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即意與象的結(jié)合,意即詩人豐富的主觀情感,象則是意的載體即客觀存在的事物或景象,意象對詩歌風格的形成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植物意象則是眾多意象中最常見的一種,它有著深厚的歷史底蘊,詩歌中最早出現(xiàn)植物意象可以追溯至先秦時期的《詩經(jīng)》。本文以孟郊詩歌中的植物意象為考察對象,著重從以下三個部分展開論述,一是詩人獨到的審美風格、二是生命之痛的悲吟、三是植物意象背后所蘊藏的深刻哲理。
對孟郊的詩歌以其“格致高古,詞意精確”的詩歌特點仁立于中國詩壇,對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深遠影響。劉熙載云;“孟東野詩好處,黃山谷得之,無一軟熟句;梅圣俞得之,無一熱俗句。”目前對于孟郊詩歌的研究雖已有較為豐碩的成果,但研究方向主要集中于其詩歌的總體風格特征、詩歌的語言策略及藝術(shù)特色,這都是從較為宏觀的層面把握詩歌的整體特征,對于其詩歌中的植物意象關注較少。本文以孟郊詩歌中的植物意象為出發(fā)點,探究植物意象對其詩歌美學風格生成的影響,對植物意象背后所蘊藏的豐富哲理進行初步探究。
從植物意象反映出的審美風格
關于意象的定義,從古至今,未有定論,《易傳》中早已提到“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一說?!段男牡颀垺ど袼计芬矊σ庀蟮纳勺隽岁U述:“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北疚牟捎迷婿壬P于意象的定義即“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感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感”。意象的分類不外乎植物、動物、天文、人文景觀、鬼怪等幾大類。天不言而四時行,地不語而萬物生,植物與人類共同生息繁衍,成為詩人意象選擇的重要來源。
大多數(shù)詩人在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時都會選取富有生命力的植物意象入詩,并以溫暖及充滿愛意的筆觸對植物進行描摹。如謝朓《王孫游》:“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fā)。”曾鞏《城南》:“一番桃李花開盡,惟有青青草色齊?!?/p>
但詩人孟郊卻展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審美風格,《石淙》中“黑草濯鐵發(fā),白苔浮冰錢”,本該是綠意盎然的小草,詩人卻以黑著色。黑草、白苔同時出現(xiàn)在詩中,給人以險怪、苦澀之感?!犊嗪鳌罚骸疤旌嗌n,北方叫枯桑?!币钥葑謥硇稳萆洌郧嗌n來描繪天地,整首詩都是陰冷昏暗的色調(diào),意境既清寒、凄苦,又有一種博大寬廣之美,體現(xiàn)出詩人個性化的審美風格。再如《峽哀》中“樹根鎖枯棺,孤骨裊裊懸。樹枝哭霜棲,哀韻香香鮮。”三峽兩岸的樹根鎖住了枯棺,孤骨懸掛其中搖擺不定。樹枝在霜中哭泣,悲傷的音韻隱約而新鮮。孟郊的意象選擇總是在打破常規(guī)的范式,因此就開拓出了以“苦”“寒”為代表的冷色調(diào)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懸棺象征著生命的消逝和死亡,樹木也不再以高大青蔥的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詩人特地選取了樹的局部即樹根將其與棺材相聯(lián)系,借懸棺、樹根、冷霜,將讀者置身于孟郊筆下的苦寒之境,帶給人強烈的心理激蕩?!肚飸选罚骸凹︼L哭酸,桐葉霜顏高。”棘枝象征著困難與艱險,“桐葉”代表著別離與辛酸,寒冷的風肆虐地欺凌著樹枝,狂風驟起,哭號聲從遠處傳來,樹葉也因寒霜而更顯寒冷。詩人借\"棘枝”“桐葉”等意象,渲染出冷冽、凄楚的氛圍。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孟郊美學風格的如下特點:一、意象選擇獨具巧思,常以詭異、怪誕的植物意象入詩;二、孟郊詩中的植物意象的色彩以冷色調(diào)為主,常被詩人打下寒、苦的烙印;三、植物意象常常與詩人的主觀情感有著密切聯(lián)系。孟郊詩中的植物意象是詩人強烈情感的表露及個性化選擇的結(jié)果,詩人通過意象的選擇與重組,營造了凄美、苦寒的意境,形成了奇崛美、怪誕美的美學風格,并帶給人與眾不同的審美體驗。
生命之歌的悲吟
詩歌不僅是詩人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作成果,更是時代與社會的產(chǎn)物?!耙淮幸淮膶W,楚之騷,漢之賦,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睍r代背景、個人經(jīng)歷無時無刻不在塑造著詩人的品格,影響著詩人個性化詩風的形成。
孟郊早年喪父,孤母撫子,生活困窘,雖天資聰穎但孤自耿介,頗有一分傲氣。他兩次科舉落榜,46歲才中進士,仕途坎坷,50歲時做了溧陽縣尉,64歲時暴死于途中。
植物的一生在某種程度上與詩人的生平經(jīng)歷相契合,兩者都經(jīng)歷了一個從初生到死亡的生命輪回。詩人的命運與植物的命運在無意間形成了相互關照或在某一層面形成了對比。
從孟郊的科舉之路來看,“第一次進京趕考的他認為自己‘才飽身自貴’《題韋承總吳王故城下幽居》”。此時的孟郊對前路充滿了期望,盼望自己能夠在仕途上大展宏圖,但事與愿違,年逾四十的孟郊首次落第,悲憤交加下,他寫下了《感興》這首詩,“拔心草不死,去根柳亦榮。獨有失意人,恍然無力行。昔為連理枝,今為斷弦聲。連理時所重,斷弦今所輕。吾欲進孤舟,三峽水不平。吾欲載車馬,太行路崢蝶。萬物根一氣,如何互相傾?!卑涡牟蓦m然被拔除,但它并不死亡,柳樹的根不在了但它仍然繁茂,只有失意的人才會無所適從,不知前路在何方,從前為連理枝,現(xiàn)在是斷弦音,連理時所重,斷弦時卻輕了,我想乘舟前進,但三峽水波不平,我想載著車馬穿越太行山,但道路卻崎嶇不平,萬物都有根源,為何要相互傾軋。詩人在這里將自己和連心草與柳樹對比?;ú輼淠窘?jīng)歷種種磨難仍然能夠繁茂,但失意的自己卻總是困頓抑郁。我們可以將植物與詩人生存狀態(tài)進行對比,從中窺見詩人豐富的心理活動,了解孟郊之“悲”,“悲中之苦”。這正是孟郊意象選擇的精妙之處,植物意象與詩人的生存狀態(tài)兩者在對立中實現(xiàn)了短暫統(tǒng)一,讓人反思自己與萬物的關聯(lián),并從中尋找共存之道,從植物中不斷攫取精神力量,勉勵自己不斷前行。
一次的落第讓詩人孟郊苦悶抑郁,但并未真正地澆滅他的政治熱情。第二年,詩人再次踏上了科舉之路。但43歲的孟郊再次落榜。兩次落榜的他滿心惆帳,寫下的詩也是句句泣血、字字哀鳴?!堵涞凇罚骸皶栽码y為光,愁人難為腸。誰言春物榮,獨見葉上霜。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逼渲袃删洹罢l言春物榮,獨見葉上霜”,誰說春天的景物都是欣欣向榮呢?我只看見了葉片上凝結(jié)的霜?!对傧碌凇罚骸耙幌牌疣担瑝舳滩坏郊?。再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落第的詩人再次經(jīng)過長安,見到花開時只能以淚相迎。詩人在抑郁失落時所見所感皆是凄苦悲涼,他總是由自身命運關照到植物命運。在失意時,一切景語皆情語,見花不是花,見物皆是己。春光燦爛的景象在他眼中都是苦寒的,植物只是他表達情感的媒介,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總能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不自覺地將自己與植物置于同等地位,并在詩境中融為一體。
除了長嘆生命悲歌,孟郊也格外珍惜生命中的榮光時刻,植物也總是以意象的方式作為他榮耀的見證者,唐貞元十二年,46歲的孟郊又奉命踏上了第三次科考之路。這一次他終于中了進士,放榜之日,孟郊喜不自勝,半生的困窘在此刻煙消云散,他寫下了《登科后》這首不同于他以往創(chuàng)作風格的詩。宋·黃徹在《碧溪詩話》中也提道:“樂天及第后,歸覲留別同年云‘擢第未為貴,拜親方始榮’。此毛義得檄而喜之意也。論者以‘春風得意馬蹄疾’決非孟郊語,其氣格亦不類。”整首詩都洋溢著一種恣肆豪邁之感,“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贝藭r的孟郊一掃往日的陰郁,心中只有及第后的喜悅,“花”再次成為孟郊重大生命歷程的見證者。
植物意象所蘊藏的深刻哲理
植物意象作為孟郊詩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其詩歌的審美風格、美學特征的生成均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但僅從藝術(shù)層面去發(fā)掘其詩歌中的植物意象的寶貴價值,很難注意到孟郊這位偉大詩人在思想領域的卓越貢獻。
孟郊被稱為“詩囚”,這是說他的詩不像季杜那樣憑借詩人的才氣創(chuàng)作而成,因此作品呈現(xiàn)出清新自然、雄奇瑰麗的特點。孟郊的詩歌多是詩人書寫個人悲慘命運,感嘆時運不濟的憤慨之作,通常在慘淡、寒苦的意境中寄托著自身強烈的主觀情感。正如他在《夜感自遣》中說到的一樣:“夜學曉未休,苦吟神鬼愁?!?/p>
因此,世人普遍認為孟郊的詩總是以苦寒、貧病為主題,在審美風格上也是以丑為美,追求險怪意象,對孟郊詩歌價值的認識也比較片面。但筆者更加關注從其詩作中的植物意象折射出的偉大精神特質(zhì)?!翱嘁鳌薄肮制妗敝皇撬膶懽鞑呗?,真正值得我們關注的正是其詩作背后所蘊含的深刻哲思。
如五絕《樂府戲贈陸大夫十二丈》“淥萍與荷葉,同此一水中,風吹荷葉在,淥萍西復東?!边@首詩看似平淡,意境清遠,物象簡單,但卻反映出孟郊不可企及的思想高度。他似乎是要告訴人們:“在平靜的時候是難以分清邪與正、奸與賢的,風浪才是邪正和奸賢的試金石。”這意蘊深遠的哲理是詩人在官場中浮沉、在人海中飄零才得出的生命體悟。
再如詩人在宦海浮沉時所作的一些作品,“松柏有霜操,風泉無俗聲”(《山中送從叔簡》)“此松天格高,聳異千萬重”(《品松》)“古人留清風,千載遙贈君。破松見貞心,裂竹見直文?!保ā洞箅[坊·崔從事勛以直隳職》)“君子業(yè)高文,懷抱多正思。砥行碧山石,結(jié)交青松枝。碧山無轉(zhuǎn)易,青松難傾移。”(《答友人》)“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顏色。入心忌孤直,木性隨改易。”(《衰松》)
孔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柏寓意著高潔、堅貞,千百年來頗受人們崇敬,也是詩人意象選擇的主要對象。在孟郊現(xiàn)存的四百多首詩作中,以松柏為意象的詩作就達五十處之多。從這個現(xiàn)象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孟郊對松柏始終如一的喜愛與無比堅定的選擇。世間的植物意象有千萬種,而詩人孟郊則格外鐘情于松柏,在他的詩中或以松柏自喻,或借松柏安慰友人,或以松柏常青表達對時政的批判。
孟郊所處的正是時局動蕩、民生疾苦的中唐。在此階段,大唐盛世由盛轉(zhuǎn)衰,藩鎮(zhèn)割據(jù),地方勢力不斷壯大,嚴重危害到中央集權(quán)。在中央,政治斗爭異常激烈,宦官專權(quán)嚴重威脅皇權(quán)。世人如何在亂世中自處,孟郊給了我們答案一一學松,詩人這個身份賦予了他更多的社會責任,而他也很好地擔負起了屬于他的歷史使命,因此創(chuàng)作就成為他情緒的宣泄口,他將視線轉(zhuǎn)移到植物身上,力圖從植物本身尋找精神支撐,任風雨飄搖,風波萬丈,松仍是松,竹仍是竹,孟郊仍是孟郊。
詩評家均從各自不同的審美需求品評孟郊的“酸寒”之作,他們看到了孟郊詩歌的局促之氣,也點出可以借鑒的句法和體式,然而,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詩評家能從孟郊的不幸經(jīng)歷出發(fā),以“其詩窮而有理,苦調(diào)凄涼,一發(fā)于胸中而無吝色”,予其相對人性化的評判。孟郊的詩作雖以“苦寒”聞名,但我們應該從哲學的角度重新認識孟郊,細細品味其詩中植物意象所蘊含的深刻哲理。孟郊的詩作雖是詩人個性處理的結(jié)果,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類普遍的生存境遇,并折射出在此種境遇下人類的共同情感。
蘇軾評價孟冬野的詩“詩從肺腑出,出則愁肺腑”。的確,孟郊的詩總營造出恐怖、奇崛的意境,帶給讀者以怪奇、凄寒之感。孟郊筆下的花不是春花、繁花,大多是已枯敗凋零之花,孟郊詩中的草不是春草、幽草,而是枯草。但他的詩是經(jīng)過歷史大浪淘沙沉淀后的肺腑之作,時至今日,我們?nèi)钥梢詮拿辖嫉脑娮髦胁粩嗉橙【窳α浚谠姼柚信c詩人達到精神共鳴。
作者簡介:
蔣雨昕,2004年生,女,四川宜賓人,本科,新疆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2022級本科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