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是我同事,已經(jīng)失蹤三天有余。大家都說是離職,但兩者并不沖突。至少對我而言,他的的確確是失蹤了。我盯著無人應(yīng)答的聊天框,他最后的消息,還停留在上周,約我去吃海底撈,至今也未兌現(xiàn)。我們都是前年來的公司,在人職座談會上搭的話。當(dāng)時我還為住處發(fā)愁,他在周邊找到一處房子,二室一廳,正愁無人分擔(dān)房費,我們就成了舍友。半年前他調(diào)去別的部門,又談了對象,才搬出去,在雁灘那邊另找了地方。不過我們關(guān)系依舊,每周都會聚聚,到城墻下的飯館,碰上幾瓶啤酒。離職的事,他從未提起,事發(fā)突然,不像他的作風(fēng)。而且微信不回,電話不通,徹底斷聯(lián),實在蹊蹺。我和他毫無過節(jié),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他裝死賴賬,畢竟還欠我八百塊。
周一下午例行大會,臨到下班,已經(jīng)七點。我和周強約好,在公司前門的公交站牌下碰頭。他和李密同在一間辦公室,已經(jīng)工作七八年。雖然熬過了不少年歲,但沒有混上一官半職。李密剛調(diào)過去,他受部門主管任命,當(dāng)了師傅,領(lǐng)李密熟悉業(yè)務(wù)。不過等李密適應(yīng)工作,逐漸上手,他只得卸下臨時的職務(wù),兩人也就平起平坐,成了朋友。原先飯局只有我和季密,加上他,倒添了不少趣味。我們都喜歡聽他胡扯,公司許多八卦,都是從他唾沫點里飛出來的。李密平時沉默寡言,我也不大會調(diào)節(jié)氣氛,兩人待著還好,加上旁人,很容易打破平衡。好在周強完美契合,一個沒有結(jié)婚的中年男人,嘴里說不完的話,比花生來還下酒。我打完卡出門,他已提前在站牌下??次疫^來,他沖上前,說季密什么情況,怎么悄咪咪就走了?我反問他,你倆在一間辦公室,還好意思說?他被我問住,說李密這小子,平日里一聲不吭,到頭來憋了泡大的。我說,他為啥離職,你有沒有查到?他說,今早部門有人談?wù)?,說聽王主管意思,辭職半個多月前就提了,本來說好再干二十天,也就是明天才到點,沒想到李密上周五就沒來。難怪那天小王發(fā)脾氣,說要扣他績效,他當(dāng)時還想李密遲到了,好心發(fā)消息過去提醒,卻沒有回復(fù),到中午打電話也無人接聽。他沒當(dāng)回事,等今天上班,才知道緣故。
我們往東走過路口,進到街對面拐角的川菜館里。點完菜,來兩瓶啤酒,各自喝掉一口。我說,李密這應(yīng)該叫失蹤。周強打個酒隔,說,屁,那你去報警,讓警察找,看誰理你。我說,離職是離職,并不妨礙他失蹤。下落不明,就是失蹤,這背后一定有問題。周強說,能有什么問題?大家不過同事一場,說是朋友,了解能有多少?對了,你好歹和小季同居過,他是哪里人,老家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我說,哎哎,話好好說,那叫合租,你說的這些,都算是個人隱私,他沒主動提起,我不好過問。周強說,這不就完了,連這都不知道,還指望他告訴你別的事?菜上了桌,我端起米飯扒到嘴里,說,胡扯,不是這個理,你這個老油條,難怪到現(xiàn)在,還是光棍。周強嘿嘿一笑,你小子一說不過,就人身攻擊。我說,你先收起那些歪理,想想辦法,看怎么找到他,要真是家里出了事,我們還能搭把手。周強說,連他老家在哪里都不曉得,怎么搭手?我說,這事好辦,找張曉丹。
張曉丹是李密女朋友,兩人在旅游時候認識,還是她主動加的李密。談戀愛沒多久,他們就住在了一塊。我見她次數(shù)不多,挺文靜一個女孩。和周強走出飯館,我翻找手機半天,才想起沒加她微信。記得早前她給我打過電話,那會我和季密在外邊喝酒,她打電話來查崗。李密手機靜音沒接上,就打給了我。我翻找通話記錄,鎖定大概位置,出現(xiàn)好幾個疑似。當(dāng)時沒有備注,只能挨個試。失敗好幾次,終于確實是她。我說,不好意思打擾下,李密最近聯(lián)系不到,想和你了解一下情況。她不客氣地回過來,說誰管那個死男人啊,我們老早就分手了。說完,利索地掛了電話。
線索就此中斷,周強背好小挎包,準(zhǔn)備掃單車回家。我摁下他要掃碼的手,說得去李密房子看看。打開手機叫車,等趕到李密住的小區(qū),已經(jīng)九點。這里地方偏僻,是老舊的居民樓。我們從后門進去,穿過滿是坑洼的過道,拐人右邊小路,抬眼看向最后一排。李密的住處,就在中間那個單元。踏進滿是雜物的樓道,還有六層樓梯等著我們。周強后退幾步,說有不好的預(yù)感,小季失蹤,還有某種可能。如果他分手獨居,這幾天都沒有消息,會不會已經(jīng)死在公寓?我讓他閉嘴,大活人哪能說死就死。不過還是加快腳步,一口氣爬了上去。
樓道是水泥質(zhì)地,按理并不顯臟,畢竟一些污垢,能和地面完美融合。不過黃尾白身的煙頭,碎成條狀的傳單,團成疙瘩的毛絮,隔幾步就能遇到。各處臺階夾角里,堆攢著深黑色的雜質(zhì),有些已蔓延到邊縫。估計它們到此安家落戶的年頭,比李密還早。臨近六樓,樓梯終于干凈,卻有臭味傳來。整個六樓有兩戶,對門無人居住,味道的來源,只能是李密房間。我們都有些發(fā)怵,快步上樓,朝屋子看去,才發(fā)現(xiàn)天門敞開,臭味濃烈,還有細碎的響動。周強讓我別作聲,看角落里有根包漿的木棍,擦緊在手里,抬手往前揮揮,意思是讓我跟進。我倆剛要闖入,有人出來,是張曉丹。她戴著手套,提著黑色塑料袋,站在門邊,半個身子在陰影里。我倆被嚇得一抽,反應(yīng)過來,才知道是她。著到周強手里的木棍,她向前一步,說大晚上好雅興,跑這里來當(dāng)孫悟空了。周強把手背到后面,順勢把木棍立到墻邊,忙說不是不是,過來看看季密。張曉丹從我倆中間穿過,把塑料袋放在角落。臭味在四周打轉(zhuǎn),周強拍拍手,說什么東西這么臭?張曉丹說這話該問李密,買來的蔬果和肉,也不知道放冰箱,堆在廚房里,不是發(fā)霉長毛,就變成湯湯水水,從案板流到地上,別提多惡心。我松了口氣,還好還好。再看周強,也仰頭舒氣。我們都忍住不笑。張曉丹打開客廳的燈,讓我們先坐,從廚房又拎出幾大袋滿是臭味的垃圾,一股腦堆到外邊,趕忙關(guān)緊天門,接著把各處窗戶都開了個遍。
屋里全是腐爛味道,沙發(fā)和木制的桌椅,被腌得入味。手放到椅把上,再抬起,恨不得也扔到門外。我們不得已來到次臥,也就是李密的書房,因時常緊閉,得以幸免于難。周強卸下挎包,扔到書桌,倚在窗戶邊。我搬來凳子,挨近窗戶坐下。張曉丹不等我們提問,先開口,說她和李密半月前鬧了矛盾,一氣之下就搬了出去,中間李密多次聯(lián)系,還答應(yīng)她上周末去吃海底撈。她本想給他個臺階下,沒想到這貨嘴上說得好,等到周末,卻沒了動靜。氣得她兩天沒睡著。等再聽到他的消息,就是我剛打的電話。她放心不下,就過來看看。我告訴她季密辭職的事,她問具體時間,還說可算是順了他的意。我說上周五,那天他就沒去公司。不過順了意,是什么意思?她說兩人剛住一塊時,李密就有這個打算,但也只是嘴上說說。她本以為是工作不順心,好心安撫,李密卻說與工作無關(guān)。她再三追問,也沒有結(jié)果。好在季密提的次數(shù)不多,每天下班就窩在書房,寫一堆看不懂的東西,等到睡覺才出來。男人有個愛好,還是看書,不費錢不傷身,她很是知足,也不去打擾,躺在沙發(fā)追劇。等他出來,兩人聊聊天,鬧騰一陣,日子也就安穩(wěn)過著。不想上個月,李密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新的嗜好,從書房走出,拿音響在客廳放音樂,跟著節(jié)奏跳舞。他身子不協(xié)調(diào),說是跳舞,不過是亂扭,步子和手勢,毫無章法,全是自創(chuàng)。踞不起的腳尖,在地上畫著沒有規(guī)律的圓圈,稍有不慎,就斜歪到一側(cè),腳背靠近地面,看得人揪心。雙手更是滑稽,張開在空中,自以為像波浪上下起伏,在她著動,在自轉(zhuǎn)的同時,圍著桌子公轉(zhuǎn),加上腿腳的動作,如同長角的陀螺。她這個外人沒眼看,李密倒樂此不疲,每晚都要練好久。開始她就像看小孩子胡鬧,十分寬容,甚至有時坐在沙發(fā)上給他指導(dǎo)。但李密有自己的途徑,跳到疑惑處,就回書房關(guān)門,半天才出來,似乎有了新的想法,繼續(xù)動作。時間一久,她耐心耗盡。本以為是心血來潮的舉動,過些日子就能消停,李密卻沒有罷手的打算,練習(xí)時間越來越長。后來甚至睡到半夜,就突然驚醒,戴著耳機,到客廳打轉(zhuǎn)。她多次勸說,毫無作用,只能下班躲進臥室,把手機音量放到最大,算作抗議。事情發(fā)生變化,是在半月前的晚上,李密難得進到主臥,小跳一段,問她形體如何。她說還行,有長進,就像游泳學(xué)會了狗刨。他跳到床上抱緊她,問了句奇怪的話,說如果有天他離開了,她會好好生活嗎?她腦袋轉(zhuǎn)不過彎來,問他到底要說什么。李密沒有回答,轉(zhuǎn)身要去客廳。她回味他的問題,難道是外邊有了人?她怒氣翻涌,要他今晚就停止,不然明天她就搬走。那會正在氣頭上,但季密沒有像往常那樣認錯,反倒走出房間,去了書房休息。她越想越氣,第二天等李密上班,她請了假,趕天黑前搬了出去?,F(xiàn)在想想,先是不要她,接著又把工作丟下,之前的感覺準(zhǔn)沒錯。周強口快,說按自前掌握的線索,這是最合理的解釋。至于練舞,說不定是為了迎合對方,好博美人一笑。張曉丹沒回應(yīng),倚著書架,說無論如何,先得找到李密。不過我們沒有任何可以聯(lián)系的途徑,問張曉丹李密的老家,身份證上的地址她知道,但李密出生到現(xiàn)在,從未去過那里。他從小在臨江市長大,具體的位置,她也不曉得。這個范圍太大,不可能過去調(diào)查。她把雙手插進褲兜,來回走動,說還是先報警為好,她明天就去。不過我們也不能閑著,有什么情況,就立刻向她匯報。
天色已晚,周邊亮燈的住戶,多數(shù)都已變暗。張曉丹和我們提著垃圾袋,一同下樓。臨走前,說等明天臭味散得差不多,她就搬回,來個守株待兔,碰碰運氣,如果有事找她,就來這里。我們在小區(qū)外的岔路口等車,分別前互加了微信,方便以后聯(lián)系。等坐上車,周強軟下身子,貼著靠椅,說,張曉丹在撒謊。我歪過頭,滿是疑惑。他說,就憑他對季密的了解,根本不可能大晚上跳舞,搞得像什么請神儀式,一聽就是在胡說八道。我仔細想想,如此古怪的行為,確實難以理解。但看張曉丹的神色,不像撒謊的樣子。周強說,那只有一種可能,李密在撒謊,用他的那些古怪舉動撒謊。目的是什么?我問。當(dāng)然是為了逼走張曉丹唄,正常人都受不了這種古怪,何況是天天相處的女友。說來說去,又繞到出軌的猜測。我感覺事情并非如此簡單,想要答案,應(yīng)該從跳舞這件事人手。想起張曉丹提到的音樂,我發(fā)微信過去,和她要那首歌的名字。等下了車,送走周強,我回到公寓,她才發(fā)來鏈接,并附上消息,說有重大發(fā)現(xiàn),李密失蹤,應(yīng)該蓄謀已久。
我正準(zhǔn)備洗漱,看到消息,放下毛巾,坐到馬桶上回信,問她緣由。她不說明,讓我打開鏈接,看那首歌的評論區(qū)。微信無法點開,只顯示長串的英文字母,是歌的名字。我只能按照步驟,下載軟件。播放歌曲,是首純音樂,開場聲音緩慢柔和,好像是小提琴。頁面評論的地方,顯示只有三條。點進去,第一條很奇怪,發(fā)送時間已有十年,是個叫“不可撤銷\"的用戶,寫著:攻占無人區(qū),我要把這里當(dāng)成日記本,沒人有意見吧?下面兩條,是名叫“九道\"的用戶所寫,第一條時間在前年八月,明顯是對上面的回應(yīng):所以你什么時候回去?
另一條時隔兩天發(fā)送:你在這里寫的東西,我可全都看見了。簡單兩條回復(fù),信息量不少,難怪張曉丹情緒激動。我耳邊環(huán)繞的音樂,已經(jīng)進人中段,各種樂器輪番上場,背景還有野獸般的低吟。這兩人到底是誰,和李密有什么關(guān)系?再看微信,她發(fā)來語音,說不可撤銷就是季密,兩人剛好上那會,她有次要聽歌,抱怨會員太貴,李密聽到,就把自己的賬號給了她,讓她隨便用。那之后她就接管了賬號,開始還偶爾能看到李密上線,在她歌單加些奇怪的曲自,后來他癡迷于在書房鼓搗東西,賬號就成了她的私人物品。她也著過李密的點評,但實在太多,翻過幾條,就無心再看,沒想到漏掉如此大事。想來是在給她前,就把重要信息都刪了,尤其這首歌下面,一定寫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結(jié)合那人的問題,什么時候回去?去什么地方?干什么?肯定是找人,無外乎上學(xué)時候的老相好。季密失蹤的答案,必在其中,難怪最近出了這么多幺蛾子,原來早有預(yù)謀。
一連串六十秒的語音,聽得我腦袋迷亂。我感覺她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啥事都能往情愛上扯。終于消完紅點,音樂重新播放,剛好來到結(jié)尾,鼓點密集,背景聲慢慢退去。我點進評論,上下滑動,屏幕并無反應(yīng),那三條消息,半屏也未占滿??稍缭诙嗄昵?,這里或許充斥著幾十條、幾百條,甚至上干條評論。我點擊九道的頭像,進到主頁,找到私信,望著等待填充的長框,覺得不能貿(mào)然出手,不然引起反感,后續(xù)很難行動。凡事都講究循序漸進,我回到歌曲界面,町著旋轉(zhuǎn)的海報發(fā)呆。海報上面是個宇航員,穿著破損的宇航服,左手微曲,提著頭盔,右手握緊尖細的長矛,抬手將長矛立在身旁。海報放置在軟件的膠片樣式里,長矛被裁剪,看不到底下,只有并不挺直的木棍,頂著尖刺,發(fā)出銀白的光。這構(gòu)圖有電影質(zhì)感,我點開歌曲專輯,果然是電影的配樂。影片叫《黑洞之光》,上網(wǎng)搜索,詞條少得可憐,介紹里只說是科幻題材,連簡介也一句帶過。去視頻軟件找電影解說,也無人制作。我對這類電影完全不感興趣,不過借此想到辦法,到音樂評論區(qū)回復(fù):看完電影過來的,很好著!你們在說什么啊,好奇不可撤銷寫了啥?后面艾特了兩人。先假裝是路人,放松他的戒備,便于后續(xù)套話。就算他不回復(fù),明天再去私信,他看到消息,也不至于太過突兀。
張曉丹還不安分,又發(fā)來截圖,是她給那人的私信。上去就挑明身份,說是號主女友,號主最近消失不見,她想知道刪去的消息,具體都說了什么,如果能提供有用線索,必有重謝。如此冷門的歌曲,短時間收到兩人回復(fù),我的偽裝,自然不攻而破。計劃泡湯,只能先等著,看那人如何回復(fù)。
午夜已過,我戴上耳機,準(zhǔn)備聽那首歌入眠。周強發(fā)來鏈接,點開是段視頻,畫質(zhì)模糊,鏡頭來回晃動,看樣子是在一條河附近,有些地方還打著馬賽克。最頂上嵌著幾個血紅天字,說在雁灘那邊,有人跳河,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身亡,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中。雁灘我熟悉,根本沒有視頻里的場景,一看就是營銷號,胡亂找來視頻,配幾個嚇人的字,就成了新聞。我點開評論區(qū),有人卻證實了消息,說就在他家附近,昨天的事,尸體是被釣魚佬發(fā)現(xiàn)的。有人接著他的話,說死者是個舞蹈老師,教小孩跳拉丁舞,長得不賴,似乎生活不檢點,懷疑是情殺。評論區(qū)七嘴八舌,像是村口的大爺大媽,各個都掌握著獨家消息。我在網(wǎng)上輸入關(guān)鍵詞,出來不少內(nèi)容,點進去,確實有佐證視頻,就在雁塔那里,死者身份,和上面所說無異,倒是死亡原因,沒有定論。我問周強發(fā)這干啥?他回復(fù)過來,說有沒有可能,人是李密殺的,同在一個區(qū),恰好最近李密染上了跳舞的毛病。我說這太過牽強,每天都有人死亡,不能因為跳個舞,就把季密判了刑,再說他能有什么殺人動機?周強說,這好猜,情殺唄,可能說好一起離開,最后女方反悔,李密氣不過殺了人,拋尸在河里。我發(fā)個生氣的表情,說季密平日待你不薄,請吃飯喝酒,你頓頓沒落,現(xiàn)在這樣污蔑,怎么好意思?周強發(fā)來語音,說開開玩笑,最近電子書看得上頭,又受到評論影響,被帶歪了。我告訴他張曉丹的發(fā)現(xiàn),讓他多聽聽音樂,有聰明才智,不如先想想怎么撬開九道的嘴。他回個收到,不再說話。我戴好耳機,在略顯嘈雜的音樂聲中睡去。
第二天上班,我頻繁開關(guān)手機,始終沒有九道的回信,張曉丹那邊也毫無動靜。等到中午下班,我和周強來到食堂,打完飯,找個角落位置坐定。周強說那歌他聽到一半就關(guān)了,刺耳難受,又問昨晚新添的評論,是不是我發(fā)的。我說你猜得不錯。他吃口菜,說這還需要猜,腳指頭都能想到。我說你這么能猜,不如算算李密現(xiàn)在何處,昨晚說什么情殺,我可還記得。他掏出手機,給我看圖,說官方最新消息,死者排除他殺可能。我用筷頭敲敲桌子,說怎么著,明明是不相干的事,非得牽連到一塊,說不定是喝醉酒,失足掉進去的,或者遇事想不開,尋了短見,能和李密搭上什么關(guān)系?他收回手機,說聽沒聽過量子力學(xué),萬事萬物都存在聯(lián)系,誰也擺脫不了。排除他殺,還有其他可能,說不定是殉情,正好季密失蹤不見了。我端起盤子要走,他笑著攔下,說,較勁說的話,別當(dāng)回事,再說最開始驤囉李密失蹤的,可是你。我輕擲下盤子,站著不動,說兩碼事,你能不能想點好的,比如他中了彩票,去了國外定居,畢竟人家在歐洲游學(xué)過。周強說,這可不地道,發(fā)達了就想丟下兄弟跑,沒這個理,再說什么游學(xué),我怎么沒聽過,想來不過花爹媽的錢,旅游罷了。我說,就你這樣聯(lián)想別人,不丟下你丟誰,還好意思說兄弟。至于游學(xué)的事,我們住一塊時,他順帶提過一嘴,還送我本德語書,在扉頁用蝌蚪樣的文字,親自寫了一句話,據(jù)他說是某個小眾國家的上古語言。我翻過兩三秒,就放到書架當(dāng)了擺設(shè)。周強說李密小氣,從來沒送過他東西,要是找到了,一定得讓他補償。周強這人一向如此,開玩笑說話沒有邊界。我懶得和他搭話,吃完飯,各自回了部門午休。
等去一個下午,九道還沒動靜,或許他早已刪掉軟件,要么賬號丟失,我們的提問,永遠不會有結(jié)果。加班到七點,回到家中,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放完。我點好外賣,躺在床上刷評論,還是沒有消息。側(cè)轉(zhuǎn)身子充電,我重打開音樂,讓旋律在房間流動。聽的次數(shù)多了,居然有點上頭。我好奇拿它配樂的電影,開始上網(wǎng)尋找。各天軟件沒有片源,網(wǎng)頁點進去全是廣告,無法播放。廢老半天勁,總算找到下載鏈接。一直等我外賣送到吃完,才下好到手機里。我躺倒在床,換個舒服姿勢觀看。
影片開始,是那個海報上的宇航員,操控飛船,在茫茫宇宙游蕩,畫面很廉價,特效更是稀碎。漆黑的畫面上,偶爾飄過幾顆隕石,還有工作人員的名字。過去五分鐘,片頭還沒放完。我眼皮跳不動,慢慢隨著畫面,進入黑暗。等再醒來,電影已經(jīng)播完。還是不要勉強自己,我到電影網(wǎng)站,翻找影評,只有零碎兩篇,還好其中一篇有內(nèi)容介紹。大概說片子很有腦洞,講宇航員在執(zhí)行任務(wù)過程中,飛船受到不可抗力影響,居然帶他去了另一個時空。他安全落地,發(fā)現(xiàn)雖是地球,但并不是他那個時代。人類科技發(fā)展迅速,文明高度發(fā)達。人們好奇他的到來,當(dāng)作小白鼠,關(guān)起來研究。七八年過去,他受到非人待遇,卻無法逃脫。一天夜里,白光閃過,他居然又去到另外的世界。這是很平常的設(shè)定,沒怎么看過科幻電影的我都知道,是平行宇宙。男主新到的地方,科技能力有限,和當(dāng)下社會類似。他隨便冒充個身份,憑著留存的知識,賺到不少錢,娶妻生子,愜意生活。不料某天白光閃過,他又去了別處。這次是在原始部落,睜開眼睛,一群原始人圍在他身邊。處在弱肉強食、危機四伏的世界,他無法獨自生存,只能加入部落,合作覓食,以求生機,等待下一道白光。其間他教原始人學(xué)會了生火,又打磨石頭,制作長矛,用以捕獵。族群逐漸壯大,他們白天捕獵,晚上圍著篝火,拉手組成圓圈起舞。在某個篝火即將燃盡的夜晚,他在一旁小憩,等再醒來,已經(jīng)回到正常社會。經(jīng)歷兩個時空,十幾年變遷,他一時難以消化,干脆自暴自棄,成了流浪漢。生活一團亂麻,電影自然安排女主出場,幫他走出陰霾。兩人戀愛結(jié)婚,不在話下。為了感受正常生活,他不再用積累的知識,輕易賺錢,而是找了份普通的工作,過起平常人的生活。他搬到郊區(qū),學(xué)會了打理草坪,種植蔬菜,甚至下班回家后幫著妻子織毛衣。他還養(yǎng)了貓狗,在門前樹上搭建起鳥窩。在一個平常的清晨,白光閃過,打理花草的他,消失在了這個世界。此后,他去過許多地方,卻從未重返某個時空。在漫長的歲月里,他的身體并未隨著正常時間老去。變更幾百個地方,活過幾干個年頭,才步人中年。他也想過結(jié)束這種生活。在被送到擁有更為高級文明的時空后,他說明自身遭遇,但無人可以解釋那道白光。好在這里的人類道德高尚,不再禁錮他搞什么科學(xué)實驗,而是遵從他的意愿,送來一艘宇宙飛船。他決心和世界斷絕聯(lián)系,把時光消磨在旅途中??諘绲挠钪?,并沒有和他的孤獨達成和解。舷窗外,不知掠過多少星球,劃過多少隕石,宿命最終又降臨到他身上。從宇宙深處傳來的白光,帶他去了新的世界。他嘗試過自殺,卻毫無作用,沒有白光的引導(dǎo),他無法離開,只會重生在這個時空其他的地方,還會延長在下個未知時空的停留時間。他不愿冒險。唯一可行的解脫辦法,就是等身體衰老,自然死去??赡且惨馕吨?,他必須再熬過幾百個時空。之后的時間,他開始用筆記錄存在,把發(fā)生的重要事情都化作文字。書冊無法帶走,但卻有某種魔力,在文字的敘述里,往事被鑿刻進腦海深處,隨他一起流浪。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他花去好幾個時空,自研了新的文字。記錄的人事,隨著時空躍遷,多少會有遺漏,但總體不斷增長。等他老年,記錄的書本已占滿半邊書柜。新到一個地方,他不再與社會勾染,隨便找個僻遠之地,開始重新書寫回憶,用重復(fù)抵抗重復(fù)。發(fā)展到最后,一個時空的時間,甚至不夠他寫完記憶的所有。這樣機械地記錄生活并未延續(xù)下去。電影最后,頭發(fā)花白,滿臉褶皺,正在昏暗出租屋埋頭書寫的他,居然被送回了那個原始部落。還是深夜,人們手拉手,圍成圓圈,在篝火旁跳舞。有兩人伸展雙臂,并未拉緊,圓圈形成了缺口。遠遠望到他過來,那兩人移動手臂,朝向他的身體。他顫抖著靠近,被拉到篝火邊,組成了圓環(huán)空缺的部分。電影至此結(jié)束。
這篇影評是十多年前的產(chǎn)物,很是詳盡。結(jié)尾部分,作者說這片子國內(nèi)沒有引進,他也是國外留學(xué)時看的,因為喜歡,就選擇用文字播送內(nèi)容??赐杲榻B,我有種莫名的悵然感,關(guān)上手機和臺燈,閉眼,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張曉丹又發(fā)來消息,說她報了警,已經(jīng)立案,囑附我繼續(xù)觀察九道的動態(tài),多條線索就是出路。我順手打開音樂軟件,沒有紅點提醒。電影里的橋段回旋在我腦海,但人生不是電影,無法重新來過,一切猜測終究會有定數(shù),只是出現(xiàn)得遲或早而已。
早上起床,眼里全是血絲,從眼眶深處向瞳孔蔓延。我撐開眼皮觀察走勢,雙眼出奇相似。簡單洗漱,我到書架的抽屜翻找眼藥水,瞥見李密送的那本書,順手拿來翻閱。這次速度放慢,發(fā)現(xiàn)中間一頁,因為排版的緣故,只有短短幾行,剩下的大段空白,都被手繪的插圖填滿。繪圖是一群人跳舞的場景,圍著篝火踢出右腿,晃動著手臂,仔細觀察,角落部分有個缺口。根據(jù)那首歌推測,李密應(yīng)該看過電影,繪圖估計是對電影的模仿。我揉揉干澀的眼睛,失手把書掉在地上,封皮里居然露出幾百塊錢。我撿起放到桌上,把書翻到扉頁空白處,重看李密寫的句子。當(dāng)時我問他如何翻譯,他擺著食指,說天機不可泄露,讓我慢慢參透。我只當(dāng)是他糊弄,沒放在心上??扇缃裣胂耄瑧?yīng)該另有深意。我掏出手機,找到翻譯軟件,意料之中,無法識別。合起書本,我把錢夾在手里,沾點唾沫數(shù)數(shù),剛好八百。記得上個月,李密來我屋子,在書架邊晃悠,錢估計就是那時留的。我滴上眼藥水,閉眼躺倒在椅背,思考可能的翻譯。想要弄清楚,還得去李密書房瞅瞅。到了公司,我聯(lián)系張曉丹,說中午要來一趟,看看季密書房。她說中午有事不回去,大門鑰匙放在配電箱里,讓我自便。我間歇刷著音樂評論,還是沒有消息。
中午下班,我打車去小區(qū)。屋里散著熏香的味道,能看到繚繞的煙氣,不過臭味多少還有殘留,潛藏在大大小小的角落和縫隙。李密書房里,架子上擺滿各式書冊。我拿手劃過,在第三排中間的書脊上,發(fā)現(xiàn)了古怪的文字。用食指挑出,居然是本筆記。從最后一頁翻至頁首,里面的文字扭曲難認,倒是一些繪圖明了清楚,用簡筆畫勾勒而成。開始一張是宇宙的圖景,大小的行星和隕石難以辨別,只能用星環(huán)區(qū)分。其他幾張,場景并無二致,不過變化些行星的大小、位置,至多加艘很小的飛船。直至最后,視角才切換到飛船內(nèi),畫面也從舷窗推向宇宙。我合上筆記本,懷疑這些潦草的圖畫,都是李密對電影的模仿,不知是不是追劇入了迷。搜羅完書架,并未有其他發(fā)現(xiàn)。我拉開抽屜,在最深處摸索出光碟盒子,打開果然是那部電影,封面和音樂海報和網(wǎng)上的一樣。我搬開椅子,彎腰看書架下面??粘龅牡胤?,堆放著斜歪的草稿紙,有些已積滿灰塵。我扒拉出來,在地上挨個翻騰。上面都是手寫的字跡,多數(shù)已泛黃,有些在合租時,我還看到過,不過只略微瞅過幾眼。翻到中間,出現(xiàn)不少插畫,是對電影場景的臨摹。陽光從窗戶透進來,把紙張上的灰塵化作分明的顆粒,浮動在光線里。我看著眼前的紙山,抬頭望向桌面的光碟,回憶看過的內(nèi)容。橫斜在紙上的文字,或許和電影類似,根本不存在于世間,只是李密模仿自造的產(chǎn)物。甚至于他跳舞,乃至失蹤,都是看電影走火入魔的緣故。在所剩無幾的稿紙里,我終于翻出一頁,寫有中文,放置在蝌蚪樣文字的下方,似乎是翻譯。我掏出手機比對,文字內(nèi)容和李密留在我書上的相同。李密習(xí)慣寫蜊蚪文,寫的正常文字很難辨認,全是圓弧狀的連筆。我費力破解,終于著清那句話:我生活在這里,但在某個地方,我已失蹤多年。這句子令人費解,好像是能敲碎玻璃的石頭。我折好稿紙放人口袋,重把紙堆塞回書架,鎖門,回了公司。
下班回到房子,我習(xí)慣性打開音樂軟件,有紅點提示,點進去,居然是九道。他私信過來,回復(fù)說電影他沒看過,就單純感覺歌好聽。至于那人寫了什么,其實他完全不知道,評論不過是用來騙人的,倒是之前有句話,確實被刪了。我問他內(nèi)容,他說句子很耐讀,當(dāng)時還截了圖,等他找找。片刻回過來,居然是我在書房發(fā)現(xiàn)的那句話。他問我是不是那人女朋友,找來小號試探。我留個心眼,發(fā)去問號表情,問這話從何說起。他說沒事,那人好像不見了,等他女朋友找到他,自己套套話,說不定能知道之前寫了什么,到時候發(fā)我。當(dāng)然,或許壓根什么都沒有,那人寫完,要把評論區(qū)當(dāng)日記本的打算,可能轉(zhuǎn)頭就忘了,好些年后記起,才補上那么一句,最后刪除的,也僅此而已。我說也有這種可能,期待他的消息。他回復(fù)好的,結(jié)束了話題。我戴上耳機,那首歌繼續(xù)播放。隨著旋律,我居然不自主地晃動起身子,腳尖輕抬,雙臂張開,學(xué)著波浪涌動。李密的舞姿,估計也高明不到哪里。不知跳過幾曲,我終于累倒在床,耳機里旋律還在,人已進入睡夢中。在閉眼的最后關(guān)頭,窗簾縫隙里似乎閃來白光,把房間照得通亮。不過只一瞬就消失不見,也可能是我閉眼的緣故。
第二天睡醒,周強推來新的視頻,點進去,說在雁灘河道,又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死者是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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