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除夕

一

爺爺家在縣里最早一批裝上有線，所以那臺索尼彩電能收幾十個頻道，其中就有衛(wèi)視中文臺，他至今記得看《雙旗鎮(zhèn)刀客》帶來的震撼。

剛上山燒紙回來，他身上還殘留著寒氣，本以為能暖暖和和地看一會兒衛(wèi)視中文臺，沒想到爺爺和鄧媛媛坐在電視前的沙發(fā)上。

二

對于彼時的他來說，除夕無比漫長。后來他去了紐約，美國人問中國人都怎么過年。在飯桌上過唄，他客客氣氣地說：“整個除夕就像一大桌吃不完也吃不懂的菜，大人之間有許多條條框框，從來不會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卻要求孩子們嚴(yán)格遵守，所以我不太喜歡?！?/p>

可他那時又期盼除夕，因?yàn)橹灰镜侥莻€午夜，就會以一段尷尬的拜年詞為代價，收到一份來自爺爺?shù)募t包，小心翼翼拆開，露出散發(fā)著嶄新味道的鈔票。那味道讓他興奮，他叫它“錢味兒”。從大年初一到二月份開學(xué)，這錢味兒便以每元四個幣的速度轉(zhuǎn)化為街機(jī)廳的煙味兒。

三

鄧媛媛和他同班，又是老鄧太太的侄女，按輩分他應(yīng)該叫她姑。但他不想讓同學(xué)知道他倆是親戚，何況還是這種七扭八歪的親戚，所以在學(xué)校從不和她說話。

他瞥了一眼爺爺家的索尼彩電，正在播縣里的點(diǎn)歌節(jié)目。誰誰誰結(jié)婚、誰誰誰開業(yè)、誰誰誰過生日，都在那上面點(diǎn)歌。他日后對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流行歌莫名其妙的敵意，就是那時養(yǎng)成的。

四

鄧媛媛手握遙控器，爺爺坐在她身旁，笑得慈眉善目，不像是后繼的姑父，倒像是親生的爺爺。

多年后想起爺爺，他還是不知道爺爺?shù)降讗鄄粣鬯敔斠泊_實(shí)讓人捉摸不定，平常對他不笑，卻又背著老鄧太太給他零錢。為什么不笑？因?yàn)樽约菏莻€男孩，無須像女孩那樣寵著，就不用笑？還是爺爺當(dāng)了太多年的書記，早已習(xí)慣不茍言笑？對鄧媛媛怎么就笑得出來呢？

好在“愛”這樣的字眼對他來說太大太重，不適合夾在親人之間。干脆放棄透過這個字去回憶爺爺。

五

進(jìn)入農(nóng)歷十二月，公司HR（人力資源部）給他發(fā)來郵件，不是人頭落地的當(dāng)場解雇，而是鼓勵他“在未來一個月里積極開拓新的職業(yè)規(guī)劃”。

所以距離失業(yè)還有一個月，距離春節(jié)也有一個月，他干脆將這兩年攢的帶薪假期全部挪過來，給自己放一個長假。白天一封接一封發(fā)那些沒有回音卻不得不發(fā)的求職郵件，晚上就在家里視頻，告訴爸媽一切安好，只字不提失業(yè)。倒不是故意騙他們，而是這種事沒必要讓他們知道。至少沒必要現(xiàn)在知道。年初，爸媽感染了病毒，家里連個感冒藥都沒有，他們也是等到夏天才告訴他。

說到底，三口人隔著太平洋，有時候得瞞來瞞去，才能夠幸福平安。

六

除夕這天傍晚，他坐大巴去了時代廣場，各種膚色的人群涌動如常，并不因?yàn)檫@一天是中國人的春節(jié)而有絲毫不同。

他走到任天堂旗艦店門口，站在花里胡哨的櫥窗下，頭皮被寒風(fēng)吹得發(fā)麻。滑開手機(jī)，查了溫度，五十華氏度，折成攝氏度也有十來攝氏度，為什么感覺這么冷？是自己被失業(yè)嚇壞了，還是年齡到了？再看家那邊的溫度，大雪，零下十五攝氏度，爸媽又是怎么熬過來的？

七

小時候的雪，比他的臉頰還熾熱，打火機(jī)一點(diǎn)就著。父親用木棍在雪上畫出一個圈，中間擺上燒紙、凍梨和凍柿子。燒紙是淡黃色的一厚摞，父親帶他去攤子上買的。那些攤子還賣美元，面額是一長串?dāng)?shù)不過來的零，父親卻從來不買。外國錢你太爺根本沒見過，父親說，不知道怎么花，燒過去也沒用。

他還沒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一家三口人都住爺爺家?？h人民影院頭一次放古裝片《胭脂》，母親拽父親去看，臨走讓太爺幫著看他。太爺笑呵呵地答應(yīng)了，可是等母親回家就發(fā)了火，用拐棍指著那盞酒盅，原來是他把里面的酒當(dāng)成水給喝了。

多年后他在紐約定居，除了偶爾去一位講廣東話的大姐那兒理發(fā)，平時都不用現(xiàn)金。如果自己也有兒孫，他想，不知道他們會燒什么貨幣給他花。

方方正正的紙錢被父親放在腿上，疊成銳角三角形，像一柄淡黃色的刀。每十張一刀，分毫不差。父親說這樣紙錢就不會被風(fēng)刮散、刮出了圈子。

所謂圈子，就是父親用木棍在雪上畫的圈。那是一扇圓形的門，通往“地下的世界”：疊成刀的紙、凍成坨的梨和柿子，被火焰一樣一樣帶到太爺那邊。

母親說太爺牙口好，愛吃甜的，就洗干凈梨和柿子，用溫水泡在熟鐵做的洗衣盆里，挑大寒那天放在屋外，隔夜凍好，父親帶到圈子里燒掉，足夠太爺吃完整個春節(jié)。

紙錢被燒成黑灰，凍梨凍柿子被燒化、燒開，最后燒成一團(tuán)團(tuán)黑球，散發(fā)出一種古怪的香味。雪也在圈子里被燒得又黑又焦。

父親推自行車上山，前面吊著要燒的東西，后面坐著他。他拖著一根棍子，拖出的雪痕一路蜿蜒，與自行車碾出的痕跡彼此交錯，像兩條無限糾纏的冰蛇。那棍子被父親用來畫圓圈，撥弄和雪一起燒著的紙錢、凍梨、凍柿子，所以頂端那一截永遠(yuǎn)發(fā)黑。

父親戴著白線手套握住棍子的一端，他站在雪里浮想聯(lián)翩，發(fā)黑的那一截正透過圓圈，被太爺握在手里。

八

父親其實(shí)在雪上畫了兩個圓圈，一大一小，互不相通。大的燒給太爺，小的燒給奶奶。

奶奶也在縣里當(dāng)干部，每次去市里出差，都給他買新衣服。每一件都被母親留下來了。不是給兒子留念，是對婆婆的敬重。

奶奶是腦出血走的，很急，急到母親一提奶奶就全都是好。奶奶生前沒什么特別愛吃的，不知道該給她燒什么。母親聽說吃酸的能降血壓，就去買橘子，專挑別人挑剩的青澀的小橘子。他偷嘗一個，比中藥還苦，心想何必?zé)僮幽?，直接燒降壓藥不就得了?/p>

奶奶走后，爺爺再婚。老鄧太太的關(guān)里口音很重，母親聽不懂，也不喜歡聽。父親還好，畢竟是長子，又留在縣里，但凡能讓爺爺過得舒心一點(diǎn)，都不在話下。

過小年那天，他踏雪去爺爺家，老鄧太太穿皮大衣出去了。爺爺給他一張一百元、一張十元，說是給太爺燒紙用。他回家只交出那張百元大票?！澳銧斕釠]提你奶？”母親問。他搖頭。母親沒說什么，第二天破開百元大票，上街買了兩斤青澀的小橘子。

九

燒完紙下山回家，母親已糊好對聯(lián)：春回大地暖，家和萬事興。奶奶走后，爺爺家里來了老鄧太太，母親就不大愿去過年。倒不是怵做一整天的飯，而是要和老鄧太太共用一個廚房、一張菜板、一套鍋碗瓢盆。

他早就叫老鄧太太奶奶了。母親只叫她鄧姨，父親也沒改口。

他佩服爸媽的勇氣，又有點(diǎn)替老鄧太太鳴不平。后來讀了一點(diǎn)舊式小說，發(fā)現(xiàn)最安全最便捷的稱呼恐怕是鄧氏。

因?yàn)檫@個鄧氏，爸媽吵了太多架，除夕這天也不例外。他燒完紙，揣著滿肚子的寒風(fēng)與厭惡，一個人去了爺爺家——那棟被鄧氏和鄧氏后代們?nèi)諠u填滿的房子。

十

在爺爺家以外，老鄧太太可不叫老鄧太太。奶奶還在的時候，縣里叫她鄧出納，一糧店的鄧出納。等奶奶沒了，她帶著三個女兒嫁過來，因?yàn)闋敔數(shù)木壒?，她變成了鄧會?jì)，電業(yè)局的鄧會計(jì)。

鄧會計(jì)的三個女兒都隨她前夫姓房。他不知道這三位后姑的名字，只知道爸媽叫她們房大、房二、房三。特別是房三的三，尾巴要綴上一個拐彎的兒化音，聽著像是假小子，里頭有一種輕蔑。也是因?yàn)楫?dāng)書記的爺爺，房大、房二成了電業(yè)局的正式職工，高中沒畢業(yè)的房三兒也騎著小摩托車開始挨家挨戶收電費(fèi)。

房三兒那小摩托車是大紅的女款木蘭，在縣里很惹眼。父親卻不屑，說跟塑料玩具差不多，母親說坐相難看，雙腿并攏，上身不動，好像是坐馬桶。他還好，有一次放學(xué)趕上雨天，房三兒披著紫色雨衣開過來，讓他上車，鉆進(jìn)她的雨衣，坐在她身后。那雨衣勉強(qiáng)能包住兩個人，看著像一頭在雨中快速移動的紫駱駝。他緊緊貼住她的后背，嗅著她的氣味，閉上眼，聽雨滴敲打蒙在頭上的雨衣。平時看房三兒總以為瘦小，豈知貼近竟如此多肉，這反差讓他驚異。

有了電業(yè)局的飯碗，三位后姑很快就有了三位姑父。爺爺家的外姓人從四口變成七口，再過一兩年，直奔兩位數(shù)去了。

“都成他們老鄧家的了?！蹦赣H跟父親抱怨。

“我爸愿意，”父親說，“我當(dāng)兒子的能說啥？”

“你爸眼中就沒有你這個兒子?！?/p>

母親指的是父親的工作。父親那時在交警隊(duì)，要沒早沒晚地跑國道，還有許多酒肉上的往來，父親肝功不好，身體撐不住，想調(diào)走，可爺爺那時已經(jīng)不當(dāng)書記了。

母親又說：“你爸就是給老鄧家辦了太多事，被別人給告下去了?！?/p>

“要不是老鄧太太，誰伺候我爸？”父親反問，“你伺候嗎？”

母親轉(zhuǎn)而對他說：“你爺眼中更沒有你這個孫子。”

爺爺眼中有他還是沒他，他自己毫無概念。他只知道每次跟爺爺要零花錢，必須得背著老鄧太太。爺爺每次給他錢，也得背著老鄧太太。爺兒孫倆像在玩捉迷藏，老鄧太太就是那塊蒙住眼睛的紅布。后來房大、房二、房三兒，還有她們領(lǐng)進(jìn)來的各路姑父，都化為這塊紅布，他這零花錢就要得越發(fā)隱蔽，爺爺也給得越發(fā)迅速，一遞一接，轉(zhuǎn)眼就完成。這捉迷藏的游戲，居然成了見不得人的買賣。

所以爺爺眼中有沒有他，他還是想不出個究竟。他干脆依情況而定，比如母親說“你爺眼中沒有你”，他就頂嘴說“我爺每回都給我零花錢”。爺爺說“你回家告訴你爸，讓他管管你媽那張嘴，別老胡說八道”，他就耍性子，錢也不要，抬腿便走。

十一

任天堂的櫥窗前，他掏出手機(jī)自拍，用微信發(fā)給爸媽，算作拜年。沒有回復(fù)。爸媽可能在準(zhǔn)備初一的早飯，也可能是昨夜看了會兒春晚，還沒起來。他也給自己找了點(diǎn)過年的樂子：一個叫Roncanli的意大利雜耍團(tuán)，在林肯中心附近搭起巨大的帳篷，現(xiàn)場表演節(jié)目。若是往常，他對這種哄小孩兒的把戲毫無興趣，可眼下距離失業(yè)不到半個月，在紐約孤身一人滿肚子焦慮，卻沒法跟家里人說，所以格外需要安慰，便出示手機(jī)里的電子票，走進(jìn)雜耍團(tuán)的帳篷。

帳篷里充滿了美式爆米花的黃油味兒，到處都是孩子和孩子們的家長。像他這樣孑然一身的成年人，坐下來實(shí)在有些突兀，甚至尷尬。實(shí)際上他那電子票是三口人的家庭票，一位朋友在網(wǎng)上預(yù)訂的，因?yàn)楹⒆油蝗簧?，便送給了他。位置相當(dāng)棒，不但距離舞臺很近，就連在舞臺上方小閣樓演奏的樂隊(duì)也看得清楚。他一個人坐在三個人的位置上，還真有點(diǎn)哭笑不得。

十二

“你過來了？”鄧媛媛笑著問他，口氣就像大人，“大哥大嫂呢？”

“大哥大嫂”是指他的爸媽，他在輩分上的的確確矮鄧媛媛一截，這讓他感到羞惱。

“我爸我媽待會兒就來，”他挑釁地說，“你爸你媽呢？”

鄧媛媛的爸爸，是老鄧太太的弟弟，在糧食局當(dāng)干部，秋天時因?yàn)閹讎嶞S豆沒對上賬，被關(guān)在里面還沒放出來。老鄧太太看著她們可憐，叫鄧媛媛和她媽媽一起來爺爺家過年。他爸媽在家里吵，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張嘴就在那兒胡說，”爺爺盯著電視，“越來越像你媽。”

“姑父，沒事兒，”鄧媛媛對爺爺說，“我爸我媽要能像大哥大嫂那樣一起過來就好了?！?/p>

小學(xué)時他就和鄧媛媛同班。她那時成績好，當(dāng)“三道杠”，爸爸又在糧食局管事，所有大人都夸她——爺爺也就算了，連父親都跟著夸。不但夸，還拿他做反例，母親不愛聽，回家和父親吵。父親說那不過是幾句場面話，把老鄧太太哄開心了，爺爺也會好過一些。母親聽了更惱，說：“當(dāng)年你媽過世沒幾天，你爸就沒日沒夜往那個姓鄧的屋里跑，自己兒子不管，給人家老少都找了班兒上，現(xiàn)在退休了反倒看人家眼色過日子，到底算咋回事兒？”父親也動怒了，倒是不吵，只是不和母親說話，也不跟他說話，連著一兩個禮拜，家里像少了一個人——其實(shí)是少了三個人，只要不說話的父親在，他和母親也不好說話。所以他那時怕見鄧媛媛，不單是自己被當(dāng)成反例，更是怕爸媽在家吵完不說話。

后來上中學(xué)，鄧媛媛的成績掉下來了，大人們還是談?wù)撍f她站有站相，坐有坐姿，說話辦事就像個小大人。他聽明白了，大人們真正想說的是鄧媛媛長得好看。對于那個年齡段的女孩來說，長相可不像成績，不能拿出來隨便夸，所以大人們只能拐彎抹角。

“你爸肯定沒事兒，”爺爺安慰鄧媛媛，“年一過完就回家和你們過十五?！?/p>

“姑父給打了許多電話，費(fèi)了不少心，我姑都跟我媽說了?！?/p>

“我困了，”爺爺擺擺手，打著哈欠，“先躺一會兒，你倆看電視吧。”

鄧媛媛扶爺爺去了里屋。他很嫉妒，心想，我要是個女的，沒準(zhǔn)還能把爺爺搶回來。

十三

鄧媛媛坐回到沙發(fā)上。他問她：“你媽呢？你媽不也要來過年嗎？”

“我媽跟我姑去看我爸了?！?/p>

電視里在放《忘情水》的MV（音樂短片），居然是給某某和某某結(jié)婚點(diǎn)的歌，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他依舊不依不饒：“你怎么不去看你爸呢？”

“我爸不讓我去看他?！?/p>

十四

舞臺的燈全都亮了，閣樓上的樂隊(duì)開始演奏。小號手、吉他手、鍵盤手伴隨鼓點(diǎn)一起搖擺著身體。六個年輕女孩走上舞臺，向觀眾揮手致意。也許是因?yàn)榻y(tǒng)一的服飾，她們身材看起來出奇的一致。而她們的眼睛，則讓他想起多年前鄧媛媛那雙眼睛。他記得小時看春晚，總有那種跳民族舞的節(jié)目；而跳新疆舞的女演員，也總能讓他想起鄧媛媛的眼睛。可惜她在班里坐得太靠前，上課時他看不到那雙眼睛。好在還有課間，他磨蹭到上課鈴響才回教室，裝作不小心和那雙眼睛撞了個滿懷，能解一整堂課的饞。

等長大他才明白，眼睛長得好看，絕不只是“眼睛”好看。睫毛的長短、眼間距的寬窄、眼睛與鼻子的搭配、眼睛在額頭與面部間的位置，哪一條沒長好，都長不出一雙好看的眼睛。

他坐在爺爺家沙發(fā)另一端，和她不過一張課桌的距離，卻不敢看那雙眼睛，只能看索尼彩電里的劉德華。

“你想看動畫片還是武打片？”她遞給他遙控器，“自己換臺吧?！?/p>

說到底，鄧媛媛還是把他當(dāng)成同班的小學(xué)生，那個成績曾被她碾軋的笨孩子，那個本該叫她姑姑的外姓侄子。也不知道哪種情況更讓他絕望。

十五

他賭氣換到附近的市臺，《倚天屠龍記》，紀(jì)曉芙正被楊逍壓在身下。他不想看這種橋段。就算鄧媛媛沒坐在旁邊，也不想看。其實(shí)是不敢看紀(jì)曉芙滿臉的痛苦，因?yàn)樗菚r還沒法理解這種事竟可以如此暴力。

“拍得太假了，”鄧媛媛?lián)u頭說，“楊逍演得一點(diǎn)都不壞?！?/p>

媛媛是她的小名，只有親戚才這么叫。在班里她叫鄧卓然。每次撞到鄧卓然的眼睛，他就在課本背面畫一對圓，諧音媛媛。全班四十八人，只有他知道她這個小名。

十六

老鄧太太和鄧媛媛的媽媽回來了，都穿毛領(lǐng)皮大衣，在屋里脫下抖出一股寒氣。母親年前只買了件新棉猴，不知道是她自己舍不得買皮大衣，還是父親不答應(yīng)。她們不是去看鄧卓然的爸爸了嗎？不是還關(guān)在里面嗎？他沒想到去那種地方居然還穿得這么豪闊，更沒想到她們在他面前掉起眼淚毫無顧忌。

后來想想，也沒什么大驚小怪：對于她們來說，他不過是個外姓的孩子。

鄧媛媛的媽媽擦干淚，茫然地看著他。鄧媛媛繼續(xù)看索尼彩電，市臺演的《倚天屠龍記》。

母親也承認(rèn)鄧媛媛長得好看，但堅(jiān)決不認(rèn)為那是隨她爸爸。老鄧家出來的，怎么會有好的呢？從她媽媽的臉，他似乎能看出一點(diǎn)鄧媛媛的模樣。該怎樣稱呼這個女人？鄧媛媛是他姑姑，她是鄧媛媛的媽媽，難道要叫姑奶？聽爸媽吵架，他知道鄧媛媛的爸爸剛進(jìn)去時這女人曾鬧過離婚，被爺爺和老鄧太太勸住了，現(xiàn)在又抹著眼淚來過年，這些七七八八，讓他越想越糊涂了。

“這是你姐夫家老大的小子，”老鄧太太跟自己的弟媳說，“跟媛媛是同學(xué)。”

老鄧太太給他拿出“不老林”和字母餅干，都是小孩才會吃的零食。因?yàn)樽谝慌缘泥囨骆?，他更窘了?/p>

“我倆小學(xué)就一個班?！编囨骆聦ψ约簨寢屨f。

“我姐夫呢？”那女人問她丈夫的姐姐。

“我姑父在里屋躺下了?！编囨骆抡f。

鄧媛媛剝開一塊“不老林”，遞給他。他搖頭，她剝下糖紙，疊成一顆星星，睫毛向下低垂。他又后悔沒接那塊該死的“不老林”。

她的媽媽和姑姑去了里屋。他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只有哭聲。她站起來，關(guān)上里屋的門，調(diào)高電視音量，張翠山對著殷素素咆哮，糖紙疊成的星星落在地上，他撿起來，手指一揮彈了出去。她對他笑了笑，里屋的哭聲好像停住了。

十七

爺爺從里屋出來打電話，還開了免提。鄧媛媛立刻給彩電靜了音，張翠山咆哮的表情越發(fā)可笑。大年三十，還不到中午，這時打電話顯然不是為了拜年。電話另一頭倒也痛快，說：“人家里邊也要過年，該值班的值班，該休息的休息，等到初三初四，看看能不能安排個保外就醫(yī)，你小舅子也不是被正式判了，應(yīng)該問題不大，好好過年吧?！?/p>

“都聽見了吧，”爺爺掛掉電話，對客廳里的三個女人說，“好好過年吧。”

在他眼中，老鄧太太只是一個有點(diǎn)胖的關(guān)里老太太，看不出有什么魔力曾讓爺爺沒日沒夜往她屋里跑。母親給他看爺爺和奶奶的訂婚照，黑白的老照片，兩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都戴著軍帽，目光眺向遠(yuǎn)方，沒有笑容，乍看不像夫妻，更像戰(zhàn)友。

“你看你奶，”母親說，“長得多正，你爸還有點(diǎn)像她呢?！?/p>

“我奶是不是很瘦？”他問。

“怎么不瘦呢？”母親說，“她臨走那年管縣里的計(jì)劃生育，走街串巷，越管越瘦，瘦得簡直不像一個干部?！?/p>

多年后在時代廣場的大帳篷里，豐滿結(jié)實(shí)的意大利少男少女在吊環(huán)上一邊旋轉(zhuǎn)，一邊親吻，身體以各種奇怪的姿勢連接。他坐在下面，猛然想起母親形容奶奶的這段話——瘦、正——伴著架子鼓的高潮，他一下子明白老鄧太太的魔力所在了。

十八

爺爺家客廳的三腳衣架，掛著兩件女式毛領(lǐng)皮大衣，又長又厚，好像角落里站著兩個毛茸茸的野人。等母親過來，發(fā)現(xiàn)衣架已容不下她的棉猴。努力擠了擠，一件皮大衣掉在地上，母親不得不撿起來，拍沾上的灰。爺爺家燒鍋爐取暖，屋里太熱，外面太冷，母親的臉很紅?；鈱擂蔚倪€是鄧媛媛，她從衣架上摘下兩件皮大衣，捧進(jìn)里屋，母親的棉猴才掛上去。又短又薄，沒有毛領(lǐng)，怎么看也不像野人。

父親穿的是交警隊(duì)發(fā)的大衣，所以不論串門還是上街，都不會有母親因?yàn)槊藓锒a(chǎn)生的尷尬。父親的大衣掛在衣架另一端，長短顏色和母親的棉猴很不相稱，還有一股煙味兒，來自國道邊上的雞魚館，他自己是從不抽煙的。

“你們過來了？”鄧媛媛的媽媽笑著過來打招呼，看不出剛才哭過，看不出在演上一集《倚天屠龍記》時她還在探望里面的丈夫。

“噯，小黃過來啦？”

爸媽都笑得喜慶，也看不出剛剛因?yàn)檫@個輩分上很混亂的女人大吵一架。

爸媽叫她小黃，因?yàn)閱握撃挲g，她比他們都小。爺爺和老鄧太太也過來了，熱鬧的過年話，沒人提鄧媛媛的爸爸。鄧媛媛坐在他和彩電之間，他只能看到系在她馬尾辮上的皮筋。他希望有誰能問一句她的爸爸，可真有誰問出來了，他恐怕又不敢聽。

“你家媛媛越長越好看?！蹦赣H忍不住說。

鄧媛媛回頭對母親笑了笑。他還是不敢正面看她，尤其是當(dāng)著母親的面不敢。在學(xué)校，男生們在一起談?wù)撆纳眢w，只要提到鄧媛媛，他下嘴就格外臟，也格外狠，至今不明白這是出于什么心理。

“哪有你家的學(xué)習(xí)好，”她媽媽說，“期末又把媛媛甩出十好幾名。”

“他一天到晚毛毛躁躁，”父親說，“哪像媛媛那么穩(wěn)當(dāng)?！?/p>

“一個懂事兒，一個學(xué)習(xí)好，”老鄧太太說，“都是咱家好孩子?！?/p>

“喂，”鄧媛媛回頭眨眼逗他，“好孩子？”

大人們?nèi)夹α恕?/p>

到了這種時候，學(xué)習(xí)好就是他的恥辱。

十九

帳篷里只剩一盞大燈亮著，在舞臺中心照出圓圈。矮小的意大利男人叼著玫瑰，在那光圈里表演走鋼絲。孩子們對這種節(jié)目沒有興趣，不耐煩地晃動著手里的熒光棒。他期盼會出現(xiàn)失誤——意大利人突然從鋼絲跌落，孩子們在底下一片尖叫——可如果失誤真的發(fā)生，他又會替那人難過。

滑開微信，母親回復(fù)：“下了點(diǎn)雪，我和你爸出去走了一圈，剛回家。”

“年就這么過去了，”他替爸媽感到難過，“又是你們兩個人?！?/p>

“那咋辦？”母親發(fā)來語音，“你出去這么多年，縣里又沒剩什么親戚，我和你爸早就習(xí)慣了?！?/p>

帳篷里的燈全都亮了，四頭北極熊兩兩相對，開始玩蹺蹺板。孩子們發(fā)出尖叫，可他知道北極熊都是人扮的，他甚至能看到熊肚子中間的拉鎖。

“媽，我今天也給自己過個年?！彼牧吮睒O熊的照片，發(fā)給母親。

“這是啥？是熊嗎？你去了動物園？”

“我在時代廣場，剛好趕上這邊有馬戲團(tuán)。”

“馬戲團(tuán)那節(jié)目都是給孩子看的，你又沒有孩子。”

母親一直怪他不成家，老生常談，卻也鞭長莫及。每次聊到這話頭，三口人都如鯁在喉。

“昨晚煮的餃子還剩著，我煎一煎，跟你爸吃了?！?/p>

“嗯，快去忙吧?！?/p>

他關(guān)掉手機(jī)，脖頸感到一陣濕黏。那是坐在他背后的孩子沾滿棉花糖的手指。這孩子從開場就揮舞著該死的熒光棒，還不停踢他的椅子。他忍不住回頭，才發(fā)現(xiàn)是個兩三歲的娃娃，被一個女人抱在懷里。燈光又暗下來了，他看不清這對母子的模樣，但能聞到咖喱味兒。

“Hey，your kid touched me multiple times.（打擾一下，你的小孩兒碰我好幾次了。）”他說。

“I think you blocked my son's view.（我覺得你擋住我兒子的視線了。）”

印度女人毫不客氣地了回去。

“Excuse me？I paid for the freaking ticket to get my ass down here.（你什么意思？我花了高價才讓我的屁股坐在這兒的。）”

“Excuse me，”印度女人也揚(yáng)起聲調(diào)，“please watch out your language.（拜托，請注意你的語言。）”

他罵了一句中文，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看節(jié)目。印度娃娃黏糊糊的手指再次襲來。

二十

在爺爺家過除夕，要在一天之內(nèi)吃三席：下午兩三點(diǎn)頭一席、春晚開播之前第二席、最后一席是半夜放完炮后的餃子，不但困乏，而且吃不動了，只是意思一下罷了。今天下午這頓吃火鍋，老鄧太太很早就定下來了，卻非問他的意見。

“我喜歡吃火鍋，奶奶?！?/p>

其實(shí)老鄧太太這么問也沒錯，畢竟他在姓氏上是長孫。

“吃鍋?zhàn)油?，”父親也贊同，“湯湯水水的不占肚子，晚上那兩頓還能吃得下?！?/p>

“那就吃鍋?zhàn)印！睜敔斉陌辶恕?/p>

鄧媛媛家拿的紅銅燒炭火鍋，當(dāng)中拱起一個圓筒，上面刻著“紅樓夢”三個字。后來他讀這本名著，才發(fā)現(xiàn)大觀園里有茄鲞，有烤鹿肉，卻沒有老百姓吃的火鍋。這些吃吃喝喝都當(dāng)熱鬧讀下去了，難免囫圇吞棗。反倒是那些七暈八繞的稱呼輩分，讓他想起了爺爺家：榮寧二府固然深闊，至少還沒有離婚的。

酸菜也是鄧媛媛家腌的。老鄧太太來東北這么多年，前后嫁了兩個東北人，卻不說東北話，不腌東北酸菜，只穿東北皮大衣。粉絲、凍豆腐、青菜、蘸料準(zhǔn)備好了，連凍羊腿的肉也都片好了。來之前母親在家吵，沒想到真過來了，不但幫不上忙，而且進(jìn)屋就動筷，反倒有些無措。

“吃火鍋還真省事兒?！蹦赣H笑了笑。

“羊腿是房三兒昨天拿過來的?！睜敔斦f。

“這肉肥瘦可真是勻稱，”父親說，“下鍋?zhàn)觿倓偤?，在哪兒買的？”

“電業(yè)局給他們年輕職工分的，”老鄧太太說，“像我們這樣股級以上的干部，反倒不分東西，只發(fā)錢?！?/p>

“腦袋被門夾了！”自從退休，爺爺對縣里所有領(lǐng)導(dǎo)的評價都是“腦袋被門夾了”。

二十一

鍋?zhàn)訜_了，老鄧太太放了羊肉下去，轉(zhuǎn)眼就變色，嘴邊吹一吹，送到他碗里：“你趁熱吃！”

“鄧姨，”母親說，“還是讓我爸先來吧?！?/p>

“你四舅咋還不來呢？”爺爺問父親。

“我四舅？”父親沒反應(yīng)過來，“我四舅要過來嗎？”

父親的四舅姓莊，是奶奶最小的弟弟，曾在江里打魚，市場賣魚，直到得上一種怪?。荷砩鲜共怀鰟?，先是吃飯拿不住筷子，后來腿腳都不利索，至于下江打魚，倒好像是上輩子的營生。

“我和你爸在街里碰見老四家小子，”老鄧太太往爺爺碗里夾酸菜，“說他媽還沒回來，我當(dāng)時就跟你爸說，讓老四家爺兒倆一起來過年?！?/p>

四舅爺?shù)蒙线@病之后，四舅奶把中藥、針灸、拔罐子試了一遍，沒用，到后來四舅爺連話都說不清。找大仙兒爻一卦，結(jié)果不得了，說是四舅爺打魚壞了江里龍王的社稷，龍顏大怒，要從里到外一口一口吃空他的身子。四舅奶聽了很絕望，就跟一個販木材的南方人跑了，留下被龍王詛咒的四舅爺和他們的兒子——老鄧太太說的“老四家小子”，他至今都搞不清該叫這個同齡的少年叔叔還是舅舅。

“街上的雪化完又凍上，太滑，”父親說，“四舅家那么遠(yuǎn)，能趕過來嗎？”

“你出去打輛老爺車，”爺爺撂下筷子，“接老四他們爺兒倆過來。”

老爺車是跑出租的三輪摩托車，后面帶斗篷，單趟五元，在縣里隨時隨地隨處跑，風(fēng)雪無阻，所以在冬天很流行。

“對，去接過來，”老鄧太太熄掉火鍋，“咱們等他們?！?/p>

父親穿上交警隊(duì)的大衣去了。他在心里想，老鄧家來鄧媛媛娘兒倆，奶奶家來四舅爺家爺兒倆，不但齊活兒，而且平衡，這下大人們總該滿意了吧？

鄧媛媛拿起一個紅富士削皮。母親在家給他削蘋果皮，是一片又一片，看著瑣碎。鄧媛媛則一刀削到底，鮮紅的果皮卷曲連綿，一點(diǎn)點(diǎn)從她手里往下延伸。那紅富士個頭不小，他擔(dān)心如果她要切一半給他該怎么辦。她倒是切開了，不偏不倚六塊，桌上每人分一塊。

“噯，”母親對她媽媽說，“還是你家媛媛懂事。”

二十二

舞臺上兩個胖墩墩的小丑，一出搶凳子的滑稽戲，使盡渾身解數(shù)，逗得全場孩子大笑。坐他身后的印度娃娃卻一邊哭鬧，一邊踢他的椅子。莫非又擋住視線了？他正在心里嘟囔，印度女人已經(jīng)抱著娃娃站起來，毫不客氣地抬腿跨到前排，坐在他身邊。那娃娃頓時安靜了，時不時轉(zhuǎn)過頭打量他，還用熒光棒晃他。

長睫毛、大眼睛，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娃娃看起來很可愛。那印度女人緊繃繃地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又讓他想起了鄧媛媛。

二十三

四舅爺來了，絡(luò)腮胡子又密又卷，掛著外面零下二十?dāng)z氏度的冰霜。單憑那張僵硬的臉，他絕對看不出他是奶奶的親兄弟。漸凍癥。他多年后在紐約這家藥企工作，負(fù)責(zé)研發(fā)治療這種罕見病的新藥，閱讀了大量的研究進(jìn)展，有說是基因突變，也有說是重金屬慢性中毒，總之病因不詳，竟不如說是龍王的詛咒來得真切。確診后最多存活五年。不過也有例外，比如斯蒂芬·霍金。但對于蕓蕓眾生如四舅爺者，斯蒂芬·霍金的存在本身就是例外了。

他那時對四舅爺?shù)拇嬖诟械絽拹海斫獠涣四菆F(tuán)臟兮兮的絡(luò)腮胡子和一雙無法生活自理的手之間的聯(lián)系。如果打穿時空，當(dāng)時就知道那將是四舅爺最后的一個除夕，他也許會對這位長輩多一些尊敬甚至親近。

四舅爺?shù)膬善齑?，連帶著胡子，機(jī)械地張開，合上，張開，合上，對著他的兒子發(fā)出一串嗚咽。

“我爸說給姑姑、姑父拜年了?！彼木藸?shù)膬鹤有χo大家翻譯。

這少年穿了件毛衫，大紅的雞心領(lǐng)，跟四舅爺身上那件一模一樣，都很新，新到讓人擔(dān)心那紅色會隨時掉下來。又都透著一股魚腥味兒，不知道是爺兒倆誰身上的。少年的名字叫莊惠強(qiáng)，跟他和鄧媛媛同校同級。只是莊惠強(qiáng)在俄語班，他們在英語班。莊惠強(qiáng)有個外號叫強(qiáng)強(qiáng)，是那群在校門口抽煙堵人的混混給起的。據(jù)說強(qiáng)強(qiáng)打架下手很重，軍挎包里不裝書本，只裝板磚。他從來沒在校門口被堵過，因?yàn)閺?qiáng)強(qiáng)跟混混們說“這是我家親戚”。然而這些都是過去的過去，自從四舅奶跟南方人跑了，強(qiáng)強(qiáng)就不再上學(xué)，去市場賣魚了。

“上午在家收拾幾條新鮮魚，”強(qiáng)強(qiáng)滿上一盅白酒，“要不早就過來給姑父、姑姑拜年了。”

爺爺不沾酒，父親推說肝不好，桌上只剩他和四個女人。

“那就我爺兒倆走一個吧！”

強(qiáng)強(qiáng)干掉自己那盅白酒，又滿上一盅捧到四舅爺面前，那團(tuán)絡(luò)腮胡子一飲而盡。

“老四能喝酒嗎？”爺爺問。

“給我爸暖暖身子，”強(qiáng)強(qiáng)說，“再說他見了姑姑、姑父高興著呢?！?/p>

這話說得老鄧太太很開心，重新點(diǎn)著鍋?zhàn)?，父親站起來下肉添菜。強(qiáng)強(qiáng)一邊給四舅爺喂肉，一邊笑問鄧媛媛：“沒想到我跟你還是親戚呢？”

鄧媛媛不答話，轉(zhuǎn)過頭看老鄧太太。隔著火鍋的熱氣，他從側(cè)面看著她的眼睛。

“你和老四家小子同輩兒?！崩相囂嬖V鄧媛媛。

“那我該叫她姐還是妹呢？”強(qiáng)強(qiáng)又問。

“叫我鄧卓然?！编囨骆抡f。

“好，鄧卓然，”強(qiáng)強(qiáng)站起來，手伸到她面前，“叫我莊惠強(qiáng)。”

鄧媛媛依舊坐著，握了一下那只天天和魚打交道的手。

“現(xiàn)在這些半大孩子，”鄧媛媛的媽媽搖頭笑笑，“可真有意思。”

“那我該叫你姑吧？”強(qiáng)強(qiáng)給自己倒上酒，對鄧媛媛的媽媽說，“來，大侄兒敬姑姑一個！”

這個強(qiáng)強(qiáng)喝完酒會咂一下嘴。不知道他這是在故意模仿大人，還是喝完那種烈性酒就會讓人咂嘴。

二十四

大人們都給四舅爺夾菜。

“不用客氣，”強(qiáng)強(qiáng)用紙巾擦掉掛在四舅爺胡子上的一撇蘸料，“你們再給他夾，最后喂他的人還是我?！?/p>

所以滿臉絡(luò)腮胡的四舅爺當(dāng)眾變成一個嬰兒。他不敢看，還是忍不住看了：四舅爺?shù)难劬t了，不知是要哭出來，還是被火鍋熱氣熏的。

“老四真不容易。”最先抹淚的居然是老鄧太太。

“大過年的你哭啥？”爺爺說，“上午就哭過一回了，下午還哭。”

“上午怎么了？”母親問。

“上午我姐和我去看媛媛她爸了。”鄧媛媛的媽媽說。

母親一句話也沒言語。

“姑，不容易的是我吧？”強(qiáng)強(qiáng)笑著對老鄧太太說，“你看，我們仨本來都是同學(xué)，同一屆的，現(xiàn)在他倆還在念書，我倒去市場賣魚了?！?/p>

四舅爺嗚咽了一句什么。

“老四說啥？”爺爺問。

“我爸不讓我說我家里的事兒。”強(qiáng)強(qiáng)說。

“都是自己家人，”老鄧太太給強(qiáng)強(qiáng)夾肉，“不跟我們說跟誰說？”

“你少喝點(diǎn)酒吧。”父親對強(qiáng)強(qiáng)說。

“你家賣江魚嗎？”鄧媛媛的媽媽問。

“賣！我拎過來的就是江鯉子，昨天剛從江里整出來，趁新鮮今晚就讓我姑燉了。”

“來就來唄，拎魚干啥？”老鄧太太說，“算卦的不說老四這病是惹了江里龍王嗎？”

“姑，那幫算卦的你們也信？”強(qiáng)強(qiáng)冷笑，“我媽就是聽算卦的忽悠，才跟人跑了。”

二十五

倒立在椅子上的意大利女人，一邊展開雙臂旋轉(zhuǎn)手絹，一邊伸出“V”字形的雙腿蹬著傘，就像他小時候在電視上看的雜技。坐在他身旁的印度女人被震懾住了，掏出手機(jī)，背對舞臺，試著給自己和娃娃拍照。他覺得好笑，因?yàn)榕_上的表演論難度跟中國雜技根本沒法比，只不過穿得更暴露，腿長得更健碩頎長罷了。直到她撤掉雨傘，蹬起桌子，他才意識到這大長腿的必要。

“親愛的，”印度女人親吻著懷里的娃娃，“你覺得爹地會喜歡這張照片嗎？”

他斜了一眼印度女人的手機(jī)，看她點(diǎn)擊發(fā)送，才明白她的至親也在遠(yuǎn)方。

二十六

天還沒黑，能聽見窗外零星的爆竹聲，但看不見煙花。火鍋撤了，強(qiáng)強(qiáng)端過來盆里的魚，教大家怎么認(rèn)江鯉子。

“先看尾巴和鰭的顏色，泡子里養(yǎng)的是白色，江里的是紅色，但這個也不保準(zhǔn)，因?yàn)槭袌瞿菐腿硕纪~上涂顏料?！?/p>

四舅爺又嘟噥一句，往地上跺腳，只是跺得軟軟綿綿，像斷了腿筋。

“我爸讓你們別說出去，”強(qiáng)強(qiáng)大笑，“不然市場那幫人會殺我全家?！?/p>

“大過年的，”爺爺很不高興，“說什么殺不殺?！?/p>

“江鯉子游半天也撈不上幾口魚蝦，所以餓得肚皮干癟。泡子里養(yǎng)的鯉子就不愁吃喝，跟人一樣，有錢就挺著個啤酒肚。最后再看魚屎，養(yǎng)殖的拉出來的都是黑屎，又腥又臭，野生江鯉子吃得少，拉得也清淡，沒味兒?！?/p>

“市場那幫人都擺只大盆，”老鄧太太問，“里面放著魚，不怕被認(rèn)出來是養(yǎng)的？”

“敢擺在盆里給人看的，肯定是江魚，”強(qiáng)強(qiáng)解釋，“但一到過秤，就未必給你挑盆里的了?！?/p>

鄧媛媛聽得入神。他很嫉妒，不理解她為什么喜歡聽這個。強(qiáng)強(qiáng)挽起毛衫袖子，下手抓盆里的魚，毫不在乎那帶著腥味兒的濕滑，她難道不覺得惡心？

那條據(jù)說是江鯉子的魚，在強(qiáng)強(qiáng)手里甩了幾下尾巴，吐出幾個氣泡，其中一個落在爺爺肩上，立刻消亡了。

有了眾人的關(guān)注，再加上酒精的刺激，強(qiáng)強(qiáng)說了很多話。他盼望強(qiáng)強(qiáng)能問一句鄧媛媛的爸爸，惹得所有人都不痛快?？蓮?qiáng)強(qiáng)根本不提那茬兒。或許是父親接他和四舅爺過來，在路上都交代好了。又或許是因?yàn)樽约焊赣H的怪病，連帶著不愿提別人的父親。

四舅爺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像隨時要坐回到椅子上。偏偏又是大個子，即使套著棉褲，也能看出兩條長腿細(xì)得不像樣。

“我爸要上廁所?！睆?qiáng)強(qiáng)扶著四舅爺出去了。

廁所在爺爺家后院的角落。那院子既大且深，他向窗外看去，強(qiáng)強(qiáng)和舅爺一高一矮，白雪中兩件紅毛衫，看不出是爸爸摟著兒子，還是兒子扶著爸爸。

二十七

爺爺家的西屋離鍋爐最遠(yuǎn)，所以冬天很涼，在里面打麻將不困。老鄧太太已經(jīng)擺起麻將桌，凍梨也泡在碗里化上了。老鄧太太和鄧媛媛的媽媽坐對家；爸媽也坐對家，他們都不太會打，一起上桌等于輸雙倍。

爺爺困了，老鄧太太不許他吃完就睡。有糖尿病，又不能碰凍梨，只能從西屋到廚房來回繞著步子。鄧媛媛穿上大衣，說要陪姑父出去走走。

“不用，”爺爺擺手，“縣里有個老頭兒退休沒事兒干，清晨五點(diǎn)多天沒亮從家走，走到北山，結(jié)果滑了一跤，躺在雪里起不來，旁邊沒人，只有野狗湊過來往臉上舔。就那么躺到天亮，半條腿凍黑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開刀割下來，腦袋徹底被門夾了。”

他出國后的第一個冬天，爺爺在硬邦邦的雪疙瘩上滑倒了，粉碎性骨折，住了半年院，缺乏最基本的鍛煉，糖尿病的綜合征勢不可當(dāng)。爺爺去世后，他最怕爸媽在冬天跌倒，在電話里喊你們不準(zhǔn)單獨(dú)上街，趕上冰雪天必須打車。

客廳里，三個半大孩子坐在電視前，四舅爺坐在沙發(fā)桌后面。

“東子他們?yōu)槭裁唇心銖?qiáng)強(qiáng)？”鄧媛媛對著彩電問。

東子全名叫葛曉東，是當(dāng)時縣里最有名的混混，后來在迪廳里出了事兒。

“強(qiáng)強(qiáng)怎么了？”莊惠強(qiáng)盯著鄧媛媛的馬尾辮，“強(qiáng)強(qiáng)不好聽嗎？”

“強(qiáng)強(qiáng)聽著像小孩兒?！?/p>

“東子他們比我大好幾歲，可不就是小孩兒嗎？在市場里我更是小孩兒了。”

“小孩兒多沒意思呀。”鄧媛媛回頭看莊惠強(qiáng)。

“你不是也叫媛媛嗎？聽著不也像個小孩兒？”

四舅爺在后面啐了一口。

“你又想咋的？”莊惠強(qiáng)站起來，用鞋底抹掉父親啐的那一口，“這是姑父家，不是自己家，你說吐就吐？”

四舅爺?shù)蓤A了眼看著自己的兒子。

“你瞅我干啥？在家還瞅不夠嗎？”

莊惠強(qiáng)掏出一個口罩，不由分說給四舅爺戴上。爺爺走過來問怎么了。

“我爸有時候坐那兒自己淌哈喇子，”莊惠強(qiáng)解釋說，“我沒法淌一次就給他擦一次，就給他整了個口罩?！?/p>

“整得跟尿布似的?！?/p>

爺爺不滿意，繼續(xù)走他的步。西屋傳來洗麻將牌和老鄧太太的笑聲。

“你看著可不像小孩兒?！?/p>

鄧媛媛解開馬尾辮上的皮筋，甩了甩頭發(fā)，皮筋咬在嘴里，一只手?jǐn)n住頭發(fā)，另一只手把皮筋纏在指間，繞了幾圈系上了。

她穿的不是那種緊身毛衫，但系皮筋時身體向上挺，他沒法對那隱隱約約的輪廓視而不見，但也只是一聲不吭看他的衛(wèi)視中文臺。他知道那皮筋不是給他解的，更不是給他系的。

“你比我更不像小孩兒?！?/p>

莊惠強(qiáng)快樂地打了個響指，又脆又亮，客廳里蕩起一波魚腥味兒。

二十八

“你們俄語班還有多少人？”

鄧媛媛背對著電視，轉(zhuǎn)過頭和莊惠強(qiáng)聊了起來。

“我不念的時候還剩二十來人?！?/p>

他的縣城和那個講俄語的國度只隔一條大江。本來縣里人都學(xué)俄語，后來對岸劇變，英語占了上風(fēng)。等他讀初中，四個班有三個教英語，唯一的俄語班學(xué)生還不斷往英語班轉(zhuǎn)。轉(zhuǎn)不走的學(xué)生大多是莊惠強(qiáng)這樣念不下去的。所謂天下大勢，投射到一個小縣城，差不多就這副模樣。

“你們俄語班的為啥總往我們英語班轉(zhuǎn)？”鄧媛媛手里玩著自己的辮梢。

“因?yàn)槟銈冇⒄Z班的女生長得好看?！鼻f惠強(qiáng)笑著說。

“得了吧你，”鄧媛媛抿嘴笑，“都說一中最好看的是宋莉莉，不是還在俄語班嗎？”

他并不覺得宋莉莉有多好看。宋莉莉是單眼皮，還有點(diǎn)胖，總是穿很緊的牛仔褲，騎一輛女式山地車，車座高高聳起，從后面看簡直被臀部吞沒了。初中的男生談?wù)撍卫蚶蜻h(yuǎn)多過鄧媛媛，他不明白為什么。后來在紐約的林肯中心，看了藍(lán)光修復(fù)版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大銀幕映著小明那張圓圓的臉和肉肉的小腿，他恍然大悟：被談?wù)撟疃嗟呐灰欢ㄗ詈每矗隙ㄗ罹郀幾h性。

“宋莉莉那么騷，你們英語班哪個敢要？再說了，宋莉莉還沒你好看呢。”

莊惠強(qiáng)的臉也算清秀，只要不壞笑，倒還有一點(diǎn)奶奶的模樣。他沒想到這小子會在四舅爺面前噴出“騷”這種字眼，更沒想到鄧媛媛又被逗笑了。

“不準(zhǔn)你拿我跟她比！”

母親端來一盤凍梨，讓三個孩子嘗嘗。

“給我四舅也來一個？”母親問莊惠強(qiáng)，“在屋里怎么還戴口罩？”

“他自己要戴的，”莊惠強(qiáng)咬了一口凍梨，“都說病生病，他現(xiàn)在可是一身怪病，在屋里戴口罩是病，說夢話是另一種病，你看他醒的時候說不明白話，一睡著舌頭就好使了，說起來一套一套?！?/p>

“真是不容易。”母親嘆道。

“大嫂，我要是我媽我也不跟我爸過?！?/p>

鄧媛媛那雙眼睛熱烈地看著莊惠強(qiáng)，他感到一陣窒息。

“媽，”他問，“你和我爸輸了贏了？”

“大人是輸是贏，你在那兒操啥心？”母親回里屋繼續(xù)打麻將。

顯然沒少輸，他又問了一句孩子式的蠢話。

“東子好像在追宋莉莉?！编囨骆聸]碰盤子里的凍梨。

“無所謂追不追吧，”莊惠強(qiáng)則大快朵頤，汁水淋漓，“就是逗她玩兒唄?！?/p>

“帶著十好幾個人送她回家，在馬路上拉橫排，還不算追？”

四舅爺面前的沙發(fā)桌上擺著一盒“紅塔山”，爺爺家用來招待客人的，莊惠強(qiáng)抽出一支給自己點(diǎn)上。

“她要是跟東子去趟迪廳，就算追成了?！?/p>

宋莉莉就是在迪廳出的事兒。不是東子，是那些成年混混。那之后宋莉莉就廢了。東子后來也在迪廳被人廢了，只不過換成另一種廢法。

“你去過迪廳嗎？”鄧媛媛小聲問。

“我現(xiàn)在不去了?！?/p>

“為什么？”

“不為什么，”莊惠強(qiáng)磕了一下煙，“我他媽要去市場賣魚掙錢啊?！?/p>

二十九

爺爺不高興莊惠強(qiáng)抽煙，又不好直說，叫老鄧太太打開客廳的小氣窗放煙味兒。

“大過年的想抽就抽唄，”老鄧太太贏得滿臉通紅，“他也是半個社會人了。”

四舅爺又搖晃著要站起來?！罢?，我也想撒尿?！鼻f惠強(qiáng)叼著煙扶他出去了。窗外已經(jīng)黑透，三三兩兩的魔術(shù)彈往天上躥，煙花映照下，院子里現(xiàn)出一高一矮兩個影子。

“你怎么不說話了？”鄧媛媛問他。她的臉也是紅的。

“沒意思就不說話唄?！?/p>

“過年不就是過個沒意思嗎？”她眨著那雙讓他多年后念念不忘的眼睛。

他想反問：“你爸在里面過年有沒有意思？”卻沒那個膽子，如果是莊惠強(qiáng)，他沮喪地想，沒準(zhǔn)就有那膽子。

三十

莊惠強(qiáng)扶著四舅爺回來了。

“我也想上廁所，”鄧媛媛說，“外面太黑了?！?/p>

“那么多放炮的，”莊惠強(qiáng)笑著說，“外面一點(diǎn)都不黑?！?/p>

“你去外面站一會兒，”她問，“行嗎？”

“我？”他不敢相信她是在問自己。

“對，就站一小會兒，對著窗戶，不許回頭。”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聽見自己的頭嗡嗡響。

“我陪你不就得了？”莊惠強(qiáng)說，“站多長時間都行，保證不回頭?！?/p>

“我跟你不熟，我跟他從小就是親戚?！?/p>

“你這種忙，”莊惠強(qiáng)越說越笑，“越是親戚越不好幫吧？”

“你別說了，真是煩人，”鄧媛媛又笑著催他，“你怎么還看電視呢？”

“你怎么不叫你媽陪你呢？”他突然說。

鄧媛媛的笑僵在臉上。

“多大點(diǎn)屁事兒，”莊惠強(qiáng)站起來往外走，“我去外面等你?！?/p>

四舅爺搖搖晃晃站起來，緩慢而堅(jiān)決，突然跪下去，一頭磕在沙發(fā)桌的玻璃磚上，“紅塔山”和煙灰缸被震了起來。鄧媛媛尖叫。玻璃磚的裂紋像陽光四射，父親趕過來扶起四舅爺，流出的血洇透了口罩。“碎碎平安，”老鄧太太打掃地上的碎玻璃，“碎碎平安?！?/p>

三十一

那幾頭假的北極熊又出場了。上身因紐特裝、下身比基尼的意大利姑娘騎在北極熊的背上，搞不清被娛樂的究竟是孩子還是成人。

他旁邊的印度女人再一次掉轉(zhuǎn)身子，給自己和娃娃拍照。那娃娃很興奮，手舞足蹈，將手機(jī)掃落在地上。

因?yàn)閼牙锏耐尥?，印度女人沒法彎腰直接去撿手機(jī)。估計(jì)她是被自己的娃娃折磨了一整天，挨到這個節(jié)點(diǎn)，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他默默地?fù)炱鹉鞘謾C(jī)，她伸手接了過去。

“媽媽，”那娃娃問，“熊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已經(jīng)說過了，”印度女人聽起來既累且煩，“你爸爸不也說是真的嗎？”

“真的熊會這么聽話？”

“真的熊至少比你聽話?！?/p>

“我不信。”

“隨便你吧?！?/p>

印度女人不再說話，木然地與娃娃對視。

“那是北極熊，它們都是真的，也很聽話，”他微笑著說，“中國大熊貓也很聽話?！?/p>

“你見過大熊貓？”娃娃咬著手指頭問。

“見過，我就是從中國來的?！?/p>

“哇哦，中國?！?/p>

三十二

晚上八點(diǎn)整春晚開演，江鯉子也燉好端上桌了。

“你說老四這爺兒倆，”老鄧太太嘆道，“自己家的魚自己沒吃著，以后可咋整？”

“我看老四家那小子不是啥好餅，”爺爺說，“今天就不該讓他們過來。”

“來都來了，”老鄧太太用自己筷子給他夾魚，“就別說這氣話了?！?/p>

“我四舅他們鍋?zhàn)右渤粤耍备赣H說，“就算跟自己家人過年了。”

“剩下半條羊腿他倆拿走了？”

“拿走了，鄧姨。”

鄧媛媛一句話也不說。母親問是不是嚇著了，她媽媽說沒事兒，都這么大了，哪能說嚇著就嚇著。母親說那可不一定，姑娘不像小子，越好看越不經(jīng)嚇。

“咱好好過咱的年，”老鄧太太說，“來，吃魚！”

大人們都說這江鯉子新鮮。他吃了不少，但還是不懂一條魚怎么叫新鮮、怎么叫土腥。他只記得鄧媛媛沒碰那魚，一口都沒碰。

三十三

春晚看到十點(diǎn)多，老鄧太太戴上眼鏡，給爺爺量血壓。父親幫爺爺挽起袖子，老鄧太太讓爺爺放松坐下，手臂伸直，不要說話。量完也沒見高出多少，嫌不準(zhǔn)，又讓爺爺歇一會兒再量第二遍。母親看不下去，戴上套袖，穿了圍裙，去廚房包餃子去了。

臨去世前幾個月，爺爺被轉(zhuǎn)到市醫(yī)院，腎上掃出一個瘤，醫(yī)生懷疑是癌，建議手術(shù)。老鄧太太和她的三個女兒、三個姑爺，都催著盡早開刀，開完刀再上化療，還說花多少錢都無所謂。那是父親唯一一次在爺爺家動怒，質(zhì)問這些外姓人是何居心。

“為了趕緊治好我大爺啊。”他們說。

“我爸是你們大爺，我是他親兒子，”父親被氣得語無倫次，“開了刀他要是沒挺住，你們誰負(fù)責(zé)？他那藥費(fèi)要不是全額報(bào)銷，你們他媽誰會裝這孝心？”

吵完這一架，老鄧家的人就不再去市醫(yī)院了。父親在醫(yī)院旁邊租了房，日夜看護(hù)爺爺，本來睡眠就差，很快就熬得黑瘦，母親咽著一肚子心疼，隔兩天就帶上好吃的，坐大巴去市里看父親和爺爺。他那時在排綠卡，輕易回不了國。母親也跟他說不要回，有她和他爸就夠了。等綠卡排下來，爺爺已經(jīng)過世，葬禮都沒趕上。他用綠卡在紐約找到現(xiàn)在這家公司，每年十二天帶薪假，除去坐飛機(jī)倒時差，只夠回國坐幾趟高鐵，逛逛一二線城市。如果有一天爸媽也需要他守幾十個日日夜夜，他捫心自問：“我會撇掉美國的一切嗎？”

意大利雜耍團(tuán)開始了最后的節(jié)目：兩個頭上冒著泡泡的小丑，和四個穿黑絲襪的姑娘做一對二的舞蹈，一時間帳篷里飄滿了彩色的泡泡。孩子們又都激動了，熒光棒晃得他眼暈。

印度女人自然又要和娃娃自拍，發(fā)給她的丈夫。這回他主動提出幫忙。

“謝謝?！彼橇艘幌聭牙锏耐尥蓿砗媚樕系谋砬?，快樂地看著鏡頭。

三十四

“我們先回去了，”鄧媛媛的媽媽穿上皮大衣，“再晚就打不著老爺車了?！?/p>

“這還沒到十二點(diǎn)，”爺爺說，“看完節(jié)目再走?！?/p>

“就是，”父親也說，“餃子馬上就好了。”

“讓她娘兒倆回去吧，”老鄧太太也穿上皮大衣，“家里連個燒爐子的人都沒有，太冷清！我送她們?！?/p>

“你也去送送，”爺爺對父親說，“回來吃餃子、放炮?！?/p>

父親披上交警隊(duì)大衣，去送三個外姓的女人。爺爺坐在沙發(fā)上，用牙簽戳凍梨，一戳一個窟窿眼兒?！肮酶冈僖??！编囨骆赂鸂敔?shù)绖e，看都沒看他一眼。

母親在廚房煮餃子，客廳里就剩爺兒孫倆。

“你爸給你太爺燒紙了嗎？”爺爺對著索尼彩電問。

“燒了，”他想了想，又說，“給我奶也燒了?！?/p>

“燒了就好?！?/p>

爺爺去里屋拿出一個信封，里面是十張百元票子，當(dāng)他面點(diǎn)清了。

“這錢讓你爸給你四舅爺?！?/p>

他接過信封，迅速塞進(jìn)自己褲兜。

爺爺又抽出兩張五十元錢說：“這個你自己花吧，不用跟你爸你媽說?！?/p>

“知道了，爺爺?！?/p>

半新不舊的兩張五十元，被他緊緊攥在手里。

三十五

餃子端上來了，沒人吃得動，一個個孤零零冒著熱氣，最后坨在一起，倒是比人更團(tuán)圓和氣。

春晚的新年鐘聲一敲完，父親便出去放炮。先放大地紅，再放二踢腳，最后是魔術(shù)彈。爺爺關(guān)掉彩電，翻開電話簿，一個接一個打電話拜年，都是縣里退休的老干部。

“老四家的小子先走了，鄧媛媛的已經(jīng)給她了，”老鄧太太給他紅包，“就剩你了，來，給奶奶好好拜個年！”

“祝爺爺奶奶新的一年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笑口常開！”

他拆開紅包，嶄新的鈔票，一股子錢味兒。

這個春節(jié)過后沒多久，四舅爺就去世了。莊惠強(qiáng)在市場跟人打架，下手太狠，進(jìn)了拘留所。再放出來，魚沒得賣了，長出一團(tuán)絡(luò)腮胡子，完全看不出以前的模樣，只剩一臉兇相兼老相。去爺爺家借兩千塊錢，買了輛半新的老爺車，可那時縣里已流行打夏利了。再后來，莊惠強(qiáng)就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家里再沒誰提起過這個人。

等到他上高中，鄧媛媛和一個重讀高三的人談戀愛。為了戀愛，她選擇了住校；可能也不全是因?yàn)閼賽?，因?yàn)樗职謴睦锩嬉环懦鰜恚秃退龐寢岆x婚了，她跟誰過都別扭，所以不如住校。那個重讀的考去了北京，再無音信，鄧媛媛剪了一頭短發(fā)，雨中繞著操場跑步，遠(yuǎn)看像一個小男生。她后來考上省城的師范，畢業(yè)被分到了市一中。這座城市的電視臺，曾以每天五集的速度播放《倚天屠龍記》。這座城市醫(yī)院的老干部病房，曾駐留過爺爺最后的歲月。結(jié)果到他長大成人，是低廉到荒誕的房價，讓這座城市在全國聞名。

“您也來一張自拍？”

雜耍團(tuán)散場了，印度女人抱著娃娃站起來。

“不用，”他搖頭微笑，“謝謝！”

帳篷里的燈全部打開，孩子們手里的熒光棒跟著暗淡下來，空氣中又充滿了美式爆米花的黃油味兒。他坐在自己那三張空位上，上網(wǎng)搜那座城市的第一中學(xué)，搜第一中學(xué)的鄧卓然老師。有帖子說現(xiàn)在一中的老師都還在，學(xué)生卻越來越少，再也不會有以前那種七八十人的大班了。還有一個帖子估計(jì)是學(xué)生寫的，說教數(shù)學(xué)的鄧?yán)蠋熣婧每?。他繼續(xù)往下搜，最后只搜到一張教職工的集體照，可無論怎樣放大照片，也找不到她那雙眼睛。

三十六

回家這一路煙花漫天，三口人在雪上的影子伴隨著爆竹聲拉長，縮短，拉長，縮短。

“你四舅到底怎么了？”母親問，“又犯病了？”

“我四舅沒犯病，”父親的哈氣被煙花染上一層稀薄的色彩，“是他家那小子犯病了?！?/p>

“他家小子犯啥病了？”

“老鄧太太說把鄧媛媛惹著了?！?/p>

“他怎么惹著她了？”母親又問他。

“我上哪兒知道？我光看電視了?！?/p>

那個除夕過完，爸媽居然沒吵?，F(xiàn)在想來也不奇怪：畢竟縣里這些親戚里，只有他家過到現(xiàn)在還是原封不動的三口人。

他走出帳篷，走進(jìn)時代廣場，試圖從那些豎在夜空中的廣告屏之間嗅到一點(diǎn)年味兒。也只是徒勞。

他能做的，不過是逆著人群走到中國銀行大廈門口，站在掛滿彩燈的圣誕樹前，來一張自拍，傳給家里，貼到朋友圈上，證明自己一切都好，除夕是在時代廣場過的而已。

原刊責(zé)編" " 耿鴻飛

【作者簡介】小杜，小說見于《收獲》《十月》《當(dāng)代》等雜志，著有非虛構(gòu)故事集《人間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