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西紅蓮

1945年8月底的深夜，在如西縣一個偏僻的交通站里，燈漸漸昏暗，油漸漸稀釋。屋內(nèi)一群人正在討論一項艱巨的任務(wù)。他們言辭激烈，仿佛開火的機關(guān)槍，“嗒嗒嗒”個不停，一個個爭得面紅耳赤。

約在兩周前，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如皋城里的日軍收到消息，一個個如喪考妣，兩只耳朵仿佛軍帽上的兩片垂布牽拉下來。平日里的火氣像氣球被刺了，瞬間消失了。不過，偽軍們倒像翻身做了“主子”，在城里耀武揚威起來，揚言要死磕新四軍，向國軍獻禮一一獻出如皋城。城里武廟內(nèi)有家鴻雪軒照相館，老板姓蔡，他有個年輕學(xué)徒，來自搬經(jīng)的小陳。小陳二十來歲，手藝好，長得帥，會來事。如皋兩個大漢奸，人稱偽“孔孟”一偽獨立十九旅旅長孔瑞五和偽如皋保安大隊長孟憲平，都愛帶著小陳玩。小陳陪他倆打牌，給他倆太太拍照。其實小陳是一名地下黨。每月第一天，“老家”會有人來城里接頭。不過三四天前，交通員老李提前聯(lián)系他，說有特殊任務(wù)，盡快搞清城內(nèi)偽軍分布圖。他去孔家打牌，借上廁所的時間，悄悄拍下那張圖，就等老家來人了。

“老站長，讓我去吧。我多次接觸小陳，對城里情況最熟了?！崩侠顫q紅著臉，指著張開的嘴，急切地說，“看這兒，我上次為了甩掉尾巴，摔倒石橋下，磕掉幾顆牙，我對黨一貫忠心?！崩险鹃L剛要點頭，又要搖頭?！袄侠畹牡艿茏罱炎儯コ抢锿犊總诬?。老李去，萬一碰到他弟弟，就很危險了?！备闭鹃L嚴肅地分析道。

“咯吱”一聲，房門開了，微弱燈光里闖進一個穿著一身藍布的年輕女子。她就是發(fā)展入站有段時間還未執(zhí)行過重大任務(wù)的交通員一一楊紅蓮。

楊紅蓮的老家在搬經(jīng)西部的小王家莊，那里毗鄰泰興。她出生時，正是仲夏，家后池塘開滿紅蓮。她的父親楊玉堂是前清老秀才，考舉人不中，便回鄉(xiāng)開館育人，成為一名塾師。媽媽篤信佛教，愛好蓮花。父親便為她取名楊紅蓮。父親很開明，便教紅蓮識字。夕陽西下，一家人圍坐池畔，聞著花香，父親一邊帶著紅蓮吃蠶豆，一邊給紅蓮講家族先人的故事。楊震四知、楊家將穆桂英的故事，紅蓮從小耳熟能詳。她也聽母親講蓮花的故事，稍大后還學(xué)會了游泳，游進蓮花，靜靜觀賞。

雖說不是大富之家，紅蓮從小在父母的呵護下，幸福地成長為一名標致的少女一一頭發(fā)亮的黑發(fā)下方，一雙灰玉的眼眸，配上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兒，嵌入白皙的瓜子臉上，很是讓人憐愛。

就在紅蓮20歲時，家中發(fā)生了一場變故。那是1938年春，日寇從南門犯入如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楊玉堂有個情誼深厚的老友就住在如城。經(jīng)此一變，老友生死不明。楊玉堂天天入夜，翻看著老友的詩稿，在堂屋里來回踆步。待到入夏，聽聞城里暫且太平了，便興沖沖地趕往如城。臨行前，他想著路途不近，便戴上老友贈送的懷表，還順手抓了一把蠶豆，以便途中果腹。一心想著老友，楊玉堂哪有心思吃豆，直到入城，口袋還是鼓鼓的。誰知那天清早，東門入城口發(fā)生了冤案。城口日軍從一個入城農(nóng)民口袋中搜出八顆蠶豆，便誣陷那個農(nóng)民不是想著“八路軍”，就是地下黨的接頭信物，立刻逮捕，同時全城搜捕有蠶豆的人。楊玉堂才從西門入城，鼓起的口袋即刻引起日軍的注意。他和其他20多個農(nóng)民，因為帶有蠶豆，不分青紅皂白，就被日軍拖去打靶場，活活刺死。

楊紅蓮天天去村口，等待父親回家，再也未等到那個熟悉而又親切的身影。直到兩年后，同鄉(xiāng)小陳帶回一張老報紙，上面圖文并茂地報道了那樁駭人聽聞的“蠶豆慘案”，楊紅蓮從圖片中看到了父親的背影。她抽泣不息，徹夜不眠。情緒的洪水暴發(fā)過后，紅蓮心中的河流趨近暢流，她靜靜地回憶起楊家將的故事，國仇家恨于一身，將來要為父報仇，趕走那些可惡的鬼子。

她和鄰近村上的小伙子李大個談戀愛。李大個憨厚，對日本人也充滿仇恨。楊紅蓮在盧港附近的一所小學(xué)任老師。盧港是如西縣政府所在地。如西縣長季愷是搬經(jīng)夏堡人，也算得上楊紅蓮的老鄉(xiāng)。楊紅蓮常常玲聽季縣長的演講，對于抗戰(zhàn)勝利充滿信心。她還聽說過季縣長當年給紅十四軍送過機槍、地圖的故事，心中十分敬仰縣長，立志像他那樣即便在黑暗時刻也要保持冷靜。她不僅是想想，還真做到了。

入冬后的一天，她去高明一帶看望一名生病的學(xué)生。半路上，三四個日本兵帶著兩個偽軍，突然從田地里竄出來，不停向河對岸的一個人射擊。那時一名腿上有傷的地下黨剛剛從河灣那邊的小橋繞到對岸。日偽軍不認路，日本人呱啦呱啦噻了幾句，楊紅蓮才隱約聽清“花姑娘”幾個字，一個偽軍用槍指向她，色瞇瞇地說道：“姑娘，皇軍說你長得好看，好看的肯定好心?！睏罴t蓮?fù)娔莻€偽軍前袋中露出半個懷表，那不是父親的遺物嗎？！她心中瞬間翻江倒海一一那個偽軍正是殺害他父親的兇手。楊紅蓮尋思著報仇就要冷靜。她強壓著心中怒火，微微譏笑道：“你們對待好心人就這樣嗎？你們是不是要追對岸的人?！薄肮媚?，是聰明人，要不是任務(wù)在身，皇軍要好好慰勞慰勞你?！眰诬娛掌疴嵉男θ荩b得一臉憤怒地質(zhì)問道：“快說，附近哪兒有橋？”“我是外鄉(xiāng)人，那邊有個行船的，才送我過河的，我哪里知道橋在什么地方？”楊紅蓮即刻回應(yīng)，她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主意一一智淹敵人。日本兵面面相，嘰嘰呱呱。偽軍耐不住性子，就逼著楊紅蓮帶路。楊紅蓮轉(zhuǎn)身走向河畔，看見漁夫老顧，使了個眼色：“老顧，幫個忙，有幾個兵要拉到對岸去?！睏罴t蓮故意拉長“到”的聲音，就是要把船“翻倒”，淹死敵人。她話音未落，老顧心領(lǐng)神會，拉高聲笑呵呵地說：“好。”偽軍只聽見好字，趕緊上船。楊紅蓮挑頭要走，一把刺刀指向她，一個日軍讓她一起上船。她望向偽軍?！肮媚铮@還不明白，陪皇軍走一程，等我們追上那個地下黨，你就可以走了”，偽軍鬼魅地笑道。原來日本兵暗示過偽軍，如此漂亮的花姑娘哪里能放過，回頭辦完事，一定要帶回去。楊紅蓮心生一計，笑道：“好，不過我要坐在船尾，和漁夫講講經(jīng)?！?/p>

北風(fēng)像錐子刮向人臉，零星的殘冰靜得像殘骸，漂浮在河面上。小船緩緩前行，像個開口的棺材漂浮到冰冷的河中央。老顧、楊紅蓮對了下眼，兩人同時撲通一聲跳入水里。日軍剛剛拿起步槍，才準備向楊紅蓮射擊，船就開始劇烈晃動。水下的老顧已經(jīng)用盡全身的力氣，推動著小船。日偽兵仿佛喝醉了，東倒西歪，跳舞似的；南腔北調(diào)，唱歌似的一站不穩(wěn)，呱呱叫?！斑诉诉恕边^后，一個個“醉鬼”掉入河中；“咕咕咕”過后，一個個“死鬼”伴著殘冰，漂浮在河面上。

智淹日偽兵，楊紅蓮報了仇，成了名。交通站副站長看中楊紅蓮的機智，將她吸收為交通員。那時，丈夫李大個剛剛北上，加入新四軍主力部隊。楊紅蓮毫無后顧之憂，便即刻答應(yīng)了。可是入站后，她總在等待著機會大顯身手。不巧的是，她有了身孕。那晚，她看見交通站內(nèi)燈火久久未曾熄滅，便猜想有重要任務(wù)，推門毛遂自薦了。不過，她向組織隱瞞了孕育一個月的事。老站長、副站長望著楊紅蓮，互相點了點頭。老李有些不甘心，但也明白楊紅蓮很機智，不會輕易暴露。下半夜，老李便把接頭的細節(jié)反復(fù)講給她聽，千叮哼萬囑咐，照相館門邊會擺放幾張照片，其中最東邊那張要是單人照，才能進去。

第二天，楊紅蓮趕往城里。直到下午兩三點，她才摸到鴻雪軒照相館。反復(fù)觀察后，最東邊那張照片中只有一個男學(xué)生，她才深深吸氣，撫撫胸口，坦然走進館內(nèi)。

“你是哪個村里來的鄉(xiāng)下姑娘？也來拍照片嗎？”一個穿著旗袍，露著雪白小腿的女人，妖嬈地轉(zhuǎn)著細腰，上下打量一番楊紅蓮，略帶醋意地問道。那個旗袍女子正是大漢奸孟憲平的二姨太，她喜歡小陳很久了。今天，孟憲平前腳才去開會，她后腳就來照相館了。二姨太突然造訪，小陳還未來得及更換門口的照片，楊紅蓮就來了。一旁的小陳認識楊紅蓮，并不確定接頭人是誰，被二姨太搶先問話了。“你又是誰??？我是小陳老家的人?！睏罴t蓮轉(zhuǎn)望向小陳，故意放大嗓門，加重幾個關(guān)鍵字的聲音：“老‘木’頭的兒‘子’，染了風(fēng)寒，等錢看病，他可救過你的命啊，看這個‘情面，你應(yīng)該回‘報’啊！”小陳聰慧，聽出了弦外之音一“老李情報”。二姨太原是個青樓女子，大字不識一個，仍打探著小陳：“就這鄉(xiāng)下姑娘，你也喜歡？”小陳也了二姨太一眼，裝作紅臉，解釋道：“不要胡說，老木頭的情，我怎么不報?！彼D(zhuǎn)身去后面洗照片的暗室，將情報夾入一疊紙幣中。就在二姨太的眼皮子底下，兩人傳遞了情報。

楊紅蓮出了門，拐入一條僻靜的小巷，迅速地取出情報，塞入布鞋鞋幫里的夾層中，才出了城。她將情報交給交通站后，收到李大個的來信：

紅蓮，一兩個星期前收到來信，獲悉你懷孕了，我們有了孩子，讓我開心得不得了。你要好點照顧自己啊。

日寇徹底完了，岳父的仇，已經(jīng)報了，國仇家恨總算先有了結(jié)。可恨的事，還有那些漢奸偽軍們，日本主子倒下了，他們又向國民黨搖尾乞憐。我近來一直看《蘇中報》，未見到如皋解放的消息。猜想是偽軍們作祟，我們部隊正在夜行軍，正在南下，可能是要打海安、如皋。如果如皋城解放，我們就可以團聚一段時間了。

我盼望著見到你！

讀完信，楊紅蓮的淚水已經(jīng)潤濕了信紙。正如李大個預(yù)料的，沒過一周，如西縣政府動員民兵、婦女加入“后勤大隊”，配合各地民兵搶先包圍如皋城，等待新四軍主力部隊，一起攻城。楊紅蓮積極加入后勤大隊。她剪去長發(fā)，套上最儉樸的衣服，沒日沒夜地挨家挨戶動員大家捐桌子、棉花胎、蒲包、草等攻城物資。幾日下來，楊紅蓮瘦得像干癟的荷梗。幾名民兵看著她羸弱的身軀，勸她休息休息，就像“映日荷花別樣紅”—紅是革命的色彩，為了解放如皋城，獻出鮮血，她都毫不猶豫。

9月15日，主動請纓的楊紅蓮已隨民兵部隊前往如皋城郊，與如西獨立團等地方武裝會合，把如皋城包圍得水泄不通。隨后數(shù)日，新四軍主力部隊趕到如皋城郊。千軍萬馬，熱血沸騰，楊紅蓮和李大個彼此都明白，兩人近在咫尺，但不能相見，必須先要消滅城內(nèi)的偽軍。20日，正逢中秋節(jié)。入晚，月亮銀盤似的懸在夜空中，星子閃閃爍爍。楊紅蓮?fù)铝?，尋思著明年中秋?jié)，與丈夫、孩子一起賞月拜月，圓滿的親情，誰不期盼呢？

忽然，下半夜狂風(fēng)暴雨來襲，護城河的水嘈嘈直上，為攻城增加了難度。第二天上午，總攻命令一下達，新四軍、民兵們前仆后繼，從四門潮水般涌向如皋城。一個個民兵爭先恐后地跳入河內(nèi)，柱子似的，站穩(wěn)在河中，架起河橋。新四軍戰(zhàn)士們扛著梯子，沖向城墻根。城上的子彈如密集的雨點射向他們。民兵們一批批地倒入河內(nèi)，楊紅蓮看得眼急，冒著槍林彈雨，扎入鮮血染紅的城河。她伸出頭，挨著一具掉入河里的敵軍尸體掩護自己，站穩(wěn)身子，用力撐起河橋。

城墻上的戰(zhàn)斗越來越激烈。李大個攻的是南門。他人高馬大，站在城墻上，不幸手臂中彈。他忍著劇痛，堅持著肉搏敵人。三千偽軍，看到一個個李大個似的不要命的戰(zhàn)士、民兵，不久敗下陣來。李大個帶領(lǐng)一群戰(zhàn)友，向西門逼近。楊紅蓮也隨著西門部隊進城，搶運受傷士兵。她剛剛將一名身負重傷的新四軍士兵送上擔(dān)架，在一片火光中瞥見那熟悉的身影。她不顧一切地奔向火光，大喊道：“大個，大個。”李大個聽見聲響，沖出火光，向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隱藏在尸體中的一個偽軍正要突施冷箭一舉起手槍對準楊紅蓮。他大步流星撲向心愛的妻子?！鞍取钡囊宦暎訌棑糁辛舜髠€的背部，他壯烈犧牲。紅蓮躺在大個懷中，久久不肯松手。沉重的抽泣聲，回蕩在里啪啦的子彈聲中……

多年后，楊紅蓮也離世了。那位烈士的遺孤長大成人。他在老家的池塘中又栽下了一茬又一茬蓮花。每每入夏，池面便浮起千百盞血玉般的蓮盞，南風(fēng)過處，搖曳如不熄的烽火，映亮如西紅蓮動人的革命往事。

作者簡介：

洪小江，男，江蘇南通人，江蘇省電影電視評論學(xué)會榮譽副會長、江蘇省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詩詞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楹聯(lián)研究會會員、南通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