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爾策·瑪麗亞·洛伊納斯(DulceMaríaLoynaz,1902-1997),古巴著名女詩人,生于哈瓦那,早年在哈瓦那大學(xué)攻讀民法,后來擔(dān)任律師至1961年,還做過記者,長期活躍于古巴文化界。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花園》(1951)、旅行回憶錄《特內(nèi)里費島的一個夏天》(1958)、詩集《詩:1920-1938》(1938)、《水上游戲》(1947)、《沒有名字的詩》(1953)和《秋天的憂郁》(1997)等。她還是古巴國家藝術(shù)與文學(xué)學(xué)院和古巴語言學(xué)院院士,獲得過古巴“國家文學(xué)獎”(1987)和“塞萬提斯獎”(1992)等多種獎項和榮譽。其作品以細膩的筆觸,深藏不露的現(xiàn)代精神,描繪了現(xiàn)代人尤其是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
寫給圖坦卡蒙①國王的情書
年輕的圖坦卡蒙國王:
昨天下午,我在博物館看見一根涂成藍色、粉色和黃色的小象牙柱。
因為那根簡樸的柱子,那根對我們現(xiàn)代生活毫無用處和毫無意義的柱子,因為那根你用溫柔的雙手像涂繪秋葉那樣,涂成藍色、粉色和黃色的簡樸的小象牙柱,我要獻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愛和信念的十年,每一年也同樣毫無用處和毫無意義。
年輕的圖坦卡蒙,我也看見緊靠著那根小柱子,昨天下午我也看見——那是你可愛的埃及的一個清澈的下午——我也看見你那顆被封閉在金柜里的心。
因為那顆小小的塵埃之心,因為那顆保存在黃金琺瑯盒子里的小小的心,我要獻出我年輕、溫暖又依然純潔的心。
因為昨天下午,我的國王充斥著死亡,我的心跳就為你充滿生機,我的生擁抱你的死,好像融入了其中。
在我氣息的熱氣之下,在我夢幻的血液之下,那粘附在你骨頭上的冷酷無情的死亡融化,從那么多愛與死的融合中,我依然陶醉于那么的死與愛。
昨天下午,一個點綴著白鹮的埃及下午,我透過玻璃而愛上了你雙那不可能存在的眼睛。
在其他某個頗像這個下午的埃及下午——光芒被鳥兒驅(qū)散,你的雙眼浩瀚無邊,兩道延伸到你顫抖的太陽穴上的狹長裂縫。
很久以前,在一個就像這個下午的下午,你的雙眼放到大地上,就像你的國度里兩朵神秘的蓮花,在大地上睜開。你的雙眼是深紅色,在九月被黃昏和正盛的河流恢復(fù)了精神。
你的雙眼是王國的主人:那個王國引以為榮的是全盛的城市,已經(jīng)在那里存在了數(shù)百萬年的巨石,播種到地平線上的土地,征服那延伸到努比亞②沙漠荒原那邊的領(lǐng)域的軍隊,還有那些著名的弓箭手、勇敢無畏的戰(zhàn)車御者——他們都永遠留在了側(cè)影中,寂靜得如同象形文字和巨型孤石。
最強有力的國王,萬物都適于在你的眼里,在你有時間凝視大地之前,萬物都朝你而去。當(dāng)然,你沒有時間。
如今,你閉著雙眼,眼瞼上有一顆灰白的塵埃,你的雙眼只有這顆灰白的塵埃,這長久燒毀之夢的灰燼,如今,在你的雙眼和我的雙眼之間,有一塊無法穿透的玻璃。
因為你的雙眼,你那我無法用吻讓它們半睜的雙眼,我要把我自己的雙眼奉獻任何想要它們的人,我自己的雙眼如此渴望風(fēng)景,就像兩個從你的天空行竊的小偷,就像世界的太陽之主。
我要送掉我那雙活著的眼睛,只是為了感受你穿過三千九百年的歲月來凝視我,感受你的凝視落到我身上,感受它來臨,依稀有點可怕,承受著伊希斯③那蒼白的光環(huán)。
死于十九歲的年輕國王圖坦卡蒙,就讓我把這些荒誕的話告訴你吧——也許從未有人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在我旅館房間的孤寂中,在與陌生人分享的墻壁的冷漠中——那種冷漠比你并不想與任何人分享的那些墓壁還冷,就讓把那些話告訴你吧。
青春的國王,我把那些話告訴你,你留在你青春輪廓的寂靜中,留在你水晶般透明的優(yōu)雅中,留在那禁止在可怕的太陽神阿蒙的神廟中獻祭無辜鴿子的手勢里。
我在遠方,昂首站立在心存懷疑的牧師前面,被一陣紛亂起飛的白色翅膀包圍——這就是我在那時會繼續(xù)看你的方式。
我不會有任何關(guān)于你的東西,只有這個夢,因為那成為你的一切如今都被保留、禁止,極其不可能存在。千百年來,你的神祇附著在你的一根頭發(fā)上,守護著你。
我覺得,你的頭發(fā)肯定筆直得像夜間落下的雨。因為你的頭發(fā)、你的鴿子和你十九年的歲月如此接近死亡,我就會成為我永遠不會成為的東西:一段愛情。
然而你并沒等我。你沿著一輪新月的邊緣而行。你離開我,以孩子走向公園的方式走向那個死者的王國,你那些微微閃光的瞪羚,你那輛象牙馬車緊隨其后,馬車上滿載著那些依然讓你快樂的玩具。
要是明智的人群不憤慨,我就會一一親吻你的玩具,你那些沉甸甸的金銀玩具,你那些洋溢著異國情調(diào)的玩具——今天那些玩拳擊、踢足球的孩子,永不會了解怎樣使用它們。
要是明智的人群不反感,我就會把你從你的棺材中取出來,那口棺材本身套在另外三口木棺里面,而最外面是一口花崗巖琢成的大石棺;我就會把你從那險惡的深處抬起來——在那險惡的深處,你變得愈加死寂,在我那顆單單為你跳動的大膽的心前面變得愈加死寂。在尼羅河發(fā)光的臂彎上埃及的一個清澈的下午,所有國王中最可愛的國王,我的心單單為你跳動!
要是明智的人群不狂怒,我就會把你從你的五口不同的棺材中取出來,我就會松開那如此沉重地壓在你那不可磨滅的身體上束縛之物,我就會用我的絲綢披巾輕輕包裹你。
我就會把你像生病的小男孩一樣抱在胸前,我就會對你唱起我最優(yōu)美、最溫柔的熱帶之歌,我就可能會對你——可愛的國王,唱起我最短的詩。
①圖坦卡蒙(公元前1341-公元前1323),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第十八王朝的法老。
②努比亞,現(xiàn)今位于埃及南部與蘇丹北部之間尼羅河沿岸的地區(qū)。
③伊希斯,古埃及神話中的生育女神。
沒有名字的詩(節(jié)選)
34
我依然不知道那是怎樣發(fā)生的,但我確實掉進了一個陷阱,像小老鼠一樣,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陌生的金屬網(wǎng)中——一種無法預(yù)料的身體痛苦的籠子。
我一度感覺自己像能用利爪攫走太陽的鷹。我那苗條的腳踝一度讓我覺得自己是跳起來逃逸的瞪羚。
但今天,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只是陷入了一個靈巧裝置的小老鼠,受到可怕而神秘的身體力量控制的可憐動物,那個裝置絕不會放我走,卻也不會殺死我,只是在我的身體和我的身體曾經(jīng)常常移動的世界之間若隱若現(xiàn)。
正當(dāng)我等著了解他們究竟要對我干什么,我的新主人甚至讓我欺騙自己——讓我看見天空、太陽還有那曾經(jīng)屬于我的地平線始終在那里,那條我現(xiàn)在沒有逃逸就逃逸、沒有咬嚙就咬嚙的地平線。
36
我要讓自己適應(yīng)你,就像河流適應(yīng)河岸,就像大海適應(yīng)海岸,就像刀劍適應(yīng)刀鞘。
我要一生一世與你奔跑,與你歌唱,與你生活。
就像河流不需要空氣,大海不需要陸地,刀劍不需要宴會,如果你沒在這個世界上,我也不需要世界。
在你的內(nèi)心,我的河流絕不會渴望泥淖,我的波浪絕不會想念風(fēng),我的刀鋒絕不會離開鞘。
你的內(nèi)心有一切,你的外面則一無所有。
那是你的一切都有合法地位,那不是你的一切都是虛榮。
我適合融入你。我被制作成你的尺度。但如果你發(fā)現(xiàn)我在你的體內(nèi)還不夠,我就會生長;如果我多了一點,我就會將多余部分一刀砍掉。
38
如果你再說一句話,我就會死于你那已經(jīng)將自身插入我胸膛的嗓音——你那個嗓音如果愿意,就會像一柄鋒利而精致的長劍穿過去。
如果你用你那個鐵的嗓音,那個鋒刃的嗓音,那個死亡的嗓音,那個像我能撫摸、擠壓和咬嚙的可觸的嗓音再說一句話,如果你用那個你指向我胸膛的嗓音再說一句話,我就會當(dāng)場倒斃,被一柄熟悉那通向我胸膛的最直接途徑的無形之劍刺穿。
39
趕快!也許還不算太晚。
現(xiàn)在到這里來吧!誰知道呢?也許一切都并未丟失。你是否還有時間?如果生活要再等待一分鐘該怎么辦?
看在老天的份上,到這里來吧!別聽那些說到死亡的人,別扔下你的空水罐,別凝視那四合而來的黑暗。閉上你的眼奔跑吧,也許你將先于夜晚到達。
40
因此你不會看見那僅僅因為你旁觀而生長的玫瑰,我用灰燼涂抹自己。從遠處看,我灰白而死板,完全是灰燼。但當(dāng)你經(jīng)過,我就顫抖,唯恐花園會背叛我,那被窒息的芳香。
41
你僅僅抬起手指,就能讓天空黯然失色。
依然如此!
即使現(xiàn)在,要是你告訴我天空清澈,即使夜晚將自身刺穿在我的靈魂上,我也會對著太陽微笑。
43
我把那么多血喂給了我的孤寂,因此你抱著我的時候,我害怕感覺不到什么。或許,我害怕在你的擁抱中,我發(fā)現(xiàn)你還不如我在我強烈而熾熱的孤寂中發(fā)現(xiàn)的東西。
我把你融入了我的孤寂,把自己融入了你,以這樣的方式,我就把我的欲望和夢幻、我的手勢和特征奉獻給了我的孤寂,如今我想知道,我們的相遇不止是兩片在天上路過的云,也不止是兩個在地上路過的陌生人。
47
我們之間依然留下了一個差異:你有一種漸漸疲倦的溫柔,而我有一種漸漸溫柔的倦意。
50
我的孤寂怎樣變成你!
它聞起來甚至就像你,仿佛你就睡在它里面,仿佛我的孤寂就是你擱放腦袋的枕頭,就是夜里給你保暖的白床單。
我的孤寂怎樣變成你!我怎樣找到你!我怎樣愛你!我怎樣在你里面死去!我的孤寂!
52
我有一片波濤洶涌的海洋。你有一塊巋然不動的磐石。
我有一片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的叢林。你有一柄剛磨快的斧子。
我有金和鐵,我有夜晚的秘密,我有真理,我有信念,我有一切。
你有你的眼神。
53
我的愛,給予我昨天的玫瑰或明天的玫瑰吧。至于春天其余的東西,就留待以后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