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豁碗的人

1

我家對面是古玩市場，每到周末，一些帶著稀奇玩意的攤販，和一些一心想著撿漏發(fā)財?shù)馁I家，都會早早趕來。

在這里，據(jù)說賣過皇帝吃飯用過的碗，賣過娘娘用過的洗腳盆，賣過太后用過的尿壺，還賣過織女戴過的耳環(huán)…總之，一些你可能想都沒想到過的東西，這里都曾可能賣過。

一個周末，一個白胡茬的瘦弱老人，在靠路邊的一角坐了下來。他從磨破了的舊布包里，掏出一個豁了南瓜籽大的豁口的碗，擺到面前。把工工整整寫著“四千克黃金換一個碗”的舊木牌子，端端正正擺在碗旁。他不聲不響地坐著，像一塊埋在墻角的石頭。

一些人好奇地圍了過來，看看碗，看看木牌上的字，又看看老人。

“這個破碗，要價四千克黃金？”一個胖子蹲下身，拿起碗打量了一番。

‘是的?！崩先吮炝藢Ψ揭谎邸?/p>

“便宜點(diǎn)，一塊錢唄？”胖子戲謔地說。

圍觀的人一陣哄笑。老人沒作聲，旁若無人地坐著。

又一個瘦子蹲下來，拿起碗把玩了一陣后，細(xì)細(xì)地端詳著：“這個碗看起來，年代久遠(yuǎn)了。最低能值十千克黃金，你才要價四千克黃金？\"

“是的?！?/p>

‘夜里沒睡好，現(xiàn)在還沒睡醒是不是？說夢話吧？”瘦子放下碗。

圍觀的人又是一陣哄笑。老人沒生氣，還微微笑了一下。

這碗是秦始皇用過，還是大禹用過??？”又一個高個子彎腰拿起碗，瞇著眼審視著，“說不定，是女媧用過？‘

是大魔法師用過。”老人掃了一眼高個子，目光清澈干凈。

大魔法師用過？ 那這個碗一定有魔法啦？是不是想變什么，它就能變出什么？要是這樣，你才要價四千克黃金，也太傻啦！高個子得意地笑著，神情滿是嘲諷。

老人淡定地看了高個子一眼。

旁邊的矮個子接過碗，顯得很內(nèi)行似的彈了彈：“這碗多少錢？\"

“四千克黃金?！崩先嗣娌桓纳?。

不要錢，只要黃金？

“是的?！?/p>

這碗我買了！”矮個子一臉壞笑地說，“不過，你要等一會兒。等我回家看看，我家的驢拉的是屎還是金子。它要是不拉屎，開始拉金子了，我就用我家的驢屎金來買你的碗。

人群又是一陣會心的笑，紛紛散去。

老人坦然地笑了一下。

我也去摸了一下碗。不知為什么，我覺得碗好像有點(diǎn)燙，心里莫名地覺得憤怒。“這是什么碗？\"

大魔法師用過的碗?！?/p>

‘這么貴，會有人買嗎？”我爸爸開了一家金店，四千克黃金，我知道值多少錢。

“不知道。\"

‘你要是便宜點(diǎn)賣，說不定有人會買。 1

四千克黃金，一分都不能少。

‘你太固執(zhí)了?！?/p>

“我賣了五十多年，一直都是這個價?！崩先说哪抗怙@得親切、友善，好像透著勾起了某種美好回憶似的溫情。

“五十多年？”我驚詫了。

“是的，我到處流浪，到

處賣?！?/p>

\"一直沒賣掉，一直賣這個價？

“是的?！?/p>

“你太古怪了。即使這真的是大魔法師用過的碗，這個價估計也不會有人買的?！蔽医?jīng)常在古玩市場玩，對一些古玩的成交價還是有些了解的。

我在找那個愿意買的人?！先藞?zhí)著地說

市場里人來人往，偶爾有人在老人面前停一會兒，又離開了。

老人安靜地坐著，像一棵長了木耳的老樹。

2

到了傍晚，市場變冷清的時候，老人又坐到了市場旁的十字路口旁，面前放著碗，碗旁靠著牌子。“這兒不許擺攤。”交警摔他。他換了一個沒有交的地方，又坐了下來。正是下班高峰，路上車來人往，可是很少有人在他面前停一下。

直到路上行人變得稀少時，他才收了牌子和碗離開。

一天晚上，我在爸爸的金店里玩。金店打烊，我回家時，發(fā)現(xiàn)他一動不動靠在古玩市場一個僻靜角落的墻上，看樣子正在休息?！澳銣?zhǔn)備在這兒睡嗎？”我忍不住問。

他睜開眼，看是我，笑了一下，說：“是的?！?/p>

‘你不住旅店嗎？

只是睡一會兒，這兒挺好。

這時，爸爸喊我，我說：“我要回家了，祝你做個好夢。

他說：“謝謝，也祝你睡個好覺。 1

工作日，他常在人流量大的地方擺攤，被驅(qū)趕時就挪個地方。而一到周末，他又會回到古玩市場擺攤。

一天中午，我從爸爸的金店去上學(xué)，經(jīng)過超市時，見他正默默地坐在超市旁一個角落里，面前擺著碗，碗旁靠著牌子。“有人想買這個碗嗎？”我停下腳步。

“沒有。”他朝我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很從容，一點(diǎn)也不勉強(qiáng)。

“碗沒有賣掉，你靠什么生活呢？”想到他夜里就在古玩市場過夜，我關(guān)心地問。

“一個好心的飯店老板，同意我在晚上顧客離開的時候，幫他洗刷餐具和打掃衛(wèi)生。

他給你多少錢呢？

夠我生活的了?！?/p>

“你要是干點(diǎn)別的，不是能掙更多的錢嗎？

“我要賣碗。

‘可是沒有人買啊。

我在找那個愿意買的人。

因為快要遲到了，我不敢再耽擱，說：“希望你今天就能賣掉。

“謝謝?！彼屑さ卣f。

放學(xué)的時候，他不在那兒了。這個地方也是不許擺攤的，他大概被管理員趕走了。

到了晚上，街上行人變少時，我特意去了他睡覺的地方，他果然在那兒?！巴霙]有賣掉吧？我說。

“沒有。”

“你說，五十多年了，你一直在賣這個碗？‘

“是的?！?/p>

“那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嘍？\"

“是的?！彼粗?，認(rèn)真地說，“我去過許多地方，經(jīng)歷過許多危險。

有哪些危險呢？

“有一回，我經(jīng)過沙漠，水喝完了，在我快暈倒時，騎著駱駝的商人救了我；有一回，在寒冷的北方，我經(jīng)過一片雪原時，一只狼盯上我，我緊張地和狼對峙，幸運(yùn)地遇到一個獵人；有一回，我坐的船遇到了風(fēng)暴，船壞了，我抓住一個救生圈在海上漂，后來被一艘漁船救了·…·

“你能講具體點(diǎn)嗎？”我喜歡歷險故事。

他詳細(xì)地給我講他的經(jīng)歷，直到媽媽催了我好幾遍，我才不得不回家。

我這才知道，他去洗刷餐具和打掃衛(wèi)生的那家飯店老板，竟是我爸爸的一個朋友。

于是，有一次，在他干活的時候，我特意去了一次飯店。他動作麻利，干活認(rèn)真，我爸爸的朋友對他很滿意。

見我常朝老人那兒跑，媽媽不放心地說：“不要沒事就朝那個流浪漢那里跑，小心被他拐跑?！?/p>

“他不是流浪漢，不會把我拐跑的?！蔽乙稽c(diǎn)也沒把媽媽的話放在心上。

3

周末，他在古玩市場賣碗，別的時間他不時地變換地點(diǎn)，但碗一直沒有賣掉。到了深秋，他的身體變得不太好，經(jīng)常咳嗽。我建議他去醫(yī)院，他說年齡大了出點(diǎn)小毛病很正常，忍一忍就好了。我估計他沒有錢去看醫(yī)生，就把自己的零花錢取出來給他，他拒絕了。他說，他本來早就打算去南方，因為我們這兒是大城市，人流量大，每天都能遇見許多陌生人，才又留了下來。我想，他弄錯了，我們城市并不是大城市。不過，我沒有當(dāng)面給他指出來。

他每天依然去不同地方賣碗，依然沒有賣掉。

我們學(xué)校推薦一些學(xué)生，去外地的一所學(xué)校交流學(xué)習(xí)，我的名字也在名單中。出發(fā)前，我又到了他那兒，說：“我要過一段時間來看你了，希望這段時間你能賣掉碗。

“謝謝?！彼f，“不管我能不能賣掉碗，等你回來，我再給你講你想聽的故事。

我去了外地的學(xué)校，交流學(xué)習(xí)期間發(fā)生了許多有趣的事，我非常開心。

剛一回來，我問媽媽：“那個賣碗的老人，碗賣掉了嗎？

“不知道，我沒看到他。媽媽關(guān)心我在外學(xué)習(xí)的事，問這問那。

我在古玩市場僻靜的角落找到了他。他穿著我臨走時送他的爸爸穿過的一件厚衣服，靠在墻上。在他面前放著那個碗，碗旁靠著那塊牌子。他一動不動，身體僵硬了一般。我緊張地看著他，喊了一句：“你好。\"

他的頭吃力地抬了抬，我看到了他那被帽子半遮住的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

‘你……好?！彼麣馊粲谓z，看樣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你病了？快去醫(yī)院?。　蔽抑钡亟兄?。

不…用?！彼粤Φ匚⑽u了一下頭，勉強(qiáng)想朝我笑一下，但沒笑出來。

我急急忙忙去找爸爸。爸爸來了。他看著爸爸，眼里好像閃過一道亮光：“你要…買碗嗎？”他費(fèi)力地指了一下碗旁的牌子。

爸爸打電話給一位醫(yī)生朋友。醫(yī)生來了，給他檢查了一下，對爸爸說：“他年齡大了，病得也不輕，如不及時住院…

“我有錢，幫他付醫(yī)藥費(fèi)?？粗职趾歪t(yī)生遲疑的目光，我搶著說，并簡要地把所知道的老人的情況告訴爸爸和醫(yī)生。

可是，聽我們說到醫(yī)院，他艱難地?fù)u了搖頭，顫抖著指了指面前的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說：“你們…買碗嗎？四千克…黃金?！笨吹贸?，他很希望我們能買碗，但并沒有苛求我們一定買。

爸爸和醫(yī)生看了看他，輕聲交談著：“病成這樣，卻還想著賣碗，他是不是腦子有什么問題？不過看上去，他很清醒。

他為什么要賣這個碗？如果賣掉了這個碗，他會干什么？

“一個執(zhí)著的人，為了賣一個碗一生顛沛流離。如果至死都沒有賣掉碗，他也許會帶著一輩子的遺憾離開人世，這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如果他就這么絕望地離開人世，那么這個世界也太冷漠了。\"

他病得這么重，在他眼看就要絕望的時候，我們就不能給他一點(diǎn)關(guān)懷嗎？就不能讓他看到希望，感受到溫暖嗎？

“可是四千克黃金，這簡直是天價，誰會出這個價？

我們能不能搞個眾籌？一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可要是大家都伸出手…

我們現(xiàn)場直播…這樣也能擴(kuò)大影響…

爸爸和醫(yī)生開始打電話。爸爸以前做過一些慈善事業(yè)，有許多朋友。這位醫(yī)生不但是名醫(yī)，而且熱心公益事業(yè)，也很有人脈。很快，又來了一些人。有人把攝像頭對準(zhǔn)了老人，有人在讀趕寫的稿子…

不斷有人到這兒來。

第二天，僅僅過了一夜，眾籌到的錢就夠買四千克黃金了。爸爸和醫(yī)生激動地把這些錢換成了黃金。他們帶著這些黃金，從人群中穿過，在密密的攝像頭中穿過，來到老人面前。

這是四千克黃金，這個碗，我們買了?！卑职趾歪t(yī)生把四千克黃金放到老人面前，拿起了碗。

“謝……謝?！崩先松眢w哆嗦著，眼角涌出了淚花。

突然，老人的身體像被什么東西猛擊了一下，仿佛剎那間被注入了一股能量：“非常感謝大家用四千克黃金買下這個碗?！駬Q了一個人一般，剛才那生病的樣子一下子消失了。

在大家目瞪口呆時，他忍不住興奮地說：“大家用四千克黃金買下這個碗，那個魔法終于被解除了。‘

這是怎么回事呢？

4

“我叫阿尼?！崩先苏酒饋?，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有一個古怪、暴躁、入了魔的大魔法師，他家里的一切物品都顯得怪異。他急需一個助手，可是沒有人愿意去。見他孤單無助，我去了他家，成了他的助手?？墒牵?dāng)我無意間弄豁了他的一個碗后，他憤怒極了，失控地把我的家人全都變成了石頭，并說如果有人愿意用四千克黃金，買下這個豁碗，魔法才會解除。在魔法解除前，我不能泄露有關(guān)這個秘密的任何信息。我的家人變成了石頭后，大魔法師大概后悔了，把自己也變成了石頭。他在變成石頭前給我留了言：‘只有魔法解除，你的家人變回來，我才會變回來。為了你的家人，也為了我，請你一定要破解我的魔法，你肯定行的?！谑?，我離開家鄉(xiāng)，到處賣這個碗，直到今天。

他來到旁邊的一片空地上，盤腿坐了下來，嘴里喃喃地念著什么咒語。這時，好像來自遙遠(yuǎn)天空的一道藍(lán)色光柱，射在他的身上，在他面前出現(xiàn)一扇閃著藍(lán)光的門。

他站起來，拉開了門，門后的光照得我們幾乎睜不開眼?！爸x謝！再見?！彼覀儞]了揮手，特意過來和我擁抱了一下，然后走進(jìn)門內(nèi)，合上了門。門眨眼間消失了，藍(lán)色光柱也消失了。在我們面前，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我伸出手，試探地摸了摸門剛才所在的地方，什么都沒有。我又大著膽子走到他剛才走過的地方，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大家也小心翼翼地走到他剛才所在的地方，什么異常都沒有。就這樣，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憑空消失了。

阿尼消失了，可我們的城市卻一下子熱鬧起來。

阿尼休息過的地方，阿尼消失的地方，阿尼賣過碗的地方…都用鐵欄桿圍起來，掛上醒目的牌子。每天都有許多從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人，到阿尼休息過的地方，到阿尼消失的地方，到阿尼賣過碗的地方…因為和阿尼接觸得比較多，我和爸爸每天不得不抽出大量時間，一遍又一遍為這些滿肚子好奇的人講阿尼的故事。故事講得多了，難免在阿尼的故事中摻了些水分?？陕牭娜瞬⒉还芄适碌恼婕伲煌５匮肭笪覀冎v。

人越來越多，有些人來了就沒有離開，我和爸爸非常忙碌。

那四千克黃金，阿尼走時并沒有帶走，被我們自作主張捐給了一家慈善機(jī)構(gòu)。那只豁了一個□子的碗，被送進(jìn)了博物館，有專人看管。奇異的是，不管是誰，不管多煩躁、憂傷、憤怒…只要摸一下那只碗，心里頓時會平靜下來。由于不停地被不同的手觸摸，這只碗閃著光澤，像一個小小的發(fā)光體。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