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叔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木匠,他的拿手絕活就是做風箱。入冬后,他被兒子接到城里來避寒,單元房里有暖氣,屋子里有衛(wèi)生間。他在城里什么都好,就是有點兒寂寞,沒人和他說話。念及小時候他對我的偏愛,寒假無事,我讓妻子在家做了一桌子家鄉(xiāng)菜,拿出一瓶一九九一年收藏的綠玻璃瓶裝西鳳酒,請?zhí)毂J鍋砑依锍灶D便飯,嘮嘮家常。
幾杯老酒下肚,老人家臉有些紅,當陪他來的兒子說起我家四口人中有三人是從師范大學畢業(yè),且都是教書的時,他伸出大拇指說:“好!現(xiàn)如今的老師,那可是真把自己的學生當回事兒,特別是中學老師,可著勁兒教,恨不得一晚上就把自己的學識全部傳給學生。哪怕他們自身沒上過大學,卻盼著學生們都能考進大學;哪怕他們上的是普通大學,也盼著學生能考到頂尖大學去!
“過去的師傅教徒弟,可不會盡鐵打鐮,總要留一手看家本領(lǐng),生怕徒弟超過自己,‘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那擔心就像娃娃唱的曲那樣:
高高山上一棵蒿,
膽大貍貓把虎教。
穿山跳澗都學會,
老虎變臉吃貍貓。
貍貓一見事不好,
打個箭步上樹梢。
老虎跪下來哀告:
師傅師傅你下來,
再教弟子上樹梢。
貍貓擺頭:沒那事,
我的武藝全教你,
你要變臉我往哪里逃?
“百獸之王老虎不會爬樹,這下知道為啥了吧?
“咱村東頭的三虎,你該叫爺哩,你還記得他嗎?”
我說記得。
“他年輕時在咱村北的席田街開過多年武館,教出來好多高徒,他那功夫、武德都是呱呱叫的!有一年遭了年饉,人們四處逃荒,你三虎爺?shù)奈漯^也關(guān)門歇業(yè)了。為了生活,他推著一輛手推車到南陽販賣花生。那天到了龍港鎮(zhèn)的集市上,他知道自己的大徒弟龍彪就在那里開武館,他這個人愛面子,不愿意麻煩人,只盼著盡快把花生賣完買些糧食早點兒回去。剛賣出去幾包,幾個身著緊身衣的小青年叫嚷著扒開圍在車旁的人。為首的大個子斜著眼問道:‘老頭兒,你這花生脆不脆?’你三虎爺臉上堆著笑,熱情地說:‘先嘗后買,不脆不要錢?!@幾個小伙子手里剝著、嘴里嚼著,吃個不停,花生殼扔了一地,你三虎爺就有點兒心疼,可還是笑著問:‘小伙子們,你們到底買不買呀?’‘你不是說先嘗后買嗎?我們還沒嘗出味兒來呢?!粋€剃著光頭的小個子滿不在乎地說,嘴里還嘎嘣嘎嘣嚼著花生?!疫@小本生意,經(jīng)不起你們這么嘗啊!’幾個小伙子瞪著眼罵道:‘看你這個不識抬舉的老家伙,是欠收拾吧?’
“你三虎爺想著出門在外,和氣生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推車換個地方叫賣??蛇@幾個小伙子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還對你三虎爺推推搡搡。你三虎爺拱手向周圍的人求救:‘老少爺兒們,大家給說句公道話,幾個小伙子欺負我一個老頭兒……’小伙子叫嚷道:‘就欺負你了,你能把我們怎么著?’說著便擺開架勢,想試試在武館里學的本事,心里想著:一個干癟老頭兒而已,我打不過關(guān)羽、張飛,還打不過劉備?
“集市上的人見狀紛紛躲避,有膽子稍大些的站在遠處喊:‘三個打一個,算什么本事?欺負一個老頭兒,還算好漢?’
“你三虎爺環(huán)顧四周,見眾人站在自己這邊,心中踏實了些。他把小車把一放,緊了緊腰間有些破舊的褡褳,雙腳穩(wěn)穩(wěn)地扎開,三個撲上來的小伙子還沒來得及施展拳腳,就被當街摔在地上。眾人見狀,拍掌叫好,一片歡呼。幾個小伙子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著身上的土,一邊惡狠狠地吆喝:‘賣花生的,你別走!你是哪兒來的?’你三虎爺神色平靜,大聲道:‘回去告訴你師傅,我是北鄉(xiāng)席田的,姓黃,我不走!’
“幾個小伙子灰頭土臉地回到武館,師傅見他們一瘸一拐,問緣由,幾個人回答:‘我們這幾年算是白學了,今天在街上仨打一,還是被那個老頭兒摔了個半死!’‘那你們沒問他是哪兒的人?’‘問啦,說是北鄉(xiāng)席田的,姓黃!’師傅一聽,跺腳罵道:‘你們這群殺才,那是你們師爺哩,還不快去請!’幾個小伙子趕忙跑回集市,又是賠禮又是道歉,連拉帶推把你三虎爺弄到武館。他的大徒弟龍彪站在大門外迎接,連聲埋怨師傅到了南陽不該不來找他,讓師傅洗把臉,趕快入席。酒足飯飽之后,三虎爺車上剩下的花生已經(jīng)被處理完,給出的價也高。龍彪把老家急需的糧食也在車上綁結(jié)實了,又硬塞了些盤纏,隨后,請師爺給徒孫們點撥一二。你三虎爺推辭道:‘人老了,不中用了,許久不練功,胳膊腿都是硬的。’龍彪再三懇請:‘機會難得!’你三虎爺見徒弟誠心誠意,不好再推托,點了點頭,再次緊了緊腰間的褡褳,深吸一口氣,重心下沉,拉開了架勢。龍彪上前叮囑師傅:‘徒孫們剛上道,師傅點到為止?!闳旤c頭。
“練功房是三間敞亮的大瓦房,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氈毯子。那三個小子白天在集市上被你三虎爺輕松撂翻,當眾出了丑,這時,他們嘴上一聲聲‘師爺’叫著,臉上也堆著笑,心里卻憋著一股勁兒。仨人相互使了個眼色,從不同方向如餓虎撲食般猛撲了過去。
“你三虎爺側(cè)身避開了第一個人打過來的直拳,右手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就勢一拉,腳下一鉤,那小子瞬間失去平衡,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半天爬不起來。另外兩人中的一個高高躍起,飛起一腳,直踢向你三虎爺?shù)男乜?,另一個則揮拳直擊你三虎爺?shù)拿骈T,你三虎爺見來者不善,迅即打消了點化他們的初衷,閃身的同時,雙臂發(fā)力,使出了自己最拿手的絕殺‘圍身靠’,那兩個徒孫幾乎同時被撂翻在地上。龍彪趕忙上前勸道:‘師傅,點到為止!’你三虎爺不無遺憾地甩甩手嘆道:‘我都沒敢真使勁兒??!這些孩子,基本功還得好好練!’
“原來,你三虎爺?shù)拇笸降荦埍氚褞煾到趟摹畤砜俊斪骺醇冶绢I(lǐng),偏偏留了這一手,根本就沒打算傳給徒弟們。
“你三虎爺回到村里后,說起這次南行的遭遇,還憤憤不平:‘點到為止?那得看對誰。那幾個王八羔子,小小年紀沒學會武藝,先學會了仗勢欺人,那天晚上他們明里是請教,暗里使惡招。練武的人沒武德,我就讓他們嘗點兒苦頭,替他們師傅補上這一課!”
天保叔說完,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咱西邊的孫村,有個好武生戲把式,他的一個徒弟出師后,憑借扎實的武功和出色的唱功,在咱那一片唱紅了,可他還常帶著點心來看望師傅。他師娘就是咱北街春紅的三姑,時間長了她忍不住問徒弟:‘你如今都是名角兒了,咋還老往你師傅這兒跑呢?’徒弟遲疑了一下,說:‘沒啥事,就是想師傅了?!?/p>
“有一天,徒弟又來了,恰好師傅外出不在家,師娘正在磨坊磨面,徒弟又是轉(zhuǎn)磨又是摞面,師娘看著眼前這個勤快的徒弟,忍不住又問:‘非年非節(jié)的,你老來找你師傅,到底有啥事,能不能給師娘說說?’徒弟見師娘這么親切,猶豫了一下,才囁嚅著說:‘就是……就是我演武戲,打旋子翻跟頭時,頭盔老是掉,不知道咋弄。’師娘又問:‘就這事?沒別的了?’徒弟用力地點點頭說:‘就這事?!瘞熌镄χf:‘這簡單,你翻跟頭打旋子的時候,咬緊牙關(guān),頭部青筋暴起來,頭盔就不會掉了?!降芤宦?,眼睛頓時亮了,謝過師娘,滿心歡喜地走了。
“第二天,師傅回到家,一進門便瞧見大包小包的禮品,問道:‘家里來客人了?’師娘笑著說:‘你那徒弟又來了?!瘞煾祮枺骸猩妒聠??’師娘得意地說:‘就那么點兒門道,你不告訴他,讓他一趟趟跑。我昨天給他說了?!瘞煾德牶?,嗯了一聲,說:‘這孩子不錯,給他說了也好,不過,這洋點心,咱們怕是吃到頭了!’”
說完,天保叔還意猶未盡,強調(diào)說:“我說的都是咱村的,實名真姓!”
我聽得入神,我兒子也熱烈鼓掌,末了,這小子問天保叔:“天保爺,天保爺,聽說你是名震四方的大匠人,你帶過徒弟嗎?”
“大匠不大匠的不敢當,徒弟可真沒少帶!”
我兒子緊接著又問:“那你的看家本事留的是哪一手?”
天保叔一愣怔,隨后指著我兒子大笑道:“好小子,你在這兒等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