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祁煜(二次元世界中的虛擬人物,來自游戲《戀與深空》)的時候,我信手翻看架子上的《聊齋志異》。讀到“鋪人皮于榻上,執(zhí)彩筆而繪之\"時,服務生端上檸檬水。那烏沉沉的方桌、投進一線殘陽的陰森的厚布幔,散發(fā)出略帶霉味兒的書卷氣,像一段似曾相識的夢境,使我?guī)缀跬涀约簽楹螘谶@里。
說起來,我最憧憬的約會對象其實是沈星回(二次元世界中的虛擬人物,來自游戲《戀與深空》)。我不止一次地夢見與他依偎在這樣的幽寂一隅,他睜著那雙煙雨茫茫的灰藍色大眼睛,額前碎發(fā)散發(fā)出夏日的氣味。令我感到遺憾的是,雖然我的委托老師是以cosplay(角色扮演)沈星回出名的,但當三個月前的我終于排上號時,他卻宣布不再接沈星回的單了。無奈,我只好改請他cosplay祁煜,付完定金后,懷著打?qū)φ鄣钠诩?,熬過這段不算漫長的光陰。
和往常一樣,下班時間總得推遲半個鐘頭,永遠有掐不準時間的病人,趕在最后一分鐘步履匆匆地敲門。我在,平日只需要輔助主治醫(yī)師做些掛號、電針拔針的工作。來我們科室的病人百分之九十是古稀老人。相比老頭子的寡言,老太太們普遍愛說叨,用她們自己的話說,衰老的軀體就像即將罷工的機器,每個螺絲釘都生了銹。有半邊耳聾的,有中風后流著涎水說不利索話的,乍看去都是三分人七分鬼。他們每日準時來上油,打出的隔和噴嚏穿透我的口罩,久久在鼻腔里徘徊。我很難形容這種氣味。不是隔夜飯菜的饅味,也不是混著消毒水與病菌體液的刺激性氣體,而是介于其中的一種酸冷、腐腥的味道。這種氣味蔓延了整條走廊,經(jīng)年發(fā)黃的墻壁、湖水藍的塑料椅子,乃至病房里的每一件器血、每一寸虛無,都氤氳著這種味道。
我是在“同城論壇\"里偶然了解到委托服務的,這是小眾人類的宇宙。只要彈珠(即單主,指委托人,一般為女性,有償約coser(角色扮演者)扮演自己喜歡的角色,承擔差旅開支)出錢,就可以請另一位女性扮演二次元角色陪自己談一天完美戀愛。對于缺乏朋友、受夠病房里老年人的我,談不談戀愛倒是其次,我只是想和同為年輕女性的委托老師們聊聊天,僅此而已。
祁煜走進咖啡廳的時候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原先為我端檸檬水的服務生只顧呆望著“他”的方向,忘記給那桌客人掃碼??腿艘膊灰姽?,因為他們的注意力全跟著跑來我這一桌,他們那明明好奇得要死卻故作司空見慣的神情,多少回了仍令我發(fā)笑。
“Hi,想吃點什么?”我將菜單遞給剛坐下的祁煜。由于不是最心動的約會對象,我比自己想象中更松弛一些。
祁煜微笑著說咖啡就可以?!八庇蓄B劣的煙紫色頭發(fā),被劉海遮住一半的玫瑰色眼眸。窗外是梧桐樹,被葉子篩過的夕光滲進來,雕鏤著他的臉龐和脖頸,每一縷微細的線條都在瑩瑩泛光。“他\"美得仿佛不存在。
我用力嗅著他的氣息,那是明麗、輕柔如梔子花般的味道。半年前病房里曾來過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治療車禍后失去知覺的左腿。那是我少有的聞不見那種氣味的時刻,我每天長久地停駐在她床邊,光是聽她說話,都像是冬日里太陽光暖烘烘地曬進頸窩。此刻再次感受到這種氣息,我貪婪地嗅著,想將這一陣缺失的全都補上。眼前這位cosplay祁煜的女孩,至多不過二十三四歲吧,她的眼晴是一汪濕淋淋的霧,霧邊的皮膚是軟的,酥的,白糖一般快融化的。有一句話在心底沉淀許久,這一刻終于唐突地飛了出來:“也許會OOC(OutOfCharacter,指角色做出了不符合原著作品設定的行為舉止),但我還是想問,你為什么不接沈星回了?”
與我料想的一致,她忙了征,尷尬地別過臉,將右手捏作空心拳掩在嘴邊。我不死心地追問:“是不是有人買斷你了,其實我可以等的,無論多久?!?/p>
“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將臉對著窗子,眼睛靜靜地睜著。
我努力想找點話題讓氛圍輕松一點兒:“你認識豆沙醬嗎?聽說她自打約了委托后就出不來了,線上線下一直騷擾委托老師的皮下(扮演的角色稱為皮上,扮演者本人稱為皮下),對方忍無可忍報警了?!?/p>
她點點頭,淡淡道:“這類人很多,她不是最過分的。”
隨后,她與我分享了這樣一件事,關(guān)于她為何不再愿意cosplay沈星回。
時值隆冬,那風硬邦邦的,刀子似的割著人臉。我的主業(yè)是化妝師,副業(yè)才是委托老師。入冬后,我便不接委托的單,做這行需要束胸,將豐實的肉體勒緊,再一層層一件件地套上衣裳,鞋子也需墊高,一米六的個子墊至一米八,行路如踩高蹺。最難的還屬面部上皮,粉須實實地壓幾層,再上厚沉沉的陰影高光,加之美瞳與假發(fā),天氣一冷,我便全無氣力做這些。
那個月我只接了一單,還是朋友托朋友。之所以做這行,興許是因為自卑吧,母親自從離婚后,對我的看管便愈發(fā)嚴厲。我從小不被允許打扮,十歲時參加藝術(shù)節(jié)的詩朗誦,所有孩子都化了妝,唯獨我是黃黃的一張臉。十八歲生日那天,母親答應陪我吃西餐,卻在看見我自作主張穿了一件碎花連衣裙后,從出門一路罵到落座,我哭得喘不過氣來。隔壁的陌生人看不下去了,抽了紙巾安慰我。接觸委托,也許是因為它滿足了我角色扮演后被看見的渴望吧。與我不同的是,有些同行單純是為了掙錢,委托老師半日的報價在五百至兩千不等,如果積累了一些名氣,還可以更高。只要避開酷暑嚴寒,大抵是一份還算輕松的工作,只需陪彈珠逛街、吃飯、看電影或打游戲,一切開銷都由彈珠負責,碰上財力雄厚的彈珠,還會額外贈送名貴禮物。這次找上我的同行乙就屬于這種,聽說她一個月可以接十幾單,收費也頗為黑心。乙不是慷慨的人,但這回是個大單,彈珠通過乙在全國各地搜羅了十九位委托老師,包括我在內(nèi)。乙一再向我保證,彈珠是生日宴,全程室內(nèi)有暖氣,除了高額報酬和禮物,外加報銷飛機商務艙、五星級酒店等一切開支。我粗略估算,這樣一場生日宴,光是請我們委托老師就要耗費六位數(shù),我答應了,更多是出于對那個十九歲女孩的好奇。
那天的情景我至今難忘。上午八點,十九個女孩子提著十九只大尺寸行李箱走進總統(tǒng)套房,統(tǒng)一翻倒箱子,從里面拿出化妝包和衣服,一字兒鮮亮地排開。隨著時間分秒流逝,我們上最白色號粉底,戴五光十色的美瞳,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安靜地繪制各自的人皮。十一點,大部分人都完成了上皮。原本普通的我們變得光芒四射,有cosplay蕭逸、黎深、夏以晝(三位都是二次元世界中的虛擬人物)的,這時我們開始說話,彼此辨認著,即便前一晚睡一間的室友,此刻也是認不出對方的。我一連認錯了幾次才找到Z,她cosplay的是陸沉(二次元世界中的虛擬人物),我在心底驚嘆她的上皮技術(shù)。
“謝謝各位委托老師,我們今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夫人開心,有一點需要各位注意,老師們需要適當?shù)男鄹偱叮膊槐剡^火,表現(xiàn)最好的老師會有額外的萬元現(xiàn)金紅包。另外,夫人的母親也會到場,老師們不必感到拘束?!币晃恢碚f道。
我聽到人群里傳來一陣輕輕的詫異聲,顯然我們都不習慣委托時彈珠的親人在場,上一輩人是很難理解我們的行徑的。助理隨后再次解釋,稱老夫人是很開明的人,早年做房地產(chǎn)生意,在最高峰時守住巨額資金退下來,擁有的財富是無法想象的。她只有夫人一個女兒,因而格外寵愛。乙在我耳旁說她要是也有這樣富有的媽媽就好了。我笑笑。
我們一起走出套房,商務車已在酒店門口等候。窗外的市區(qū)逐漸變作屋宇錯落的郊區(qū),溝渠,稻田,遠山,一一撞入視野。漸漸地,一切都顯得渺茫??邕^江水后,目之所及只有廣袤的田野,除了偶爾一間農(nóng)舍外別無他物,孤寂感愈發(fā)濃厚。半小時后,車子駛?cè)胍黄膭e墅小區(qū),停在一幢陰白的洋樓前。下車的時候,遠處的林子起風了,嗚嗚吼著,聽著異常哀婉。我看見幾只白鷺輕快地從水塘邊掠過,像幾片打轉(zhuǎn)的雪花,有一只停下覓食,脖子在水面上一牽一牽。為我們開門的是一個素面的中年婦人,我正猶豫是否該艱澀地打聲招呼,助理卻徑直將我向里引,小聲告訴我那是保姆。這一帶原有七八幢別墅,老夫人將之全推平了,獨獨蓋了這一幢,因此格外空敞。當我們所有人都穿進這扇門,屋里登時鬧起來,這鬧是以靜做底的,在這片只矮矮地蓋著幾幢小洋樓的廣袤郊區(qū),靜是恒常,鬧是瞬時,靜是零下冰點的靜,鬧卻是雪原上的火星,因其微弱,更顯灼人。
這是個用天鵝絨和木器鋪成的世界,到處是堆紗疊約,大紫大紅。雖是正午,落地窗卻被罩得嚴嚴的,不漏進一絲天光。室內(nèi)點了燈,那光只照見身側(cè)的幾步,更遠處則全然隱入黑暗,更叫這房子顯得大而靜謐了。見人到齊,助理引著我們沿著扶梯向下,每下一步,似乎愈接近靜的核心,原來那靜只是表象,騷動全藏在內(nèi)里。歌聲漸漸沒過耳畔,隨著助理推開地下K歌房的門,那些暗啞的殷切的聲音便洪水似的席卷而來。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沙發(fā)中央,她穿著一件鼓鼓的蕾絲白紗裙,像剛從月亮里飄飄蕩蕩地墜下。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乙已經(jīng)擠開我快步走上前去,向她作了個揖。另有幾位委托老師也回過神來,圍攏上去,房間里于是充斥著新的聲音,蓋住了屏幕里甜濃的歌聲。那女孩先是掩著嘴嗤嗤地笑,然后松開手,笑盈盈地說我想吃蛋糕。乙眼疾手快抓起桌上的甜品勺,舀了一勺奶油蛋糕喂了過去,另一邊的“黎深”不甘示弱,也學樣剜了一塊,推開乙的胳膊,將自己那份送至女孩口邊。我也想靠近她,但有心無力,我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場面,了一陣兒,終于還是走到沙發(fā)最邊緣處坐下。
獨自蜷在角落,倒更利于我觀察她與她們。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紀,即便濃妝艷服,也掩不住如瀑的生命力。她們身上的顏色令人目眩,衣袂窸窣,都是良宵有盡的余音,分開看,每一個都叫人挪不開眼睛,合一處,便有繁星繚亂之感。這大概就是二次元的魅力吧,這個世界恒久如新,保存著最極致動人的光陰。而那個女孩,坐在我?guī)撞介_外,與我卻隔著無數(shù)重天,我?guī)状卧噲D靠近,幾次都被人搶先,后來我也灰心了,心想她也許并不那么喜歡我cosplay的角色吧。
用過點心后開始唱歌了,話筒傳了幾輪,遞到我的手中。我等這一刻已經(jīng)太久,選了一首最拿手的歌,果然周遭短暫地靜了下去。這靜不同于先前,它是凝凍的,淬煉了人世多少的等待,一刻仿若百年。曲未終,我聽見身側(cè)一個幽幽的龍鐘的聲音—“真好聽”。我一怔,竟不知這黑洞洞的角落里除了我還有旁人,回頭才看見,一人坐在我左后側(cè)的高腳椅上。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口鼻,只記得那是個很老很老的女人。她一動不動地縮在那里,像一塊風化千年的石頭,又像一個黑洞,無聲息地吸收了滿室的光與熱,不吐出一點兒回音。
女孩嬌俏地說:“媽媽,您要是嫌吵可以先回去休息哦!”
那尊“石像”遲緩地擺了擺頭,仿佛說,沒事,你們玩。我不確信自己是否聽清楚了,因為我的注意力全在女孩身上。這是她第一次與我對上眼睛,她的一對亮閃閃的瞳仁在黑暗里熠熠生輝,絢爛的笑容令我失語。直到她指著屏幕莞爾一笑:“繼續(xù)吧?!蔽也湃鐗舫跣?。
后來我一連唱了幾首歌,她卻再未回頭與我說話。我難免有些失落,將話筒放回桌上,坐著聽她們歌唱。有一陣她們連番起身跳舞,其中一位委托老師跳得極好,帶著女孩如旋風舞。另幾位便表演吃醋,有的捏拳,有的蹶嘴,這些二次元的動作擱平日總有些怪異,在這間充斥著風情與幻夢的K歌房,倒顯得無比相宜。
自打我意識到身邊還坐著一位老人,便平添了幾分擔心。我們世界的種種,對這個年紀的老太太來說應該是一種強烈的沖擊吧。為了保護最心愛的女兒,她一定壓抑著巨大的不適,這里刺耳的音浪,令人耳熱的鬢影衣香,一再錘著老人脆弱的心臟,我懷疑她隨時會昏厥過去。幾次偷,她都靜靜地坐在那兒,兩眼圓睜睜地看著前方,可奇怪的是我總覺得她下一秒就會睡著。她周身散發(fā)出一股令人不適的氣味,酸冷,腐腥,讓人本能地想避開她。其實仔細看,她并不算太老,絕不是想象中那類頭發(fā)花白的慈祥的奶奶。她頂著染成酒紅色的短發(fā),頭皮出油了,那水淋淋的劉海便一束束披在額前,面上雖然帶了點妝,但并不精于此道,妝面斑駁得厲害。中途她的手機振動起來,屏保竟是一位穿比基尼的金發(fā)女郎,意識到我的視線,她飛快地將手機按滅,擦在手里,我趕緊收回目光,意識到她與我一樣尷尬。
晚餐在二樓的宴會廳,一張可以容下二十幾人的大圓桌。當我意識到自己被排在距離女孩最遠的邊角時,只覺胸口塞著厚厚的冤抑。她看不見我,她的視線大多時候都在乙和幾位委托老師間游蕩,即便我再努力地講段子,背角色臺詞,她的眼晴最多蜻蜓點水般從我臉上掠過。那種笑容是矜持而疏淡的,像對著一個不喜歡卻因為買一送一而勉為其難收下的玩偶娃娃一樣。生日宴的高潮應是乙送出的定制蛋糕,我們每一位委托老師都為女孩準備了禮物,這是事后可以報銷的,區(qū)別于我們準備的玫瑰花、首飾、當季手提袋,乙競為她準備了一款直徑超過一米的定制蛋糕。托底是湛藍海潮,水波瀲滟,海心浮出一座巧克力搭制的鋪著綠茸茸草坪的島嶼,島心則是一座糖豆似的可愛白房子,恰如我們縱情歡歌的此間。當乙推出蛋糕,室內(nèi)燈光盡數(shù)熄滅,“我最愛的夫人,我想送你一座島嶼。我們永遠住在這里,度過每一個清晨與黃昏。”她在搖曳的燭光里笑著說。
女孩捂住嘴尖叫了一聲,我看見她眼底閃爍的波光。老實說我也很是震駭,沒想到乙的業(yè)務能力對我完全是碾壓式的,至少我現(xiàn)在偷學了一招,以后可以提供這項服務給我的彈珠。
第二天退房時,我看見助理將一個厚厚的紅包遞給乙。毫不意外,乙成為我們中表現(xiàn)最好的委托老師。本以為故事到此結(jié)束了,可是我走下飛機,發(fā)現(xiàn)通訊錄多了一粒紅點,頭像是只歪在秋千上的布偶兔,來源顯示是助理分享的名片。我心跳陡然加快,顫抖地通過了好友,對面馬上彈來信息:“寶寶老師,是我?!本o跟著一個萬元轉(zhuǎn)賬。我近乎暈眩,好半晌才定下神來,問她怎么回事。她說因為有言在先,只能將紅包獎勵給表現(xiàn)最積極的乙,但其實她昨晚最喜歡的是我。北風將我噎得透不過氣,我捏著發(fā)燙的手機,仿佛隔空握著她細細的胳膊,任憑人潮推著我走向出站口,心一點點沉底,漾出細碎的星光。
好幾天我都緩不過神來。我首先疑心她認錯了人,惶恐地求證,她卻清晰地說出那晚我的音容笑貌,甚至記得一些我不自知的小動作。難以言喻的欣喜,從未有人這樣關(guān)注過我,何況是被明月一般的她牽記心頭呢。
她說,希望能長期買斷我那天cosplay的角色,且不希望我再分享相片一 一她不愿我被別人看見。我有些猶豫,畢竟委托關(guān)系遲早會結(jié)束,那以后失去人氣的我,很難再回到從前。她二話不說給我轉(zhuǎn)了八十萬,說這僅是圣誕節(jié)的零用錢。我被她的出手嚇住了,她卻安慰我說,錢對她而言是最無價值的,她看重的是我付出的心意與光陰。
就這樣,我與她進入了長期委托的關(guān)系。每天醒來,我最期冀的便是看見她的信息。雖然還是伴有驚疑、茫然與不真實感,但我慢慢接受了她的存在。我們分享著過去十幾年人生的點滴、喜歡的影片,自然還有生日宴,那一日的每一個甜津津的時刻,都被我們嚼了又嚼,從中吮出新的意味。她正放著寒假,便有時間與我從早聊到晚,相比高中輟學的我,她擁有的學識實在令人美慕。她說起許多我未聽過的名字,什么杜拉斯、弗拉基米爾,甚至文學和美學的幾種流派。她還與我分享她尚算滿意的幾首小詩和她的書法作品。如果說最初吸引我的是她的可愛天真,那這時便是靈魂,她那未經(jīng)世事磨礪的高級的靈魂,對我構(gòu)成了強烈的吸引力。為了她,我開始閱讀那些晦澀的文學名著,我看了一周的博爾赫斯還是不明白他到底講了個什么故事,《百年孤獨》更是看不下幾行就打哈欠,壓根兒分不清主角是誰。還有電影,她喜歡的全是那種二十世紀的歐美老電影,光是海報便令我全無興趣,堅持看十分鐘都用盡全力。對于我的無效用功,她頗有些無可奈何,最后只得安慰我如果實在不喜歡不必強求。
許多次,我都想坐飛機去找她。這不符合委托的約定,只有彈珠可以決定是否見面。而她似乎只是享受與我在線上傳情,語C(語言cosplay,模仿角色的性格、表達習慣、語氣等等,通過線上軟件與他人交流),并不想將我?guī)胨默F(xiàn)實生活里。想到這一點,我便心緒紊亂,胸口透不過氣來。
“我怕是愛上她了?!蔽夷X海深處不斷浮現(xiàn)這樣的念頭。這個想法令我恐懼,畢竟委托只是一項愛好、一個副業(yè),皮下的我只是個普通的二十三歲女孩。每當看見逐漸老去的母親,我都感到愧疚,難以想象當她得知我的情感狀態(tài)時會怎樣絕望。
當然,也有愉悅的時刻。她喜歡給我驚喜,流水似的包裹敲開了我家的門,那一陣連我母親都察覺到異樣,我的梳妝臺上多出許多進口化妝品,衣柜里塞滿了未拆盒的cosplay服飾,還有各種女孩喜歡的貴得嚇人的小玩意兒。因為她,我看見了另一個世界。她每隔半年做一次全身體檢,有專業(yè)的營養(yǎng)師團隊根據(jù)體檢報告為她搭配幾十種保健品,她有隨行醫(yī)生嚴格管理她的一日三餐,蔬菜只吃自家農(nóng)場種的,飲用水只喝空運的雪山水。她雇了司機,因為很少出門,司機的用處只是簽發(fā)快遞。對比這些驚人的固定支出,生日會的開支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當我放棄抵抗,徹底向她投降的時候,她卻不再秒回我的信息,有時一連等上大半日,一句“課業(yè)壓力重”便算作給我的答復,允諾的新年禮物也像忘記了似的再未提起。
我開始失眠,一宿宿地睜著眼晴等待她的信息。夜晚異樣漫長,有時我望著那藍陰陰的月亮,揣測著她在做些什么,是否找了別的委托老師,是否窗外也爬著與此處一樣孤冷的月光…這一行流傳著太多這樣的故事,彈珠們在一日戀愛后深陷泥沼,將自己對二次元的幻想投射到本質(zhì)僅是雇傭關(guān)系的委托老師身上。我不確信自己愛上的究竟是她,還是我們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畢竟當財富地位懸殊的時刻,你看見的不再是具體的某個人,而是那個閃閃發(fā)光的階層。我終于承受不住這種熬人的滋味,一個下著雨的夜晚,我鄭重地提出解約。她說:“你太令我失望了,我決定收回一點兒我的愛。這樣吧,你先還我四十萬?!?/p>
我驚慌失措地朝她驤道:“你知道那些錢都被我充進游戲里了!”
她回答我:“那你自己想辦法?!?/p>
一個星期后,我一邊回到她的身邊,一邊說服自己這只是因為我仍然深愛著她。雖然極力掩飾,母親還是瞧出端倪,拖著我去做檢查。那一陣我暴瘦二十斤,形容憔悴,卻查不出具體病因??粗赣H為我到處奔走,我卻難以告知真實原因,八十萬,這個可憐的老太太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吧。
我們的關(guān)系又維持了一個月。化雪的時候,我買了機票,直到下飛機時才告訴她我來了。太陽西沉,跨過浩渺的昏黃的江水,沿途依然是荒野,車的影子朝地平線延伸,在余暉的映照下有某種神秘的意味。那幢漆白的房子起初小得像一粒逗點,在視野里迅速膨脹著,很快便白地立在我跟前。下車時,我又望見了那片水塘,卻只看見幾只黑色的烏鶇從房頂探出
頭來,發(fā)出陣陣叫聲。
我不敢貿(mào)然敲門,只好縮起脖子,倚著庭院里冰涼的欄桿等待。真冷啊,我感到寒意從腳底心升起,全身的血液凝住了似的,我的手、面頰迅速失去了知覺,在這片荒無人煙的天地間,我甚至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只感到曠古的凄冷。
門開了,是那位素面的保姆。她向我招了招手:“夫人在地下室等你?!蔽铱觳介W進室內(nèi),外面已入夜了,里面卻暗沉沉的沒點燈,我簡直不能相信我愛的人真的就在這里。保姆將我送至樓梯口便不再跟隨,我一級一級地往下走,只聽見自己慌張的心跳聲。
依然是生日那天的K歌房,這回放映的卻是一部外國的陳年影片,房間被屏幕發(fā)出的白慘慘的光籠著,對白是極輕微的,四下便呈現(xiàn)出一種人的靜。我推開門時,立即望見了坐在沙發(fā)中央的她。她穿著一件鑲有白狐貍毛的粉緞外套,煙粉的假發(fā)披在胸前,眼皮勾了瑰麗的妝,其余面部均被口罩掩著。說不清那一刻的心情,我只是緩步向她走去,太多的話塞在喉嚨口,竟不知該先說什么。她望著我,拍了拍腿邊空處,我便聽話地坐下來,陪她一起看那部舊電影。我什么也看不進去,一心只想著握住她的手—一我的手指叉開了又團緊,直到她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仍未敢伸出手去。感受到她對我的依戀,我漸漸放下心去。相愛的人有某種直覺,只需要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便能確信彼此的心意。我暗笑自己此前的患得患失,心底重又鼓起勇氣,隔著衣服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她沒有抽回手去,我便捏住她冰冷的手,擦進我的掌心。真希望時間就停在這里。
有一陣,電影放到男女主人公彼此告白的橋段,本是溫情的畫面,室內(nèi)也開著暖氣,不知何故溫度卻驟降,我一個寒噤,才注意到她已摘去了口罩。我感受到她鼻子里噴出的一陣陣白氣落在我的頸上,一種酸冷的、像死去的魚類散發(fā)出的腐腥的味道彌漫而來。我猛地一顫,這種氣味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人,我慢慢轉(zhuǎn)過臉去,然后我看見了她摘下口罩后的樣子 一一張藏在厚粉底下的、暮氣沉沉的臉。
我第一感覺是惡心,強烈到想俯身嘔吐,但我忍住了。我立即想起了過往兩個月的樁樁件件,遂絕望地意識到,如果手機那頭的人從始至終都是她母親,我欠下了無力償還的八十萬,又能逃到何處呢。我僵硬地坐在那里,看著她談論影片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掀動,露出閃著銀光的小小牙齒。
不記得影片是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當我頭重腳輕地走出地下室,才發(fā)覺背后已然汗?jié)窳艘粔K。保姆說已為我鋪好了床,就在二樓盡頭的房間,我猶豫著該走該留,步子卻自有意志般地往樓上去了。我坐在散發(fā)著沉香氣味的床上,努力捋清紛亂的思緒。隔壁傳來腳步聲,開門聲,合門聲。是她,還是她?我分不清楚。
次日,當我醒來時,保姆早已候在門外。她告訴我夫人已在地下室等了我許久,且提醒我不必上皮,就以本來的樣子去。重新回到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這一回沒有音樂,沒有影片,所有燈都被旋亮了,滿屋都是黑影子。
她仍舊坐在那里,卸去繁復的妝飾后,仿佛一瞬間老了幾十歲。洋房外起風了,隱約聽見遠處冷杉的晃蕩,烏鶇發(fā)出悲絕的慘叫,一聲一聲,每叫一下,她便輕輕地一哆嗦。
“這些該死的鳥,吵得人睡不好覺。”她說。
“你昨晚睡得好嗎?”她又說。
我不知該不該搖頭。如果我搖頭,她一定會更加關(guān)切地追問,光是想到這一點,就令我說不出的反胃。
為了顯得輕松些,我沒話找話地問她:“您的女兒呢?”
她古怪地看著我,手指機械地撫摩著鬢角,已經(jīng)松垂的眼皮下蘊著一抹哀婉的笑意:“我沒有女兒?!彼⒅业难劬?,遲緩地說:“如果愿意的話,你也可以做我的女兒?!?/p>
“后來呢,你是否同意做她的女兒?\"我望著跟前的女孩,遲疑地問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竟覺得她濃艷的妝面下隱約滲出一股枯萎的氣息。
我拿不出錢,只能同意她的要求。其實她的要求并不過分,每晚陪她看一部影片而已,其他時間都由我自己安排。我在那幢別墅里住下,過上了我不敢想象的生活。別墅里有健身房、水療室,但我極少光顧。我喜歡待在游戲房,用那套頂級的設備打游戲,玩累了,就讓保姆將飯菜送過來。不得不說,她待我很慷慨,滿足了我生活上所有的需求,想要什么,和司機說一聲,幾乎都能當日采買,只要我想吃,就會有米其林水準的大廚上門烹調(diào)各國料理??墒菨u漸地,我感到日子越過越長,陽光從這面墻跑到那面墻,原來才過了一天;瓶子里的花苞綻開了,直到陸續(xù)凋零,也僅僅只過了一周。我越來越懶,天亮后睜著眼不想起床,就這樣瞪著、等著,無所謂晝夜,如若不是陪她看電影,每天甚至都懶得離開房間。好幾回我聽見樓道里響起腳步聲,幾乎就停在隔壁,又仿佛從天邊傳來,我確信那不是她的。起先我也好奇,想看看住在我隔壁的究竟是誰,后來也木然了,對外界的所有都漠不關(guān)心。只有烏鶇,整日在我窗臺叫喚著,起初是一兩只,后來密密麻麻的少說有幾十只,當它們一起叫起來,那凄厲的聲響仿佛嬰兒夜哭。
直到開春,我才提出回家一趟,否則母親要報警了。她送我到別墅門口,交代我一定速去速回。上車前,我禁不住轉(zhuǎn)過身來,她在不遠處沖我揮手。那是記憶里我第一次看見她走出這白屋子,陽光落在她紅潤飽滿的笑靨上,我驚覺她似乎比初見時年輕了不少。
回家后,正趕上同學會,我穿著她給我買的奢侈品大衣赴約,本以為會讓同學們美慕,可他們看見后只說我氣色差得出奇。而我坐在這一桌男女間,首當其沖的感覺競是新鮮,他們聊的話題對我而言近乎遙遠,他們的嗔怒、調(diào)侃、撒嬌都令我感到無比有趣。我最初只是小心翼翼地嗅,后來干脆大口大口地吞食著他們的氣味,感覺每吃一口皮膚下的血肉便充盈了一寸。朋友們都說我成熟了,因為一年前的聚會,我是席間最會講段子的,笑起來捶著桌子東倒西歪,而現(xiàn)在的我端莊老成。筵席散后,我仍獨自留在座中,癡癡地呼吸著席面上他們殘存的氣息。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當我走出咖啡廳的時候,夜風走街串巷,嘩嘩地搖動滿樹的梧桐葉。一種凍進牙齦的冷。我嘬著嘴,不停地對手心哈氣。半刻鐘前,我聽完了那個cosplay祁煜的女孩的故事。她現(xiàn)在知道自己曾經(jīng)愛著的只是一個幻象,一張精心編織的殼,而智識、靈魂、財富,這些藏在老去的肉身里的魔法,都無法用以交換她失去的生命力。當她離開那幢白陰陰的房子的時候,她下意識回頭尋找那抹記憶里的青春的影子,即便知道只是徒勞。而她終究是見著了,最后一次轉(zhuǎn)身,樓梯角一掠而過的身影,那素日里住在她隔壁的女孩,原來是Z。