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木蘭

一

梵唄既歇。住持一擊大磬，宣告法筵將闋。

游煬調(diào)勻了呼吸，闔上眼，瞬時便將休斯敦中美寺嶄新的榱楹，從視界中剔除。當(dāng)視覺擱淺，嗅覺就變得靈敏。寺里所焚的檀香，是從惠安空運來的，其氣不烈，卻綿，初起如絲，旋即成縷，不一會兒，就煙斜霧橫，盈滿鼻腔，又直貫肺腑。下一瞬，游煬便神游回了凈峰寺一一感知終究被六根宰制，檀香真切將他帶回那曾彌漫相同氣息的遙遠(yuǎn)舊地。他同兒時一樣，攀上濕滑的巨石，伸手去夠旁側(cè)浮屠上懸墜的銅鈴。銅鈴搖曳，他怎么也夠不著，便學(xué)著法師腔調(diào)，對著浮屠長吁一聲，“晧一一”，那聲波墜入幽邃洞孔，卻并無回響，倒是喚來一聲輕咳。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睜開眼，白燈森森，膚色各異的善信列跪蒲團(tuán)，面前攤展著中英雙語佛經(jīng)，耳中是《回向偈》的唱誦聲。

那聲輕咳，來自身旁的陳美蘭。美蘭知道，游煬又走神了，還在神游中叫出怪聲，引得旁人側(cè)目。

法會結(jié)束后，美蘭嗔笑道：“果然人如其姓呢。奔四了，還總是神游天外，像個不肯收心的孩子。”

她并不是責(zé)怪，游煬心里清楚，她是欣賞，甚至是有些疼愛自己這份孩子氣的。他只嘿嘿憨笑兩聲，與她并肩穿過廊檐，步向齋堂。

這是他熟悉的路。

大半年前，游煬初返美國，履新不久，便在一位留學(xué)時期舊友的引薦下，來到中美寺參禮一一這是星云大師在海外廣建的佛光山道場之一。自幼嗜訪梵宇的他，旋即將每周末赴壇聽經(jīng)納入日常。既已成日常，豈有不融入社群之理？時日一久，他便和寺中居士漸生來往，話頭相契，往還不疏。

其實，這份融入也非一蹴而就。起初他是心門半掩的，與這一年多來一樣。辭職、去國，他幾乎是逃。沒人知道細(xì)節(jié)，他也無意贅說，只道工作有變。其實他最清楚，那哪里是變，是一段人生猝然斷折，他從那斷崖摔落。一年多來，久遭打探、譏消，他愈發(fā)沉淪，閉鎖成性，沉得久了，便再難浮起來。但中美寺的居士，卻仿佛自有一番與塵俗有別的清和氣象。他們多是第一代移民，開店的、從醫(yī)的、教書的，各營其業(yè)。閻浮阡陌間，人來人往，誰都有故事，也都有難以啟齒的過往，老移民早已對風(fēng)浪見怪不怪，在這里，無人追問，也不做勸解。對他也是如此，即便交談熱絡(luò)，也從不逾禮探私，應(yīng)了經(jīng)上那句“過去心不可得”，既然不可得，又何必再去刺探？久而久之，他竟生出一份賓至如歸的融怡，仿佛這方壇城，天生便有容人納物的氣量，漸漸便卸下防備，心境隨之豁然，儼然在三十六歲這年重啟了新生。

這新生的門，也不全是他獨自推開的，門后也有陳美蘭輕拉的一把

去年中秋，寺里設(shè)水壇供蓮。居士與信眾需各取一支，再拈一箋愿書，寫下愿語。游煬只寫了一個字：“無”。他并非參透了緣起性空的奧義，而是想寫的詞太多一無蹤、無恙、無力、無言、無畏、無為多少心緒以無字起，如百弦齊振，一音不能成調(diào)；又如多面鏡，各映其面，卻難照其全。找不到最恰確的那個，他索性擱筆，直接將一個“無”字插進(jìn)蓮瓣。法會后，他路經(jīng)自己那朵蓮，卻見那“無\"字后，被人添了小小的一?！皯n\"字—無憂？他雖不知是誰的手筆，卻恍然道，這才叫祈愿啊。無憂，難道不是此刻最妥帖的愿景？

那日午齋，陳美蘭坐在他身旁，操一口軟糯的蘇州腔：“這么年輕就‘無’啦？求‘無’，也是執(zhí)著，不如先求份無憂無慮?！?/p>

游煬一聽，便知那“憂\"字出自誰手，不免羞澀：“倒不是，只是犯懶。每天拜懺已經(jīng)夠累了，三天兩頭祈愿，更費心力?！?/p>

她點點頭：“也是。寫多了，就變成給別人看的東西，自己反而拋諸腦后。你這‘無'挺好，誰都參不透，也接不住呢?！?/p>

“可偏偏有人接了。\"游煬側(cè)過臉，沖她一笑。

她的臉頰立刻籠上紅云，視線一閃便別開，用木箸撥起盤中菜來，自嘲：“到了這個年紀(jì)，添了毛病，總喜歡替人圓個句點、補個尾巴的。你別見怪?！?/p>

他心都欲化了，怎么會見怪？

他回想起第一次見陳美蘭，是初來中美寺那次。那天，美蘭帶著自己兒子，約莫二十歲左右一個華裔少年，一副被母親逼著“非來不可”的架勢。那男孩兒五官帶著鋒棱，穿一件素凈的灰色衛(wèi)衣，目光不失禮，卻冷漠，帶著千禧一代常見的\"溫和抵抗\"態(tài)度。這次之后，他再沒見過那男孩兒。陳美蘭卻來得極勤，晨鐘暮鼓，長齋短齋，講經(jīng)說法，供花香一一她總在場。初識時，游煬只道她是那類丈夫忙碌、兒女長成的主婦，日?？章?，便來寺中尋一份清凈的充實。但很快，他便察覺，她總在看他。

其實，她并非因游煬長得俊朗便多看兩眼，真正叫她移不開眼的，是他身上那股悖論般的氣質(zhì)。在她眼里，游煬身體里仿佛同時棲著三個人：少年、中年、老年一他有少年的純懿稚拙，眼里的光，總像清晨乍現(xiàn)的東曦，不躲藏，卻也不耀眼，帶著坦白的好奇，仿佛世界仍新，來日尚遠(yuǎn)；他分明又有中年人的圓熟老練，甚至幾分世故，隱隱帶著久在江湖中沉浮的練達(dá)和分寸感，談吐之熨帖，與本地華人的那股拙鈍，迥然相異；更妙的是，在某些須臾，他又顯出老年人的樣子，遲緩，退避，寡言，對他人悲喜，只緘默地在旁看著，仿佛在用眼神說，一切早已注定，何須哭笑？美蘭眼里，他像一棵錯季的樹，嫩綠、深翠、黃褐共處一冠，各安其時，才有了繽紛駁雜的氣象。丈夫過世后的這十年里，她從未遇過如此蘊藉如謎的男子。她越讀不懂，就越想讀。

游煬后來才知美蘭寡居多年，那之后，他對她的注視，就多了幾分知而不拒的默允。中年人的情愫，沒了少年的黏稠腥膻，節(jié)省了無謂的能量消耗，像收束了勢頭的風(fēng)，不作獵獵喧響，卻更綿長；又像深海底的涌流，沒有驚濤拍岸，卻有拖曳地球板塊位移的勢能。那情愫一旦起勢，便極少將息，譬如他終于回望的那一眼，甩出蘊蓄多年的溫存勁力，撞開她羞怯的、布滿皺紋的美目；而她的饋之以笑，又足以漾成溫中帶烈的暗潮。

直到有一天，她發(fā)覺自己像一畦被封凍的林地，麻木癃憊，寸草不生；而他像農(nóng)人踏雪而來，不急于刀斧鑿擊、鐵犁破土，卻先以溫?zé)岣事洞绱珏?、緩緩化冰。露水沿林地上殘存的根須滲下，暗脈漸蘇，繼而，轟響從林地深處傳來，聲浪之宏，直如南極冰蓋斷裂，連她自己也被震懾。他則更篤定地取出鐵犁，像一個真正的農(nóng)人，在經(jīng)年的泥濘與皺褶里，一鏵一鏵地拓墾、翻耕，試圖重置春天應(yīng)然的秩序。而她也只是靜聆炸響，直到蒼穹重歸湛藍(lán)，鳥鳴漸復(fù)清晰，林地深處再度涌出清泉。

一年后的今日，兩人并肩已成習(xí)慣，行香路上的兩縷輕煙，不纏不散，也無第三人打擾。寺中其他居士，也如初見他時一般，從不探問，也不露訝色，只淡淡一笑，便任他們?nèi)绱俗咧?/p>

今天，才終于有了第三人入畫一美蘭兒時在蘇州的小姐妹林永臻，從圣何塞來休斯敦度假，原說只是去家里小聚一餐，臨出門卻一時興起，執(zhí)意要一同來寺里參加法會。說是小姐妹，不過是她們兒時習(xí)慣的稱呼，永臻略小幾歲，但也過了四十。大概因從小移民，又沒要孩子，雖屆中年，仍保有幾分少女的爽利天真。丈夫終日忙于生意，自己便樂得清閑，常四處游玩訪友，日日如小假。她還不知美蘭與游煬的關(guān)系，美蘭不說，一則因一貫矜持，二則因中年人的感情，向來避用涇渭分明的幼言界定，索性保留了暖味。只是永臻殊非那類心思敏感之人，只道游煬是個尋常法友，全無避忌。

午齋照舊四菜一湯，三人坐上桌，永臻立馬眉飛色舞起來：“你方才那一聲‘晧’，我差點兒沒笑出聲！美蘭說你姓游，果真像個神游四方的小神仙呢?！?/p>

游煬一羞：“出神而已，還沒來得及成仙，就被你姐妹拽回來了?！?/p>

永臻聽了，伏在桌案上咯咯地笑，手肘碰到游煬，也不察覺，美蘭卻不動聲色，將自己那只木碗移遠(yuǎn)了半寸。

談笑間，一位居士走近，要眾人在功德簿上簽名登記，想來是法會前遺忘了這個環(huán)節(jié)。永臻忙著掙菜，沖游煬揮揮手：“我忙著吃，你代簽吧?！彼舆^筆，工整寫上三人姓名。

“哎——”永臻瞥向功德簿，眼前一亮， “你字真不錯，練過？”

“童子功。”游煬道，“小時候練歐楷，長大后專臨《膽巴碑》?！?/p>

“趙孟顓？”永臻眼神更亮。

“是啊，奉元仁宗敕命，寫得圓熟，卻不膩 津” 滯。

“難怪，你寫我的‘永’字，藏著‘永字八法'呢——側(cè)、勒、弩、罐、策、掠、啄、磔，一筆不錯?！?/p>

游煬不料遇上行家，登時也像孩童般興奮起來。

美蘭的目光落在功德簿上。他適才寫字時，筆鋒總有一頓，就像他啟聲前的呼吸，總略一遲，才吐出句子來。那是他特有的節(jié)奏，像江流行至彎曲處，微緩片刻，才推開月影。她曾因那一頓心動，如今看到那一頓不僅現(xiàn)于呼吸間，且浮于字跡上。只可惜，是八枚擠得近近的小字。

游煬與永臻自趙孟頫談起，又引至真、行、草的脈絡(luò)，永臻問他，何以草不兼真、真不通草，游煬便將三體化裁娓娓道來，還放下筷子，伸出兩指作筆，在空中比畫。永臻聽得入神，用筷柄在桌邊輕敲，像要將虛空筆意刻入案頭。書法聊得正酣，不知誰挑的頭，又說起九十年代的臺劇，永臻說，那時的劇，連劇名落款都愛用隸書、魏碑或行楷，譬如她最愛看的《紅塵有愛》。游煬也笑，說最鐘情臺灣版《倚天屠龍記》，“銀鉤鐵畫\"張翠山持劍作筆，凌空揮毫，所謂\"字作喪亂意彷徨”，真叫一個瀟灑絕倫。永臻重重地點頭，仿佛兒時記憶被喚醒。兩人話鋒開了，又從臺劇聊到蘇州評彈，碑帖裝幀，乃至戰(zhàn)童符咒，話里話外，全是默契，神情流轉(zhuǎn)間，竟像早已對過無數(shù)場戲的舊搭檔，今日不過是在戲外，再續(xù)一段無腳本的臺詞。

美蘭夾在中間，仿佛置身畫外，全程插不進(jìn)嘴。她低頭掙起最后一顆香菇，吃完便不聲不響地起身，端著空盤兀自離席。游煬余光瞥見她自側(cè)門一轉(zhuǎn)，身影沒入長廊，神色無波。正是那無波，最令他緊張。他勉強又應(yīng)了永臻兩句，終究心神不屬，十來分鐘后，見美蘭仍未歸席，終于起身，道聲“失陪”，匆匆出了齋堂。

美蘭并不在大殿、客堂，也不在天井，他只得折往山門方向，終于在石階上見她一襲淡影，正朝外緩行，手指上掛著車鑰匙。他快步追上，與她并肩，她也不回頭，只冷冷道：“我還以為，游老師起碼要講到乾隆的《三希堂法帖》呢，怎么，聊到南宋就收場了？”游煬一證，尷尬笑笑，不敢作答。他本高她半頭，此刻卻矮了幾分，靜靜走在她身側(cè)，又故意落后半尺。

行至山門，忽覺天光異變，本是盛夏，空氣中卻浮著潮濕的塵氣。兩人一齊望出去，只見地上滿是碎冰，有的大如剛褪殼的荔枝，有的小如蓮子，密密疊疊，一地晶亮一一竟是剛剛下過一場冰雹。

“德州的天??！冰雹說來就來，半點兒預(yù)兆都不給?！泵捞m填道。

冰雹確是德州盛夏的?？?。乍晴乍雨間，動輒天降碎玉，苦了行人和車主，更讓保險公司心驚膽戰(zhàn)。

游煬心頭一凜，念及自己來時偷懶，將車泊在露天，疾步奔去查看。果不其然，怕什么來什么，自己那輛白色二手車安穩(wěn)地泊在銀杏樹下，車頂卻凹進(jìn)一個拳大的坑，前擋風(fēng)玻璃裂開如蛛網(wǎng)的紋痕，連側(cè)后視鏡都被冰雹砸歪。美蘭道：“還愣著？快給保險公司打電話。\"游煬回過神，掏出手機撥號。對方讓他原地等待拖車。

美蘭看看表，又望向天光：“三點多了。這么一耽誤，也不好另找車子?！背烈髌?，又道：“你住凱蒂市那頭，太遠(yuǎn)，這天氣，也叫不到網(wǎng)約車，我家就隔幾條街，先去我家歇歇吧，明早再做打算?！?/p>

游煬霎時心脈如鼓。兩人雖交往近一年，但大都是寺中聚會，偶或共赴餐館旅舍，卻不曾踏足她家，甚至連在哪里都不敢多問?，F(xiàn)下她親口相邀，只覺那是她更進(jìn)一步的接納、是終于將私域一隅為他啟開，內(nèi)心不免興奮，又頗覺緊張。心是歡悅的，可嘴卻不爭氣，偏偏吐出一句：“那永臻怎么辦？”美蘭終于卸下驕矜，再不掩飾嗔惱：“她來找我，怎么安頓自有我理會，也輪不到你操心！你要是興致高，不如自己載她去玩兒吧。\"說罷，裙裾一晃，已自顧邁步向前。

游煬忙小跑著追上，一路賣力地賠著不是。終歸是男人，無論在什么年紀(jì)上，見情人吃了醋，總會心生幾分竊喜，而愈是竊喜，愈表現(xiàn)出殷勤討好的樣子，嘴角的笑意再也壓不下去。美蘭畢竟也不是真動氣，走了幾步便被他拉住。其時，保險公司幾名勘測員到了現(xiàn)場，與游煬交涉幾句，便駕駛卡車拖走了他千瘡百孔的小車。那邊，美蘭也和永臻通了電話，永臻終究是個心大的，又在德州交游廣泛，早另有邀約，也未多計較。兩人便一同轉(zhuǎn)入停車樓。

一一

父親過世那年，黃家熙還不到九歲。十年來，他從未覺得，與母親陳美蘭相依為命的時光，有過絲毫缺失。三餐、起居、正畸、練琴、升學(xué)，樣樣有序，甚至在最有可能動蕩的青春期，也沒鬧過一次情緒。倘若這世上沒人發(fā)明過“缺失”一詞，他大概永遠(yuǎn)不會把自己的人生和它聯(lián)系在一起。

相反，與母親相依時的富足是具體而微的。

九歲那年一個午后，母親在廚房蒸刈包，他掀開鍋蓋，熱氣倏地沖出，白霧將他整張臉吞沒，他以為自己正在融化，登時眼淚簌簌：“我看不到媽媽了?！蹦赣H說：“看不清的時候，就聽媽媽的聲音。聲音也聽不到，就摸摸這團(tuán)劉包的發(fā)面，熱的，就說明媽媽在。”那晚，他偷偷楸了一塊刈包，整夜都擦在手心里。十歲的一個傍晚，天將入夜，他坐在花園翻漫畫書，忽然瞥見玫瑰叢下，有團(tuán)龐然黑影掠過，像貼地滑行的翼龍，他驚懼地喚來母親。美蘭蹲下身說：“那不是恐龍，是蛾子繞著燈泡飛，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币娝€在發(fā)抖，她抱住他，柔聲說：“你也站進(jìn)光里去，自己的影子就比恐龍還大了?！彼谝淮胃械?，母親的身體就像一束恒亮的光，能將瑟縮的自己放大。

十四歲生日時，母子一同在后花園，手植了一株南方木蘭。樹苗是社區(qū)里一位華人園藝師送來的。師傅說，這花在國內(nèi)叫“洋玉蘭”，母親卻不喜那\"洋\"字，偏愛另一種譯法，“南方木蘭”一德州地處南方，自己老家又是蘇州，也屬中國南方；而木蘭，又令她回想到兒時所讀辭章，尤愛那句萬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的氣象。這株樹，是母子倆用辛夷做砧木來培育的，待主干漸粗，才將木蘭嫁接其上。起初幾年，在德州的烈陽和暴雨里，葉子日趨肥厚油亮，不久便亭亭如蓋，而花卻始終稀疏?？勺罱粌赡?，木蘭花忽然滿枝綻放，開得密時，滿樹的簌簌喈喈、嘈嘈切切，不啻千雀爭鳴，喧然有聲，仿佛莖桿里的暗脈驟然通了，花葉終于能伏土而飲，整株樹都醒了過來。

家熙記得，是去年夏天，花開得最響，也就是他去讀大學(xué)的第一年。

家熙在本城上學(xué)，每周五都回家，與母親共度周末。這天，因冰雹，學(xué)校臨時停了課，他窩在客廳的長沙發(fā)里打游戲。他沒戴耳機，游戲里的槍戰(zhàn)聲在屋內(nèi)回響。

門鎖咔嗒一響，他聽見了，卻沒回頭，這是母親一貫的回家時間。但旋即，門廊傳來兩個人的低語，其中一個是男聲。家熙手指一滯，游戲里的角色中彈倒地。

他聽出兩人已進(jìn)屋，但仍不抬頭，不知為何，他并不愿立即看見來人。母親走進(jìn)客廳，喚了他，又介紹了來客。他并未留意母親口中的\"冰雹”“保險公司”“拖車\"這些字眼，卻清晰捕捉到了“朋友”二字一一它們輕輕飄出，卻沉沉砸進(jìn)耳中。在他印象里，母親以“朋友”之名引薦的，有老同事Wilson夫婦、江蘇老鄉(xiāng)永臻阿姨，還有法會里幾位年長的居士，說起時，總帶著熱切。唯獨這次，母親平淡得近乎刻意，仿佛在念一段臨時背好的臺詞。

作為一名不請自來的客人，游煬多少有些心虛。他像刻意討好似的，用英文和家熙寒暄，又試著提及初次在中美寺見他的情景。家熙簡短應(yīng)了一句，眼睛沒離開屏幕。余光里，男人陌生的身體杵在自家客廳，仿佛自己和母親共同修葺的私家園圃中，陡然冒出一株異植，分外突兀。而母親，竟無意剪除，反倒展現(xiàn)出歡迎和接納。一股說不出的失落感，倏然在心底漫起。家熙自幼知禮守分，很少失言失態(tài)，但此刻，他被一股近乎本能的抵觸攫住，全然忘了那套禮數(shù)。

美蘭對兒子的失禮竟出奇地寬容，若在平時，她定會正色提醒的，這一回，卻破例由他去了。她請游煬隨意，不必拘禮，便鉆進(jìn)廚房準(zhǔn)備晚餐。游煬從來是識趣的，他把包遠(yuǎn)遠(yuǎn)擱在玄關(guān)，不僭越客廳寸分，又貼著墻根蹔到客衛(wèi)，洗了手，鉆進(jìn)廚房，幫美蘭擇菜淘米。

家熙繼續(xù)握起游戲手柄，屏幕上，激戰(zhàn)再起。他依舊沒戴耳機，但這回，他調(diào)低了音量，兩只耳已不全在接收“戰(zhàn)友”的呼叫了。

廚房里，只聽得到切菜聲和水流聲，這令家熙不安，于是，他將游戲音量調(diào)低兩格，努力聽著，但，仍是只有那幾樣響動。他愈發(fā)煩躁了。他究竟在期待什么？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只覺不該如此安靜。他確實寧愿聽到些什么，哪怕是一聲咳嗽，或是母親與那男人的輕言淺笑，都好過這滴水不漏的克制。可是，若真聽見，他便能心安嗎？抑或者，將更加難安？他心知，期待中的異動，極可能帶他墮入萬丈深淵，可窺奇之心依舊如鬼魅幽靈，牢牢縛著他、牽著他，逼他仔細(xì)聆聽他害怕聽到，卻又忍不住非聽不可的響動。終于！那男人用極低微的聲音說了句什么，緊接著，是母親近乎氣聲的回應(yīng)。他聽不清內(nèi)容，卻分明聽見了啟聲時，唇齒摩擦的哨音，恍若霹靂，卷起一陣狂風(fēng)，將他的心旌灌得鼓脹。他心跳咚咚如雷，已完全蓋過游戲中的戰(zhàn)鼓，蓋過槍炮炸響、廣廈傾頹，蓋過“戰(zhàn)友\"對瀕死的他的呼喊一一此刻，他只愿立刻被\"敵軍”一炮轟斃，化為粉。

他的注意力再也無法集中了，他心馳神蕩，雙目失焦，魂魄出竅?；秀遍g，廚房里再次傳來一陣被壓低的輕笑聲。母親的笑，像一串陌生的啁晰，一如木蘭初綻時的喧響，窅靄中帶著嬌潤，與小時候為他講述蛾影時那份恒慈，仿佛出自兩人之口。下一瞬，是那男人低沉的回笑，以及一絲絨布掠過棉麻的摩擦聲，輕不可聞，卻如雷霆貫耳。再下一瞬，是兩人近乎同時的喘息聲，家熙分明聽見兩股氣流在灶臺上方堅定地撞擊、融匯。劇烈心跳裹著灼燙而酸澀的血，灌滿家熙四肢百骸。游戲里，他中彈倒地了，屏幕一片殷紅。他依稀聽見“戰(zhàn)友\"怒不可遏的咒罵，但那聲音已十分遙遠(yuǎn)。他扔掉手柄，像甩開一塊烙鐵，起身奔上二樓，鉆進(jìn)臥室。

良久后，母親終于喚他吃晚餐。下樓時，他換了條新背心，臉上寫著超脫和平靜

桌上擺好三副碗筷。家熙卻沒有坐進(jìn)自己的座位，而是繞過桌角，徑直在長餐桌盡頭那張椅子上落座。

那是主位，父親生前的位置。

父親過世后，那椅子就一直空著，他和母親常年分坐兩側(cè)，相對為席。而此刻，家熙竟毫無征兆地坐進(jìn)父親的座位，這是十年來頭一遭。

美蘭走出廚房，乍見這一幕，腳步一頓，但立刻斂去驚色，默然將碗筷挪到兒子面前

游煬和美蘭，不約而同，分坐長桌兩側(cè)，三人間，便排出一個隱隱帶勢的三角格局，家熙獨居一頭，神色沉定，鷹視狼顧，竟令少年之身平添了幾分偉岸。在少年目光的籠罩下，桌側(cè)兩人不曾對視一眼，只沉默著，各自低頭進(jìn)食。

咀嚼聲在闃寂里格外刺耳，食物滑入喉嚨時都仿佛有了回聲。忽然，家熙用不甚流利的中文向他拋出一句：“你要在我家待多久？”游煬被這硬碚略的話問征了，張口結(jié)舌。美蘭忙道：“就今晚一宿?！币妰鹤硬徽Z，又接一句：“叔叔住一樓客房。\"話一出口，立刻便后悔了，簡直是此地?zé)o銀！瞬間面紅過耳。游煬強作鎮(zhèn)靜，向家熙擠出一個寬厚長者般的笑，附和說，正好可以趁今天，幫他和母親做些粗活兒。說完又覺得畫蛇添足。說來也怪，平素應(yīng)對自如的游煬，此時卻預(yù)得有些反常，不禁自慚鳩拙起來。

家熙盯著游煬，良久不移目光，游煬被町得薄汗涔涔。此刻，家熙激動已褪，雙眼空茫，卻反如賢者般洞燭隱微。他終于看清了這個男人。若看發(fā)膚，他顯然比母親年輕；可望進(jìn)那雙眼，他卻糊涂了，那眼里無一絲年歲的指向，仿佛可以是歷事不老的青年，也可以是未經(jīng)風(fēng)蝕的知命之人。他衣著休閑，發(fā)式簡約，看似不修邊幅，實則每個搭配皆經(jīng)斟酌，處處藏著巧思。這份考究，與久居美國、早已對儀態(tài)棄守的華人迥然相異?？墒?，他又想起他一口無可挑剔的英文，哪里又像個新來者？于是，再度失了坐標(biāo)。這人身上，既看不見來徑之痕，也摸不著去處之蹤，連此刻都如云山霧罩。他不禁為母親生起擔(dān)憂一一她是否同自己一樣，察覺了這個男人的幽深？又是否在這幽深里，看到了危險的沼澤，而非帶露的花圃？

門鈴響起。家熙回過神，起身去開門。

來者是家熙預(yù)約的管道工人。中午那場冰雹，砸壞了后院排水口上的一段舊管線，當(dāng)時母親尚在寺里，他便自己預(yù)約了修

一名墨西哥工人肩搭工具包，一身潮氣，杵在門口。家熙側(cè)身讓他進(jìn)門。游煬也放下筷子，殷勤地跑來門廳。

家熙帶工人繞到后院，游煬亦步亦趨。工人蹲身查看片刻，道：“看來需更換一節(jié)管子，有備用的嗎？”家熙點頭，去工具箱翻出備用接頭，遞了過去。那工人道了謝，又說：“待會幾這邊要頂一點兒水壓，你躲遠(yuǎn)點兒，讓你哥哥搭把手就行?！闭f著，指了指游煬。

家熙的指尖微微一蜷，余光里，游煬也像觸電般，全身一震。

“好?！绷季煤?，家熙才答了一聲，臉上沒有表情，然后便頭也不回地進(jìn)了臥室，也沒再看游煬一眼。

花園里，游煬賣力地配合著工人，水管中噴出的水淋濕了他半身，他也無怨言。其后的簽單、結(jié)賬、送客，皆由他完成。

這一夜，家熙直到凌晨也沒出過臥室。

傍晚，璦鍵沉晦，美蘭和游煬并坐客廳，聽著電視里一檔溫吞的談話節(jié)目，間或交談幾句。又坐了一會兒，美蘭說困了，道了晚安，請他自便，便起身上樓沐浴。

游煬關(guān)了電視，屋里霎時靜得落針可聞。他毫無睡意，在廳中跛起步來，到后門，又不由自主推開，進(jìn)了后花園。

花園里立著一桿長燈，暖光斜灑，恰映見那株南方木蘭，他這才驚覺，下午修管道時竟未曾留意這棵樹。只見，那木蘭樹冠如蓋，葉若削玉，一樹白花，更是沒有一絲鄉(xiāng)野之氣、甜俗之態(tài)，而是盈盈然，一派疏澹。美蘭的模樣，在他心中忽又深了幾分一一原來，她對園藝也如此在行，能將一株樹養(yǎng)出這般氣韻，真是花如其人、樹猶如此

他上前兩步，欺身細(xì)賞，卻恍然看見一側(cè)枝權(quán)下，有淡黃細(xì)屑堆積著。他伸指一抹，竟是蟲糞。他又用指節(jié)敲了敲樹枝，果然發(fā)出空聲。原來，枝丫已經(jīng)被蛀空，也不知是白蟻還是其他蠹蟲。他心念一動，蟲蛀若不處理，日久就會由內(nèi)而枯，枝葉看似豐茂，其實虛有其表。

他四下環(huán)顧，見院角擺著工具箱和園藝器具，遲疑片刻，還是翻出了長剪和殺蟲粉。

他不擅長園藝，卻勝在細(xì)心，小心剪去兩條空枝后，又循著橫截面上的蟲孔，用吹壺將藥粉送入，再以油布包裹傷口。不覺間，他竟起了情動，仿佛不是在療一株木蘭，而是在撫慰美蘭，恰如美蘭曾以“無憂”二字撫慰自己，手上便更輕、更細(xì)了。

正纏著油布，忽又嗅到一陣奇怪的香氣幽襲而來，他不禁納罕，這木蘭花的香氣竟然還有這么多驚喜的層次。可直起身，卻聽見美蘭的聲音自身后傳來，“你在修剪么？”她正立在階前，原來，那氣味來自她的濕發(fā)。

“有蟲蛀，可能是白蟻。不過，已經(jīng)上好藥了?！庇螣亮祟~角薄汗。

美蘭看到地上兩根被剪下的病枝，眨眨眼，睫羽在顴骨上投下暗影，猶如柳條拂經(jīng)湖面。“哦。那多謝了。這樹是我和家熙幾年前一起種的，最近倒是開得很好。”她緊了緊披在肩上的外衣，“晚上還是有點兒涼的，你又出了汗，早點兒進(jìn)屋休息吧，小心著涼?！闭f完便轉(zhuǎn)身回屋。

夜螽的鳴叫與往日無別，仿佛暗處持針，一針一線，將天幕縫得更厚、更緊

凌晨兩三點，家熙赤足蹔出臥室，下了樓，走進(jìn)后花園。木蘭靜立，地上橫陳著兩根被剪下的枝條，斷口平整。家熙并不意外，甚至早有預(yù)料。誰剪的？母親，或者男人？已無關(guān)緊要一當(dāng)男人如一株異植陡然現(xiàn)身時，他就明白，園圃的舊生態(tài)，已是強弩之末。新植的根一旦扎下，蔓延便不可逆轉(zhuǎn)，根須的方向從不問及前因后果，只管循水而行，所過之處，皆是他者不得不讓的地界。只是，家熙沒有料到，舊植的折枝會來得這樣快，或許，是園丁率先動念，自斷其身，只為給新植騰出余地。

花圃終歸是要更新的，正如這棵木蘭，也曾被嫁接、換盆，只為更好地活著。但“活著”便值得欣喜嗎？家熙不禁暢想，倘若不加干涉，放任萬類霜天，各競其命，這場競爭，又會伊于胡底？

此刻，他光腳站在土地上，腳旁的芍藥在輕顫，腳底的土壤，分明傳來不甘服膺的脈動。

三

身披風(fēng)衣的陳美蘭已在玄關(guān)站了多時，她雙腿似被鉛漿灌滿，沉墜得一步也邁不出。她知道，今天的法會多半是去不成了。

一切始于她翻開那疊工整碼放在鞋柜上的打印稿。稿紙不薄，首頁是篇曾被刪除，如今又被“爬蟲”從數(shù)字遺跡里刨搜出的公眾號舊文，標(biāo)題赫然：《十三歲少年自殺日記曝光，公益講師教唆心理對抗》大標(biāo)題下，是密不透風(fēng)的正文，字如萬蟻排衙，幾幀圖像穿插其間，那是游煬的側(cè)影、正臉、近景、遠(yuǎn)景，甚至證件照，背景變換著，卻俱是她熟悉的輪廓。照片下，統(tǒng)一標(biāo)著“公益講師\"字樣。她一陣眩暈，勉力支撐住自己，向下細(xì)讀。那些蟻行般的小字，將一段早該湮沒的舊事，寸寸復(fù)原。

前年，說遠(yuǎn)不遠(yuǎn)，游煬在福建一個公益組織，參與一項名為\"少年領(lǐng)航計劃\"的項目，做臨時講師。學(xué)生多為留守或困境少年。學(xué)生中，有個瘦削寡言的男孩，叫宇鑫。課后，他偶爾留下，卻只是站在講臺邊，像在等游煬開口，又像只是發(fā)呆。過些時候，他終于啟聲，說不愿回家，說夜夜驚醒無法安眠，說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臉頰的紅印尚未全消，說母親鎖骨上被煙頭燙出的疤總在刺著眼。他說得輕，像不打算讓人聽清，講完又有些停頓，像還有什么，卻又緘口了。游煬說，勁風(fēng)也罷，小草也好，活著總歸是要撐一撐的。他給了宇鑫一個筆記本，“不開心時，就寫，寫你今后想去的地方。寫著寫著，就會看到方向。”宇鑫接過本，眼里浮出不確信的光，像夜幕上一顆遲疑的星。

入春，“領(lǐng)航計劃\"舉行成果分享會，鼓勵孩子們朗讀筆記，也算是為活動作結(jié)。宇鑫受了同伴叢蒽，羞怯地念了一段一一不是培訓(xùn)心得，卻是心跡坦陳，那句“我想離開，去找一個不用害怕夜晚的地方”，教人驚懼，更被誤作出走預(yù)告。志愿者多是年輕人，心性未穩(wěn)，議論紛紛，再添些油、加點兒醋，很快便傳入宇鑫父母耳中。家中風(fēng)暴驟起。父親不問原委，飽以痛拳，不僅朝著他，也一如既往地朝向母親，父親罵他“徹底跟著你媽學(xué)壞了”“丟人現(xiàn)眼”。這些話，美蘭在稿紙里讀到，是以實錄形式呈現(xiàn)，仿佛作者就在現(xiàn)場，親耳聽聞。

故事又講到，那夜，宇鑫發(fā)了幾條支離破碎的訊息給游煬，文字無章而倉皇一“老師，我是不是做錯了？”“我媽媽和我都是壞人嗎？”而那晚，游煬正在單位加班，手機丟在包底，設(shè)了靜音。后來事情便發(fā)生了，少年沒有被救回。他留的東西中，有一個筆記本，寫滿對游煬的信賴與感激，還有他的每一句鼓舞。

孩子的父母在翻檢遺物時，看到了頻繁出現(xiàn)的\"游老師”三個字，便將喪子之痛悉數(shù)歸咎于他。他們闖進(jìn)游煬單位，歇斯底里地摔打咒罵，指控他教唆兒子走向毀滅。

真相尚混沌不明，自媒體便嗅到血腥氣，蜂擁而上，筆鋒如戟，將游煬繪為“偽善蠱惑者”“披著公益外衣的蛇蝎”“誘少年赴死的魔鬼”“劍子手”。輿論幾乎在一夜間驟起，甚至牽涉進(jìn)游煬原單位的人事細(xì)節(jié)，和與游煬有過過從的男男女女。文章里，游煬的肖像被放大，笑容被譯為虛偽。美蘭的目光被兩年前的游煬的笑容攫住，那是她認(rèn)識的神情，是在修剪木蘭病枝時，額角汗水流過時的笑；是覺察到她的凝視，羞澀避開時的笑；是在蓮心的“無憂”紙箋前，交織著困惑與驚喜的笑?？稍谶@疊打印稿紙里，那笑是罪證，是掩藏暴戾恣睢的假面。她繼續(xù)向下讀，又見一則被援引的課堂片段，煞有介事地說，他在課上“蠱惑學(xué)生反抗家庭”，她疑心，那是否是他的本意？抑或，只是少年日記里的斷句殘章，被拼接取義？

手機在包底不斷振動，美蘭知道，是中美寺的催問，但她無意理睬。她回到客廳，縮進(jìn)沙發(fā)，闔目靜理思緒，很快又因一個細(xì)節(jié)生出疑竇一一何故，這些文章，全是已被刪除的版本？她馬上低頭翻檢稿紙，沒錯，每頁紙的頂端，都印有WaybackMachine的灰色標(biāo)記，表明它們?nèi)菑匿螠绲木W(wǎng)絡(luò)廢墟中，被刨挖出來的數(shù)字遺骸，若非使用自動化網(wǎng)頁采集系統(tǒng)，是絕找不到的。

她立刻起身，回到書房電腦前，在搜索引擎里敲下“游煬”二字，結(jié)果寥寥，沒有稿紙上這些文章。她又翻了幾頁，看到一則過時的追蹤報道，述及后續(xù)一一沉寂五個月后，游煬對三十余家自媒體提起告訴，耗盡積蓄，才終令誹謗之言沉入網(wǎng)絡(luò)深淵。美蘭仿佛看見了兩年前游煬的眼神，像被霜雪覆壓的葉，黯淡卻不屈。文末，又有一行字一—“其后辭職，遠(yuǎn)赴北美，失聯(lián)?！弊x到這里，她才將他的前塵，與和他在寺里的首次邂逅接續(xù)，這條線，算捋順了。

美蘭闔上電腦，目光再次落向稿紙。

這疊紙，是在玄關(guān)的鞋柜上發(fā)現(xiàn)的。沒錯，鞋柜。

今年五月的母親節(jié)，家熙訂購的那捧康乃馨，就是放在鞋柜上的。那天下午，她一推門，便嬌香撲面，她瞬間卸下全部疲勞。去年，她的生日，她自己都忘了，家熙卻早早將一幅油畫新作立在那鞋柜上，畫下，還壓著生日卡片。那幅畫，如今仍掛在她臥室的墻上。更早些年，她還忙于公司的事務(wù)，常加班，走得急了，趕不及接放學(xué)的家熙，便在這鞋柜上留下便條，告訴他熱好的水餃放在哪里這玄關(guān)的鞋柜，多年來，已成母子間不言自明的留箋之所，讓那些因羞怯赧顏而不愿啟齒，或因錯過時機而未及傳訴的心意，不至成為無法抵達(dá)的遺憾。反而，因著這方驛站，母子之情更被釀出了含蓄的況味，不無深篤。但她萬沒料到，這深篤里，竟也會生出一道褶邊。她有三分驚懼，七分自責(zé)一一她自以為對兒子的成長關(guān)照周全，卻未察覺，少年的心湖下，潛藏著這樣幽深的暗澗，更可怖的是，這暗澗是在何時被墾拓，她一無所知。

那疊稿紙還攤展在面前，她沒有藏匿，也沒有毀掉。但她知道，一些事已經(jīng)無法回轉(zhuǎn)。家熙周五下午會回家，她心里大致有了決定，打算和他談一談。她不敢“興師問罪”，卻也不至“負(fù)荊請罪”，只覺必須坐下來，各說幾句實在話了。她不敢再逃避，更不敢再奢望時間能發(fā)揮緩釋之功，柔化堅硬與誤解。

盂蘭盆法會要持續(xù)三日，她錯過了第一天，余下兩場，既然發(fā)了愿，總不好再失。有些事該照常進(jìn)行，還是要做的。

美蘭依舊身穿那件藏藍(lán)色短袖衫，踏進(jìn)熟悉的中美寺客堂。藹芝、素音和容容正圍在桌旁，熱絡(luò)說笑，可她才一現(xiàn)身，三人即刻斂去聲音。素音低下頭捏起衣角；藹芝佯作翻包，半天不見取出什么；容容則掏出手機，專注地滑起屏幕。美蘭也不在意，心道昨天失了約，又沒接電話，終歸是自己失禮在先，便主動道聲“早”，又朝平素要好的容容說：“今天的供花是你挑的嗎，容容？我看小葉黃楊和白菊配得不錯?！?/p>

容容倒像自己做了什么錯事，語氣慌亂：“是花店現(xiàn)成的，我就順手…”話沒說完，藹芝卻輕咳一聲，容容便噤了聲。素音順勢接口：“哎喲，快九點了，我們快去換衣服吧。\"說罷拉上容容，轉(zhuǎn)身便走，容容被牽著走出兩步，朝美蘭點了個頭，嘴角抿成一條線，倒像裹著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客堂倏然安靜下來。美蘭搖搖頭，心道，這群人終究是氣量小，修行這么多年，也沒半點“觀心自照”的氣度。她自不去計較一女人間的親疏，本就像南方的梅雨季，前一刻淅淅瀝瀝，后一刻又霽光如洗。她也不掛懷，拾步便朝更衣間去。

可剛轉(zhuǎn)進(jìn)垂花門廊，便聽得廊盡頭有幾句低語。藹芝壓著聲道：“我就說她今天還會來，你們還不信?！?/p>

素音冷笑：“這事擱誰身上都要避一避，她怎么還有臉？”眾人一陣咂嘴。素音又道：“你那天還說，那個男的，看著就不大像清凈道場里的，真被你說著了。”

藹芝驕矜起來，仿佛自己真是料事如神的先知：“我一望氣就望得到，那男的一看就不正經(jīng)。你看，果然在國內(nèi)鬧出過事?！?/p>

容容嘆氣：“也不知還有誰也收到郵件了。唉，美蘭姐也太輕信人，說不定自己還蒙在鼓里?！?/p>

素音嗤笑：“哎喲，還‘蒙在鼓里’？怕是她自己打著鼓、敲著鑼，巴巴迎上去的。她要是真不知道，那也是自己鬼迷心竅，跟那個酒逢知己，半句多余話都嫌贅。”

藹芝像個權(quán)威人物，截斷素音的譏諷：“行了，不說了，別造了口業(yè)，且等著瞧那男的今天來不來吧，來了才好看。”

美蘭此刻就立在廊角，離她們不出兩丈，聽得真切?？v然心里打鼓，卻只能佯裝未聞。她一徑走向更衣間，換好海青，照例提了保溫壺去打熱水。沿路遇見的居士，或目光游移，或干脆低首避開，沒一個跟她寒暄。

眾人照例循法罄聲，魚貫入殿。嚴(yán)格的儀軌暫時將蜂喧鵲噪按停。美蘭的心緒卻如線香，越焚越烈。她想起容容口中的“郵件”，心知風(fēng)聲已然傳開，傳得比預(yù)想的更快、更狠。她想到昨天那疊打印稿，那方鞋柜，還有已經(jīng)一周未曾回音、也沒回家的兒子，不禁毛發(fā)盡豎，魂悸神懼，再也無法專注于案前的經(jīng)文。

可就在住持剛剛拿起話筒，唱誦《香贊》時，殿門處傳來高跟鞋敲擊地板的清響，一女聲噻道：“就是這兒啦？”眾人齊齊回頭，美蘭也循聲望去，不看還罷，一看幾欲暈厥。只見殿門處，一周沒有音訊的家熙，正牽著一個女孩兒，緩步走進(jìn)來。

令美蘭更加室息的，還有家熙大異往昔的一身裝扮。只見他眼窩上掃著暗金色眼影，耳骨上各串了三枚環(huán)釘，頭發(fā)高高束起，發(fā)尾挑染深藍(lán)，套一件拼接的皮衣，下身是黑色短褲和馬丁靴，一步一搖，如走秀般浮夸惹眼。他身邊那女孩兒，約莫二十出頭，挑染金棕的波浪卷遮了半邊臉，睫毛濃得像兩柄蒲扇，仿佛眨眨眼就能掀起颶風(fēng)。她上身露臍背心，下著破洞牛仔褲，膝頭的裂口一路開到腳踝，那神情更是目空一切，一副專程來攪局的架勢。

兩人進(jìn)殿后，徑自落座至最遠(yuǎn)一角的蒲團(tuán)上。

時辰終歸不能錯，儀軌繼續(xù)推進(jìn)，只是認(rèn)得家熙的幾個居士，不免交換眼神，素音更是低聲嗤笑：“好個孝子賢孫！”美蘭早顧不得旁人，眼耳死鎖著后方動靜，后背早就被汗水浸透。

終于誦畢《回向偈》，美蘭提著的心稍一松，隨著眾人從座上起身，家熙的聲音忽從后排傳來，“請問一—”音雖不高，卻字字如釘，美蘭渾身隨之一緊。

“請問師父，\"家熙朝住持作個揖，語氣恭順，“這佛殿能不能借用一下？我和我‘未婚妻’，想在佛前合個影，定情留念?！?/p>

一語甫落，殿內(nèi)頓作死寂。幾位年長居士面露訝色，搖頭咋舌，素音與藹芝掩唇竊語，須臾間，百十個表情已經(jīng)在臉上翻過。

主座上，住持眉心一蹙，望向陳美蘭，似在詢問。

美蘭再也無法強自鎮(zhèn)定，低吼一聲“家熙”，起身穿過人群，倉皇地步向后方。家熙卻忽地一轉(zhuǎn)身，樓住女孩兒肩膀，邁步上前?？粗赣H一貫的矜持終于在大庭廣眾下龜裂、瓦解，他心里升起一陣幾近癲狂的快意，全身不可控地戰(zhàn)栗起來。他唇齒打著顫，上下牙關(guān)嚼嚼地撞擊著，又用支離破碎的語言，朝主座補上一句：“趁…著你們辦盛會，再添一樁喜事唄！”

他挽起女孩兒，大步邁向殿前，旁若無人地舉起手機。女孩兒長睫撲閃，快門聲“咔察”響起，兩人對著鏡頭，擠出一連串僵硬笑容。拍完，家熙回過頭，目光落在母親身上，眉毛一挑：“游叔叔呢？你們不一起來，咱們四個拍張全家福？”

美蘭定在原地，屈辱的淚終于奪眶而出。她張口，聲音卻卡在喉間，終于沒能喚出兒子的名字，但雙膝已軟，歪斜地跌跪在蒲團(tuán)上。

家熙驟然望見母親臉頰上滾落的兩行淚和癱軟的身體，像倏然被什么鈍器錘中，飛揚跋扈的挑釁式的笑，即刻僵在臉上，喉頭一哽，幾乎要脫口而出什么，卻又說不出。一切稚拙的“謀劃”生硬的排練，在真切場面里經(jīng)不住一絲考驗，少年幾乎就在一瞬間，亂掉方寸。那女孩兒察覺了他的慌亂，狠狠掐了他小臂一把，低聲嗔道：“你別??！”

他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幾欲嘔出。他見母親仍含著淚，在蒲團(tuán)上顫抖，心頭羞恥、悔恨、厭憎霎時擰作一團(tuán)。他終于承受不住，一把撥開女孩兒的胳膊，背過人群，奪門而出

上，嗅到一股嫩葉的氣味，不染老綠之沉，不帶黃褐之倦，這是她陌生的。那氣息昭示著微弱卻明晰的萌動，似一株新抽的喬柯，尚不成形，便已在期待著迎鳥筑巢，覆地成蔭。美蘭心知，自己今天將不得不讓這份期待落空了。只因這林地里，葳蕤非一，榮枯有時，而自己，又豈能面面俱到？家里那方園圃，另有一株未離母土的植株，枝丫雖已斜出籬外，根須卻仍縛在她腳下，愈纏愈緊，一日不脫土，就一日不能棄之不顧。林地里蓁蓁并植，她終歸分身乏術(shù)，只能守其一隅

四

美蘭一連十幾天沒有消息，游煬也沒主動追問，專注在工作、應(yīng)酬瑣務(wù)上，心急了，便去翻書遣懷。他畢竟過了急于求證的年紀(jì)。不過，她這次的失訊，多少有些不像她。她素是穩(wěn)妥之人，說好了齋期、法會、花事、風(fēng)信，便定有后文。這回卻一言不發(fā)。直到今天早晨，她終于來了電話，說市中心赫爾曼公園的楓葉紅了，再不去便要錯過賞期。你瞧，游煬對自己道，她閑下來自會傳訊，這許多天，總算沒白忍著，好在也沒追問，留了體面。

美蘭泊好車，遠(yuǎn)遠(yuǎn)看見游煬已在騎士雕塑下靜立了。她沒有急著下車，而是坐了會兒，隔窗望著他。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未隔著這樣遠(yuǎn)的距離看過游煬。他小小的身子，竟像個少年。風(fēng)拽起他風(fēng)衣的兩角，獵獵翻飛，仿若一只風(fēng)箏，他細(xì)長的身體，便是風(fēng)箏的骨架。線牽在誰手上，不足為重；中途遇風(fēng)，翻折幾翻，也無所妨一一重要的，是骨架沒有摧折，他便始終是向上著的。她忽又覺得，今天的他，看起來格外單薄，再沒了初見時那少年、中年、老年共處一體的駁雜和立體?；蛟S是因她破解了密碼，那圓熟和洞明，原只是被迫披上的甲胄。她有些帳然

兩人并肩繞湖而行。走著，她恍惚在他身

她終于開口：“你還記得去年中秋，我在你的紙箋上添了個‘憂'字么？那時其實我并不知道你想求什么，只是心頭一動，覺得你愿望雖沒寫明，也能猜到一二。后來想想，一生里能有幾次被誤解，便也有幾次…被天聽。只要你自己信得篤定，彎路也好，岔徑也罷，總歸是路?！?/p>

他一時沒有聽出弦外之音。

她見他不回應(yīng)，便轉(zhuǎn)個話題：“家熙小時候很黏我，連我出門倒垃圾，都要跑到門口等著。后來大了，忽然變了個樣子，變得寡言木訥。我起初還覺得欣慰，甚至得意，覺著孩子終于懂事了，是自己教得好。直到最近才明白，他不是懂事，而是一直繃著、擰著。也怪我，太自以為是，以為愛一個人，只要日子安排得細(xì)致就行，我竟然忘了，他是從小沒有父親的孩子，終歸是不一樣的。我自己，也終歸是個中國女人，有了孩子，便意味著永遠(yuǎn)不能再做‘女人'了?！?/p>

游煬只覺胸口像被冷針刺了一下。又想起她這段時間的沉默，仿佛在此刻成了她這番話的注腳，一切也便能說通了。唉，他不該那樣自信的。

美蘭感覺到了游煬的明悟，便順?biāo)浦?，接著說：“對了，還記得永臻嗎？我那個蘇州發(fā)小。她有個表妹，還不到三十，前陣子拿了個博士錄取通知，就在休斯敦，下個月就搬來，也打算長居了。哪天你閑了，我?guī)銈円娨幻?？人嘛，在異國，總不會嫌朋友多。那姑娘性子和永臻相似，你們倆年紀(jì)也相仿，又都單著，大概會…肯定會聊得來?！?/p>

游煬終于停下腳步，望向她。她眼里只有認(rèn)真，或許也藏一絲歉色，但就是沒有他此刻最愿看到的調(diào)笑和醋意。他終于明白了，今天這場秋色，是她精心挑來，贈給他的最后禮物。

而她說出這番話，又豈不需頂忍著劇痛？她的失落，又豈遜色過他寸分？十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將“女人”的部分封入箱篋，纏上鐵鎖，投進(jìn)深海，可他來了，來得遲，卻來得如此剛好，竟把海底的木箱重又捕撈起來，還卸下鎖鏈，拂去銹跡，翻掏出里面仍在熠熠閃光的珍珠。如今，她要重新鎖住箱篋，又是何等的痛？

幾乎就在失落浮上游煬眼底的須臾，美蘭別過了臉。她不容自己看到他眼里那光的熄滅，她不容自己心軟，她不給功虧一留半分機會。

又走出幾步，她從風(fēng)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小紙片，遞進(jìn)他手里。他展開，看到一個正楷的“無\"字旁，綴著雋秀的“憂\"字，正是去歲中秋那封蓮心紙箋，美蘭還留著。

“別忘了它，”美蘭聲如蚊蚋，卻字字清晰，“人說愿語是寫給上天聽的，我當(dāng)初不信，如今倒希望你信一信。即便人言如潮，只要你不自棄，就也還有個人，始終信著你心里那點兒善與直，是從沒被風(fēng)吹歪過的?！彼难劬σ凰膊灰频啬曀?，像要把他整個人刻進(jìn)眼里，然后，她又伸出手，包住了游煬擦著紙箋的拳。

美蘭推開家門，第一眼便望向玄關(guān)的鞋柜，見空無一物，心才落定。她卸下包，掛上衣架，鑷足進(jìn)了屋。餐廳的燈竟然亮著。

飯桌已擺滿，三菜一湯，色澤妥帖，尚有熱氣繚繞。家熙正穿著圍裙，從廚房端出第四道菜。見母親回了家，他臉上瞬間漾起明媚的笑：“Mom，回來啦？正好開飯?！?/p>

家熙素面朝天，妝飾盡褪。他擺好盤，解下圍裙，里頭竟穿著那件藍(lán)灰色針織衫，是他十六歲時，她為他挑的。此刻，那衣服被他早已變寬的肩背撐得滿滿的，胸前那只兔子，被撐得魮牙咧嘴，失了比例。

她一時征住，呆立桌邊，竟忘了落座。家熙殷勤地拉開長桌一側(cè)的椅子，喚母親就座，仿佛不明白有何不妥：“我記得媽媽最愛冬瓜排骨湯？我下鍋早，肯定入味啦?！?/p>

美蘭機械地坐下，仍恍惚著，仿佛前幾日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她余光掠過桌上的花瓶，瓶中，插著兩根南方木蘭的枝條，顯然是從后院那株樹上剪下的。枝條上沒有花，只有瘦葉，片片牽垂，姿態(tài)溫馴。

家熙在褲腿上抹抹手，不疾不徐，坐進(jìn)了長桌首位，還是父親生前那個舊位。他坐得堅定、自然，沒一絲遲疑，仿佛那座位是從來便專屬于他的。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