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中之魚

1

暑熱難捱，公交車終于搖搖晃晃地停下了，金瑜一手提著裝酒瓶的塑料袋，一手掐著自己的手心，沖下了車。還有幾站才到家，但金瑜覺得，要是再在這車上待多幾分鐘，自己可能真的忍不住要吐了。她這人拿暈車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提前下車。

下車后，金瑜張開嘴，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感覺呼吸順暢了點。頭頂?shù)南s鳴吵得她腦仁疼，她把頭埋在手臂里，不知何時，兩顆淚珠從眼眶滾落下來，落在腿上，和汗水混在一起…

金瑜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附近的河邊，脫了鞋，直接跳了進去。

幾年前，也是這樣的盛夏，父親讓金瑜出門買東西，她實在是太熱了，河水閃著粼粼波光，是她心中無比神圣的存在。環(huán)視四周無人后，她縱身一躍，像條被放生的小魚一樣，在水里游得異常輕快，中途浮上水面，打算繼續(xù)下沉?xí)r，突然有人在她身后大喊：“你不要想不開啊，快回來！”

只聽撲通一聲，那人也跳進水里，撲棱著游向金瑜。金瑜被嚇到了，差點嗆到了水，還好沒有抽筋，可喊話的人撲棱幾下就沒了動靜。

金瑜立刻往回游，那是她游得最快的一次，為了將剛才喊話的女生救起。上岸時，她的心怦怦亂跳，還好對方?jīng)]事。女孩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叫周晴，看到金瑜在水里要沉下去了，以為她想自我了斷，便心里一急，跳進水里。

金瑜町著周晴的眼睛，嘴里擠不出一個字，她不懂要怎么回應(yīng)這個為了救人差點把自己搭上去的笨蛋，只好讓對方明天在這里等她，說有東西相送，然后便提起鞋和塑料袋，赤腳跑回了家。

父親問金瑜去哪了，她說：“掉河里，差點淹死?！备赣H皺著眉，上下打量著她，彈了下她的腦門，回了句：“胡說八道！”隨后接過酒瓶，進廚房開始做飯。

第二天，金瑜把自己連夜做好的救人安全剪報塞給周晴，臨走前，周晴問她叫什么名字，金瑜將手伸進口袋，攘著什么，滿手是汗。

“我叫金瑜，謝謝你昨天救我。”

金瑜記不清當(dāng)時周晴說了什么，只記得自己把小瓷魚放進她手心時，周晴的眼晴閃爍著如同河水般的波光，她對金瑜說：“從此以后，我們就是永遠(yuǎn)的朋友了！”

2

金瑜和周晴年紀(jì)相仿，十分有緣，初中是同校同學(xué)，到了高中，還成了同班同學(xué)，感情非常好，就像親生姐妹一般。

周晴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攝影，金瑜覺得，被她鏡頭所定格住的畫面，總是生機勃勃，和她在一起，每天都幸福滿滿。但前段時間，周晴突然說她要離開這里，去外地追尋自己的夢想。金瑜一時無法接受，不明白為什么總是留不住自己在意的人…

一天，在河邊游完泳，金瑜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巷子口多了個賣金魚的小攤，攤主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眼鏡片厚厚的，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像個木偶一樣。

金瑜不想讓這些金魚在塑料袋里憋著，但身上又沒什么錢，最后只買了三條看上去奄奄一息的金魚帶回家。她全程沒跟老太太有過交流，直到付完款，金瑜離開時，她才聽到背后的老太太問她：“你相信金魚能實現(xiàn)你的愿望嗎？不再多買幾條嗎？”

金瑜把這句話當(dāng)作營銷話術(shù)。她想，這世界上能實現(xiàn)人愿望的寶物只存在于童話書中，而她從來都不相信這些。于是，她應(yīng)道：“沒錢?！?/p>

回到家，父親正喜滋滋地切著魚塊，看見金瑜拎著金魚，便問她：“你買這些干什么？”

金瑜說：“給你當(dāng)下酒菜。”她邊說邊走向廚房，翻出了個落灰的小桶，洗干凈后，把金魚都放了進去。

“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說句話嗎？我還是你爸嗎？”

金瑜瞪了他一眼，端著桶走回房間，關(guān)上了門。她和父親說話從來都是這樣牛頭不對馬嘴，她不想做過多解釋，覺得這樣白費精神。她把裝金魚的小桶放在床頭柜上，望著桶里的三條金魚發(fā)呆。剛才只是換了水，它們就精神多了。尤其在和金瑜獨處時，它們異?；钴S，聚集在金瑜面前，嘴巴翕動著。金瑜覺得它們是餓了，便又翻出魚食，撒在水面上?？伤鼈儾]有游上來吃，一動不動的，魚眼詭異地向上翻，盯著金瑜。

這些魚太奇怪了，和那個攤主老太太很像。金瑜試圖將魚食送到它們嘴邊，可它們竟不停閃躲。一番斗智斗勇后，金瑜也沒招了。既然它們不吃，那就算了，反正明天自己也打算把它們放生進公園的人造湖里，那里有它們的同類。

晚飯遲遲未好，金瑜一打開房門，就看到地上放著一個新魚缸，里面還有幾顆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鵝卵石，上面附著一層新鮮的、濕潤的泥土。

這大概是父親弄的吧。于是，她朝廚房喊道：“謝了！”

父親掂著鍋，笑了兩聲：“我只是剛才出門，路上看見，順手買的?！?/p>

金瑜才不信他的話，父親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她也是。

晚上入睡前，金瑜看著月光下游動的魚兒們，想起了周晴，她心里還是放不下她。明明是周晴承諾要和自己做一輩子朋友的，為什么她要離開，為什么，為什么…

金瑜腦海中不知不覺閃現(xiàn)出賣魚老太太的話：“你相信金魚能實現(xiàn)你的愿望嗎？”想著想著，她漸漸陷入沉睡。如果能夠?qū)崿F(xiàn)愿望的話，她希望周晴永遠(yuǎn)都不要離開…

3

次日，金瑜一邊吃著早點，一邊走進教室。時間還早，教室里沒什么人，但周晴已經(jīng)和以往一樣，坐在位置上了。只不過，她一直低著頭，一動不動，狀態(tài)不太對勁。

金瑜徑直走上前，想看看周晴到底怎么了。可當(dāng)她想到周晴后天就要離開了，剛揚起的嘴角又牽拉了下去。她裝作很忙的樣子，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當(dāng)最后一口面包咽進肚子，金瑜又突然后悔了。周晴就要離開了，作為好朋友的自己，難道不應(yīng)該給她留下一點美好的印象嗎？她深知，自己是阻止不了周晴的，就像她阻止不了媽媽為了工作，離開她一樣。

“強求不了的東西只能接受…”金瑜如此安慰自己。放學(xué)后，金瑜終于鼓起勇氣，去跟周晴道兼，說不應(yīng)該對她冷臉。

周晴卻眨著無辜的雙眼問她：“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要走啊…班長？”她尾音上揚，帶著困惑與不解，“你是從哪聽來的，是不是記錯人了？”

“班長？”金瑜下意識地反問，這個稱呼仿佛一根冰冷的魚刺扎進她的喉嚨。她不明白，為什么周晴突然對自己這么陌生。她問道：“你……叫我班長？”

“怎么了嗎？”周晴往后靠了靠，一不小心，將課本書皮蹭開了，書皮夾層空蕩蕩的，里面本該裝著她們?nèi)ツ暝诤舆叺暮险铡?/p>

金瑜看著眼前的一切，喉嚨發(fā)緊，心里頓時涌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她不敢再細(xì)想，兀自搖了搖頭，說：“沒什么，沒什么…對了，我們什么時候去拍照，你前幾天不是說要和我去夜市拍照嗎？”

“班長！”周晴再次喊出了這個稱呼，像是在強調(diào)某種被強行修正的關(guān)系，“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不喜歡拍照，如果你想拍，還是約別人吧！你今天真的好奇怪…

金瑜跟跑著后退了幾步，周晴的話令她難以置信。她哽咽著，聲音很低：“晴晴，你不是喜歡攝影嗎？一個月前你告訴我，你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追求夢想…”她咬咬牙，終于說出了心里的話：“我承認(rèn)這個月一直不理你是在無理取鬧，但你能不能不要拋棄我，拋棄我們的過去…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班長！我都說了，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們只是普通同學(xué)關(guān)系，我從小到大都討厭拍照。”周晴一邊收拾書包一邊說，“而且我從來沒說要去別的地方，我喜歡這里，我永遠(yuǎn)都會留在這里！你不要再糾纏我了！”最后，她甩給金瑜一個“再見”，就跑出了學(xué)校。

金瑜渾身發(fā)冷，盛夏的熱風(fēng)都烘不暖她濕漉漉的心。她叫住了幾個還沒走的同學(xué)，問他們周晴平時和自己關(guān)系怎么樣。同學(xué)們一臉疑惑，說：“普普通通吧，平時沒看到你們有什么交流?！?/p>

問到周晴有什么愛好時，他們撓著頭，怎么也想不起來，還說她平時看上去就普普通通的，什么也不擅長。金瑜的內(nèi)心叫囂著：“她喜歡攝影??！她攝影那么厲害！為什么你們?nèi)纪?！連她自己也忘了！”

她一把抓起書包狂奔回家，拉住在廚房做飯的父親，問了同樣的問題。聽到父親和同學(xué)們一樣的回答后，金瑜的心徹底涼了。她回到臥室，呆呆地坐在書桌前。

天色漸暗，魚缸中的兩條小金魚歡快地游著，仿佛在慶祝什么天大的喜事。金瑜猛地抬頭，抱起魚缸反復(fù)查看。她之前不是買了三條金魚嗎？怎么今天只剩兩條了！

她胸中升騰起一陣怒火，質(zhì)問父親是不是把她的金魚弄丟了一條，還不告訴她。父親一臉疑惑，問金瑜：“你之前不就只買了兩條回來嗎？老爸還會騙你嗎？你最近是不是學(xué)累了？周末我?guī)闳ァ?/p>

父親還沒說完，金瑜便打斷了他的話，說自己要出去一下，接著便一鼓作氣跑到河邊。她心中隱隱有個猜測，但不敢確定：她睡前許的愿望成真了！周晴之前是為了追求夢想才打算離開這里?，F(xiàn)在她忘了夢想，甚至忘了兩人之間的美好回憶。她親手消除了周晴想要離開的根源，將自己最好的朋友困在了這個平平無奇的小鎮(zhèn)。

4

金瑜喘著粗氣，沿著河邊走了很久，終于找到了那個賣她金魚的老太太。老太太也似乎在等她，渾濁的眼睛藏在鏡片后，反復(fù)打量著她，說：“你終于來了，怎么樣，愿望實現(xiàn)了，是不是很開心？”

“不開心，一點都不開心！”金瑜大聲否認(rèn)道，“為什么周晴會忘了我？”

老太太聲音平和，像是在訴說著世上最平常的一件事：“小姑娘，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你想要平白無故實現(xiàn)愿望是不可能的。你想要收獲，就一定得付出。你們的回憶，就是你付出的代價?！?/p>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彌補？我不想看她變成沒有夢想的人，她在攝影時是那么認(rèn)真，那么耀眼…”

金瑜已經(jīng)哭了，她現(xiàn)在十分后悔，她從來沒想過，因為一己之私，周晴就失去了那么多一不只是美好的回憶，還有屬于她璀璨的未來。

“怎么可能彌補，世界上沒有后悔藥，這也是你需要付出的代價?！崩咸f完這句話便在月色下憑空消失，就像從未在這世界上出現(xiàn)過一樣。

金瑜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她沒開燈，借著月光摸上床。突然，她看見天花板上出現(xiàn)了一條游動的金魚。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既然她能許愿讓周晴留在這里，那她也能許愿讓這一切變回原樣??！

金瑜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魚缸前，閉上眼，虔誠地許下愿望。當(dāng)她再次睜開眼時，魚缸中只剩一條金魚了，而雪白的天花板上則多了一條游動的金魚。金瑜親眼見證了這神奇的一幕！然后，她迫不及待地沖進父親的臥室搖醒他，又問了一遍之前的問題。驚喜的是，父親的回答已經(jīng)變得正常起來。

次日，金瑜正式向周晴訴說了這段時間自己的心路歷程。周晴認(rèn)真傾聽著，鄭重地將金瑜的告別禮物收好，再次約定道：“小瑜，相信我！未來，我會帶著自己的成就與你重逢！我們是永遠(yuǎn)的好朋友，也祝你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夢想，去到更美好的遠(yuǎn)方！ 1

金瑜揮舞著手臂，看著周晴乘坐的汽車越駛越遠(yuǎn)，她臉上的笑容也愈發(fā)燦爛。她相信周晴會有美好的未來，也相信自己能在周晴的祝福下，像魚兒一樣游到更廣闊的天地。

一天，金瑜從父親口中得知，她的母親并不是因為不愛她才去了外地，而是為了拯救小時候快要溺亡的金瑜，才離開了人世…這些年，父親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告訴她真相，但周晴的事提醒了他，是時候?qū)⑦@些告訴女兒了一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也不是一個無能的被討厭的孩子，她是父母和朋友的珍寶。

金瑜流著淚，將魚缸里最后一條金魚還給了河邊那個神秘的老太太，然后坐上公交車回家。這一次，她沒有暈車，她知道，父親在家附近的車站等她…

責(zé)編：鐘燦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