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在空中看廈門,有山有海,有高樓樹木,小島綴大島,像一幅圖騰,只可惜海不夠藍,圖騰的神性不夠純粹。
雖是九月,一出高崎機場,還是感覺到了蒸騰??床灰娀鹈?,但有種熱力把你的體液逼出來。海就在不遠處,卻無法助你降溫。第一次吹到海風,不覺得咸也不覺得腥,只覺得熱烘烘,它的撫摸不是你想象的。
十一月再次到廈門,海風的撫摸就變了,很輕、很溫柔,是愛撫。我說廈門初冬的風是有肌膚的,吹拂著,能嗅到體味、感覺到體溫一微涼的年輕女子的體溫。
打車從島內(nèi)到集美,車窗外的天空也像橋下的海域一樣,沒有想象中的湛藍一一海之城,沒有為我呈現(xiàn)海的影子,而我固執(zhí)地認為,海之城一定投下了海的影子。
走進華僑大學(xué)音舞學(xué)院,看見的、感覺到的都是一種曠古的寂寥。棗拖著拉桿箱擇著樹蔭和樓影走在前面,空闊的馬路把她襯托得很渺小。
一個新校區(qū),樓、道路、綠化樹都是新的,但白茫茫的陽光是曠古的,假期空闊的校園透出的寂寥是曠古的,我身在異鄉(xiāng)的陌生感是曠古的。我們初來乍到,道路變得沒有終點,時間也不再是線性的,它往四方蕩開,呈三維漫溢。我們又熱又餓,像是走在鹽堿灘。
第一次到廈門,便遇上廈門的午后時光。加熱的午后時光,鹽堿灘的午后時光,被饑餓與陌生感強化的午后時光海風吹過島內(nèi),變得黏而腥。
二
到一個陌生地方,我會去尋找給這個地方命名的關(guān)鍵地帶,也即是這個地方最悠久、最具原住民風情、最有自身價值的地帶。每次坐快速公交,我都會去想那些站名,也是小地名——縣后、金山、蔡塘、龍山橋、蓮坂、文灶、第一碼頭這些小地名是廈門的根須,很多地方都變了,很多東西都不在了,只有這些地名保留了下來,傳達著原初的氣息。
我愛在想象中探尋廈門原初的面貌與氣味,那時候中原文化還只到長江流域,廈門是原住民的廈門,彌散著純粹的海味。那時廈門還不叫廈門,叫鷺島,叫嘉禾嶼。一支人在嶼上生息,一兩個漁村,海腥味兒漸漸孵出民俗。島內(nèi)有山,島外的山更大,這支人除了出海,偶爾也進山,與山里人打交道,民俗里混雜著海味和山味。
今天的大同路、開禾路、開元路及其里弄,依舊彌散著老廈門的味道一不只是諸多生熟海鮮的味道,還有做買賣的人(他們的音容笑貌),還有長排的騎樓下極具特色的街市,還有空氣中濃郁的海腥味兒以及打濕的地面,共同構(gòu)成的老廈門的生活。
第一次到廈門住思明北路。夜晚遮去了城市的細節(jié),街燈和車燈照到的是千篇一律的高樓與街市。我站在福茂宮街,吹著熱風,不知道該往哪兒走,耳目所及、肌膚所觸、嗅覺所悉全然是陌生。夜黑市囂,聽不見海,不知道與海就隔著三五個街口。
大清早走思明北路,再走大同路到輪渡碼頭,天熱人少,騎樓里出沒的人總給人一種詭秘的意味。
我走過的思明北路和大同路全是騎樓,顯得很古舊,甚至還有那么一點臟亂。不能把古舊感簡單地理解為歷史,其實是過去生活的痕跡,人存在的痕跡,就像我在街邊看見的帶著魚鱗蝦殼的水跡和血跡,或者美食店門口的油斑和尚未掃除的衛(wèi)生紙。千百年來,騎樓里的故事自不必說,大同路、開元路、中山路及其里弄的故事也不必說,說得完嗎?我是個遠道而來的陌生人,看著騎樓里的原住民(看著他們的顴骨,他們的栗色,他們?nèi)岷偷哪抗猓犞麄兺褶D(zhuǎn)的閩南話,能明顯地感覺到一種美好的南方的浸染一一海的浸染。
出大同路,過鷺江道,就是廈門輪渡碼頭。九月七日早八點,我看見了鼓浪嶼,蔥籠掩映著紅白磚房,沿著海岸線,在我的視線里呈現(xiàn)出長條形。
我沒有叫一聲“鼓浪嶼”。我只是靜靜地打量,視線從西端燕尾山移至東端的鄭成功雕像(與鼓浪嶼摩挲),再移至平靜的海面。鼓浪嶼在朝暉中顯得清秀,它的蔥郁帶了一點滄桑。它像一個飄離大陸的音符,泊在淺海,慢慢地長出根須。準確地說它是一個樂句,從近代史的樂章中抽出,躺在博物館的玻璃柜中。
然而此刻,我沒有坐輪渡去鼓浪嶼,而是登上了去看金門的游輪。船緩緩地駛離碼頭,開到了江心。我第一眼看見廈門島與鼓浪嶼之間的水域,并不覺得它是海,只覺得它是河。它沒有海的寬度、深度和湛藍,也沒有海的味道。后來得知,它果然叫鷺江。
游輪勻速東行,鼓浪嶼寸寸西去,最吸引我眼球的不是東端高大巍峨的鄭成功雕像,而是綠樹半掩的紅白磚房。鄭成功是一尊石像,是一個化身,而那些紅白磚房則是文物,是藝術(shù)品。游輪開到皓月園前面的時候,我并不覺得離鄭成功很近,兩百米的水域無法替代三百多年的歷史。石像做得太大,意義就打了折扣,讓我不得不懷疑設(shè)計者的思維。
游輪駛出鷺江,進到廣闊的水域,我覺得這下可 以叫海了。
水域變寬闊了,水的顏色也變了一不是變藍,而是變綠了。遠近有大小船只駛過,大的有油輪,船舷上寫著“CEIULEMAR”的字樣,船尾的煙囪冒著白煙;小的有僅搭乘了一兩人的私營小舟,上面有穿短褲的女子在嬉戲、拍照。
我是第一次看見海,第一次來到海上,但我并不覺得海有多陌生。我像是什么時候看過海了,什么時候來過海了。
擠在游輪的二樓,我算不得是自由的。拍照,看海面船只駛過翻起的白浪,讓海風吹著我剃得光光的頭。
我覺出了我跟海的距離,彼此有種不融的東西,只能默默地欣賞。我特別羨慕那些搭乘小船的人,小船貼著海,他們也貼著海,他們跟海融在一起,包括呼吸和情緒。
遠遠地看見大擔島、二擔島和三擔島,它們像三顆星星一樣排列在海中央。它們旁邊還有更不起眼的島。這么小的島,露出海面的意義是什么?地質(zhì)學(xué)的意義是大陸架的構(gòu)件??床磺逵袥]有海鷗站在島上,如果有一個人站在星星般的島上,我希望是一位漁夫而非哨兵。
不管是用肉眼看,還是從衛(wèi)星地圖上看,大擔島的形狀都非常漂亮,像一只游弋地吐著氣泡的海蝦。1950年7月26日,在這只海蝦的身體上發(fā)生了一場小規(guī)模的戰(zhàn)斗。解放軍三野二十九軍某團在炮火掩護下從南、北兩端登陸,252人連同營長鮑成被國民黨軍七十五師二二五團第一營俘獲。
過胡里山炮臺,游輪駛?cè)肓松詈?,海的藍色有了一點味道。對面就是金門,船稍稍往廈門島一側(cè)靠了靠,駛?cè)肓艘?guī)定中的東水道。
面對這片海,我腦里更多呈現(xiàn)的是空白。我不愿去想那幾十年相互炮轟的情形,廣播喊話的情形。而今看來,這么近卻又那么遠,水相連,人分離。白茫茫的陽光下,海面彌散著薄霧,我看不見更遠,看不見更遠的廈門島,也看不見更遠的金門島。我們的游船走到了頭,要返航了。這時,我看見了屬于金門縣的烈?guī)Z,以及很多人都目睹過的那排白底紅字。灌木叢冒著青煙,看上去荒蕪一人。在我的感覺中,烈?guī)Z的荒蕪滲透到了野草和灌木,滲透到了那排白底紅字,也滲透到了炮擊與廣播的歷史。這樣的荒蕪是一種寧靜,無論我身邊的快門怎么響,人們怎么雀躍,都無法打破這寧靜。
看著荒蕪而寧靜的烈?guī)Z,我不能不在心底感慨歷史的無情與大義。歷史永遠在矯正,在回到人性的軌道上。
三
中午躺在福茂宮街的房間里不能入眠。百度《鼓浪嶼之波》反復(fù)地聽。聽了龔玥,又聽鄭緒嵐。怎么聽都感覺有種欠缺,模仿的痕跡太重,而鼓浪嶼是個獨創(chuàng),它需要一首能摸著它脈搏的原創(chuàng)歌曲。我對鼓浪嶼莫名的愛也是一種原創(chuàng),它在一張張被修飾過的網(wǎng)絡(luò)照片上無法棲身。從一開始旅行我便知道,我們想去的某個地方并不是那個地方本身,而是來自我們內(nèi)心的自創(chuàng),就像伊甸園,寄托了我們對并不存在的歸宿的夢想。
下午四點,腳踩在鼓浪嶼的柏油街上,我并未感覺有什么震撼與柔情。距離消失了,愛也淡去了。我只顧出汗,黏糊的感覺讓我對鼓浪嶼生出錯覺,覺得它潮,覺得它泥濘。跟我見過的麗江、鳳凰一樣,鼓浪嶼的商業(yè)味也濃,濃成了泥濘,滿街的燒烤和煎炸食物散發(fā)出的油膩也成了泥濘。好在靠海的路上有很多樹木,可以讓我的視線過濾掉這些油膩的東西;還有那些老建筑,可以把我的視線引向天空與歷史。
我首先走上一個平臺,去了娜娜旅館。環(huán)形三層小旅館,走廊由活的青藤編織,廊柱與青藤無意間構(gòu)成的“十字”與建筑相吻合,有種基督教文化的意味兒。右手邊的娜娜小酒館和張三瘋貓窩旅館看上去很有特點,應(yīng)該是小資們的首選。
我在龍頭路和晃右路上走了很久。我后悔一上鼓浪嶼就隨人流走到了商業(yè)區(qū)。這不過是一個賣東西的地方罷了,與鼓浪嶼有什么相干?
我走過三老,走過藏吧啦,走過譚木匠,走過裕泰茶莊和夏商黃金香,走過第7鋪,走過民俗村我恍惚了。沒有風, 34°C 的高溫,摩肩接踵的人,琳瑯滿目的商品,我的視線無法找到一處空街和一扇空門,也無法小憩在某一處建筑上。
這不是鼓浪嶼,這只是一處現(xiàn)代街市,擋住了我去鼓浪嶼的路。鼓浪嶼在三十年前,鼓浪嶼在七十年、一百年前,而今要到已經(jīng)不可能。除了書頁,或許只有所剩無幾的鼓浪嶼老人還記得鼓浪嶼的樣子(七十年前的樣子,游客涌進前的樣子),它有著鼓浪嶼的骨骼、鼓浪嶼的肌膚,發(fā)出的聲音和氣味也是鼓浪嶼的,午后的寂寞也是鼓浪嶼的恍惚中,我到了音樂廳,爬上臺階,在一棵古樹的綠蔭里坐下。是一棵黃果樹,樹枝長得很美,齊展朝東曲生的枝葉像一組五線譜。無風,枝葉做沉默狀,沉默是一棵樹對喧囂的態(tài)度。
英國人巴夏禮1842年6月第一次看見鼓浪嶼,稱它是“一個美麗的小地方”。他在日記中寫道:“這里美極了,島上覆蓋著青蔥翠綠的樹木,與身后貧瘠的海岸相比,美得驚人?!?/p>
1842年的鼓浪嶼已經(jīng)有了紅磚洋樓,人文與自然是最搭的。這以后的一百年,建筑越來越多,居民越來越多,人文的元素也越來越多,自然的部分被削弱,到今天已變得喧騰不已了。
第二次到鼓浪嶼,領(lǐng)略了更多人文的東西。有一百多年,鼓浪嶼都是公共租界,有十五個國家在上面建領(lǐng)事館,到1945年才結(jié)束被殖民。六十八年了,除了建筑和文書檔案,已經(jīng)找不到殖民的痕跡,聞不到異國的味道。時代像灰,一遍遍覆蓋,商業(yè)之風抵過海風。對于歷史和今天,鼓浪嶼不過是個器皿,只有滲進沙土的,被草木吸納的,化為原住民民俗的,才融于鼓浪嶼,才不被時間倒掉。
鼓浪嶼是一艘船,它承載了太多,而今它承載著 超限的游人和過度的商業(yè)化,行速有些緩慢,船身有些 傾斜,甲板和船艙有些臟亂。
這一次,我先避開了島內(nèi)的商業(yè)街,下了碼頭便往東海岸走。我的注意力在海岸線上,在那些離岸不遠的機動打魚船上。在我的眼里,捕魚人的勞作,船上的漁網(wǎng)和捕魚器,都是鼓浪嶼的根須,但大多已處于停泊的狀態(tài),成了旅游業(yè)的點綴。
從三丘田碼頭到鼓浪嶼碼頭有漂亮的鳳凰木,也有椰子樹和榕樹,它們在初冬上午的微風中顯得格外清爽。一個來自西部大山里的人愛這些樹木,覺得它們是東方神木、美木,卻又說不出愛它們什么,只好選了角度按動快門。
環(huán)島的漳州路上也有參天樹木,有的在山丘掩映著紅磚房子,有的在海邊掩映著海一一漲潮時樹枝能夠到海,海浪也夠得到樹枝。這樣樹水之親,我只在九寨溝見過。
皓月園里有一片沙灘,旁邊堡礁林立,是原初的面貌。除去便橋圍欄,皓月園還是早先的樣子。至少海浪撲過來,擱在沙灘上,卷起白沫,依舊是時間的原形。還有海浪的聲音,也是現(xiàn)代文明改變不了的。
在皓月園入口里側(cè)有一段石崖,崖上長著一棵大榕樹,樹根沿石縫一直長到地面;另有幾十道棕紅的須根從崖口垂下來,像一排紗簾,也像馬俊子的抽象畫。一株不大的榕樹在石崖下方的石隙扎根,盤根錯節(jié)如鋼筋鐵絲深入石地。樹木尚能拿石頭當土,證明鼓浪嶼依舊保留著她的原始母性。
海有一個看不見的場,這個場聚斂了萬物的精華,讓島上的每一粒種子都不失原初的蠻力。
十一月的海風不大,是女性的,不熱不涼,其撫摸適宜于男性的面額。那是一種可以感覺也可以忘卻的溫柔,就像纖指的輕觸。不會是什么撩撥,逗不起欲望的,甚至連裙裾和長發(fā)也撩不開。
穿過皓月園,來到鼓浪嶼東端最寂寞的海灣聽海。初聽它就是浪聲、水聲,靜聽便聽出了海的呼吸、海的心跳;那一陣接一陣的聲音不是來自浪尖和海面,而是來自海底,把海底遙遠的聲音帶了出來,包括彼岸的聲音。粗一點的聲音是喘息、是撕扯,細一點的聲音是呢喃、是哀怨。也有泣訴,也有獨白。海的寂寞是巨大的、亙古的,比天空的寂寞具體,又不失天空的虛無,把海的聲音襯托得短小。聽著這樣的海聲,我像是遠離了岸,與原來的世界沒了關(guān)系。海浪淘去的除了沙子,也有我身體里的東西。
哈里·斯密·巴夏禮十四歲坐“女王號”去南京途經(jīng)廈門,他們的軍隊已經(jīng)在鼓浪嶼駐扎了十個月。兩年后,他到了廈門領(lǐng)事館做翻譯,熟悉了鼓浪嶼。這位十六歲的少年敏感,喜歡沉思,他對鼓浪嶼乃至中國的感覺“就像一個妖媚的魔女引誘著他,他掙扎著不被卷入漩渦”。在他看來,鼓浪嶼的空氣是新鮮自由的,但這還算不得“中國魔女”,“中國魔女”應(yīng)該是更多民俗的東西,東方文化的東西——不是書本和符號,而是廈門人的日常生活。
鼓浪嶼見證了早慧的巴夏禮的青春期。青蔥的樹木,咸濕的海風,孤絕的海浪,是他青春期正面的能量,而綠樹掩映的濕地,死去的海貝內(nèi)部的腐肉,以及在士兵中蔓延的疫病,才是他青春期負面的東西,就像藏在殖民背后的國家欲望。
我在漳州路躑躅,在馬約翰廣場靜坐,匆匆走過中華路。鼓浪嶼是個器皿,倒空了又裝,底色卻被改變了。
如果鼓浪嶼可以盛下時光,那它就是一部書,就是另一個世界,我們可以一頁一頁地翻看,一頁一頁地看它的成色、聞它的氣味。五千年前為第一頁,它是一個單純的植物園,荒蕪也鍍金,海岸線是一首比《詩經(jīng)》還要早的詩。白鷺起起落落,就像今天我們在機場看見的。白鷺沒有語言,只有原初的聲音和身姿。有了人煙,有了漁村,一部書翻到了中頁,文明(時刻伴隨著野蠻)的光線改變了原住民的視線,荒蕪一點點消除,海浪和白鷺的叫聲開始成為語言。1387年,孵出“廈門”一詞,鼓浪嶼開始書寫它的后半部。巴夏禮第一次看見鼓浪嶼的那個上午,書頁已經(jīng)有些干燥,有些卷曲,像夾在書頁里的花瓣,但顏色沒褪,還能嗅到六月陽光的味道。
四
渡鷺江,上碼頭,回頭看見了擦著鼓浪嶼西沖的紅彤彤的夕陽。我拍下了夕照中的鼓浪嶼。
就在這個碼頭,在這片海域,有一百多年都是另一種景象:1945年秋天,美國海軍“密蘇里”號戰(zhàn)列艦停泊在大擔島;英國“約克公爵”號戰(zhàn)列艦停泊在廈門港;這之前,曾有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搭乘潛艇夜襲鼓浪嶼,暗殺住在日本領(lǐng)事館內(nèi)的海軍司令;1936年,日本聯(lián)合艦隊六艘航母,六艘戰(zhàn)列艦,及重巡、水機母艦、潛艇共68艘艦船云集廈門港;較早一些的1908年,美國海軍白色大艦隊8艘戰(zhàn)列艦已在這片海域停泊過;更早一些,還在鴉片戰(zhàn)爭時期,丹、英、德等國均有軍艦駛?cè)牖蛲窘?jīng)廈門港,巴夏禮見到的云集的帆船便是跟隨軍艦而來的商船。
夜幕降臨,夜市漸喧,不知不覺中我進到了人和路的美食城。這里不是廈門的胃,這里是廈門的舌頭。明知不是純正的廈門味道,還是被誘惑了。廚車里各式各樣的海鮮,很多是從未見過的,更別說品嘗了。各式各樣的加工,形、色、香、味俱全,完全是海洋文明的一片水域。誘惑不只在熟品,也在工藝,也在加工者的方言口語,也在生品。橫竹路和開元路都是賣生品的,各種海魚、各種蝦蟹、各種貝,一簍簍、一盆盆、一網(wǎng)網(wǎng)、一箱箱,擺滿了街的兩邊,我叫不出名字,它們散發(fā)出的氣味雖不好聞,卻是我預(yù)想中的廈門的原味。
如果用一種味道來描述廈門,會是一種魚的味道還是一種蝦貝的味道?不應(yīng)該是某種深海魚的味道,而是一種生長在江海交匯帶的魚的味道,比如巴浪魚的味道,有海味,有土味。準確地說是魚和紅,只是現(xiàn)在差不多絕跡了。
坐在快速公交上很適宜于看廈門,較高的視野可以看很遠,既可以看到機場、高樓、街市,也可以看到山丘、森林、湖泊甚至荒蕪之地。來回多坐幾趟,坐了1號線再坐2號線,便對廈門有了整體的印象:一個球形島,夾在同安與海滄兩塊陸地之間,像是武夷山滾落的一滴淚—一淚珠碎了,碎成很多小島。早年篔篤湖還是和海連通的,并無陸地阻隔,鳳嶼還是賞篤港里面的一個小島,今天的內(nèi)湖還是一個海灣,還是一片海。那時候只有城內(nèi),只有現(xiàn)在的中山公園、新華路、廈門賓館、虎園路一帶才能叫廈門,最高長官的辦公地就在這一帶。島上有山,走1號線從集美到第一碼頭,朝西能看見仙岳山、狐尾山,到了嘉禾路朝南能看見連綿的更多更高的山,它們是大厝山、梧村山、陽臺山,而最高的便是有名的觀音山。
搭乘快速公交,也能視察到廈門的繁華與荒蕪。繁華都是相似的,與內(nèi)陸的都市沒有什么不同,但荒蕪卻是獨具特色的,看得見野草、荒坡、礫石、瘦土、鹽堿灘和爛尾房,有種被遺棄、被遺忘的感覺。繁華與荒蕪相隔咫尺同存一島,好比同一身體上的兩處肌膚,一處是神采奕奕的臉面,另一處則是積滿污垢的腋窩。
我由此想到廈門早年的荒蕪,脊背與腋窩的荒蕪,它是廈門的另一面,是島西的繁華投下的陰影。
1973年發(fā)掘于泉州的《唐許氏故陳夫人墓志》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早記載廈門歷史的文物。這篇墓志描述了早年廈門的荒蕪,同時也修正了廈門的歷史。墓志是這樣描述廈門的:
乃刳舟剡楫,罄家浮海,宵遁于清源之南界,海之中洲,日新城,即今之嘉禾里是也。屹然云岫,四向滄波,非利涉之舟,人所罕到。于是度地形勢,察物優(yōu)宜,日可以永世避時。貽厥孫謀,發(fā)川為田,墾原為園,郡給券焉。
廈門在泉州之南,為海中一島,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年)人稱新城?!耙偃辉漆叮南驕娌ā笔菑B門的自然景象與氣勢。安史之亂的時候,廈門是一座新開發(fā)的城,已經(jīng)被稱作嘉禾里了。移民從大陸過來,“度地形勢,察物優(yōu)宜發(fā)川為田,墾原為園”,以為“可以永世避時”。當時“林木深阻,(移民們)剔其高厚,斬去茅茨”,開始了他們作為廈門人的生活。我不敢說他們的生活是一首史詩,但島內(nèi)的荒蕪里確實有種詩意,它是人與海洋的嶄新而微妙的接觸,由淺入深的接觸,也是人與自然的抗爭與適應(yīng)。從隔膜到恨,再到離不開,一代代被海洋改變,身體里山的基因、平原的基因被遮蔽或者剔除,注入了海洋的基因。
1843年6月29日,巴夏禮搭乘“皇家德賴弗”號從舟山到香港,途經(jīng)廈門。在他的筆下,廈門的荒蕪依舊:“廈門一片貧瘠,四周只見沙土和巖石,這與舟山肥沃的山丘、充滿生氣的村莊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一年之后,巴夏禮到廈門做了翻譯官,再次目睹了廈門的荒蕪,之前看見的裸露的不毛之地,被村子之間的草地取代了;樹木依然稀少,只在村子的周邊才有;村子荒涼,房子和寺廟破爛不堪,沒有一條整潔的街道。
170年后的一天,我躺在福茂宮街的旅館里思量廈門,一位廈門人敲開了我的房門。他怕我孤獨,過來看我,順便帶了本他出版的詩集。我們談得很投機,但話題不是廈門。我們像兩個外鄉(xiāng)人相遇廈門,各自訴說著自己的際遇,廈門僅僅是一個場所、一個旁觀者。
傍晚下樓,我們從思明北路走到湖濱西路,再轉(zhuǎn)到禾祥西路,才打到車。車過海滄大橋,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廈門呈現(xiàn)給我的是鍍金的繁華,我在北京的東單和上海的外灘領(lǐng)受過這樣的繁華。鍍金是一層殼,幻覺一般的殼,但卻是粗糙的、綁硬的。我縮在殼里,感覺到被略,感覺到疼。不同于內(nèi)陸城市的是海風,從搖開的車窗吹進來,有濃濃的魚腥氣。
朋友帶我到東嶼村吃海鮮。露天壩里,喝著冰啤,吹著熱風,一張桌子就坐著我們兩人。廈門就在對岸,高樓如炬,霓虹燈閃爍,現(xiàn)代元素完全遣散了廈門的原味。晚上八點,微醉的我站在黑燈瞎火的海堤上看對岸的廈門,興奮只傳遞到不遠的海域就泯滅了,我感覺到還是漁村的寧靜。然而,不經(jīng)意地回頭,看見對漁村已呈包圍趨勢的新城,我便知道這寧靜也只剩一夜兩夜了。從大嶼看過去,那點點燈火就是鼓浪嶼。海堤下扣著幾只破爛的漁船,作為廢棄之物被丟棄,在我的眼里,它們是已結(jié)束的捕魚文明的象征。
我在夜色里拍下一只船,想保留這枚廈門碎片。
回島再次經(jīng)過海滄大橋時,我意識到這一時刻,是我一生中的一粒塵埃,但卻是我與廈門最“宏偉”的接觸:海,島,跨海大橋,海風與車速,被燈光渲染的不夜城,存在感攪和在一起,像一張海蠣煎。
五
朋友在廈門結(jié)婚生子,算是廈門人了,但這之前,他是三明人。他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供職,每天謀劃的便是如何拆遷買地、如何造房賣房。
2008年2月,一個乍暖還寒的午后,太陽泛白,營平打鐵街93號,福壽宮,一位廈門人來到這座快要被開發(fā)商擠扁的廟里憑吊。沒有具體的對象,他憑吊的是一座城市,或者是逝去的時光。一小捧香火彌漫在小廟里,木臺上的保生大帝,依舊用五百年前的姿勢凝望著廈門外灘,貼在墻上的紅紙斑斑駁駁已經(jīng)褪色。廟中閑坐的老太微微睜開眼睛,指著近處的木椅子,用廈門話叫這個不速之客坐。
輪渡碼頭匆匆而過的行人不知道,那些不斷蠶食福壽宮的房地產(chǎn)商更不知道,位于打鐵街口左邊的這座福壽宮,即福山社,已經(jīng)有五百年歷史了。
福壽宮的右前方是當時廈門第一高樓建行大廈,左邊是即將竣工的東亞銀行。福壽宮在兩座高樓的夾縫間尷尬地殘喘,顯得灰頭土腦。
這個人從福壽宮出來,走打鐵街到石潯巷,再到洪本部巷,然后拐一個彎找到了昭惠宮。相對福壽宮,昭惠宮在占地、修葺以及人氣上都要好很多,不少老人在陳元光的神像前圍著桌子打麻將,小孩子在麻將桌間奔跑、嬉鬧。
這個廈門人已經(jīng)不年輕了,他看著眼前的廈門,想著心中的廈門,記憶中的廈門。他張開鼻翼,想聞點老廈門的味道,聞到的卻是柴油和汽油味。
走出昭惠宮,又回到洪本部巷。他相信這條巷子的陽光、時光還是舊時的,他沐浴在光照里,一副陶醉的樣子。面對幾步之外的鷺江道,面對已經(jīng)聳立和即將聳立的高樓,他希望找到一扇門,一閃進去,把自己迷失了。門里是另一世界,是已逝的老廈門。
我不是廈門人,我跟廈門只是偶遇。廈門看上去是平面的,是現(xiàn)時現(xiàn)世的,但在我的感覺中卻是立體的,有很多神秘的看不見的地方,讓我落入、迷失。也有憂慮,也有痛心疾首。
初冬的傍晚走在中山路,還是能感覺到一些美好的東西:建筑、天空、行人和海風。中山路是現(xiàn)代氣息與古建筑融合得最好的街市,兩種美互不相殘。
思明南路很長,往東穿過中山路、鎮(zhèn)海路、成功大道,一直到演武路。這條路在山腳下,樹木很多,初冬步行,有種清涼空闊之感,所見市井有種老廈門的生活味?,F(xiàn)代化是漲潮,可以成片地淹沒老城區(qū),淹沒老城區(qū)的習俗,用流行的現(xiàn)代的方式取而代之。然而,也有淹沒不到的,不多的一些高地,把原來的生活保留了下來。
我在南普陀看見的就是一種現(xiàn)代潮淹沒不了的東西。它是聲音,一種誦唱,其實就是誦佛經(jīng),但在我聽來,在我的感覺中,它是一種祈求心靈安寧的功夫,一種梵天的美聲。誦唱者大多是佛學(xué)院的女生,也混雜有不多的幾個俗女。她們唱,她們安靜,她們祈求。沒有更多的神圣感,倒是有種被世俗化的煙火味。
與其說這些誦唱者是在做一種功課,不如說是在做一個表達,脫離凡塵苦海的表達,就像在城中的瑜伽館里練瑜伽,并非不食人間煙火。
離開南普陀,我去了胡里山炮臺下的沙灘聽海。因為棧道被臺風毀壞沒來得及修復(fù),來這里的人極少。
我坐在礁石上視線融在海天之際,耳朵里是一波不同一波的海潮聲。海沒有告訴我什么,發(fā)出的是一種自然之聲。一位拴圍巾的女子從遠處走過來,她無所事事的樣子,像一只被海潮拋到岸上的海貝,顯得極其渺小。我喜歡她的渺小,一點不損害海,反而受到海的襯托。
這女子走過之后,沙灘上便空無一人了。我躺在礁石上,曬著太陽,從較低的視角去看海。海浪一個接一個舔著沙灘,平靜的海面下涌動著內(nèi)在的欲望。我發(fā)現(xiàn)從聲音到白沫,那天都是野蠻的、鋸齒般的。
聽海。廈門就在身后的巖崖背后。我想起寫詩的舒婷,她生于斯長于斯,她眼里的廈門是什么樣子的?在廈門有過的三個名字中,我最喜歡“嘉禾里”,它沒有“鷺島”的蠻荒,有的是隋唐年間的鄉(xiāng)里人情。
1949年廈門有20萬人口。2010年,廈門的人口增加到了353萬人,城市面積也由14平方公里增加到了230平方公里。
從嘉禾里時代開始,廈門就是一個移民城市,近二十年移民人數(shù)達到了高峰。明代是漢人殖民,近代是西方殖民,而今是包容了漢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現(xiàn)代化進程。除了個別建筑,在這個進程中能留下的很少。血液中的東西都被改換了,根被斬斷,傳統(tǒng)自然無從指望。好在現(xiàn)代化也是人的現(xiàn)代化,城市變遷了,欲望散盡,一個人面對海天的虛無感依舊在,他聽海的聲音依舊是古老的。倘若他有足夠的勇氣忽視鋼筋水泥的叢林,他便可以超越時空,觸摸到現(xiàn)代化城市前身那帶有桃花源般隱喻的體溫。
有一陣子,在海潮傳達出的寂寞里,在海天同色的迷茫里,我誤以為置身在唐宋時代的嘉禾里。嘉禾生在濕地,海風吹折茅茨,里村若隱若現(xiàn)。國家在遙遠的大后方,嘉禾里面朝大海,在人之初性的濡染中顯得孤獨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