盤子也扔了?他讓喬玲拿來一個新桌布鋪上。他說,稍等片刻,我們馬上給你們做一桌新的,全部免單。他又招呼其他客人,請大家慢用,今天在座的各位全部免單。
那些人都坐下來,有一個人嘻嘻哈哈地說,這還差不多。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歪著腦袋說,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了結(jié)了嗎?你得賠償損失。不是免單不免單的事,你說,吃飯吃出個死老鼠來,以后誰還敢上你這里來啊。大家說是不是啊。那些人就起哄,是啊是啊。
徐車說,兄弟,適可而止,這是一次意外,大家回去想想就明白了。買賣不成仁義在,今天大家可以敞開肚子,喝酒,隨便喝,喝多少都不收錢。說到這里,他不容戴耳環(huán)小伙子再說什么,手一揮,吩咐喬玲趕快行動,他自己也主動端上菜,送上酒。小伙子坐下,另一個小伙子勸道,算了,咱不跟他計較。
餐畢,小伙子這一桌往外走。徐車也跟著出去了,正是華燈初上,大街上車水馬龍。
到馬路邊,其中一個小伙子去開車,徐車拉住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說,是誰指使你來的?小伙子好像沒想到老板會這么說,停頓一下爭辯道,你別瞎說!你若這么說,這事還是解決不了。你說,你打算怎么賠償吧?本來想饒了你了。
車開過來,那個小伙搖下窗戶,喊他上車,徐車笑一下說,兄弟上車吧,何必惱羞成怒。小伙子歪著頭拉開車門,甩給他一句,你給我等著。徐車沖著他揮揮手。他站在那里,沉思良久,發(fā)昏的頭腦被風吹了吹,才有點清醒?;氐斤埖?。送走所有客人,打烊后,他打開一瓶白酒,叫喬玲一起喝。兩人默默地喝。喬玲說,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徐車干了一杯,吃了幾個花生豆。喬玲說,是不是那天來咱店的那個女人?哪個?喬玲說,有一天中午,一進門就罵你騙子的那個,短頭發(fā),個頭不高,你急著把她趕走了,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啊?這件事本來在喬玲的心里留下疑惑?,F(xiàn)在期待他的解釋。他無奈地笑了一下說,她是鄰居給我介紹的對象,處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她的精神不正常,我招架不住,分手了。喬玲覺得,這極有可能。飯店發(fā)生的事情,不是好事,但無意中幫她解除了這個疑慮。
徐車一杯一杯喝著,他把跟自己曾有矛盾的人過了一遍,都覺得不可能。那么會是誰?喝至酒酣,他忘了這個煩惱。今天就認個倒霉吧,也許就是遇見了幾個無所事事,尋釁滋事的小混混吧。
喬玲沒想到突然接到月明的電話,月明難得用一種溫柔語氣說,媽,晚上回家一起吃頓飯。喬玲說,店里忙。月明說,是你兒媳小欣提議的,她買菜做飯,你只管回來吃就好了。喬玲“嗯”了一聲。月明又問,徐車對你怎么樣?她笑著說,挺好。月明說,對了,就是前幾天,好像是大前天晚上,他干嗎去了?月明指的是徐車跟那女人去酒吧的那天。喬玲說,我想想,噢,那天他有事,回他老家去了,有個親戚家孩子結(jié)婚。晚上喝多了,半夜才回來。金月明說,就你信。
等到她趕回家時,果然菜都準備好,只等下鍋。兒子還燉了一鍋排骨,滿屋飄香。喬玲見到兩個孩子,忽然覺得有點愧疚,自從去了徐車飯店,不但生活上照顧不了兩個孩子,經(jīng)濟上也沒給什么貼補,雖說,兩人都結(jié)婚獨立了,但畢竟年齡不大,同齡的孩子一般還在讀大學(xué)。月明當初讀的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小欣說,媽,我這就炒菜,怕早出鍋不好吃。喬玲趕忙系圍裙,一邊系一邊說,還是我來下廚,我用新學(xué)的廚藝,給你們做一頓豐盛的晚餐。
小欣去廚房洗涮,月明趁機問,媽,我想用點錢。媽媽一聽是指她手里存的三萬。前些天,飯店裝修,她把那三萬借給了徐車。她說,等等吧。月明機敏地問,你是不是給他了?媽媽說,是借。月明說,媽,你真傻。媽媽說,他若還了,我馬上給你。月明說,這個徐車,難道是吸財車?對了,他以前的老婆是怎么死的,讓他氣死的!媽媽說,病死的。月明說,徐車不是好東西。媽媽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月明說,怎么救你了?媽媽不語。這時兒媳過來,大家聊了會別的,都去睡覺了。
睡前,喬玲心里有點愧疚,去衛(wèi)生間時,正遇見兒媳從里邊出來,就對兒媳說,我會盡快想辦法給你們弄到三萬。兒媳滿臉疑惑,媽,你說什么?喬玲這才明白,月明不是急需錢,他只是驗證一下她是否被徐車騙了。兒子是關(guān)心她的吧,這樣想著,心里有點暖。喬玲意識到有很久沒像以前那樣照顧兒子了。自己把精力都用在了飯店。兒子為她擔心,她不是不懂。她也擔心??烧l又沒缺點呢,水至清無魚,何況自己都這把年紀了,看人還是比較準的。關(guān)鍵一點,她打心眼里喜歡徐車,徐車也喜歡她。
早晨起床,她趁兒媳去洗漱的空檔問兒子,那天去飯店鬧事,是你指使的吧?
月明歪著頭說,媽,你回去告訴他,讓他對你好點,別偷偷干壞事,他干什么我都知道,這次只是點撥他一下。媽媽問,到底什么事?。吭旅骱唵味笠匕研燔嚹翘旌团碎_房的事說了,媽媽愣住了。月明說,多點心眼吧,你回去后什么也別說,跟往常一樣,別提這事,先把錢要回來,趕快分手。否則,你人財兩空。
飯店到了吃飯的點兒,還沒幾個人進來。門庭冷清,徐車玩手機。喬玲看著門口,坐不住了,就在門口站站。門口路過兩個人,其中一個說,去這里吃?那個忙拉住他緊走幾步說,聽說這個飯店有人吃出了死老鼠。那人驚訝地說,太惡心了。她聽到這里,看了看徐車,徐車也聽到了,一臉無奈。有了這樣的一個口碑,要想改變難之又難。她忽然覺得對不起徐車,月明這事辦得有點過分。她想跟他坦白,但現(xiàn)在不是時候,等晚上打烊再說。下午,徐車出去,問他去哪兒,他沒說。等到四點,應(yīng)該準備晚上的工作了,徐車還沒回來。五點鐘,他回來了,臉上全是傷痕。喬玲見狀,忙找出碘伏和衛(wèi)生棉棒,涂在傷口上。
徐車說,我找你兒子去了。喬玲有點驚訝,你怎么想到我兒子的?徐車說,我只是想側(cè)面問一下,他就承認了,還威脅我,讓我老實點。我警告他,不要干預(yù)我們的事。我說要不是我,你媽早被氣死了。他竟然不知你想服藥那件事。喬玲說,你提這事干嗎?我一著急,口不擇言,說漏嘴了,對不起。不過,也許不提這事,我就不能活著回來了,這小子霸氣,往死里打我,說到這兒,他竟然露出一絲欣賞的神情。喬玲擔心兒子,不知他哪里受了傷,忙掏出手機。兒子一接電話就哭了,媽,對不起。
接下來的日子,喬玲并不知道,月明為了她以后的幸福,在郭起騰的幫助下,開始跟蹤調(diào)查徐車。和徐車開房的女人,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有時來城里跟徐車吃個飯,住一晚就走。調(diào)查徐車時,還得知徐車有虐待女人傾向。鄰居說到他老婆生前提到過他的異常欲言又止,好像有一些問題。比如,老婆有過被燙傷的經(jīng)歷,性格本來開朗溫和,后來變得憂郁,這個發(fā)現(xiàn)讓月明大吃一驚,他開始失眠,有時剛一睡著,又被噩夢驚醒。思來想去,他決定先跟媽媽談。他打電話把媽媽喊出來。媽,咱不干了回家吧。媽媽笑著說,遇到問題就逃避,不是辦法。我都這年紀了,有許多事已看開,再說,我相信他會變好,他說了要跟我結(jié)婚。月明無奈地搖搖頭。
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被月明叫到酒吧,月明給他叫了酒叫了菜,然后交代了幾句就去忙工作。擦肩而過的郭起騰,斜眼調(diào)侃道,你真舍得下本請他,跟蹤這活兒不好干,你得好好請請人家。月明一臉不高興地說,瞎扯。等到月明下了班,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說,給你看圖片。月明說,你確定他們今晚會見面?小伙子點點頭。月明翻看著圖片,就這么一點啊。小伙子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瞇著眼,跟著耳機的音樂,搖晃著腦袋,手指在桌子上敲打著節(jié)拍。忽然說,有一個規(guī)律,她大概兩個月來一次,徐車跟她廝混一下就走。
天剛黑,月明和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藏匿在旅館附近。月明是騎電動車來的,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是踩著滑輪來的。路邊上有賣糖葫蘆、油炸雞柳的,也有遛狗散步的。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沖炸雞柳的那個小攤一揚下巴,月明就懂了,他發(fā)了個紅包給小伙子。小伙子踩著滑輪,轉(zhuǎn)了幾圈,就跑到攤位上去。他一邊吃,一邊嗷嗷地嚷,真燙,起泡了。月明說,也不知給我拿根山楂來。
小伙子二話不說,返身旋轉(zhuǎn)了幾下,跳躍著就滑到賣糖葫蘆的那兒。過路的行人,有的多看了他幾眼,他聽到人家說,這滑輪技術(shù)真厲害。小伙子美滋滋地變著花樣,湊到月明跟前,拿腔作調(diào)地說,我會不會一夜之間成為網(wǎng)紅啊?一切來得太快,哥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月明一臉嘲笑地看著他。笑著笑著,就嚴肅起來,低聲說,他們來了。小伙子也認真地朝遠處觀望,趕快調(diào)整狀態(tài),做好準備。
徐車和那個女人,一前一后進了旅館的大門,徐車幫那女人拿著行李,在前臺辦了入住手續(xù)。月明說,快把你滑輪脫下來,扔了。小伙子說扔了我就破產(chǎn)了,他將滑輪托給前臺保管,兩人一起上樓。他們悄無聲息地貼著房間門,偷聽。女人怨聲怨氣地說,誰知她得了這個病,透析的時間由原來的一周兩次改為三次,病情越來越嚴重。徐車說,這些你先拿去用著,不夠了咱再想辦法。女人不語,然后就聽到她哭著說,謝謝你。似乎是徐車將錢遞給,她驚喜地說,這么多,難為你了,沒想到,到頭來,幫助我媽的卻是你。徐車叮囑她道,我是幫你,別讓她知道了。女人說,這段時間非常難熬,非常害怕,害怕死,不但怕她死,還怕自己死。
徐車說,不怕,有我呢。她又哭了。場景似乎轉(zhuǎn)入下一幕,他摟住她,拍了拍她肩膀。她的眼淚流在他肩上。徐車說,我有時也害怕。我不怕死,但我害怕我心里的魔鬼出來,魔鬼一出來,我就會失去控制。它讓我做惡毒的事情。昨天晚上,我用煙頭燙了喬玲。他停頓了一下,我居然用煙頭燙了她。我以前燙過老婆,她可能是因為我的傷害,郁郁而死的。我發(fā)過毒誓,再也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控制過很多次,為了控制那個魔鬼,我燙過自己。
徐車說,我會跟喬玲坦白這一切,我覺得她會懂我,她心地那么善良。我要告訴她,在以后的歲月,萬一,我是說,萬一,當我內(nèi)心的魔鬼再跑出來,就讓她一定要學(xué)習螞蟻上樹。她說,對。然后是長時間的沉默。
月明和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側(cè)耳傾聽,見聽不到說話的聲音了,兩人對視一下。
房門被打開了,月明站在門口。屋內(nèi)兩個人干坐著,徐車背向門口,沒有發(fā)現(xiàn)。沉浸在悲傷中的女人也沒發(fā)現(xiàn)。月明悄悄走到徐車面前,徐車一愣。女人看了看來人,驚愕地抹去淚水。月明二話沒說,扇了徐車一巴掌。徐車沒有生氣,卻問道,月明,你怎么來了?月明見床上扔著現(xiàn)金,你騙了我媽的感情,還騙了我媽那點可憐的錢。并且騙了再給別的女人,你還是人嗎?啪,又是一個大嘴巴。
徐車說,月明,你先走,我回頭跟你說。這時,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也進來。手里拿著一把刀,斜著眼問月明,你說割哪塊肉,我就割哪塊。月明說,殺了他都不解恨。那個女人被這個場面嚇得不知所措。徐車對面色蒼白的女人說,別怕,這是誤會。你還說誤會,我都跟蹤你很久了。月明一邊說一邊把錢遞給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沒想到,徐車急忙奪過去,放進女人的包里,并命令女人,你趕快回家。見她不動,厲聲喝道,立刻,馬上。女人遲疑地拿起包,往門口走。
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一把上去搶包,她護著,情急中,小伙子手中的刀子,劃破了她的胳膊,鮮血流了出來。事情發(fā)生得太快,月明張著嘴巴,傻了一樣。徐車撕下床單的一角,替那女人止血。
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見到血,因為害怕,驚恐地看著帶著血跡的刀,刀在手上哆嗦。這時,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人,是喬玲。喬玲斷喝道,混蛋!她一把推開小伙子。月明掏出手機,哆哩哆嗦?lián)芡?20。在等待救護車時,喬玲問,她是誰?徐車說,是我妹妹。那個女人皺著眉忍著痛,點了點頭。喬玲沒反應(yīng)過來。徐車補充說,我嬸嬸家的妹妹。喬玲輕聲問,她來干什么?徐車答,嬸嬸病了。喬玲湊過去說,流了這么多血,多疼啊。
喬玲知道自己的出現(xiàn),會令所有在場的人驚訝,其實,她并不知道這里有場鬧劇。不等問,就對徐車說,還記得有一天中午,一進門就罵你騙子的那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嗎?短頭發(fā),個頭不高。我從賓館門口路過,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她在那里,跟賣糖葫蘆的男人不依不饒,罵他是個大騙子。我忍不住走過去,她那會兒很瘋狂,賣糖葫蘆的根本招架不住,糖葫蘆被扔了一地。然后,我就看到月明的電動車。
月明看了一眼戴耳環(huán)的小伙子,小伙子慚愧地說,對不起,兄弟丟人了,情報失誤。
夜 子:女,本名李艷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十月》《小說月報》《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小說林》《長城》《詩刊》《詩選刊》等。長篇小說《味道》獲 “2012年中國原創(chuàng)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出版詩集《我消失?;蛘哌€有你》《弧線》,小說集《白色深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