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我們穿越時間而行之際在身后放出的線——這是線索,就像阿里阿德涅的線,表示我們沒有迷路。記憶是我們捕捉過去的套索,將過去從混亂中拖出,形成整整齊齊的序列,就像巴洛克鍵盤音樂。
——安吉拉·卡特《赤紅之宅》
不停吞吐的信子在徹夜的巡邏中捕捉到了無比陌生的氣息。收集到了些寒冷的氣味顆粒。這是你現(xiàn)在通過信子所嗅到的:雪夜,油膩的街道,揮發(fā)著氨味兒的尿液,下水道里腐敗的菜肴湯汁。炭爐上炙烤的牛羊肉串令你幾度困惑,你將飄散的顆粒排列組合,組合成具象化的畫面。從畫面里,居然看見了被剝皮、肢解、冷凍的貓和老鼠。解凍過的老鼠尸體和你同樣都來自南方,那里溫暖潮熱,不必長久冬眠。繼續(xù)蜿蜒匍匐,通過感知地面向身體傳來的震感,人類的腳步聲變得稀稀落落,直至全然消失。這時你可能已經(jīng)離開了鬧市。積雪的草地使你不禁瑟縮,此前你從未感受過這般寒冷,柔韌的身軀逐漸木訥而僵硬。距離黎明還有數(shù)個小時,你依舊沒有尋覓到可供棲身的洞穴。你已經(jīng)不再在意那處洞穴寬敞抑或狹仄,土壤松軟還是板結(jié)。得益于困倦,漫無目的的流浪開始有了方向,終點便是能夠讓你安然入夢的容身之所。
突如其來的溫暖,是當你游弋于草地間,在一具動物尸體身上感受到的。那應(yīng)該是具尸體,紋絲不動,尚有余溫。僅靠衰弱的視力,你尚且無法辨認是何種動物,卻能夠從它身上嗅出你垂涎已久的血腥。幽寂而清冷的月光下,冰雪凍脆的草地里,波浪形的潛行痕跡向月光所不及的密林中蔓延。有條朱紅色的蝮蛇,近兩米長。它將頜骨擴張,計算著能否將眼前的龐然大物順利吞咽。顯然有些困難。尸體的體量明顯超過了這條蛇所能吞噬和消化的荷載。它束手無策,蜷縮成團趴在尸體上面。
醒來的時候,她還坐在我身邊,計算著棒針上的起針數(shù)。她給我蓋上了毛毯,就在我方才入夢時。幾天前她就和我說打算給我織件毛衣,我找理由勸她放棄,她實在不適合做這些??粗导t色的毛線在她手中挑織起來,我想起幾年前她曾送過我一條相同顏色的圍巾。同居以前,我搬過幾次家,居無定所的生活甚至無法給予一條圍巾以安穩(wěn),我早料想過它不翼而飛的結(jié)局。我試圖從衣柜里將那條圍巾翻找出來,我感覺它不會藏在別的地方,只能在那里。沒找到,卻看到衣柜中本來橫七豎八的衣服被整齊疊好。她疊的。我同她講,這些天時常夢見一條朱紅色的蛇,出現(xiàn)在不同的場景里。最可怕的一次,那條蛇出現(xiàn)在了我的高中教室。當時是化學課,化學老師口中念叨著的有機反應(yīng)方程式似乎有著催眠的效果,學生昏昏欲睡。倏然有人尖叫,聲音如同吸入過量氮氣后發(fā)出的,尖銳又響亮。眾人皆醒。坐在窗邊的女生用手指著窗臺上的蛇,躲得要多遠有多遠。不知它從哪里冒出,或者說,就像憑空產(chǎn)生的一樣。直至確認蛇從窗臺墜落,我們這些人才有膽量湊上去圍觀。當我看到它時,它的身體四分五裂,頭部卻完好無損。恍惚間,它的面部好似附著一張人臉。是我的模樣。
她將夢魔歸咎于我目前的職業(yè),無論是編劇還是小說創(chuàng)作,大腦中難免充斥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凡有點兒基本的分辨能力,都能判斷出這些怪誕的情節(jié)根本不會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里。她提醒我,我已經(jīng)很久沒出門了。
上回出門還是在三個星期前,我到兩條街開外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出門前,我把頭探出窗戶觀察樓下行人的穿著。這些日子,我只能從日常的開窗通風去感受季節(jié)交替所帶來的氣溫變化,但就著裝而言,依舊拿捏不準。事實上,頭發(fā)也沒有一定要修剪的必要,雖然它長到可以扎成髻子,與我這張粗獷又頹敗的臉極不相稱,在面對鏡子的時候,我依然覺得它還可以繼續(xù)蓄下去,哪怕蓄到齊肩的長度,也不會有人對我評頭論足。沒人理會我。依我目前的境況,不太有跟外人接觸的機會。
到了理發(fā)店,理發(fā)師傅先是感嘆了我頭發(fā)的長度,隨后問我要剪成什么造型。我說和上回一樣。鬧得很尷尬,他全然忘記先前為我量身打造的發(fā)型。我記得很清楚,他當時說發(fā)型很適合我這種棱角分明的臉,又問我是否是本地人。我說我是南方人,已經(jīng)搬到這里半年多時間。顯然他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接下來的對話,又是和上回同樣的內(nèi)容,大致不差,他對著鏡子陶醉于自己的技藝,夸贊發(fā)型和我的長相多么匹配。唯一的不同,就是這次的理發(fā)費用漲了十塊錢。
她說我的噩夢,皆是瘋魔使然。為了寫篇關(guān)于蛇的故事,熬夜數(shù)日觀看相關(guān)紀錄片,這些在她看來很難理解。她勸我不如到本地的蛇島自然博物館,能夠近距離感受,又有專人講解。當我得知往返車程要三四個小時,火苗般微弱的意向瞬間被撲滅。我所想到的總是最壞的結(jié)果,便是,如果我去了,收效甚微,那我會為此行的徒勞無功而感到后悔。當我逐漸習慣于用最消極的結(jié)果來預(yù)測某件事情時,最終收獲到的反而容易令我釋然
好比我和她現(xiàn)在居住的這處房子。她不知曉這是套兇宅。原本打算在入住之后再找合適的契機跟她說明,久而久之就忘掉了。房子的價格實在低廉,只有同區(qū)域價格的一半。房產(chǎn)中介詳細地向我描述原房主的死因,他就死在這間臥室。那時他已經(jīng)肝癌晚期,他只有三十幾歲,服用嗎啡片只能短暫地緩解痛感,最終狠心地將生命了結(jié)。中介察言觀色,每講一段就看看我,如果我臉色凝重的話,他聲音也隨之低沉,最后細若蚊蚋,切換話題,繼續(xù)從誘人的價格上著手去介紹,生恐單子黃掉。要知道,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幾乎不會有人對這樣的房子感興趣。我覺得還好。雖然原房主并非自然死亡,但比起遭遇謀殺或是其他原因?qū)е碌淖詺?,勉強可以接受。我懷疑屢屢不絕的噩夢就是從搬進這間房子之后才有的,也可能是心理作祟。沉思細想,那些夢境也沒其他特別可怖之處,除了時常夢見的那條朱蛇。當習慣了它的存在時,某天夜里它沒有如期光臨我的夢境,反而叫我在清早醒來的時候帳然若失。
我們還沒有足夠的錢用來更換家具,索性就將原來的家具都留著,唯獨丟棄了床。那是張很不錯的胡桃木實木床,為了避諱,中介特地將床墊更換成新的,連表面覆著的塑料薄膜都沒撕掉。一想到那張床上曾經(jīng)死過人,難免抵觸,就沒留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一有時我忽而覺得,連放置床的那個位置也是不潔的,我想拆掉床下面的地板,大約四平方米。找不到同樣的款式,就只能將整間臥室的地板全部拆除重鋪,算上人工費,又是筆不小的開銷,這樣的念頭只好作罷。我從來沒將自己買到的房子是兇宅的事實告訴過任何人,只有我自己和房產(chǎn)中介知曉。原先的鄰居或許也知道,但他們當中的很多人早已搬走;仍舊住在這里的,也絕不會舊事重提,怕自家的房價跟著受到牽連。某大,當所有人都不再提起,乃至忘卻,那么這套房子就是一套沒有任何案底的好房子。如果我的朋友們得知我買了套兇宅,他們會如何評價我呢?我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們勢必會說我吝嗇,吝嗇到對自己都可以痛下狠手。若非拮據(jù),誰都不想成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葛朗臺。比起別人對我的評價,我更排斥蝸牛般漂泊不定的日子,拖著行李在不同的出租屋間輾轉(zhuǎn)。我想有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很多原因最終促使我倆遷至北方,比如較低的房價,比如她對雪花的向往,以及她工作所飛的航班,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南方飛向這里的長線航班。我對雪沒有像她那樣強烈的執(zhí)念,甚至因閱讀過奧爾罕·帕慕克的《雪》,反而在心中預(yù)埋了對其忌憚的種子。也就是最近幾年吧,人們習慣于給萬事萬物貼上標簽,我深請這樣不好,過分依賴于自身對事物的刻板印象,可是相習成風,我也未能幸免。順理成章地,“死亡\"就成了我對雪花的理解和感受。這樣的死亡不是永恒的,更類似于休眠。它將所有觸碰到的物體覆蓋和扼殺,同時又兼具了使之復(fù)蘇的能力一就像所有蛇類的冬眠狀態(tài)。
朱蛇從南向北,不解冬眠滋味。順著其蠕動的路徑,光線逐漸暗淡,最終步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腳下很滑,好似踏冰而行。在跟跑摔倒之后,地面如同傳送帶一般,將我傳送至依舊黑洞洞的陌生空間。沒有畫面,單單從耳畔傳來些曼妙的樂音。我的視力衰退了,聽覺卻變得異常靈敏。我聽到鋼琴正在演奏著《德意志安魂曲》,聽到了鋼琴內(nèi)部的弦槌敲擊琴弦后經(jīng)久不息的共鳴。與此同時,我也聽見了這個空間里孩子們的竊竊私語、演奏者翻動琴譜的聲音、空間外的腳步聲?,F(xiàn)在我所擁有的敏銳聽覺,已經(jīng)強大到讓我不寒而栗的程度。我可以靠著腳步聲去辨別那人的性別和體型。只可惜,在這個空間里,我全然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徒有五感,且所有感知均無需依托器官,自可獨立存在。
這里好像是間音樂教室,所有孩子貼墻而坐。他們還沒到可以深刻理解曲子的年紀,所以每個人都像猴子一樣,在音樂老師彈奏鋼琴無暇顧及他們時,不停地動彈、交頭接耳。如果不是博爾赫斯同名小說的推介,我也聽不出那首曲子。小說主人公的名字和諸多細節(jié)早已在記憶中變得模糊,我唯獨記得那是個試圖通過哲學歷史思維去厘清自己的可憐人。我開始意識到這些記憶不屬于我,現(xiàn)在的我,就像是用自家的鑰匙去開啟別人家的房門。站在門內(nèi)的人聽到了方才鑰匙不斷往鎖眼插入的聲音,然后,他把門打開了。在這道與我不匹配的門開啟之后,我聽見鋼琴老師開始彈奏另外一支曲子,勃拉姆斯的《搖籃曲》,孩子們不約而同地變得安分許多,用稚嫩的童聲哼唱起來:“安睡吧,小寶貝,丁香紅玫瑰在輕輕爬上床陪你入夢鄉(xiāng)…”
男孩兒被音樂老師叫出,讓他隨著鋼琴聲獨唱。這回,老師沒再彈奏旋律,只彈和聲,男孩唱出的每個音符依然準確無比。他的歌聲里毫無演唱技巧的粉飾,渾然天成,猶如用橄欖枝折成的王冠,加冕之時,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其上,無比艷羨。當?shù)弥饲澳泻簭奈从羞^樂理基礎(chǔ),老師更覺得他是個天才。他能夠在期末考試時聲情并茂地完美演繹老師還沒來得及教授的歌曲,在一些技巧上無師自通。所有老師都愛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像他一樣優(yōu)秀。他卻不快樂。當朱紅色的蛇藏匿在這個男孩兒所生活的場景里時,它吐出的信子捕捉到了無法辨別的氣味顆粒。這種氣息不屬于悲傷,它從男孩兒面對外婆的離世中感受過,兩者有著明顯的不同。當全班同學輪流朗讀關(guān)于春天的作文,所有人幾乎都在用“萬物復(fù)蘇”“生機勃勃”“爭奇斗艷”去形容這樣的季節(jié)時,他卻寫下:“北方的冬天向來要來得晚一點兒,草木繼續(xù)維持著冰雪消融前的凋枯?,F(xiàn)在是三月。沒到五月,天氣再溫暖,花園里的花也不會開放”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將作文讀完,伴隨著眾人異樣的目光,只有他得到了語文老師的夸贊。這個時候,朱蛇嗅到空氣中彌漫著的那種不可名狀的感受變得愈發(fā)濃郁起來,它貪婪地將顆粒吸入身體,自己也變得郁郁寡歡。時間來到仲春,當其他的蛇出穴交配,唯獨自己目空一切地蟄伏在洞口,避開外邊刺眼的太陽,它成了同類眼中的怪胎,就像那個男孩兒一樣。只有朱蛇自己清楚,自己不以鶯腥為食。它要吃掉的,是獵物的記憶。
午休結(jié)束后,男孩兒從書桌掏出下午美術(shù)課要用到的教材,從里面冒出一條小蛇,滑到地面上。他嚇得呆住。那應(yīng)該是條蛇吧?他也不太能確定。他從來沒親眼見過蛇長什么樣子。那蛇看著很短,還沒同學家里養(yǎng)的泥鰍長。等他回過神俯身去看,虛驚一場,只是夾在美術(shù)課本里的紅色紙條。上面有字,班花寫給他的,希望他能放學送自己回家。他沒理會。他知曉班花家的住址,雖然順路,但她家更遠一些,送完她回去,他還要再折返回來,折騰死了。他沒理會,想著就當自己沒注意到那張字條。整節(jié)美術(shù)課他都感覺身后有雙眼晴時時刻刻町著自己,他又不敢回頭去確認是不是班花在看他,一旦轉(zhuǎn)過頭,四目相對,那收到紙條的事實就坐實了。他沒犯任何錯,可整個下午他都覺得自己像個東躲西藏的賊。
美術(shù)課上到一半,他向老師舉手示意去廁所。長條形的不銹鋼小便池前站著兩名高年級學生,兩個人沒在解手,躲在廁所里頭抽煙。他們穿著濕漉漉的田徑背心,看樣子是體育特長生,裸露出來的皮膚比他黑出好幾個色號。他畏怯地找了個坑位蹲著,茅坑無門遮擋,兩個學生吞云吐霧,像觀摩藝術(shù)品似的打量他。其中一個把煙頭往便池一丟,啐口吐沫,說,毛還沒長齊。旁邊的跟著笑。
這天該是立冬了。夢里有人在翻黃歷。整本翻完,每頁都是相同的日期,每頁都是相同的宜忌。我看不到是誰在翻動著它。黃歷掛在切面鋪柜臺旁的墻面上,掛在嵌進墻里的釘子上,周圍的白色墻皮禿了好大一塊,我擔心它們會不會掉落混進面粉里面。男孩兒推開玻璃門進來,他父親根本沒注意到他。店里顧客太多了。他這邊剛用圓形模具壓出兩擦餃子皮,轉(zhuǎn)身就要給人稱重,找零錢。男孩兒將書包放在堆成山的面袋子后面,又從大人們叢林般的身體之間穿過,來到切面鋪的門口,看班花有沒有尾隨自己。他覺得她像個妖怪,好比古希臘神話中的蛇發(fā)女妖,保不齊扎著的兩條辮子就會在自己疏忽大意時幻化成瞋目的蛇首。她辮子上花花綠綠的彩色皮筋,斑斕迷人眼,有著和美杜莎相似的石化效果。男孩兒往北面新建的住宅樓望去,班花就住在那里。他沒送她回去,卻想著此時對面樓宇的窗戶上有雙眼晴正在町著自己,這令他極度不安。眼下他還沒有找出那雙眼睛具體藏匿在哪扇窗戶后面,萬一找到了,等待著他的,興許便是視線交匯后被迅速石化的結(jié)局。
再次醒來,身上的毯子被人換成了厚實的被子。我想著,應(yīng)該是她給我蓋上的,但她不在家??蛷d茶幾上的竹筐里塞滿了毛線,連同她已經(jīng)織了一半的毛衣。忘記空調(diào)是什么時候開啟的,可能就是在吃過晚飯之后。十月份是最難熬的,要再等一個月才能集中供暖,空調(diào)就成了這間房子的心臟,溫暖的氣流從送風口徐徐灌滿整個空間,五臟六腑皆活絡(luò)起來。生活在這里,就算再冷,也好過南方的濕冷一一那種將半生不熟的血痂撕開,滲血后重新風干的纏綿難愈。我倏然想起,她要飛三亞,兩天前她就同我說過。我只記得有這么回事,卻記得不大真切。她告訴我時,我半臥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電視播放著亞馬遜雨林中的王者巨型森蚺的畫面,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條重達兩百多公斤的巨蟒身上。
她怵于飛長途,尤其是三亞航線,客艙吵鬧,旅客的需求五花八門,整趟下來她跟她的同事們幾乎沒有閑憩時間。在從事這份工作以前,她對此充滿幻想,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夠跟隨不同的航線出游,即使沒有周游世界的機會,也至少能夠歷遍國內(nèi)主要城市。幾年下來,她明顯倦怠。搬到北方之后,她的這種感受愈發(fā)明顯了,便是,日子猶如針織毛衣的每一針,除非有預(yù)先設(shè)計的花樣,不然,每針都是上一針的重復(fù)。一針一針下來,織到底擺,收針完成,才知曉最終到底織成了什么樣式。我們的日子在預(yù)期里重復(fù)著,不偏不倚,試圖能在這條名為時間的軌道上行駛得更快些,早早目睹結(jié)果。不必行駛太遠,我們想看看兩年后的生活狀態(tài),跟如今相比,是否有明顯改變,譬如說,她最關(guān)心的問題,我們是否會有孩子。她想生個孩子,休完產(chǎn)假后,她再向公司申請轉(zhuǎn)地勤崗位,無需四處奔波。我沒有準備好。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像我現(xiàn)在這樣,就著剛從冰箱冷藏區(qū)取出的腐乳,啃著干澀掉渣的俄式列巴。每每在這個問題上產(chǎn)生顧慮,我就不自覺地想到《動物世界》欄目里關(guān)于中南美洲熱帶雨林中綠鬣蜥的介紹,幼年綠鬣蜥以成年綠鬣蜥的糞便為食。人類的孩子若亦如此,將節(jié)省家長不少的撫養(yǎng)負擔。當產(chǎn)生這樣幼稚且荒唐的念頭,我便無比清楚自己尚未做好成為父親的準備。
這個時候,房間里所有的燈統(tǒng)統(tǒng)熄滅,客廳電視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打開了手機上的燈,到臥室門口反復(fù)按動燈的開關(guān),毫無反應(yīng)。手機也在這時失去了無線網(wǎng)絡(luò)信號,轉(zhuǎn)為移動網(wǎng)絡(luò)模式。停電了。此前沒收到任何通知。過了半小時,我下樓打算找小區(qū)門衛(wèi)詢問,經(jīng)過一樓大堂,注意到整棟樓少數(shù)幾戶的信報箱塞著電費繳費單。已經(jīng)逾期一個月,我卻渾然不知。算下來,從入住到這里之后,樓下的信報箱我從未打開過。我又回到樓上翻出鑰匙,解鎖箱子,除了欠費單,內(nèi)部還囤積著十來封信用卡催款函,是先前房主留下的。這天晚上我并未立即通過手機繳清電費,等待著手機最后一格電也消耗殆盡,在漆黑中,從客廳摸索到臥室,平靜地躺下。可能是晚上九點,也可能是十點,我沒法確認。整間房子里已經(jīng)沒有能為我提供時間信息的設(shè)備了,連尋常的鐘表都沒有??紤]到自己較差的睡眠質(zhì)量,鐘表指針每分每秒的轉(zhuǎn)動都會被我接收和放大,索性就沒裝。就算沒有這類微不足道的聲音侵擾,我的睡眠狀況依然乏善可陳,整夜被怪誕的夢充斥。
還沒到我能夠安然人眠的時間。我閉著眼睛,數(shù)綿羊,從山上數(shù)到山下,不奏效。中途我去洗手間撒尿,回到床上接著數(shù)。這次數(shù)的是全國所有的省份,再盤點隸屬各省的城市…我終于數(shù)到了三亞,便想到了她。興許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去,又或者,通過手機給我發(fā)消息,遲遲沒有等到答復(fù),她便也和我一樣夜不能寐。在對她的掛念中,我仿佛聽見黑暗中,有生物正在沙沙地滑行。以聲循跡,我構(gòu)想那生物全身的肌肉,如何隨著鐘表指針的律動而有節(jié)奏地起伏,仿若內(nèi)心深處涌動的暗潮,這節(jié)奏也牽絆著我的心跳、我的呼吸。所經(jīng)之處,草葉未敢輕顫,沙礫悄然避讓。它最終爬上我的床,我的身體羈系于千鈞之下,無法動彈,老老實實地聽它在我耳邊絮語。那是種我無法分辨的語言,我卻可以真切地感同身受于它的倦怠和疲憊。它的呼吸開始變得緩滯,直至與我共頻。我似乎又聽到了從音樂教室隱約傳出的琴聲。
反反復(fù)復(fù)的踩踏,使得鋼琴踏板上的金屬鍍層掉色、脫落。琴聲綿綿不絕。這是關(guān)于你的一生的演奏。從序曲演奏到終章,這架鋼琴始終在幽暗中踞守,而你,不知不覺已經(jīng)成為它身體的一部分。琴弦、琴鍵、弦槌、弦軸,或者,你正是那三個褪色踏板中的一個。我已經(jīng)看不到你的身影了,唯見鋼琴上所有的琴鍵幽靈般地按動。俄頃,節(jié)奏忽若脫韁之馬,蹄聲雜沓,音符似泗涌的兵卒,在黑白鍵的戰(zhàn)場上橫沖直撞。強音如雷,炸響在耳畔,震落歲月的塵埃;弱音像風,悄然穿梭于雷暴間隙,撩動心底的弦絲。琴聲的伴奏下,你的歌喉從稚嫩,轉(zhuǎn)向倒倉期的沙啞,之后又變得低沉。
這時的你不再是男孩兒,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心智上,都已然蛻變成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你依然是長輩眼中的明珠、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你們所住的平房拆遷了,你住進了高樓,還是正對著班花所住的樓房,樓層比她家還要高。她曾戲謔般地告訴你,她在樓上,能清楚看見你們父子在切面鋪里的一舉一動。她邊說邊模仿你父親的動作,如何將揉好的面團裝進機器,碾壓成面餅,進而切割成不同寬度的面條,再從壓面機中取出,在案板上布粉…她還原得毫厘不差。你時而天真地站在切面鋪的門口,往班花家的窗子望去,什么都看不到,你卻總懷疑,就在你轉(zhuǎn)身的下一秒鐘,她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到窗前,監(jiān)視著你。之后你住進了樓房,保持著俯瞰她家窗戶的習慣,從未發(fā)現(xiàn)過她的身影。就當你開始認為,她的所言盡是對你的逛騙,只是為了以你的不安作為樂子時,某個尋常的下午,你望見她家窗外的空調(diào)外掛機上,蹲著一個幾乎全裸的男人。那人面對著樓宇的外墻抱作一團。你沒能看到他的臉,只看到慘白的身子和他被紅色內(nèi)褲包裹的屁股。陸續(xù)有人扎堆在樓下,仰著腦袋看向裸男。有人打電話求救,然而,那個男人沒能等到救援人員的到來。
現(xiàn)在,通過你的記憶,通過那些游弋在艾賓浩斯遺忘曲線上的記憶片段,那些被擦除抑或是被藝術(shù)加工后的片段,我復(fù)刻出一條剛蛻過皮的蛇。它果斷地從高空墜落,四分五裂。你們再在學校見面時,她不如往昔那樣神氣,你先前對這個人所有的畏憚一掃而空。盡管你說不上來這種感受的源頭,但你清楚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它的攪擾,輕松暢快??伤廊幻利悇尤?。五彩斑斕的橡皮筋將她的雙馬尾高高束起,她還是那個你從古希臘神話中讀到的蛇發(fā)女妖,不同的是,現(xiàn)在生長在她頭皮上的所有的蛇都變得萎蔫、無精打采,它們恫嚇不了你,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握住其中的一條,報復(fù)般地看它在你的手心蠕動和哀號。你握住了她的把柄,
她還沒回來,我們失聯(lián)了。我還沒有繳納電費。斷電的這些天,我開始恢復(fù)正常作息。我告別了電腦,回歸紙筆書寫。失去了鍵盤的輔助,對許多文字的寫法感到那么陌生,如同被抽取掉某段關(guān)鍵的記憶,無奈地在眾多偏旁部首之間糾結(jié)。灌鋼筆水。擰開鋼筆中間的螺旋卡扣,擰開墨水瓶,按住空癟的墨囊,將筆尖伸進瓶子,吸滿墨汁后,再用紙巾擦干筆尖的殘墨…這些天里,這個久違的過程每天至少要重復(fù)兩次。沒有電,沒法再從電視紀錄片和網(wǎng)絡(luò)資料里檢索出有關(guān)這條朱蛇的故事靈感,同時也擺脫了合乎現(xiàn)實的克制。原先我只在夢中跟它接觸,現(xiàn)在,縱然白天,它也能夠隨意從我和那個男孩兒兩端的時空穿梭。每次歸來,它總能帶回些新鮮的記憶。我對那孩子更了解了。
親愛的,我的故事馬上就寫完了,那條蛇告訴我,那個乖巧男孩兒的生命快結(jié)束了,等到那時,它便不需要在我們之間來回往返。它跟我說,已經(jīng)集中供暖,你家的空調(diào)該歇息了,我也該回到巢穴冬眠。
親愛的,每頁四百字的稿紙,一本三十張紙,已經(jīng)被我寫到見底。你還記得學生時代收到的情書嗎?我每次寫給你,都恨不得寫滿信紙所有的空白處,紙短情長。那時我們在南方,還沒畢業(yè),就憧憬起婚后的生活。迫于現(xiàn)實,我們不得不搬來北方。我們算是這個時代中為數(shù)不多的倒行逆施的人吧!向來是北方人從故鄉(xiāng)逃離,到南方學習和工作。
那男孩兒也是。大概有十年的時間,他都沒有看到過降雪。他懷念故鄉(xiāng)半米厚的積雪,足以埋沒他的膝蓋。后來他養(yǎng)了只貓,雌性布偶,是同事家的貓產(chǎn)的崽兒。他半夜下班回家,跟這只連大小便還沒徹底學會的家伙抱怨日常的工作,它怎么可能聽得懂呢!他聲音小到近似耳語。夜深人靜了,聲音稍大一點兒就會遭到鄰居的投訴。在公司也是,他不得不降低說話的分貝去面對客戶跟上司。就連他被確診,跟醫(yī)生說話,也保持著同樣的音量,以致無論他以何種口吻表達,聽上去,或多或少都有些低聲下氣。他已經(jīng)太久沒有正常說過話了。他又開始懷念故鄉(xiāng)蓬松且深厚的積雪。二十年前,汽車還少,即便雪下得再深,人們也不會急著將其鏟除、撒鹽消融,任憑其自我融化。在那樣的雪地里,可以扯起嗓子放肆號叫,無論多大音量,都會被雪地吸收。
他躺在醫(yī)院的床上,右手的手背上還插著針頭,從輸液管滴斗滴下的藥液構(gòu)成了簡易時鐘。等它流完最后一滴,一個小時也就過去了。期間,他的手搭在電腦鍵盤上,同事們通過辦公軟件發(fā)給他的消息不斷在屏幕上彈出,幾乎每隔兩分鐘就會有條新的提示音,他都沒有回復(fù)。那些提示音的聲響,在他精神的游離中,拼湊出一支《德意志安魂曲》。他聽過勃拉姆斯大部分的作品,卻未曾讀過博爾赫斯,他并非文學愛好者。在那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輸液瓶里的透明藥液滴落在空白的五線譜上,降落在樂譜的不同位置,匯集成章。他默唱旋律,唱到一半,莫名將旋律吟詠成《菲伯爾鋼琴練習曲》中的《舞蛇人》朱蛇蘇醒于勾魂攝魄的樂曲中,游走在連綿起伏的樂譜上。這些音符,如山如海,如峰如谷。它翻山越嶺,載他回到北方的故鄉(xiāng)。并非毫無緣由的決定一一在那間沒有色彩和生機的病房里,他被醫(yī)生和護士們圍觀著,被隔壁床前來探望的親友圍觀著,同時也被死神圍觀著。這種感受,和他還在讀小學時,在廁所的茅坑里,被那群高年級的學生圍觀,毫無二致。他所接收到的目光,無論是同情、憐憫、鄙夷,皆存在于視線高度的差異中,存在于對方的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里。這類目光令其不適。他又想到了學生時代的班花,想到她如何有模有樣地還原著父親在切面鋪的每個動作。他以為,病房里所有的慰問者,也會在離開醫(yī)院后,同別人模仿自己在病床上的窘態(tài)。
他回到北方的故鄉(xiāng),耗盡所有積蓄買了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正是我們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這間房子的每個角落都留有他生活過的印記:空置的花盆、落灰的鋼琴擺件、用來煮中藥的砂鍋…最后的半年時間里,他靠苦澀的中藥聊以慰藉,不求生命長久延續(xù),只求可以減輕痛苦。我感受過。那條蛇自以為我無法感同身受,它便纏繞在我的身體上。在那個螺旋形的身體不斷收縮的同時,我感到無數(shù)雙手掏入我的身體,緊緊擦住我的脾胃、我的肝膽、我的心臟、我的肺。太痛苦了。隨后它放松了對我的壓迫,我終于能喘過氣來,噩夢般的感受不想被再次纏魔。他買來花盆,將草莓表皮上的種子一粒一粒挑出,裝進盒子,想著來年春天如果自己依然活著,就將草莓的種子全部種下。接著,它們生出芽,生出枝葉。他可以像念書時在課本里閱讀到的歐·亨利小說里的情節(jié)那樣,等待著屬于他自己的那片永不凋零的葉子。那也是慰藉。你也看到了,在我們搬進來的時候,陽臺上的那些紅陶花盆空空如也,他始終沒有等到對他而言奇跡般的春天。
我最后一次見他,看他在雪地里,瑟縮成了一團。他穿了件為新年準備的紅色毛衣,一件朱紅色的、沒有任何紋飾花樣的毛衣。非手工針織,出自服裝廠流水線。于是,每一針,每一線,除了對上一針的遞歸般的重復(fù),還增添了那么多機械性的百無聊賴。雪地里,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大概不足兩米的位置,有個拳頭大的洞口。洞口近在咫尺,但他沒有力氣匍匐過去,或者,那樣的意愿早已被消磨至頹然的程度。他勉強抬起頭,如同恍然聽到南亞街頭舞蛇人手中笛聲的召喚,隨之仰望天空,看到有架從三亞始發(fā)的飛機緩緩下降,駛?cè)雽α鲗?,駛向這座城市的機場。憂郁的晚霞纏繞在機翼之上。那不是北歸的大雁,僅是一抹遷徙的朱紅。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