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
小時候,我要獨吃一個雞蛋,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家里就那么兩三只雞,油鹽醬醋靠雞蛋換,我的筆墨紙硯也靠雞蛋換。大多數時候,雞蛋用來與蔥一起煎。一大把蔥,一個雞蛋,母親往鍋里放一丁點油,將鍋左轉轉,右轉轉,也能將蔥煎蛋做得青黃相間,厚實好吃。
“雙搶”期間,一家人起早摸黑,汗流浹背。一日三餐,餐桌上擺放的只是一缽水煮的老豆角,或是一大缽南瓜。有時,母親燒開一小鍋水,加一點鹽,投入一大把蔥,飯桌上就有了一些點綴,兩線生機。蔥湯淘入飯中,“咕嚕咕?!保诲侊埡芸炀捅晃覀児戏至?。
母親把黃豆玩魔術似的變成豆腐后,便將豆腐箱倒扣過來,一滿箱豆腐就棱角分明地擺在箱蓋上。母親說:“橫著算五塊,豎著算也是五塊,這箱豆腐共有多少塊?”我就從一數到二十五。母親告訴我,不要數了,五五二十五。母親沿著凸起的線條將豆腐劃開,拿兩三塊,在手上切成薄片,放入鍋中,加點油鹽,再加上一大把蔥,這樣的小蔥拌豆腐,清清白白,鮮香,嫩滑。
有時,我和小伙伴們會摘來一根根蔥管,截一段,當“叫子”吹。我們一個個鼓起腮幫,搖頭晃腦,比誰吹得好聽,看誰吹得時間長。口水和著蔥的汁液就一起慢慢地流出來。
有時,我們就地取材,把蔥當吸管用,將色彩斑斕的肥皂泡吹得滿天飛。
后來,日子好轉了,蔥煎蛋名副其實了,加入的蛋不再是一個,而是兩三個,或者是三四個;白開水煮蔥,也成記憶中的事了;豆腐湯、肉片湯加入的蔥就只是一點點了。
蔥終于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佐料。
秋天來臨,一場場秋雨,一陣陣涼意。經過幾個月的修整,蔥頭似乎醒過來了,它好像聽見了蘿卜、白菜、筒蒿……許許多多種子奔赴菜園的腳步聲,悸動的心開始躍躍欲試。
母親從廚房木梁上取下裝有蔥頭的布袋子。打開袋子,蔥頭已萌生出黃芽,有的還長出了些許嫩葉。它們好像在說:“我等很久了,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母親將它們安排在屋旁的菜地里,這樣就可以隨時采摘。
蔥就這樣延續(xù)著生命,一代傳一代,一年接一年。去年八月,我走進農資市場,準備買一些蔥頭回來種。問了幾家商鋪,他們都告訴我,只有蔥的種子,沒有蔥頭?!笆[種子”?真是顛覆了我的認知。我竟不知道它有種子。我的無知,源于我對它的漠視,就像《媽媽最愛吃魚頭》里,媽媽默默地付出,兒子卻一直認為媽媽最愛吃的是魚頭。
其實,開花、結籽,是植物們普遍的生命現(xiàn)象。如果給予蔥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蔥就會開花、結籽。
農歷六月,那些沒吃掉的蔥,“嗖嗖”地往上長。它們的莖膨脹著,直挺挺的,沒有一點皺褶,仿佛要鼓爆的樣子,要不了多久,頂部就會頂著一個小花球,最后變成一把小花傘。白中帶黃的小花,開滿整塊地,像滿天的星星,樸素,溫馨。
只是,平時,我們都是根據季節(jié)的需要來騰空土地,便不得不挖掉蔥頭,將它們貯藏起來。
蔥,就失去了一個綻放的花季。
姜
小時候,我特別愛吃煙熏的豬耳朵,可過年時自家宰殺的豬就一頭,耳朵也只有兩只。我想,豬耳朵要是能像壁虎尾巴一樣該多好,割了可以長,長了可以割。后來知道,這叫“殺雞取卵”,是萬萬不行的。然而,在一生姜身上,卻是可以的。需要時,祖母就在廚房邊的菜園里,挖開泥土,掰一塊姜。祖母告訴我,這是一塊“老姜”,“新姜”也長好了。
看到“姜上長姜”,我問祖母:“姜就這樣永遠不會死嗎?”祖母說:“是的,就這樣。就像我老了,由你爸爸接力;你爸爸老了,由你接力?!弊婺敢恢辈徽f“死”字,而用“老”字來代替。
我相信,生姜肯定有著它的基因密碼。一塊“老姜”,它一定告訴了“新姜”:你從何處來。
那一年,祖母十六歲,花一樣的年紀。一場戰(zhàn)火,燒毀了她原本殷實的家。過去綢緞著身,現(xiàn)在連吃飯也成問題了?!霸琰c嫁人,才是辦法?!彼赣H嘆息道。
八月十六的晚上,月光如水。祖母穿著青色的斜襟衣,綰著頭發(fā),坐著一頂兩人抬的小轎子,出嫁了。
臨行前,她母親塞給她一個包袱,包袱里是一些種子:玉米的、南瓜的、豌豆的、蘿卜的還有幾塊生姜。她母親抱著她,抽泣著:“閨女,沒有什么東西給你,那準備給你結婚戴的蝴蝶式樣的金絲簪也被我們賣掉了·…”沒有白馬,沒有嗩吶,沒有迎親的隊伍和送行的親人。祖父請了兩個轎夫在中途將祖母接回了家。
一場婚事,只有明月可以作證。
后來,在我的記憶里,族人辦婚禮的時候,祖母總是負責“牽親”。就是牽著新娘走下花轎,一手幫新娘打著紅紙傘,一手將新娘牽到房屋中堂,和新郎一起拜堂,然后再牽著新娘步入洞房。
祖母每次牽親之后,總要跟家人說起族人讓她牽親的理由:她與我祖父是“童子婚姻”,幾十年風雨不離不棄。當然,她還不忘介紹一下新娘的服飾穿得怎么得體,發(fā)髻綰得多么圓潤,發(fā)簪做得如何漂亮。平平淡淡的語氣里,有些許羨慕。有一次,她竟說在夢中見到了那只沒戴過的蝴蝶式樣的金絲簮。
幾塊生姜,在祖母的耕作中,瓜瓞綿綿。
每年農歷六月初六“婆官日”,祖母念叨著:“婆官日不吃姜,走路病殃殃?!边@一天午飯前,祖母總要挖一塊老姜,洗凈,刮掉皮,用菜刀把將姜搗碎,盛入大碗中。一個大碗只盛著一點點姜,仿佛這是一個鄭重的儀式。吃飯前,祖母總要我們每個人用筷子蘸一蘸,嘗一嘗。她還告訴我們:“姜是老的辣?!薄袄辖笨梢杂脕砣バ?、燉湯、治感冒……
寒冬臘月,祖母將一些老姜洗凈,切片,曬個大半干,再拌些白砂糖、紅色食用色素,用罐頭瓶密封起來,祖母把它叫作“紅姜”。
春節(jié),客人來了,家家戶戶要擺“果子酒”。說是“果子酒”,其實水果是沒有的,有一兩樣面粉做的副食品就不錯了。更多的時候,是家里的農產品—花生、黃豆、豌豆之類的東西。假如能加上一碟紅姜,那“果子酒”就上了檔次,在村子里就相當出色了。
谷雨下種,立冬進窖,生姜就這樣生長著,每年在地里的時光大概就是六個多月時間。
六月,四季豆將花藏在葉子當中,暗暗地長著豆角。一串串豆角,給祖母帶來陣陣驚喜。生姜在心里說:我也會開花呢。
七月,南瓜藤伸著長長的蔓,擴張自己的地盤,綻放著喇叭樣的花,招來一群群蜜蜂嗡嗡地往里鉆。生姜正努力伸出小手,指向天空,它在心里說:我也要開花呢。
八月,桂花香滿山谷,人們伸長脖子,盡情地呼吸。生姜正伸出花梗,它在心里說:我馬上也會綻放一回。
菜園,是祖母的菜園。她對每一種蔬菜的熟悉程度,猶如她對我們每一個后輩的熟悉
“七月十三,八月十四,碗大的蘿卜自己種?!薄笆w麥豆子蓋半邊,蘿卜白菜不見天?!薄昂斗N菜,火烤也長不快。”祖母念叨著這些農諺,在菜園里進進出出。當生姜的花梗嶄露頭角的時候,她拿著一把剪刀,一副極不情愿、生怕弄疼生姜的樣子,輕輕地剪掉生姜身上的花梗。因為一旦開花,會消耗土里的姜塊,影響收成。
2000年,祖母八十八歲。我遠離老屋,在鎮(zhèn)上準備建一幢房子。房子竣工時,無疑要擺幾桌酒席來款待工匠們。祖母一改平時只種一小塊生姜的慣例,種了一大塊生姜。她說,餐桌上,自己養(yǎng)的魚需要姜,放養(yǎng)在山坡上的雞需要姜,足足養(yǎng)了兩年的黑山羊就更需要姜。有了姜,魚肉不腥,雞肉不柴,羊肉不膻。還有那“果子酒”,雖說日子好了,桌子上會擺上許多水果,但如果能擺上一碟手工做的“紅姜”,就顯得多幾分誠意,多幾分喜慶。
生姜照例抽出花梗。它們熟悉祖母的腳步。它們知道,要不了幾天,祖母會剪去一根根花??墒?,熟悉的腳步聲沒有出現(xiàn)花?!班侧病钡赝祥L,頂端已結出寶塔樣的花苞,祖母還是沒有來。九月,生姜地里開滿了花蝴蝶狀,紅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盡情地綻放著。
就在這時候,祖母半個月不吃不喝,臥床不起。她穿著青色的斜襟衣,綰著頭發(fā),無聲無息,熟睡般去了另一個世界。
此時,祖母一定知道,生姜肯定會綻放著蝴蝶般的花,一如她夢中那只蝴蝶式樣的金絲簪。
的量就大了。前來幫忙的人,圍攏來,你一把,我一把,把大蒜頭的皮去掉,聊幾句家長里短,說一些古今趣事,一個上午的時間就打發(fā)了。
如果說蔥是以顏色取勝,姜是以味道取勝,那么大蒜就是以香氣取勝的。
譬如胡蘿卜炒肉,加幾片大蒜葉,那香氣就直鉆肺腑。近幾年,流行現(xiàn)炒牛肉。餐桌上,一個酒精爐,一口小平底鍋。鍋中放入調好味的油,加入蒜末,倒入薄牛肉片,用筷子拌炒,那迷人的磁磁聲加上大蒜的香氣,就將我們的胃口吊得老高了。
事實上,我們一日三餐,都需要大蒜。就連早餐中的肉絲面、包子、花卷…都離不開大蒜
菜園中沒有大蒜的日子,我們往往買超市里的大蒜頭。那些大蒜頭由細纖維絲袋子裝著,從北方的某地運來,躺在超市的大方格里。平時,抓一把,夠吃一個星期。辦酒席的時候,那需要
近年來,大蒜頭不需要買回來自己剝皮了,批發(fā)商有了一種剝皮的機器。剝得干干凈凈的大蒜頭,幾斤或十幾斤,聚攏在一起,躺在大菜盆中,像一個個沒穿衣服的小孩,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
我家在鎮(zhèn)上居住的時候,離老家遠,蔬菜就全靠買。時常有一個賣菜的小個子,上身長,下身短,很不符合比例的樣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看他的背影像一個小孩,走近,并不稚嫩的臉龐告訴我,他約莫二十來歲。
他的小竹籃里老放著幾扎或十幾扎大蒜。大蒜粗壯,都一樣大小,每扎十個,連根須也洗得干干凈凈,用稻草稈系著。我問他大蒜多少錢一扎,他嘴里說著聽不清的話,伸出五個指頭。人們說他的大蒜賣五毛錢一扎。
拿錢給他的時候,他張著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和兩個小酒窩,一臉的高興,像盛開的大蒜花。那些想買大蒜的,或是還沒打算買的,最后都掏錢買了。他沿著街道打一個來回,大蒜也就賣完了。
父親告訴我,種大蒜,地要厚,底肥要足。我向父親要了一塊向陽的土地。我要學種大蒜。
翻開土,把牛糞平鋪在地上,再鋪上厚厚的一層黃土。一廂土,厚厚實實,就像我每學期發(fā)的新課本,父親總要用舊報紙包上一層,課本便四角隆起,有棱有角。
把大蒜頭密密地按入土中,還講究一下橫平豎直,再鋪上一層細的稻草,既可以防止太陽的暴曬,還可以抵制小草的侵入。猶如一大片高聳的杉樹林,我們探身樹下,很難見到茅草、灌木之類的東西扎根在下面,杉樹林以它們的團結保護了自己。
對一塊大蒜的厚愛,會不會讓旁邊抬頭可見的一棵無名小樹看見?
那是一所學校的大煙囪,有七層樓那么高。不知什么時候起,煙囪棄用了,煙囪頂上就長出了一棵小樹苗。是一只鳥,還是一陣風,把一粒種子從它母親的懷抱拋到這高高的塔頂,恐怕這棵樹苗也無從知道
小樹苗隨風起舞的時候,一眼瞥見腳底下的大蒜苗,它是否會發(fā)出一聲感嘆,是否會羨慕大蒜有著富足的雨水、肥沃的土壤、寬闊的天地·…·
十多天左右,大蒜地里冒出了青苗,還帶著些許黃色,這里一根,那里一根。這時候,如果要形容它們的話,就只能說是一個個小不點兒。過不了多久,大蒜就齊刷刷長出了葉子。如果天天跑到菜園里去看,我們似乎感覺不到它們在長大。但等上十天半個月,再去看,特別是在冬天即將結束的這段時間,我們就會驚訝,大蒜已經長得粗粗壯壯,跟原來的樣子大不相同。我一度認為,泥土里肯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這種力量可能像打氣筒一樣,能一下子讓大蒜莖鼓起來。后來我想,是大蒜們一心向上、一心要長大的想法,給了自己無限的可能。
春節(jié)期間,廚房里、餐桌上總氤氳著大蒜的香氣,似乎一株大蒜的最終使命就是走進廚房,倒入油鍋,端上餐桌。春節(jié)過后,大蒜地里就稀稀拉拉了。春風吹過,大蒜一個勁兒往上長,莖頂上有了小花苞。
我每天都往菜園跑。我想,大蒜一定會開花,一定會跟桃花、李花一樣,有一個盡情綻放的春天。
可是,父親告訴我,為了把大蒜頭留下來做種子,就必須阻止花苞的生長。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把靠在一起的大蒜苗相互纏繞在一起。沒幾天,大蒜苗由青變黃,牽拉著腦袋,風一吹,便倒在地上
那未及開放的花苞昂著頭,它似乎在羨慕頭頂上那棵迎風搖擺的小樹,那樣的自由、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