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走吧?!兵P兒說
“嗯。\"廣元嘴上應了一聲,腿沒挪。
門外,幾件舊家具已經(jīng)被鳳和華抬到了小卡車上,小重外孫在車子旁一顛一顛地逗著老狗
廣元抬起頭,再次看了一眼兩間茅草房,心里就像那搬光了的房間一樣,空落落的,總感覺好像還有什么東西沒帶走。
落下了什么呢?廣元愣怔著站在汽車旁,心里不停地思量著
這幢小屋是當初廣元和琴成親時砌的,兩人剛在新房里住了四年,琴就生病撒手離他而去了,留下三歲的鳳兒和正值壯年的廣元。廣元又做爹,又當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著鳳兒,待到鳳兒成人了,一輛自行車馱走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留下廣元孤苦伶仃地守著茅草房
幾十年了,茅草房舊了修,破了補,廣元住在里面,從沒挪過窩。
跨進了別人家門檻的鳳兒,三番五次地要廣元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廣元都謝絕了?!暗任移呃习耸卟粍恿嗽僬f吧。\"廣元說。
而今,廣元已經(jīng)跨過了八十歲的門檻,歲月的紋路早就爬滿了他滄桑的臉龐,本來健步如飛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在時光中印上了痕跡,被雕刻成了現(xiàn)在何僂的模樣,拄著拐杖,他的雙腿也會微微打戰(zhàn),前些日子,他竟摔倒在麥田里。這下鳳兒不依了,非要他搬過去不可。
前一天晚上接到鳳兒的電話后,本來已經(jīng)躺在床上的廣元,立刻睡意全無,頃刻間像掉了魂似的,一會兒側(cè)過頭看看那個斷了一條腿的衣櫥,一會兒又仰頭看看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房頂,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縈繞在他的心頭。在床上烙了一整宿的燒餅,那扇小木窗剛透出一點亮,廣元就拄著拐杖出了門。剛走沒幾步,老黃狗從草堆里躃了出來,低頭嗅著他的腳后跟,甩著尾巴,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
狗是鳳兒出門后,紅送給廣元的。十多年了,就只有這只狗伴著廣元,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夕陽下的鄉(xiāng)村小徑上,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留下一人一狗的身影?,F(xiàn)在,昔日的小黃狗早已不見了當初的模樣,掉了毛的痢痢頭般的肚皮,像是在無聲地向主人訴說著它的蒼老。
人和狗瞞珊著來到了廣元家的田地里。站在田頭,放眼望去,一畦畦的麥苗綠油油的,四周田埂邊,金黃色的油菜花正盛開著,像是鑲嵌在綠色地毯上的一圈金邊。麥苗中間,是幾個墳包,那里埋著琴和廣元的爹娘。廣元先來到爹娘的墳前,抓住衣袖,顫抖著,把爹娘的墓碑擦了一遍又一遍,接著又坐到琴的墳前,凝望著墓旁還掛著露珠的麥苗,自己彎腰駝背,在這片地里耕耙收種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這輩子再也不能來看你們了。廣元在心里暗自訴說著,伸出右手掌,一下子插進了松軟的泥土中,抓起一把,使勁攘著,有水滴從他指縫里溢了出來,伴著他眼眶里滑落的淚珠,一顆顆,滲進了腳下的泥土中…
太陽升起來了,廣元擦了擦 眼睛,揉了揉發(fā)麻的雙腿,向村 中走去。該跟大家伙道個別了, 這一走,今生是無緣踏上這塊土 地了,再回來肯定是骨灰盒了。 廣元想
拄著拐杖,廣元來到了玉根家。見玉根正坐在門前曬太陽,身上那件羽絨服的前襟上,幾塊油漬格外惹眼,袖口上的破洞里露出了一團羽毛,身旁放著一根蘆竹。見到廣元過來,玉根撐著蘆竹,喘著粗氣,想要站起來,廣元伸出手,攔住了玉根。正在灶上忙碌的玉根老伴趕忙搬來了凳子。兩人靜靜地坐著,初春的暖陽輕撫著兩人頭上的白發(fā)。
“以前都是我不對?!卑腠?,廣元開了口。
那年,廣元和玉根為了承包田界口動過手,廣元的胳膊破了皮,玉根的嘴角流了血。打那以后,兩人就沒說過話
‘我們都老了?!庇窀ь^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陽說,
“老了。\"廣元說
“?;貋砜纯窗?。”玉根說著,左手顫巍巍地從羽絨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遞給廣元,右手拿起凳角上的打火機,一下一下地按著,好不容易點著了廣元口中的煙。
“唉!\"廣元深吸了一口煙,伴隨著煙霧而出的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出了玉根家,廣元又進了恒寶家…他挨家挨戶地向村里的人道別,他打心底里想將這里的一草一木和所有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裝進腦海中,刻在心坎里,帶到異鄉(xiāng)去。
不知不覺中,廣元竟走到了村口,老柳樹掩映著三間青磚灰瓦的小屋,是那樣的熟悉。此刻,兩扇大門敞開著,一縷青煙正從房頂上的煙囪里升上半空,裊裊繞繞。紅一定正在灶臺上忙碌著燒午飯呢。廣元想
轉(zhuǎn)過頭,門前的空地上,兩只老母雞“咯咯咯”叫喚著,爭啄著一條蚯蚓。屋檐下,那條花狗閉著眼晴,四腳攤開,躺在熱乎乎的水泥地上,愜意地曬著太陽。老黃狗豎起耳朵,正欲上前,回頭看了看廣元,又停下了腳步,就像當初站在柳樹下的廣元一樣。
那時,這幢小屋的門就像現(xiàn)在這樣敞開著,房間里的燈光,透過窗簾,吐出絲絲芬芳。廣元也是這樣靜靜地站在老柳樹旁,默默地盯著窗簾背后那個孤獨的身影,舉步又止,然后輕輕地蹔轉(zhuǎn)身,將窗簾背后的那聲嘆息丟在了腦后。
都是我不好啊。廣元凝視著小屋上空的那縷炊煙,猛地往自己胸口上捶了一拳,重重地。鳳兒出嫁后,寡居的紅承擔了廣元的縫縫補補,紅的承包田里,也曾流淌過廣元的汗水,可那句話,他們都沒有說出口,只剩下漆黑的夜晚,兩扇窗戶里的兩盞孤燈遙遙相望
“爹,上車吧?!兵P兒又催促道。廣元在心里嘆息一聲,拄著拐杖,爬上了汽車,屋門上那張翹起半邊的對聯(lián),被風吹著,發(fā)出“嘶啦嘶啦”的聲音,撕心裂肺般。
一聲喇叭,汽車駛出了村口,從老柳樹旁一掠而過,兩只受驚的喜鵲從柳樹枝條上飛起,撲棱著翅膀,飛向遠方。一位腰系圍裙、滿頭銀發(fā)的女人,盯著遠去的汽車,站立了許久,許久,直到汽車變成了一團水汪汪的模糊。
選自《遼河》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