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爨寶子碑》作為云南爨文化史上一塊重要的碑刻,其文獻價值與藝術價值極高,被歷代金石學家、歷史學家、書法家、古文字學家所青睞,其影響遠播海外?!办囿w”字作為一種由隸書向楷書過渡的“不成熟”書體,因其狂怪、樸拙、蠻靈、野逸的書風,在清代碑學大興的時代背景下成為書法家們心摹手追的典型碑版。本文通過分析《爨寶子碑》的美學元素,展示其輝煌的藝術成就。
【關鍵詞】爨寶子碑;爨文化;樸拙;蠻靈
【中圖分類號】J29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8-0084-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8.024
《爨寶子碑》是東晉時期的一塊重要碑刻,全名《晉故振威將軍建寧太守爨府君之墓》,立于東晉義熙元年,清乾隆四十三年出土于云南曲靖城南三十五公里的揚旗田村,現保存于云南省曲靖市第一中學碑亭內。整碑高1.83米,寬0.68米,厚0.21米,碑文13行共403字,記錄了墓主人爨寶子的生平及對其的贊美之辭,碑銘文辭典雅,講究對仗、聲律,辭章華麗,語意流暢,且音韻鏗鏘,節(jié)奏感強,具有較高的文學造詣。此碑不僅是研究古代西南地區(qū)歷史的重要實物資料,更是中國書法藝術發(fā)展史上的瑰寶,尤其在隸書向楷書過渡這一書法變革階段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地位。“爨體”字作為一種稀有的漢字書法變體,曾在魏晉時期流行于云南曲靖地區(qū),早已成為了云南的一張歷史文化名片。
一、歷史背景
云南作為我國西南少數民族聚居區(qū),其在文化內涵上卻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在我國燦爛的文化史上綻放耀眼的光彩。獨特的政治環(huán)境以及復雜多元的文化背景孕育了“爨體”字得以生產與發(fā)展的優(yōu)渥土壤,也造就了“爨體”字呈現出以繼承漢文化為主、同時兼容多元文化的特點。
自漢武帝起中央政府就加強了對西南地區(qū)的治理,在云南設置州郡。爨文化的活動中心就在建寧(今曲靖市),由于曲靖自古就為“入滇門戶”,西連昆明、北接宜賓、東抵貴陽,使其受到古滇文化、巴蜀文化、中原文化的影響,再加上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大分裂、大割據、大混戰(zhàn)的動蕩年代,在西南邊疆歷史上也是多事之秋,社會急劇變革,經歷戰(zhàn)火洗禮。爨氏家族由內地遷入落籍南中,先后滅掉了其他大姓,獨霸南中長達409年。由晉至唐,世世相延,代代相襲,成為枝葉繁茂的南中名門望族。
其次,獨特的政治制度也加速了爨文化的發(fā)展。自諸葛亮南征以后,各郡流官與土長并存,既任命太守進行統(tǒng)治,又封酋長為王侯。在信奉鬼教的南中地區(qū),爨氏實行政教合一的治理方式,緊緊維系著爨氏內部的統(tǒng)一。此時的南中,少量的漢族人口尚未完全融合到當地的文化中[1],漢文化的尚未喪失使得《爨寶子碑》的形制、行文、葬俗等諸多方面,仍保留著較多的漢文化色彩。
二、藝術成就
“凡魏碑,隨取一家,皆足成體,盡合諸家,則為具美?!笨涤袨橐簧鷺O力尊碑,100塊北碑就有100個風格,各具神態(tài),搖曳多姿。碑版多出土于北方,而南方較少,偏偏在云南這片紅土地上出土了《爨寶子碑》和《爨龍顏碑》,因兩碑風格怪誕,面貌新奇而被譽為“滇中雙爨,獨步南境”。清代著名書法家阮元提出了南北碑派這種研究理論,他到云南任職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兒子去尋訪《爨龍顏碑》和《爨寶子碑》。
在中國書法史上,能夠留下痕跡的都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書法作品,而繼承性的書法作品基本上沒有位置。要創(chuàng)造就必須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進行探索。探索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而絕大多數探索者都是以失敗告終的。但如果不進行探索,那就永遠不會有成功的機會?!鹅鄬氉颖肥堑湫偷挠晒盼淖窒蚪裎淖诌^渡的書體,它字形獨特,不同于流美雋秀的二王書體,饒有篆、隸、行、草、楷諸體一爐的意趣,郭沫若曾評價其為“中國文字及書法發(fā)展史中的第三次改革標志”。因其結字笨拙,四角飽滿,內斂深沉,欹正相生,轉折處有方有圓,留有隸意,表現出古、拙、狂、怪、野的意趣,奇奧怪妙,如仙形神跡。普通人可能不大喜歡,將其歸為丑書,但對于書法家來說,卻是不可多得的瑰寶,所謂大俗即大雅,大丑即大美。
(一)“拙趣橫生”
《爨寶子碑》首先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古拙狂怪”,似“孩兒體”彎彎扭扭、左右搖擺、隨意生發(fā)、不拘一格,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在草原上肆意奔馳,野性十足,它的“野”是為了追求更加個性的“美”。字形大小參差,筆畫飛動張揚,整體章法縱成行橫成列,字與字、行與行的對比強烈,凸顯一種野蠻的“匪氣”,與清新秀麗的“王氏”書法形成鮮明對比,一派“粗繒大布裹衣裳”的山野村夫模樣,四處散發(fā)著“原始人”的氣息。仔細觀摩才發(fā)現《爨寶子碑》具有楷書的用筆,隸書的取勢,多變的結字,張揚而又收斂,放縱而又適度,表現出大樸不雕、雄渾霸氣的格調,是歷代學書者學“拙”的首選范本。其用筆方峻,起收果斷,曾被文化專家平建友評價為“含篆隸遺資,兼有行草筆跡”,它表現得越木訥反而越高古,展現出一種靜穆的風神。
“下筆如昆刀切玉”,雄勁有力,字口呈現出齊整的刀痕,金石氣息撲面而來,由于是隸變時期的典型字體,《爨寶子碑》兼具隸書的波磔之美與楷書的端莊之意。筆畫舒展如大戟長槍,轉折處剛健爽利,雷厲風行,形成了獨特而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碑文中字形結構奇特,極具個性與創(chuàng)意,有的字形故意拉長、壓縮、夸張、變形,形成了一種奇譎詭異的怪誕風貌,再結合南中地區(qū)沿襲數百年之久的爨文化,給《爨寶子碑》增添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讓世人更加信奉其為“仙人神跡”。
道法自然,天地萬物無常態(tài)而有規(guī)律,隨機生發(fā)才具有生命,才稱得上是藝術?!鹅鄬氉颖返恼路ú季挚此齐S意卻暗含規(guī)律,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的疏密關系變幻莫測,顯現出一種自然而活潑的節(jié)奏美感,反映出書法家在傳統(tǒng)格局之外尋求新意的精神風貌,給我們一種樸茂、沖和、自由、散漫、剛柔并濟、變化無窮之感??此乒夤株戨x,憨頭呆腦,實則內心沉寂,綿里裹針,是從大自然那里直接轉換過來的那種蒼茫、雄渾、博大的氣象,正如孫過庭“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之言。
《爨寶子碑》的拙樸審美歷來被人稱道,但其拙與樸不能簡單等同于北碑書法的生拙與蒼茫,而是在拙與樸的相互生發(fā)中形成具有看似笨拙又富有內涵的蠻靈之氣,其所蘊藏的審美智慧和書寫意趣令人玩味。[2]其結體往往打破常規(guī)書寫限制,大小隨意而就,率意而為,書在險絕處,無一字雷同。字的大小、高矮、寬窄變化較大,字的重心錯動、局部的變形以及整體形狀的張馳處理自然,有時夸大單字的局部結構,從而出現增減筆畫,頭重腳輕,左小右大,參差錯落,失當失法,卻又稚拙可愛。字勢渾厚方正,開合張弛,處處體現出刀味、金石味、野蠻味、民間味,與南朝正統(tǒng)的名人書法家們嚴守法度的“書卷氣”形成強烈對比?!鹅鄬氉颖芳缺A袅穗`書的寬扁特征,又預示了楷書的方正規(guī)范,體現出書法藝術在轉型期的勃勃生機。學習《爨寶子碑》不是簡單臨摹它怪誕的表象,而是要透過刀鋒去追尋那種超然自在的筆鋒,以及行氣的流轉和空間的布置,追求它的精神高度和筆墨指向的內在古雅。
由于《爨寶子碑》是古文字向今文字過渡的一種書體,也是隸書向楷書隸變的“活化石”,因此整體書風是以“樸拙”為主。橫平豎直,干脆果斷,沒有魏碑楷書那種左低右高的傾斜,且橫畫的收筆多保留了隸書的“雁尾”,鉤畫也少有《李璧墓志》和《張猛龍》那種凌利,而是一種婉約的,不經意的出鉤,弱化了鉤畫的鋒利,這些特征使得《爨寶子碑》更加高古、淡然、博大,沒有程式化的套路,始終堅持自身書寫的個性,不迎合,不泥古,也不落入時弊。然而每個字都在不遺余力地表現書寫者的獨特個性,或靈動、或端莊、或木訥、或輕盈耐人玩味。[2]
“大巧若拙”強調的是樸素的自然美,提倡生命原始的自在澄明的本性,這種美渾然天成,恰如“清水出芙蓉”,也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源頭活水,是第一手資料。它比“工”的境界更高更深,更難以達到,是對書法藝術的更高追求。[3]
(二)“同形異構”
在《爨寶子碑》碑文中出現了很多相同的字,卻無一雷同,各具姿態(tài),書法家在處理時別具匠心,采取了“同形異構”的處理手法,使得相同的字不雷同,雷同的不是藝術,而是流水線上的“工藝品”。藝術從始至終都注入了人的意識形態(tài)和思想感情,抒發(fā)了人的內心情懷,是一種豐富而細膩的語言表達方式。藝術創(chuàng)作也強調原創(chuàng)性,它包括語言藝術的個性化、藝術風格的鮮明化、藝術形象的獨有化,這是一個藝術家畢生所追求的藝術目標。[3]
1.長短、粗細變化
就拿最簡單的“王”字舉例,全碑通篇共出現了三次,各具面貌。第一次按常規(guī)處理上面兩橫短,第三橫長,橫與橫的間距大,字呈長形;第二次出現則為三橫依次加長,且壓縮空間距離,使得三橫緊密相疊,整個字呈扁形;第三次出現則三橫等長,排列整齊,豎畫居左,有意造成左右不對稱,字呈方形。一個字通過筆畫的粗細、長短、間距、俯仰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多種形態(tài),那么同類的“三”“主”“玉”字同樣可以通過這些手段得到更豐富的表達。若是將“王”字旋轉90°,那么我們可以按此法推導出“川”“州”“卅”字的多種寫法,如此一來等待我們的探索將會無窮無盡,書法臨帖也會進入更高的層次。
2.重心錯動
碑文中共出現了兩次“年”字,這兩個“年”字一是通過改變線條的粗細來避免雷同,更重要的是通過調整字的重心來達到面貌各異。通俗地講“年”字都是四橫分一豎,第一種為四橫均分一豎,整個字的重心靠下,出豎較短;第二種為壓縮橫畫間距,四橫上提,出豎較長,造成上部緊下部空,將整個字的重心提到上部。同理“羊”“平”字也可仿照書寫。
碑中兩個“駕”字的處理更為巧妙,一個上部是加,下部是馬,為上下結構;另一個將加字割裂,力字靠左,馬上頂口,整個字形成左右結構,劍走偏鋒,奇趣天然。
3.空間分割
左中右結構的“慟”字在文中出現了兩次,一次為各部均占三分之一,等距分割,字顯得空靈、平淡;第二次書家突出中部,弱化兩邊,將有機的空間分割為小大小的不規(guī)則塊面,這樣一來字的空間被重構了,疏處更疏,密處更密,營造出“密不透風,空可走馬”的藝術效果。借此機會我們在臨摹時又可反其道行之,創(chuàng)造出大小大、小大大、大大小等塊面分布,追求更高級的“密處可走馬,空處不透風”。
文中最常見的就是“中”字,一豎分口,豎畫分別居左、居中、居右,上短下長、上長下短或者上下等長,其所分割的空間都會有所不同,風貌也就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4.高矮參差
因字立型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重要手段,同一個字因其所處的位置或字組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變化。例如碑文中兩個“守”字,一個出現在碑額,故縱向取勢以顯得高大、挺拔;另一個出現在正文故橫向取勢,顯得寬博、疏朗。筆畫少的字以及獨體字在文中都偏小,保留了更多的字外空間。這些簡單字穿插在復雜字中間星羅棋布,又重新分割出多個“字群”的塊面,起起伏伏、疏疏朗朗,加強了字與字之間的呼應連貫,再現了《爨寶子碑》特有的韻律美。
《爨寶子碑》從整體上看是寬博厚實、剛健如鐵的,筆畫的方強使鋒芒外露,同時通過“善用曲”,夸張撇捺及豎畫下的彎鉤達到飛揚和姿媚的效果,從而在點畫的方強與圓弧曲線的用筆中達到對立統(tǒng)一的美。[1]平正的造型類似顏真卿楷書,外緊內松,營造出巨大的字內空間。遠看行間勻稱,間隔清晰;細觀則字大小無規(guī),斜正無度,寬窄無則。因此書寫《爨寶子碑》時要線質飽滿,有篆籀余味,似隸非隸,似楷非楷,求同存異,達到感情和筆力相融,順乎自然,展現其皇皇氣象。
三、社會影響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認為,《爨寶子碑》“端樸若古佛之容,厚重古拙;體勢飛揚,用筆如長槍大戟,直來直往,沉著痛快”“上為漢分之別子,下為真書之鼻祖”,體在“隸楷之間,可以考見變體源流”[1]。因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在海內外的影響力,故《爨寶子碑》以其獨特的書風使歷代金石學家、書法家、古文字學家為之傾倒,影響遠播海外。
每年都有一大批日本、韓國、朝鮮的書法家跨越山海,奔赴曲靖爨碑亭對其頂禮膜拜,“爨體”字早已作為一種文化符號融入了國際對外交流合作中。清代著名書法家阮元的評價也奠定了《爨寶子碑》在書壇的地位:“此碑文體書法,皆漢晉正傳,求之北地亦不可多得,乃云南第一古石?!盵4]
在國內《爨寶子碑》影響最大的兩個地區(qū)為云南和廣東,云南作為其發(fā)祥地影響自不言喻,學校、醫(yī)院、街道、碼頭、公園處處都有爨體字的身影,例如“南方都市報”“曲靖市第一中學”“昆明火車站”等碑味十足,端莊大氣。中小學生書法課堂習爨、寫爨進行得如火如荼,每年云南各地方書協還會舉辦爨體書法大賽,吸引無數書家踴躍參與。
爨體書法在廣東出現并大力傳播主要歸功于兩個人:被尊崇為“清代碑學復興第一人”的阮元將《爨寶子碑》拓片帶到廣東,以及當代著名書法家、廣東省書協原主席秦咢生以實踐的方式對爨體書法進行了調整創(chuàng)新,使其適用于招牌上,著名的“招商銀行”四個大字就出自其手,字形方正,四角飽滿,內斂深沉,既保留了爨體字固有的雄強古拙之韻,又改善了其狂怪奇譎之風,行筆端莊俊逸,風神流麗,展現出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氣,同時也表現出了高深的書法意趣。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當代習《爨寶子碑》的著名書家還有賴少其、饒宗頤、劉云泉等,無不“以古人之規(guī)矩,開自己之生面”,都為《爨寶子碑》的發(fā)揚、壯大做出了突出貢獻,讓世人更多、更深地認識到“爨體”字的奧妙及其獨特的書法魅力,使遠離眾人眼光的古拙狂怪的《爨寶子碑》煥發(fā)出新的光彩,創(chuàng)造出爨體書法新的輝煌。
四、結語
《爨寶子碑》作為東晉時期書法藝術的杰出代表,其獨特的藝術風格體現在筆法的精妙、字形的創(chuàng)新以及章法的巧妙布局上,它不僅是漢字書法演變歷程中的關鍵節(jié)點,也是書法家和書法愛好者深度挖掘和臨摹實踐的重要對象。本文通過對《爨寶子碑》的研究,不僅能洞悉中國書法變遷的歷史脈絡,更能從中汲取靈感,豐富個人的藝術語言和表達形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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